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飛舞
一
她一直認為,屬于她的幸福時光在1986年的那個悶熱的夏季黃昏徹底畫上了句號。那一年,她8歲,被爸爸媽媽寵愛著被姐姐羨慕著被周圍的人喜歡著,因為她漂亮又聰明,那時,經(jīng)常有人和媽媽開玩笑說她偏心,怎么能把所有的優(yōu)點都集中在小女兒身上不給大女兒的一點,媽媽的臉,騰地就紅了,好像她真的故意偏心了似的。
她8歲夏天的那個黃昏,爸爸帶她去海邊納涼。那時,大家的思維剛剛從計劃經(jīng)濟中蘇醒過來,正是全民皆商的年代,海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地攤。后來,他們走累了,就在一個街頭驗血型的攤子前坐下來,爸爸問她要不要吃冰糕,她搖了搖頭,盯著那個擺攤的人給人化驗血型。她眼里的好奇引起了化驗血型的人的注意,他沖她笑笑說:小姑娘,想不想知道你是什么血型啊?
她滿懷憧憬地看看爸爸,爸爸拍了拍她的手:化驗血型要扎破手指,很疼的。
為了攬生意,那人連忙喊:保證扎得一點都不疼,不就花個塊兒八毛的哄孩子開心嘛。
她拽著爸爸的手晃了幾下,用眼神央求他。果然,一直溺愛她的爸爸心軟了,拉著她走到攤子前,千叮嚀萬囑咐化驗血型的人把好消毒關(guān)。那人說說笑笑地應著,在她手指上取了一滴血,等化驗結(jié)果時,爸爸說不用化驗他也知道她是什么血型。
過了一小會兒,化驗血型的人拿起玻璃片看了看,說:好了,是B型。
爸爸呵呵笑著說:看錯了吧?
化驗血型的人好像受了奇恥大辱般說:你別把我當江湖騙子好不好?我在醫(yī)院干了幾十年化驗血型,現(xiàn)在是退休在家閑得發(fā)慌才出來擺攤的。
至今,她仍記得爸爸的臉色,在昏黃的路燈下,很不自然地僵了,硬了。
化驗血型的人見他臉色不對,連忙說:如果你不相信化驗結(jié)果,我可以免費再化驗一次。
爸爸倉促地搖了搖頭,掏出一張紙幣扔在小攤上,連找零也不肯要了,拉起她就走,腳步快得她一溜小跑都跟不上,趔趔趄趄地跟著他跑回家。
進門后,他一頭扎進臥室,狠狠地摔上門,一會兒工夫,濃烈而辛辣的煙味就從門縫里鉆了出來,媽媽看看她:小蘭,你在街上惹爸爸生氣了?
她搖了搖頭。媽媽推開臥室的門,她聽到爸爸壓抑著憤怒低聲說:你出去。
站在門口的媽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愣著。
夜里,去廁所時,她聽到了爸爸憤怒的質(zhì)問:我們都是A型血,絕對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你給我說真話,那個人究竟是誰?!
除了嚶嚶地哭,媽媽一句話都不肯說,她隱隱感覺他們的爭吵是因她而起,她想進去勸他們,卻又不敢,他們從沒有這樣吵過,姐姐不知什么時候也站在她身后了,一聲不響地掉眼淚。爸爸對媽媽怒吼:明天你就帶著那個野種從家里滾出去!
姐姐哇的一聲就哭了,她也放聲大哭,沖進臥室里抱著爸爸的腿說:爸爸,你別趕媽媽走。
爸爸厭惡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摟著他腿的手掰開:我不是你爸爸!
