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宜梳洗莫傾城

楊聞宇

蘇州姑娘林金蘭，又名奴兒，秋香為其號。她生于官宦人家，沒有兄弟姐妹，自小聰明伶俐，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熟讀史書，7歲時即能臨摹名家書畫，10歲時即自繪山水、花鳥。

尚未至及笈之年，父母因病相繼去世，為生活所迫，秋香投奔在金陵為官的伯父。伯父官不大，僚卻不小，他虧待秋香這個小女子，稍不如意即拳腳相加。又過去幾年，伯父因一案官司牽連，被罷官入獄。秋香被沒籍充入官妓。因為出落得逸麗秀媚，詩畫出眾，歌舞俱佳，便于妓群中“冠于芳首”，色傾金陵?！督鹆戡嵤隆酚涊d，明代大畫家沈石田曾題識過秋香的書畫作品：

舞韻歌聲都折起，丹青留個芳名；崔徽相妹自前生，筆愁煙樹香，屏恨連山橫。描得出風流意思，愛他粉紅兼清；未曾相見盡關情，只憂相見日，花老怨鶯鶯。

——《沈周臨江仙·題林奴兒畫》

為了生存，妓女能繪畫者不乏其人，能于“丹青留個芳名”而有造詣的女子，卻極為罕稀。沈石田是當時威望甚高的藝術家，能肯定一個并未晤面的妓女的畫作，進一步證實明代書畫史對秋香畫作的評價是中肯而恰切的。

作為女中秀才，秋香不甘于淪落風塵，一心想從良，而且暗地里積攢自己贖身的銀兩。天從其愿，兩年后終于結(jié)識了一位梁公子，情投意合，生死相許，但梁公子家境不裕，為秋香贖身拿不出良策。二人商量后定下計謀，故意讓梁公子帶六只沉甸甸的箱子至秋香處，聲稱要外出經(jīng)商；當夜，他二人在貼心姊妹的幫助下，丟棄箱中碎石，將秋香積下的體己金銀及衣物細軟填入箱中，后讓梁公子將六只箱子如數(shù)運出。半個月后，梁公子來到妓院，重金贖出秋香。二人結(jié)為夫妻，回到梁公子的家鄉(xiāng)無錫定居。

因為秋香才情出眾，聲名遠播，雖已脫籍易居，仍有舊時相識意欲會見秋香，秋香一概不允，并以贈扇畫柳題詩表示堅拒。詩云：

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

如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再動搖。

丹青不易褪其色，秋香以此示其堅貞于愛情。在脫籍從良的眾多妓女中，秋香分明是最成功的一位。后來傳揚久遠的“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是因為華太師（字子潛）之府第在無錫，有人便杜撰秋香乃華夫人之貼身丫環(huán)，將比秋香年長20多歲的唐伯虎也牽扯其中。緣由是唐伯虎能寫善畫，與沈石田一樣，為“吳中四才子”之一，讓他去配秋香，使才子佳人終成佳偶。這樣安排實質(zhì)上是文人們仰慕秋香的一種強烈愿望所形成的幻象，純粹屬于文人的附會之作。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話本小說，則很可能是對秋香夫妻更名易姓，拗轉(zhuǎn)收局，意在責斥負心男子在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對愛情的背叛，對癡心女性的欺騙。小說與實事之間草蛇灰線可覓，實際上的來龍去脈已面目全非。

做人不易，而作為女性，才貌雙全者的命運尤其坎坷，為恢復做人的尊嚴和權利，秋香在前半生做了很艱苦的努力，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后來，終于有了個像樣的平民家庭，也算是“小康人家”吧。誰料想時日不長，卻因為鄰居失火而牽連了梁家，夫君于火災中不幸身亡。秋香為生活所迫，從無錫遷居蘇州金閶一帶重操舊業(yè)。據(jù)說在40歲時，落拓抱病逝世。

中國歷史上的美女，能有后半生之經(jīng)歷者實不多見，偶或有之，也凋零不堪。嗣后的女性文字中，常可發(fā)現(xiàn)才貌俱佳者聲稱自己不愿意活過40歲的嘆息，這或許是借鑒過秋香及其姐妹們的一生（幸運如秋香者，尚且如此），從借鑒中所投射下的濃郁的悲劇性的命運陰影……

“桃李無言一隊春”，回過頭來檢點流芳于后世的美女隊列，有幾個是一帆風順活過41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