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君超
你一定會驚訝一個書畫裝裱匠人,怎么可能會裝裱過或者見閱過如此多之書畫名跡?我初閱此書之后即產(chǎn)生疑惑。因為書中著錄之書畫,當(dāng)時均在北方多家大收藏家之手中,一個普通裱工如何進得了門深似海之權(quán)貴府第?
在中國古代書畫鑒藏史上,有六位極為重要之關(guān)鍵人物分別是:北宋米芾、宋徽宗、元代趙孟叛、明代董其昌、清代梁清標、乾隆皇帝。其中梁清標(1620-1691),字玉立,號蒼巖、一號蕉林,又號棠村,河北真定人。梁氏家族在明清兩代屬典型官宦世家,中進士或居高位者極多。梁清標是明崇禎十六年二甲五十四名進士,李白成占領(lǐng)北京后降李,順治初又降清,真可謂“三姓家奴”。未入《清史稿》等正史而入《貳臣傳》。梁清標收藏歷代書畫碑帖名跡無數(shù),稱其為清初第一大收藏家,絕非夸張之言。但梁氏是否有收藏著錄,三百多年以來一直是書畫鑒定、書畫收藏史和書畫史研究學(xué)者專家至今難以解開之謎案。楊仁愷先生在《中國書畫鑒定學(xué)稿》(遼海出版社2000年)一書中曾經(jīng)披露,徐邦達先生曾對其說過,有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梁清標收藏目錄。但近十年過去,卻至今未見結(jié)果。
清佚名著《裝余偶記》稿本七卷,中國文物研究所藏。文物出版社2007年12月?lián)灞景仔埦€裝影印出版。是古代書畫39:之書,著錄從晉代王羲之至清初王翚書畫作品極多,皆是書畫史上赫赫名跡。但從未見著錄和出版。故知者極稀。在第七卷書末有清末民初著名藏書家、版本目錄學(xué)家繆荃孫在宣統(tǒng)紀元(1909)閏月跋云:“此書七卷,無序跋,亦不知完缺。各家書目均未著錄。揚估攜來,卷面有吳門繆氏珍賞印,知為吾家文子故物,遂亟收之。所見甚博,口筆時有考訂,語亦精墑。收到石谷,必是康熙朝人,而略前于文子者。每卷手寫目錄于付裝插架備書畫類之一種?!?/p>
繆氏跋文中所稱“吾家文子”,是清康熙朝江蘇吳縣人繆日藻(1682-1761),字文子,號南有居士,祖籍河南召陵人。其父繆彤曾中康熙六年(1667)一甲一名進士,繆日藻亦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榜眼及第。曾任太子洗馬(負責(zé)圖籍文書之職)??娛险儭悖渌对⒁怃洝?1733)一書,是中國古代書畫著錄書籍中之較為著名之書。此書著錄自己所見所藏歷代書畫名作,“鈔其詩文,詳其款識。”晚清學(xué)者、收藏家徐渭仁評此書云:“南有收藏之富不逮退谷,鑒賞之精遠過竹窗。雖云煙易散,至今言收集者艷絕人口?!贝藭鞘瞧渫砟甓ǜ逯畷蠖嗄晁账姇嬕辔粗?。徐氏評價其鑒賞水平遠勝于清初高士奇,稍有過情之嫌。
《裝余偶記》,從書名上看應(yīng)是裝裱之余記錄書畫筆記之書。在卷一記《宋李伯時瀟湘圖卷》之末有文字曰;“后有名人七八題,因客急袖去,故不及錄?!庇志硪挥洝缎煊砉γ分窬怼飞隙擞兄旃P寫道:“畫假跋真。竹干上題辛酉人作。及裝時見刷痕,乃刷去前款而后添四宇。重添,非禹功矣?!睆纳纤坪蹩芍?,此書應(yīng)該是裱工所著。但全書七卷之抄錄書法筆跡又非一人所為,有極工整之小楷,有極娟秀之小行書,又有較潦草之小行書,而每卷目錄皆用極工整之顏體小楷書寫。難道是數(shù)位裝裱師之作?
