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勇
袁五谷和袁豐登做了一輩子的仇敵。在我看來,這兩個人都有致對方于死地的決心和勇氣。
比如說吧,一條路,如果袁五谷剛走過了,袁豐登就說啥也不肯再走,寧可繞遠(yuǎn)走另一條路。實在沒有另一條路呢,袁豐登在這條路上走一步,就沖著想象中的袁五谷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走一步,又吐一口唾沫。吐完了就罵一句:袁五谷你真不是個人。當(dāng)然了,如果走在前面的是袁豐登,袁五谷也照樣會連吐帶罵,說袁豐登你真不是個人。
我十歲那年,袁五谷從鄉(xiāng)政府調(diào)到了縣政府。轉(zhuǎn)年,袁豐登也從鄉(xiāng)中學(xué)調(diào)到了縣教委。沒多久,上級就開始調(diào)查袁豐登的問題,查來查去發(fā)現(xiàn),袁豐登這個同志是清白的,沒啥問題。袁豐登也弄明白了,是袁五谷給上級寫了封信揭發(fā)他的問題,意思就是想把他再弄回農(nóng)村去。不久后,上級又開始調(diào)查袁五谷,查來查去,這個同志也是清白的。不用問,是袁豐登回報了一封舉報信。
某一天早晨,在縣醫(yī)院旁邊的一座石拱橋上,袁五谷和袁豐登狹路相逢了。兩個仇人一東一西,像兩輪不共戴天的太陽似的,升到拱橋中間的弧頂處時,就同時停住了。袁五谷不說話,拿眼睛使勁瞪著袁豐登。袁豐登也不說話,拿眼睛使勁瞪著袁五谷。他們倆的影子投到橋下的河水里,一個伸著脖子,另一個也伸著脖子,看起來像兩只斗架的公雞。袁五谷不肯讓路,袁豐登也不肯讓路,都是釘子似的,在橋上釘著。后來,兩個人,四只眼,都瞪得要冒血了,四條腿也不停地打哆嗦。這才同時把頭扭過去,沖后面“呸”地吐一聲,下橋,找另一條路去了。隔著河他們又同時回過頭來,沖著對方“呸”了一聲。
袁五谷和袁豐登雖然仇深似海,但他們倆對我都非常好,他們一個是我的親二叔,另一個是我的親三叔,而且在我心里,他們也都是挺不錯的人。我一直想搞清楚,在他們這對親兄弟之間到底埋藏著什么仇恨,是什么事情讓他們成為咬牙切齒的仇敵的。當(dāng)然了,我更希望他們能解開心里的疙瘩,丟開仇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相處,不是更好嗎?
我曾經(jīng)不只一次地問過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二叔和三叔究竟是因為什么成為仇人的?但每次問,他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他們倆有仇。沒辦法我只好去問兩位當(dāng)事人,在這個問題上,二叔袁五谷和三叔袁豐登的回答是相同的,他們都告訴我六個字:袁豐登(袁五谷)不是人。我如果接著問為什么就不是人了呢,他們就都瞪著眼睛大發(fā)雷霆,擺出一副恨不得吞了對方的架式。至于為什么不是人的事,他們都閉口不提。
在二叔和三叔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成了我心頭最大的一個疑團。后來我又問過原來老家里的好多人,包括二嬸和三嬸在內(nèi),他們都知道二叔和三叔有仇,有大仇,但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仇恨的根源。
我二叔袁五谷在七十歲那年得了重病,臨死指名要見我最后一面。我握著他的手淚流滿面,想不起來該對他說點什么,最后竟然又問了他和三叔的仇恨。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二叔聽到三叔兩個字,立刻瞪圓了眼睛,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他不是人。這也是二叔臨死說的最后一句話,算是他的遺言吧!
二叔死后,三叔大笑了三天,逢人就說那個不是人的袁五谷死了。第四天早晨睜開眼睛,三叔還準(zhǔn)備接著笑時,突然“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我們大家趕到時,三叔已經(jīng)不行了。如果三叔也死了,那么我心頭的疑團就永遠(yuǎn)也解不開了,所以一見面我就毫不猶豫地問三叔,他和二叔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事情。
當(dāng)時,三叔的臉上還有一縷沒來得及綻放的笑容,那笑容像花骨朵一樣在肉皮里含著。這次三叔沒有告訴我袁五谷不是人。他好像仔細(xì)想了想,然后重重地?fù)u了搖頭,告訴我四個字。四個字剛說完,一歪頭就走了。
我三叔袁豐登的墓地在縣城邊的一座小山上,左邊是棵老松樹,右邊是另一個墓地,是我二叔袁五谷的墓地。安葬了三叔后,我在兩個叔叔的墓碑前哭了一整天,邊哭邊想著三叔說的最后四個字,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三叔說的竟然是“記不清了”。
這四個字是三叔在世上說的最后一句話,也算是他的遺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