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nóng)《淮南民歌集》與兩淮文化風俗

謝昭新

摘要：臺靜農(nóng)曾于1924年的8月底，回故鄉(xiāng)霍丘葉集搜集歌謠，達半年之久，搜集到當?shù)馗柚{2000多首。整理發(fā)表了167首，1970年臺北東方文化書局印行的《淮南民歌集》，收113首。這些民歌充分反映了兩淮風俗人情，顯現(xiàn)楚風、楚韻，情調(diào)激越、浪漫飛旋，直抒胸臆、坦蕩無羈；在藝術(shù)形式上繼承了《詩經(jīng)》“十五國風”的“賦、比、興”手法，敘事與抒情兼顧，內(nèi)容實在、易懂，口語生動、易記，音韻流暢、易于傳唱。

關(guān)鍵詞：臺靜農(nóng)；淮南民歌；文化風俗；楚風楚韻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6－0046－05

1924年8月底，臺靜農(nóng)應(yīng)主持《歌謠》周刊編輯事務(wù)的?；葜?，回故鄉(xiāng)霍丘葉集搜集歌謠，達半年之久，搜集到當?shù)馗柚{2000多首。其間，他寫了《山歌原始之傳說》一文，發(fā)表在1924年第10期的《語絲》周刊上。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了文藝界和學(xué)術(shù)界的注意和興趣，鐘敬文在《語絲》第23期、尚鉞在《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周刊》第7期(1925年11月25日)上各發(fā)表了一篇同題的文章，提供了廣東海豐和河南羅山的不同傳說。他所搜集、編選的《淮南民歌》第一輯，于1925年在《歌謠》周刊第85號、第87號、第88號、第91號、第92號分別發(fā)表，共113首。稍后他又在第97號發(fā)表了《致淮南民歌的讀者》一文，談了他搜集淮南民歌的活動過程、整理民歌的方法等?！陡柚{》周刊在發(fā)表了臺靜農(nóng)搜集的這113首淮南民歌后，又出了5期，到第97號(1925年6月2日)出版后便?？恕！侗本┐髮W(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周刊》隨之于1925年10月14日創(chuàng)刊，臺靜農(nóng)的《淮南民歌》第一輯，又在該刊第4期繼續(xù)刊出。第4期(1925年11月4日)發(fā)表的是114－146首；第8期(1925年12月2日)發(fā)表的是第147－167首。從目前有關(guān)文獻資料看，臺靜農(nóng)搜集的2000多首《淮南民歌》公開發(fā)表了167首。1970年，婁子匡將其編人《民俗叢書》第24種，取名《淮南民歌集》，由臺北東方文化書局印行，收淮南民歌113首，并收入《致淮南民歌的讀者》、《從“杵歌”說到歌謠的起源》、《山歌原始之傳說》，《附錄：馮沅君(論杵歌)》。

我國古代就有從民歌以觀風俗的文化傳統(tǒng)，臺靜農(nóng)在《致淮南民歌的讀者》中談到他所搜集的民歌中，有相當一部分能體現(xiàn)淮地風俗民情，使讀者讀后，“于領(lǐng)略歌謠的本身而外，同時還能了然于淮南的風俗人情及其他”。由于兩淮民間受佛教文化思想影響較深，臺靜農(nóng)家鄉(xiāng)葉集附近就有比較大的寺廟(廟閣寺)，至今香火都比較興旺，因而在民歌中常出現(xiàn)鄉(xiāng)民求神拜佛情景：“清早起來從南來，個個廟門朝南開；當中坐個觀音士，十八羅漢兩面排；九天仙女下凡來?！?/p>

