在大雨中（組詩）

俞　強(qiáng)

我感到對你言說的無力

當(dāng)我想對你說春天的陽光，花朵，微風(fēng)

心里卻充滿你看不見的草根下未融的雪與

寒意

像一道被陰影遮住的朝北的墻。

當(dāng)我想對你說出一個母親的慈愛與親切，

說出

她的一大堆幸福的子女

卻無法說出那個早年被她遺棄的私生子。

我想說出一把匕首的寒光與冷漠

說出的卻是短柄上的雕飾與花紋

我想說出一艘航空母艦的豪華與氣派

說出的卻是彈片的盲目、準(zhǔn)確和無情

當(dāng)我想對你說到一位苦行僧，

說到他的結(jié)霜的草鞋

與頭上火燒的戒痕，

卻沒有說出他出家之前的初戀與失眠。

我想說出在走向你的半途差一點迷路

被三頭怒吼的餓獸包圍。

說出的是一路的村落與風(fēng)景。

我想對你說出我的一個人的地獄，

說出的卻是今天可能有雪。

夜，在真實與虛擬之間

我們是路途相反的人

出發(fā)地與目的地是同一個站臺

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

在交臂而過的一剎那成為同路

狂奔的馬找不到燃燒的四蹄

而我的絕技與你雙眸中灼熱的期許

我住在孤獨的中心一言不發(fā)

而隔壁的鸚鵡卻向游樂場說著：

“孤獨呀孤獨”

整個世界向一個四方形的籠子表示同情

在一個靜靜的夜晚，

在枕頭與床席之間讓我給你剝一個橘子

在海風(fēng)與夜的曠野之間

我的燈無處可放，

我為你保存得比經(jīng)歷還長

沒有真理，只有真相

你從沙漠抵達(dá)綠洲，

而我卻從黎明深入子午線。

當(dāng)我忘了最初想去的地方，

而你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盞燈。

五月，茉莉花的記憶

意外的鑰匙，像一個神咒

寶藏是五月之夜

與你身體的秘密

寂靜展開翅翼越過別墅與湖水的

緩慢的拍擊聲

被風(fēng)拂起的潔白襯衫與裙子

好一朵茉莉花的呼吸

漸漸滲透子夜的郊區(qū)

你是雪，伸開十指

你就化成夜氣，融成月光

變成嘆息

你是松動泥土下的冬眠之根

被春的驚蟄與律動咬痛了自己

卻佯裝不知

你拒絕勘探與深入，卻力不從心

你內(nèi)在的形象

與電視屏幕里的盛裝與聚光燈下的面具

迥然相異：

你是初生的軟殼雞蛋，與空氣相遇

柔弱得仿佛就要破碎。

是捧在掌心中的一掬清水，

在指縫里幾乎轉(zhuǎn)眼流失

你是瘢痕中的一段淡忘，無意中觸及，瓷瓶

中的一條裂縫

看上去完好無損，是一首在春天醞釀還未寫

出的詩

夭折在芽的內(nèi)部

你的微笑仍然回到街道的車流之中

好像沒有被隱秘的電流震顫過一樣

被五月抓住的

不是你與我

僅是一朵茉莉花消失時的氣味與痕跡。

僅是偶然想起的一個夜晚的片斷。

在大雨中

在大雨中，聽聽漫天荒涼的聲音

特別想與家人在一起

窗口，在雨水的跑步機(jī)上滑動，上升

聲音，在建筑的細(xì)部，在鋼棚的斜面

在玻璃的質(zhì)感內(nèi)部跳躍

使眼前的事物變得虛幻，使一些模糊的想法

變得明確

想聽一聽妻子有些沙啞的嗓音

想摸一摸女兒柔軟的頭發(fā)

想從記憶中牽出一匹白馬，

想卸下陰影的重量，想把滿袋壞心情系上一

只快艇

大雨的聲音打濕了我的幼年與乳名

聲音中有養(yǎng)母的叫喊

雨水中的苦楝樹花開了又開

回頭的路，不足五里，仿佛夢境離現(xiàn)實那樣

遙遠(yuǎn)

需要我用一生的雨聲、迷茫與滄桑，穿越。

粗心像麻雀嘴里滑下的種子荒涼隨處生長

我被自己的憂郁流放

被自己的名字遮住走不到河對岸的鄰村

在大雨中，我滿臉雨水，視野模糊

當(dāng)心靈上的陰霾與洪水退去，

我的辦公室是一扇歷經(jīng)大難之后的舷窗

雨聲給我一種高度，一種愛與安慰的許諾，

握住親人的手

我需要放棄許多忌諱與角色，僅帶走一枝

綠意。

九月飛雪

九月飛雪，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刻

寂靜敲打虛無的懸崖絕壁，像沙漠之上的餓

鷹撲食。

飄飄灑灑，沒有雨線的凝重

無聲無息，沒有冰雹的爆裂。

半途有人在大街的中央打的

車來車往沒有一輛車減速。

雨水湮沒了城市的輪廓。

輪胎，壓壞了欲望與物質(zhì)

積水向兩邊進(jìn)濺：一對機(jī)器生龍活虎的

羽翼!

九月飛雪，在旋渦中上升，在脫胎換骨中

化蝶。

驚雷之中的一閃，

葛朗臺珍藏的積攢

只不過是一堆過眼煙云的廢銅爛鐵

飛雪，稍縱即逝，只有驚訝，沒有哭泣

還來不及被別人看見

獨自一人被暴雨滯留在鄉(xiāng)鎮(zhèn)

我沒有帶傘

是無人知道的線索

是雨夜膨脹的燈火不再關(guān)心的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