從全書七卷所著錄之書畫、碑帖來看,皆是流傳有緒之赫赫名跡,其中許多書畫后多歸清內(nèi)府收藏,且多為現(xiàn)仍存世之作,絕大多數(shù)作品現(xiàn)分別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遼寧省博物館等處,小部分收藏于日本、美國等國家各博物館與私人收藏家手中。也有許多已經(jīng)散佚不存。如果你是一個對中國古代書畫作品稍有些了解和熟悉之人,你一定會驚訝一個書畫裝裱匠人,怎么可能會裝裱過或者見閱過如此多之書畫名跡?而且還有許多“元四家”和“明四家”書畫作品。我初閱此書之后即產(chǎn)生疑惑。因為書中著錄之書畫,當(dāng)時均在北方多家大收藏家之手中,一個普通裱工如何進得了門深似海之權(quán)貴府第?作者難道真見過這些名跡?因為迄今為止在中國書畫著錄史上,惟有明代蘇州裝裱匠孫鳳(生卒年不詳)所撰《孫氏書畫鈔》一書傳世,其他均為皇室和私人收藏家、鑒賞家、書畫商或?qū)W者所著。
要想解開本書諸多疑點,就需要對書中著錄之作品大致流傳情況予以厘清。書中著錄之書畫作品,除極小部分曾著錄于繆日藻《寓意錄》和明末清初徽州古董商吳其貞《書畫記》中外,絕大多數(shù)著錄于清初蘇州古董商吳升《大觀錄》,以及清乾隆年間天津鹽商兼著名收藏家朝鮮人安岐《墨緣匯觀》二書之中。后安氏獲罪,所藏書畫絕大部分被抄沒入清內(nèi)府,遂成為乾隆皇帝私人藏品。若本書每冊上鈐印“吳門繆氏珍賞印”,確是繆日藻所鈐(按繆荃孫之版本目錄學(xué)識而言,應(yīng)無可懷疑),可知此書成書年月應(yīng)早于安氏《墨緣匯觀》一書。而安氏所購藏書畫又主要來源于當(dāng)時哪些收藏家手中?清代天津詩人查禮在《銅鼓書堂遺稿》中說明了安氏來源:“傾家收藏項元汴、梁清標、卞永譽所藏書畫,所度名跡甲于海內(nèi),卒后精品多歸于乾隆御府,藏書多歸楊氏海源閣。”(見劉金庫著《南畫北渡·安岐與(墨緣匯觀)》)后乾隆將所得之安氏藏品多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續(xù)編和三編之中。
因項氏與梁氏均未有書畫著錄之書傳世,卞永譽雖有書畫著錄巨作《式古堂書畫匯考》一書傳世,但多是抄錄前人書畫題跋詩文及理論方面之文字,卻未明確記述自己藏品。劉金庫先生從現(xiàn)存作品或著錄書籍內(nèi)書畫上之印鑒進行研究,在《南畫北渡》一書中分別對清初著名書畫收藏家曹溶、梁清標、宋犖、耿昭忠和索額圖五家,編制四份《藏品散佚存目》。而《裝余偶記》中所著錄之書畫多見梁清標《棠村藏品散佚存目》與《宋犖藏品散佚存目》之中(兩家存目中多有重復(fù)同名書畫),因梁宋兩人經(jīng)常將自藏書畫相互交換或鑒賞。如果編制一張梁氏與宋氏書畫收藏流傳表格,那將會更加清晰明了。一個裝裱匠為何能夠為當(dāng)朝權(quán)貴裝裱如此多書畫名跡或裝裱之余得以閱見名跡?此人怎會有如此之機遇?并且此人精通書畫鑒定,此人必是梁氏極為倚重之人,亦有可能為宋氏購藏或裝裱書畫,而絕非僅僅是一名普通之書畫裱畫師!