鄉(xiāng)民求神拜佛，多拜觀音，求佛祖保佑多子多孫多福。鄉(xiāng)村婦女無子，每逢初一、十五不食葷菜，吃素，便有“吃花齋”風俗，用這種方式以求生子?！痘茨厦窀杓返?9首歌云：“東風不刮西風衰，小乖姐沒兒吃花齋；我勸你花齋莫吃罷，房屋門子往外開；郎使麒麟送子來!”這首歌以諷喻的情調(diào)，對“吃花齋”風俗作了否定，盡管如此，淮地“吃花齋”風俗仍然延續(xù)下來。兩淮民間不僅崇佛，而且尊道，道教之風較盛。鄉(xiāng)民生病，往往請巫者為病人燒香禱告，謂之“下神”，這是一種迷信風俗，認為這么一“下神”，病情就會好轉(zhuǎn)?！痘茨厦窀杓分械?8首民歌就寫道：“想郎想得掉了魂，接個當公下個神”，“當公”即巫者，請巫者為病人禱告，謂之“下神”。兩淮民間風俗中還有一種就是“算命打卦”，第63首歌謠寫女盼郎歸，等郎盼郎的急切心情，女的用繡鞋打卦，以示陰陽禍福：“脫掉繡鞋打一卦，一卦陰來一卦陽，小郎子來在半路上?！庇捎趦苫疵耖g佛、道文化思想積淀較深，受其影響便逐漸形成一些帶有迷信色彩的風俗，這在民歌中有反映，而在臺靜農(nóng)的小說中，更有這方面的生動描繪。比如小說《紅燈》中得銀娘在7月15那天，糊了一盞紅燈，為兒子“超度”魂靈的風俗，這和民歌中的“吃花齋”、“下神”、“算命打卦”，大都表現(xiàn)鄉(xiāng)民的精神寄托，這些風俗并不含野蠻性、殘酷性。而對那些帶有野蠻性、殘酷性的風俗，臺靜農(nóng)則作了暴露和批判，比如小說《燭焰》中所寫的“沖喜”風俗，便彰顯著人性、人生被戕害的色調(diào)了。

淮南民歌所表現(xiàn)的風俗民情，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濃郁的地方色彩，清新悅目，處處呈現(xiàn)生活的“真味”。臺靜農(nóng)在田夫野老那里搜集山歌時，鄉(xiāng)間民眾有：“謅書立戲真山歌”，意即書是編的，戲是創(chuàng)造的，山歌可是真的。民歌中的生活是“真”的，情感是“真”的，它所表現(xiàn)的風俗民情更是真切的，感人的。像農(nóng)村婦女“走娘家”呈現(xiàn)的是一種歡快愉悅的情景：女的左手打著傘，右手抱著小孩，就像“藕葉拽著蓮蓬花”。鄉(xiāng)村小貨郎，挑著貨擔，走村串巷，手搖小鼓，招攬顧客，到貨郎擔買東西的多為鄉(xiāng)村婦女、兒童。這是過去時代鄉(xiāng)村商品交易的情景：“箱子擔的南京貨，手里拿著喚姐梁(即手搖小鼓)，喚出乖姐俺望望”。鄉(xiāng)村小貨郎在走村串巷推銷生意的同時，也不忘對愛情的期盼，希望喚出乖姐望一望。既向乖姐推銷了貨，又滿足了“望乖姐”的情感需求。像農(nóng)村打短工的歌，也具有新鮮的生活味：農(nóng)忙時，東家的農(nóng)活繁重，要雇短工干活，那短工白天去干活，夜黑想著東家的乖姐，在睡夢中消解了白日的疲勞。而大女嫁小丈夫的歌，則顯示出不和諧的婚姻風俗，女的十七八歲，而小丈夫只有七八歲，這就造成了春情旺盛的女子得不到性愛“守孤寡”的痛苦：“吃了飯來懶燒茶，姐大郎小懶貪花；酒肉財氣人人愛，一只龍船無人劃，十七八歲守孤寡!”