半個月后,媽媽帶著她住進了單位宿舍,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她是媽媽從那個家里帶走的唯一財產(chǎn)。她們走的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媽媽坐在床沿上拉著姐姐的手,叮囑她以后該怎樣怎樣生活,因為她被判給了爸爸,直到再也找不到什么可叮囑了,媽媽還是不肯走,握著姐姐的手,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撲簌簌地落。爸爸黑著臉在客廳抽煙,其實媽媽是不想走的,只要爸爸一個挽留的眼神,她就會一萬個心甘情愿不計任何條件地留下來。
爸爸一直冷著臉,他認為媽媽在感情上的背叛作踐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生下了情人的孩子,更是對他莫大的侮辱和嘲諷。
天,一點點黑了,媽媽拉著她說:小蘭,我們走吧。
就在這個時候,姐姐說了一句讓她銘記一生的話:小蘭,我恨你,是你爸爸毀了我們的家。
媽媽怔怔地看著姐姐,抬起的手,又緩緩地落了下來,最后,她說:小寧,你可以怨恨媽媽,但你妹妹是無辜的。
媽媽拉著她,哭著跑進了雨里。
二
這些變故迅速地發(fā)生了,那時她太小,懵懵懂懂的,不懂男女感情上的事,她只是知道,因為討厭她,爸爸連媽媽一起不要了。
和爸爸離婚后,媽媽迅速地衰老了,眼角布滿了細細的魚尾紋。
媽媽總是低著頭飛快地走路,很少和別人說話。偶爾會有頑劣的孩子在路上喊她野種,從他們鄙夷的眼神里,她知道這不是個好詞,她不會罵人,也不會打人,唯一的本領(lǐng)就是哭著跑回家向媽媽告狀。媽媽聽了,就摸著她的腦袋說:他們不懂事,小蘭,咱不和他們計較。
后來,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媽媽總是到學校接送她,那些在路上攔她的頑劣孩子就收斂多了。
她一天天地長大了,其間,有人追過媽媽也有人給媽媽介紹過男朋友,但是,媽媽沒有再婚,好像徹底忘記了感情這檔子事,心平氣和地與她相依為命,任憑歲月漸漸霜染兩鬢。姐姐也長大了,不再因為爸爸媽媽離婚的事而記恨她了,她常來看媽媽或是約她出去逛街,從她那里,她清晰了爸爸和媽媽離婚的脈絡。其實,媽媽在懷孕時就知道她不是爸爸的孩子了,她堅持要流產(chǎn),而想要個兒子的爸爸拼命阻攔,媽媽終于還是沒拗過爸爸。直到1986年夏天的那次驗血,在爸爸的追問下,媽媽迫不得已才坦白,就在爸爸被單位派到濟南學習的那段時間,她有了外遇,懷上了她,但,媽媽死活不肯說那個人是誰,爸爸認為她一定是還深深愛著那個男人才會這樣袒護他的,一怒之下就和媽媽離了婚。
看著媽媽與年齡不相稱的日益蒼老,看著爸爸的郁郁寡歡,她們真的不知道該怪誰。有時,姐姐說被媽媽愛過的那個男人一定很英俊,而且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不然,他怎會值得一個女人犧牲了一輩子的幸福用沉默去保護他?她們一直相信媽媽很愛他,愛得很深,深得再也不能去愛上其他人。
到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再恨他,甚至盼望他能出現(xiàn)在媽媽面前,給她晦澀了多年的生活添一絲亮麗的光芒。
這個盼望,從她讀初中時就滋生了,直到大學畢業(yè)他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曾試探著向媽媽問起他,每次,媽媽的臉總是一寒,肩飛快地抖了一下,就埋下頭去說:不提吧,都過去了。
可是,他毀了你的一生,他應該為你負責的。她倔強地頂嘴。
媽媽還是說,算了吧,說不準那個人已結(jié)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何苦再去拆散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呢?
面對母親貌似軟弱的倔強,她和姐姐都沒辦法,姐姐告訴她,這幾年爸爸蒼老得厲害,常常自言自語似的說起媽媽,說起她,好像所有怨恨都在歲月中隨風而去了,只剩下對她們的思念。
雖然他曾粗暴地把她和媽媽趕出了家門,但,成年之后的她,已能體味到他當時內(nèi)心的苦澀,對他有種很復雜的感情,試圖親呢又有些畏懼,也會去看他。見她來,他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好像他們壓根兒就是不曾有過隔閡的親人,說起媽媽時,他蒼老的眼里有深深的
眷戀,每每這時,她就忽然感覺自己像一個不和諧音符突兀間墜落在他們生活里,擾亂了他們原本平靜的幸福。
可沒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出生,除了無用的內(nèi)疚,她無能為力。
三
2004年春,她結(jié)婚了。陰郁了大半生的媽媽,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不到60歲的人,視力損壞到幾乎為零了,哪怕和人面對面都看不清人的臉。為方便照顧她,她和先生把媽媽接到新家一起住,媽媽比以前更加沉默了,她從不出門,也不和任何人往來,常常抱著那只肥胖的老貓在陽臺上一坐就是半天,望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她和先生說或許媽媽是在回味某段刻骨銘心的歲月,在回味一個刻在她心上的名字,那個人,應該是她的生身父親,盡管媽媽緘口不提。
這年秋天,爸爸突發(fā)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幾經(jīng)搶救,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爸爸已說不出話,只有左手能動,他焦灼地看著她,拼命張張合合著嘴巴,誰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最后,姐姐說:是不是想見媽媽?