從楊仁愷先生《中國書畫鑒定學(xué)稿》一書與美國幾位學(xué)者研究文章可知:清初最大之私人書畫收藏家梁清標,其藏品除家族遺傳與同僚、朋友饋贈之外,多由揚州裱畫師兼書畫商張繆(字黃美)、蘇州古董商吳升(字子敏)和古董商兼裱畫師王濟之等數(shù)人代為羅致,故梁氏藏品中真跡與精品居十八九,而偽贗極少,且多為流傳有緒之名跡。其購得藏品后,喜重新裝潢,且富特色。立軸多用碧色云鶴紋綾天地,米色細密絹圈,有時用副隔水,視畫幅長短而定。綬帶與副隔水或綾、絹同色,包首用色錦,軸頭用紅木或紫檀木制成。手卷則仿宣和裝,隔水、天頭都用云鶴斜紋綾,精選較好之舊錦做包首,白玉別子和軸心,重裝之書畫皆有梁氏親筆題簽。主其事者應(yīng)是張鏐與另一位家中裱工顧勤。惜梁氏無書畫著錄之作傳世,遂成為中國書畫鑒藏史和鑒定學(xué)上一大疑案。楊仁愷先生在多年之前曾聽徐邦達先生說,有人已發(fā)現(xiàn)梁清標收
藏目錄,但至今未見結(jié)果。
《裝余偶記》卷一《唐尉遲乙僧畫天王象卷》(宣和裝)前附有《宣和款式》圖,詳細注明尺寸、綾色、宣和六璽鈐印位置以及呈送者姓名、內(nèi)庫負責(zé)取存官員官職和姓名,賈似道收藏印和明初內(nèi)府收藏印鑒半枚。此在七卷中僅見,與楊仁愷先生所說無異。另外蘇州古董商吳升字子敏,著有《大觀錄》二十卷,約成書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宋犖在為此書所作題記中云:“子敏雅有嗜古癖。得古人真跡斷墨殘楮,追其神補其跡,因游藝苑間,遂推海內(nèi)第一。游跡所至則傾動其公卿,若孫退谷、梁真定諸前輩更相引重,共數(shù)晨夕者有年矣?!鼻宄踔詹丶覍O承澤號退谷:梁清標是河北真定人,時同輩中友人喜相互以籍貫稱呼,顯示親昵。從《大觀錄》中所著錄之書畫知,此書內(nèi)中許多名跡均著錄于《裝余偶記》,又見梁清標《棠村藏品散佚存目》與《宋犖藏品散佚存目》之中。梁宋二人所藏書畫亦有來自于徽州古董商吳其貞與其他一些書畫商,此從《書畫記》中可以確定。
莫非梁氏門下裱畫師顧勤、裱畫師兼書畫商張黃美與蘇州古董商吳升等數(shù)人即是此書共同之作者?莫非此書就是梁氏書畫收藏著錄之一部分?裱工、古董商皆精通書畫鑒定,顧氏、張氏與吳氏等人聯(lián)手著錄《裝余偶記》,完全有此可能。從書中筆跡來看,抄錄者至少在三四人左右,故給人感覺書風(fēng)迥異,似此緣故。另一卷唐寅《黃茅小景圖卷》,畫左下角有張靈題詩。拖尾紙上唐寅、祝枝山、文徽明、蔣塘四人題詩跋記。此圖最早著錄于明末李日華《六硯齋筆記》卷四,后著錄于吳升《大觀錄》卷二十,亦著錄于《裝余偶記》卷一。且《裝余偶記》與《大觀錄》記錄文字完全相同,唯一不同之處是:張靈與唐寅兩人題跋次序有前后不同而已。此圖或許梁清標購入后又售出,故安岐《墨緣匯觀》未見著錄。后此圖歸蘇州顧文彬收藏,著錄于《過云樓書畫記》卷八,今藏上海博物館。也有一種可能,吳升《大觀錄》與吳其貞《書畫記》所著錄之部分書畫,亦來自《裝余偶記》,或是三書相互參考而成。據(jù)史料可知,當(dāng)時一些從事書畫流通之商人之間均相互認識亦互通有無。
可知梁清標所購藏書畫多來自于收藏徽州古董商吳其貞與蘇州古董商吳升,裱畫師兼書畫商張黃美等數(shù)人。后其中許多精品皆歸安岐收藏,三家皆有書畫著錄書籍為證。梁氏收藏書畫之來龍去脈已大致清晰可尋,此應(yīng)該已無多少異議?,F(xiàn)不妨“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裝余偶記》其實是梁清標收藏書畫散佚目錄之一部分。如果此說能夠成立,那對中國書畫鑒藏史和書畫鑒定學(xué)而言將非同小可。盡管此書仍還有許多不解之處需要釋疑,但我希望海內(nèi)外同道中人能夠?qū)Α堆b余偶記》一書作進一步深入研究。本人才疏學(xué)淺,在此只能作拋磚引玉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