沿著臺靜農(nóng)搜集、整理淮南民歌的足跡，其侄兒臺建球也致力于淮南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于2009年編印了一本《皖西民歌集錦》，收淮南民歌307首，其中專設(shè)了“風俗篇”，記有“迎轎詞”、“撒轎頭”、“扯蓋頭”、“子孫湯”等，這些民歌記述抒唱了兩淮民間的婚禮風俗。這里的民間婚禮熱鬧非凡：從花轎抬進門到入洞房有許多環(huán)節(jié)，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主持人講幾句喜慶句子，多是古代英雄、美女等婚姻以及多子多福之類的人、事，每講一句，大家都跟著和“好”。《迎轎詞》是迎新娘花轎到來時的歌唱：“好事成對喜成雙，大轎落地喜洋洋”；《撒轎頭》是向新娘花轎撒果子，從一撒到十撒，所唱的均是“富貴”、“及弟”、“五子登科”之類的祝賀詞；《扯蓋頭》是新娘入洞房后，由新郎把新娘的蓋頭扯下，同時新房桌上放枰、斗等物，意即夫妻一桿到頭，大吉大利，百年好合；《子孫湯》是送給新娘喝的一種湯：“子孫湯里放雞蛋，荷包蛋里放紅糖。子子孫孫孫而子，喝了湯來生兒皇。生兒能中狀元郎，生女定是明月皇?！睂ⅰ帮L俗篇”里記述的這些風俗與臺靜農(nóng)《淮南民歌集》中的風俗歌連起來讀，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淮文化風俗的歷史延續(xù)性。當然，風俗文

化又具有時代的遷移性，它會隨著時代的變遷發(fā)生變化，在“現(xiàn)代化”快速發(fā)展的當下社會，我們恐怕很難找到以上這些風俗民情了。正因為如此，方能顯示搶救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性，而臺靜農(nóng)《淮南民歌集》中的風俗歌，更具有兩淮文化的民俗學(xué)價值。

其實，按臺靜農(nóng)所說：“我所搜集的歌謠總約兩千多首，有兒歌，有關(guān)于社會生活的歌，整理出來的六百首都是情歌；而男女的對歌，卻沒有整理，都在抗戰(zhàn)中隨著我的藏書散失了?！彼鸭纳鐣畹母枰约澳信畬Ω?，沒有整理出來，可以想見在這些民歌中，兩淮文化風俗定有豐富的表現(xiàn)。就已發(fā)表的167首情歌看，主要抒發(fā)了青年男女由相愛而激發(fā)出的悲歡離合的思想感情。內(nèi)容豐富多彩，涉及到愛情的各個方面，它包括贊慕、初識、試探、初戀、相思、熱戀、起誓、離別、送郎、思念、失戀等。感情真摯，優(yōu)美樸實。

首先，這些情歌充分表現(xiàn)了兩淮人民純樸健康的戀愛觀和審美情趣。兩淮民間愛情觀大都建立在樸實實用基礎(chǔ)上，人們追求的是男耕女織，好男配好女的愛情：“郎唱山歌要好聲，姐繡絨花要好針；八副羅裙要好帶，井里打水要好繩，好女人還要配好男人?！蹦械膿衽紭藴适牵号拈L得漂亮，嘴似櫻桃，身段豐滿，秋波傳送，感情豐富。男女戀情的美好境界：“日頭落了萬里黃，畫眉觀山姐觀郎；畫眉觀山要下雨，乖姐觀郎進香房，紅綾帳里臥鴛鴦。”在這類表達愛情觀的民歌中，也有抒唱對大家閨秀、美貌少女的渴望，“撩姐還是大家女，小家女子不會玩”；“撩姐還撩十六歲，走起路來也好看”。這些民歌大都帶有理想化的色彩，表達鄉(xiāng)民對高雅美好愛情的追求。

其次，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多有示癡情、忠情的篇章，而淮南民歌中也有較多的抒述癡情、忠情的。男女情深，心心相印，“郎有心，姐有心，不怕山高水路深；山高也有盤旋路，水深也有有擺渡人，我二人來一樣心?！边@首歌即表達了男女只要真心相愛，縱有山高水深，也能實現(xiàn)美滿的愛情。有的歌還表現(xiàn)男女對愛情的忠貞不渝，甚至達到生死戀的程度：