爸爸突然就安寧了,眼睛里有了潮潮的痕跡。
先生很快就把媽媽接過來了,她摸索到病床邊坐下,沿著爸爸的手臂一點點摸向他的臉龐,摸著他的眉眼摸著他的頭發(fā)他的臉,眼淚從她失去了視力的眼里緩緩地流下來,是那么的細膩那么的深情,她們忽然地就恍惚了,忽然地就開始了懷疑,媽媽所謂的外遇,是否真的存在過?
爸爸用他唯一能動的左手,拼命地把媽媽往懷里拉,那么濃的悔意,那么重的深情,在他的臉上傾瀉而下。
媽媽趴在爸爸身上,她瘦而薄的肩在爸爸的胸口一抽一抽地動,她再也無力控制那些壓抑了許久的哭泣:他爸,除你之外,我從沒愛過任何人。說出這句話,媽媽號啕大哭,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里,他們終是明了了那段塵封了多年的往事。
原來,爸爸被派去濟南學習后,媽媽在值完晚班回家的路上,被一個持刀歹徒強奸了,因為害怕被人指指戳戳地說長道短而沒有報案,等她知道自己懷孕了時,已從濟南回來的爸爸死活不讓她去墮胎,于是,她就這樣陰錯陽差地闖進了這個家庭。從她降生那天起,媽媽就開始了提心吊膽的日子,事發(fā)后,她寧肯背負著偷情的壞名聲也不愿說出真相,是因為她不愿讓別人把她看做是強奸犯的孽種,盡管,她來路不正,盡管她的到來毀了她的一生,可,她是她的孩子,她是母親,母親呵愛孩子的天性讓她別無選擇……
媽媽泣不成聲的哭訴讓她目瞪口呆,她怎么都不能相信,她的生命竟是來自一場對媽媽的犯罪……
爸爸看著媽媽,說不出話,懺悔和懇請原諒的乞求浩浩蕩蕩在眼眸里。
四
爸爸最后的時光,是媽媽陪著的,在住進醫(yī)院的第三天早晨,他帶著無限的欣慰在睡夢里離開了她們。那個在他心頭郁結(jié)了一輩子的疙瘩,終于被媽媽一語道破,原來,他的愛,從來就沒有被辜負過。
后來,說起過往的那些歲月,她問媽媽:媽媽,你有沒有恨我?
媽媽的眼睛,已徹底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她摸著她的臉,慈祥地說:像天下所有媽媽都愛她們的孩子一樣,我愛你,俗話說英雄莫問出處,母愛是不問來路的,哪怕那件事對于我來說是場浩劫,可是,你是上帝送來撫慰我哭泣的心的一顆甜美糖果,我遭遇了一場劫難卻得到了一個天使。
她終于明白了媽媽那顆良苦的用心,在她太小的時候,媽媽怕告訴她事實會讓她有心理陰影,在結(jié)婚前告訴她,擔心她在戀愛中會有自卑自賤的心理,媽媽不愿告訴她,是因為媽媽要讓她把自己當做一顆愛情的結(jié)晶而不是一顆罪惡的果子。現(xiàn)在,她所有應該完成的感情歷程都已完成了,媽媽終于可以釋放掉這個罪惡的秘密了。
媽媽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爸爸,為了讓女兒擁有一個健康的心理環(huán)境,她不得不用謊言和多年的沉默傷害了爸爸的感情以及自尊。
這就是天下慈母心:為了孩子,沒有什么不可以舍棄,如果自己受傷可以讓孩子快樂,她們亦是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