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位思考

周黎明

中西方傳播中一項重要的技能是換位思考。換位思考的前提是掌握大量中西方知識，熟諳兩者間的差異和轉(zhuǎn)換。生搬硬套，就會衍生出很多啼笑皆非的結(jié)論。

有些我們認為的偏見，歸根結(jié)底是換位思考欠妥造成的。美國《名利場》雜志在奧運前派了一名記者來北京，經(jīng)人介紹去《中國日報》拜訪，回去以后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中國政府對新聞的壓制”，他的“證據(jù)”是門口站崗的警衛(wèi)。我看了啞然失笑：警衛(wèi)跟報社工作人員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兩套系統(tǒng)，互相連名字都不知道，編輯部政策更是他們八桿子打不著的事，如何對編輯造成“威懾”?該記者這樣想，主要因為他沒到過亞洲，不知道全亞洲的保安都是軍事化訓練，而美國的保安既少又老，絕對不會給人震懾。所以，他一下子就想偏了。

這樣低級的錯誤駐華記者是不會犯的，畢竟他們常駐中國，如此顯眼的區(qū)別是最早消化的。

誠然，不僅美國記者誤解我們，我們也會用同樣的思路來誤解美國。早年，我們經(jīng)常向美國政府抗議，抗議的內(nèi)容是美國媒體發(fā)表了對華不友好的言論。其實，美國政府是管不到媒體的，他們也不要求對外言論服從政策，口徑一致，如果要求了，估計會被反戈一擊，被斥為違反憲法第一條對言論自由的保護。這樣的媒體文化在我們這兒是生疏的，我們自然會按照我們的設想來重構(gòu)事件的原委，--尋找告狀的主子。

文化轉(zhuǎn)換與其說是一門技術(shù)，不如說是一門藝術(shù)，而掌握藝術(shù)的人必須浸淫其中，光靠看書、看電影是遠遠不夠的，短期出訪也只能解決表層的疑惑。如同一個人不能同時站在兩條河中，一個人也不能同時處于兩種文化中。當然，一個常居美國的中國家庭，或者常居中國的美國家庭，在一定程度上的確同時體驗著兩種文化。然而，大環(huán)境往往能決定一個孩子的文化走向。郭怡廣(Kaiser Kuo)在美國出生長大，十幾歲到中國，同時混跡于搖滾樂隊和老外圈子，成為了罕見的徹底“雙軌”的人才。他游弋于兩種語言、兩種文化，輕松自如，如入無人之境。由于曾長期居住胡同，參與唐朝樂隊，他掌握的京罵國罵超過普通北京人；另一方面，他堅持閱讀美國的報刊，收聽美國的電臺，跟蹤美國的影視，再加上成長于美國的背景，他的英文表達是后天學英文者難以匹敵的。

郭怡廣的文章很難翻譯，措詞造句包涵太多內(nèi)涵，沒有背景知識很難充分欣賞。長期生活在中國的西方人是他的目標讀者，因為他們跟他有著相似的背景。但初來乍到者一定會被他嚇到。奧運前，他寫了一篇專欄文章，“敬告”來華采訪的西方記者不要偷懶。他列舉了一大串“偷懶”的表現(xiàn)，比如拍一張胡同在前現(xiàn)代化高樓在后的照片，把北京的新舊比喻成陰和陽，把“危機”解讀成“危險”和“機遇”，等等，因為這些是用濫了的俗套，毫無新意，關在書房里就能寫出來，無需到中國。他還提到，“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時代”根本不是一個中國諺語，別張冠李戴。別不懂裝懂引用孔子的《論語》或《孫子兵法》。別把“北京”的“京”卷著舌頭念成“蒸”。別看到街上有肯德基、麥當勞、星巴克而大呼小叫?？傊?，西方記者常犯的毛病，他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了一遍。

郭怡廣的“俺是北京人”專欄(最近剛由中國人口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系駐京老外的必讀教材，他用幽默調(diào)侃的口吻，描述著北京日新月異的景象——令人垂涎的美食、酒吧街的風情、出租車司機的習慣、白領的時尚、地下?lián)u滾的暗潮涌動?！睹涝＼洠袊燮稹纷畛醢l(fā)表于2003年，起因是中美匯率的調(diào)整。該文巧妙地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合為一體，表面上在想象2046年的美國，實質(zhì)上描寫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那些“貧窮但不乏信心”的調(diào)子來源于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報道。這些善意的笑料和諷刺旨在提醒讀者(以西方人為主但不限于西方人)，國家地位并非一成不變，我們不習慣的現(xiàn)象說不定將來會變成常態(tài)。前兩年，《紐約時報》大牌記者紀思道到開封采訪，感慨道，一千年前，這是全球最繁華的城市，一千年后的曼哈頓會不會也被人遺忘呢?郭怡廣這篇文章套路相同，但風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