心肝肉來小姣游，

二人相好多個頭；

陽世山間同路走，

死去三曹并棺丘，

奈河橋上手攜手。

還有一首與此題表達的情感相同，也表示男女相愛，忠貞不渝，生死不離：“郎姓張來女姓柳，二人在世多個頭；俺在陽間與她好，死了之后并棺丘，奈河橋上手扯手。”對“奈河橋”，臺靜農(nóng)在前一首下有一注釋：“相傳人死后，必須經(jīng)過奈河橋，始得超生，惟此橋殊不易過，善者可得金童玉女護送，不善者即墜河為惡蛇妖魚所食?！泵耖g視忠于愛情者為善者，善者死后到三曹地府都會得到好報，能夠超生，來世還能相戀，成為夫妻。在臺建球搜集的淮南民歌中，也有《來世照樣釀成雙》、《妹死哥也活不長》、《哥是月亮我是星》等表達生死之戀、對愛情忠貞不渝的歌。這就可以看到，淮南民歌自古至今對這種癡情、忠情的愛情形態(tài)是褒揚的n相反，淮南民歌對薄情女子負心漢、輕情重利的利欲觀則多是譴責和批判的?！靶」越汩T前一座窯，青磚瓦色窯中燒；俺待乖姐青磚厚，小乖姐待俺瓦片消，王八女子不公道!”男對女一片真情，而女的對男的卻象瓦片那樣輕薄，因而對如此薄情女子作了“王八女子不公道”的譴責。有的女子還將愛情作為法碼，見錢眼開，一大清早把門開，等待情郎“送錢來”，《淮南民歌集》第106首即對這種輕情重利的利欲觀作了批判。還有一些男女將愛情視為游戲，男的“貪花”，女的“愛玩”，如此在一起談什么情、說什么愛呢?所以第98首歌云：“一枝藕蓮在江邊，不知紅蓮是白蓮；紅蓮白蓮都接藕，郎心姐心都一般，郎愛貪花姐愛玩!”這首歌所詠唱的愛情，與那些歌詠生死不渝的愛情相比，形成了美丑鮮明的對照。

再次，淮南民歌所抒述的愛情，是淮南地區(qū)人民世世代代在勞動中或勞動之余，以歌聯(lián)誼，以歌言情，以歌示愛的純真表達。《淮南民歌集》中男女對唱的歌雖然沒有整理出來，但從大量出現(xiàn)的男女相思相戀的情歌中，我們能夠領(lǐng)略其所具有的隱形對話、分鏡頭、戲劇化的特點。以女方為主體的女戀男、盼郎施情的歌較多。像第2首歌即抒唱了青年女性盼望早日獲得愛情的真摯情感：

郎比天上一條龍，

姐比后園月月紅；

龍在天上不下雨，

干死姐姐月月紅，

月月開花落場空。

月月紅即月季花，以花喻美女，女的如果得不到男的愛，就像天不下雨花即干死那樣，花開再美也是“落場空”。有的歌寫農(nóng)村新婚男女，男的下田干活，早出晚歸，回來稍晚了點，女的便焦急地等待，“小郎哥不來姐擔憂”；有的歌寫女盼郎的情景，就像一個特寫鏡頭：“小乖姐門前一棵槐，手把槐樹望郎來；干哥問她望什么?望之槐花多暫開；真心實意望郎來!”有的以女方為主體的歌，抒發(fā)情感比較直率，有淮南楚地浪漫飛旋的特點：“三個乖姐一陣行，頭前的大姐會惹郎，惹郎的大姐俺認得；前一張，后一仰，那個小乖姐會惹郎!”乖姐有意用“前一張，后一仰”美的走路姿態(tài)來招引男人，以獲得美好愛情。像第12首抒寫女的站在門口，“紅綾小襖綠汗巾”，她飛動情眉，“手拿汗巾繞郎魂”，表達的也是以身姿、情感來吸引男人，尋求真誠的愛情。尤其是男女青年建立愛情后，兩人離別時，便有悅耳動人的送郎曲了：“送郎送到清水河，郎騎馬來姐騎騾；郎騎馬來走過去，姐騎師騾不過河，前走十里等著我!”情深意切，纏綿難舍，十里相送，還是舍不得離分。

在男女相思相戀的情歌中，以男方為主體的男戀女之歌更是情深意長。男戀女有時出現(xiàn)癡情男郎盼嬌女的情景：“日頭漸漸往西游，打把金鉤鉤日頭，鉤竿架在云端內(nèi)，鉤不住日頭不收鉤；見不著乖姐不回頭?！蹦械臑榱说玫脚膼郏粌H“見不著乖駔不回頭”，而且是一追到底，懷著真情“跪倒求”：“風吹楊柳亂擺頭，想采鮮花跪倒求”。在抒唱男女相思之情的歌中，有的歌唱出了相思之苦：“想姐想得無心肝，四兩燈草也難擔?！庇械母璩隽耸俚膽n傷，男女兩人本來相親相愛，但由于舊時婚姻不得自由作主，女的另嫁他人，男的無限悲傷，只有在女的出嫁時，“扒著轎門哭一場”。第71首抒唱男女之戀，多有曲折，女的一時不理男的，男的懷疑有人從中作了手腳，帶有戲劇化特點：“心肝肉來小乖嘴，水紅帶子纏滿腿，每常見俺微微笑，今個見俺鼓之嘴，那個小光棍又對了水?”“對了水”即被人說了壞話。這首民歌既有細致的描畫，又有情感的變化、沖突，將抒情主體的心理情感微波充分展示出來，生動巧妙，精彩絕倫。

淮南民歌是淮南人民在勞動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大量吸納了中原直至兩淮地域文化的養(yǎng)分，特別是平民文化的精華，充分彰顯了兩淮文化風俗，而構(gòu)成兩淮文化主體的是楚文化。楚都六遷壽春(今壽縣)，臺靜農(nóng)的家鄉(xiāng)霍丘與壽春毗鄰，更在楚文化精神籠罩之中，因而這里的人文風貌多現(xiàn)楚風、楚聲和楚韻。楚歌情調(diào)激越、浪漫飛旋，而淮南民歌也是直抒胸臆、情感直泄，坦蕩無羈的，比如：“又想姐，又想

乖，想之乖姐好人才；又想乖姐一雙錨花手，小乖摟郎一夜不得開，欠欠身子送嘴來?！笨梢?，淮南民歌承襲了楚歌的情感表達方法。不僅如此，楚辭這一民歌形式以及漢樂府民歌都在不同程度上滲透于淮南民歌中，其修辭手法還上承《詩經(jīng)》之“十五國風”，以“賦、比、興”為主并常用“重章疊句”，尤以“五句子”見長，以抒情為主，其特點亦是通俗易懂、生動形象、押韻上口”關(guān)于“五句子”民歌，胡適1937年在《全國歌謠調(diào)查的建議》中以七言五句的‘桐城歌體為例以來，迄今70年間有不少學(xué)者將“桐城山歌”、“桐城歌體”視作五句子歌謠的代名詞。五句子歌謠是我國傳統(tǒng)民歌中的一種特殊樣式，流傳久遠，其源起可追溯到兩千年以前；它流布廣泛，長期流行于楚文化區(qū)域?；茨厦窀鑴t屬于楚文化區(qū)域的“五句子”譜系，《淮南民歌集》第62首就明確宣唱了五句子歌謠的好處：“日頭看著往下丟，打把金鉤鉤日頭，自有金鉤鉤帳子，哪有金鉤鉤日頭，反倒四句不風流。”只有五句子歌才能唱出民間的“風流”。五句子歌謠簡潔明朗，敘事與抒情兼顧，內(nèi)容實在、易懂，口語生動、易記，音韻流暢、易于傳唱。

淮南民歌詠唱淮南風情，在藝術(shù)形式上繼承了《詩經(jīng)》“十五國風”的“賦、比、興”手法。而“賦、比、興”的運用，也具有兩淮地域文化特色。先看“賦”，“賦”又叫“直敘”，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就是用直敘、白描等手法，直截了當?shù)財⑹?、刻畫或抒情，完全不用“比”、“興”、“雙關(guān)”，心里怎么想，口里就怎么說(唱)?！扒逶缙饋砣デ乒?，乖姐睡覺沒起來；清絲頭發(fā)盤郎頸，朱紅舌頭壓郎腮，口口問郎可自在?”此歌自然樸實，以內(nèi)在感情作底，以直陳其事作面，沒有絲毫的做作，情感直泄。在民歌中，賦總是伴隨著敘事的細節(jié)而存在的，但不是為了敘事，而是為了抒情。像前述女盼郎的細節(jié)以及三個乖姐走路姿態(tài)的描寫，其中都包含著深深的情感。次看“比”。“比”就是“比擬”、“比喻”。淮南民歌的比喻“類繁”而“切至”，有明比、暗比、排比、借比、反比等等。有時單用，有時結(jié)合起來用，妙而生輝。明比，即明喻，常用“好比”、“好似”、“如”等詞把句子連結(jié)起來。如第19首歌云：“日頭落了萬里黃，美貌女子貪才郎，小腳好比溝陷井，媽頭子好比迷人橋，吐沫子好比迷魂湯?！睂⒚烂才幼罹咝愿械牟课灰晕锵啾龋怀銎涿匀?、招人愛的特點。同時，這首歌還用了排比，以加強語氣和情調(diào)?；茨厦窀栌门疟鹊谋容^多，主要作用是強化情感。暗比，即隱喻，多用等同物之間的相近關(guān)系作比。如“眼望乖姐靠門廳，滿幫子花鞋往外伸；揚子江里鯉魚來戲水，現(xiàn)頭現(xiàn)尾不現(xiàn)身，羨死了多少少年人!”女性的鞋、足是最具挑逗性的，古代三寸金蓮?fù)鶚?gòu)成足的物戀對象，這里借用鯉魚戲水現(xiàn)尾不現(xiàn)身的自然現(xiàn)象暗喻足的物戀，女的只用花鞋吸引男的，男的想見女的全貌而不得，欲見難見更是想見，戀女之情真正是“羨死了多少少年人”。借比，即借喻，它比明比、暗比的藝術(shù)性更高一籌。第53首歌云“小小田埂二面光，又栽楊柳又栽桑，當中又栽糾藤樹，糾藤纏柳柳纏桑，小乖姐纏的少年郎””歌中無一情愛字眼，卻借桑柳相纏的形象，把情人相戀的熱烈程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反比，在淮南民歌中運用得很巧妙，這大概像臺靜農(nóng)在《致淮南民歌的讀者》中所說的“反唱”一類，“所謂反唱者，是表現(xiàn)與常情顛倒的事實，如：‘日頭漸漸往下丟，隔河看見秧吃牛，黃狼引著小雞睡，干魚又給貓枕頭，反唱四句帶嘔愁，這種種的表現(xiàn)，豈不是與事實絕對的相反嗎?”再看“興”，“興”是“起興”，借物托事。淮南民歌大都是前四句或借物作比，或敘寫人事，而第五句才興起事象情意，頗有篇末點旨之味。同時，淮南民歌大都是一、二、四、五句押韻，也有一、三句、二、五句押韻的，但不多。兩淮地名、土語常在歌中出現(xiàn)，足以表現(xiàn)其文化風俗的地域特點。

(責任編輯：燕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