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陳虻自己的故事

沙　瑩

中國電視紀錄片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中國著名電視欄目《東方時空》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中央電視臺高級記者陳虻同志，在與胃癌抗?fàn)?個月后，于2008年12月23日0時21分，與世長辭，年僅47歲。

“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陳虻是創(chuàng)意人，“把正在發(fā)生的歷史還給普通人”，他也是這一理念在央視的引領(lǐng)者。他說：“（紀錄片）表達的是對每一個人的尊重，是那種需要以真切、平等才能體現(xiàn)的尊重。”

陳虻1961年8月30日出生于北京，原名陳小兵，先后求學(xué)于北京西板橋小學(xué)、北京161中學(xué)，畢業(yè)于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

親歷八寶山

2008年12月27日的北京，薄云遮日，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味道。上午，陳虻的追悼會在八寶山公墓舉行。8點鐘，趕到公墓，發(fā)現(xiàn)自發(fā)前來哀悼的人已排起了長長的人龍。每人手捧白菊，面容哀傷。

天空越來越陰沉，烏云越聚越多，北風(fēng)呼號，天公仿佛也在為中國失去了陳虻這么一位優(yōu)秀的電視人而感到痛苦。前來哀悼的群眾越來越多，漸漸擠滿了整個院子。有的人在低聲交談著陳虻生前的故事，更多的人低頭默哀。偌大的院子，鴉雀無聲。靈堂門口的簽到簿已經(jīng)簽滿了厚厚的一摞，不少人用只言片語表達哀思，更多的人悲傷到無語，只能勉強簽下一個名字。

8點半，追悼會正式開始，人龍開始緩緩移動，次序進入告別廳。在央視同事的維持下，現(xiàn)場秩序井然。每十個人站成兩排，進入靈堂后，先向陳虻同志的遺體三鞠躬，獻花，繞遺體一周，與陳虻的家人握手。告別廳內(nèi)人頭攢動，但是秩序井然，現(xiàn)場只有哀樂低回。我們的心上好像壓了塊大石頭，無比沉重。即使與陳虻素昧平生的我們，在這種場景中也難以抑制奪眶而出的淚水。

陳虻曾經(jīng)說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有事情忙才高興，所以，在央視的15年，他把所有的熱情與干勁全奉獻了出來?，F(xiàn)在，這個閑不住的人終于可以放個無限期的長假了。鮮花簇擁中的陳虻，平和安詳，以前那標(biāo)志性的長發(fā)被剪短，仿佛老了幾歲。長期被胃癌折磨的他面容消瘦而蒼白，總是炯炯有神的眼睛終于閉上了。

遺體告別儀式?jīng)]有用普通的哀樂，而是一首哀婉低回的女中音詠嘆調(diào)。陳虻的家人，似乎還沒能從親人離世的打擊中恢復(fù)。陳虻的妻子撲在花壇上，痛哭著：“來世我們再做夫妻?！标愹惦x世之時，她已經(jīng)數(shù)次哭昏過去，現(xiàn)在，她面色憔悴，向每一位來哀悼丈夫的來賓說著“謝謝”，而我們能做的，僅僅是有力地握住她的手，說一句“節(jié)哀”。陳虻的兒子才只有11歲，他能理解父親永遠離去對他意味著什么嗎？每個人哀悼的時間不超過1分鐘，但成千上萬個1分鐘匯聚成哀傷的洪流。

崔永元、敬一丹、白巖松、柴靜、張泉靈、張羽等這些他的昔日同事，以及百余位電視界幕后的同行悉數(shù)出現(xiàn)，一同為陳虻送行。“你看他，永遠是個青年的樣子?！卑讕r松握著陳虻親屬的手，一直傾聽著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當(dāng)對方提及陳虻生前對電視事業(yè)的熱愛時，白巖松流著淚肯定地說：“他一直都那么累?！?/p>

一旁的崔永元也早已是聲淚俱下，他默默站立在貴賓室的門口，看著長長的送行隊伍一言不發(fā)。大約十幾分鐘后，他回到痛哭的家屬面前，遞上一杯水。“喝點兒吧，嗓子都啞了?！贝抻涝f出話，聲音也是哽咽的。

敬一丹自始至終流著淚。她數(shù)次從告別的大廳回到貴賓室看望悲痛中的親屬，又數(shù)次踱步回到遺體前。遺體即將入棺的最后一刻，敬一丹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遺體被送走后，柴靜、張泉靈還默默站在遺像前，久久不肯離去。

我最好的兄弟沒了

崔永元

二十分鐘前我沖進急救室沖他大喊：“兄弟，你挺??！吸幾口氧氣就好了！”他看著我，沒有表情，沒有眼神。我們看見，那條顯示他年輕心臟活力的曲線慢慢直了。

我站在陳虻的遺體旁，扶著他的肩，盯著他的臉，感覺他咧嘴笑了一下，又感覺他胸口喘了一下。我想和身邊的李倫核實一下，忽然想起，五分鐘前太平間的兩位工人當(dāng)著我們的面，熟練地為他套上西褲，系好西裝上衣的扣子，又忽然想起，二十分鐘前我沖進急救室沖他大喊：“兄弟，你挺??！吸幾口氧氣就好了！”他看著我，沒有表情，沒有眼神。

我們看見，那條顯示他年輕心臟活力的曲線慢慢直了。你相信嗎？這個好人走了。

這一晚，很多人無法入睡，他們無法接受，他們公認的一個好人走了，他們好得不分彼此，卻不一定知道他只有47歲。

好人陳虻是學(xué)理工科的，陰差陽錯干上了電視，大多數(shù)人知道他，是從《生活空間——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開始的。在他接手之前，《生活空間》是《東方時空》的一個軟肋。他讓高深莫測的紀錄片成了一個日播節(jié)目，每天看到一個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熱鬧也很親切，內(nèi)行也不一定明白那些平頭百姓為什么在鏡頭前那樣松弛，仿佛攝像機不存在一樣。

陳虻試圖把這種工作方式總結(jié)成切實可循的經(jīng)驗，其實那里面無技巧可言，完全是個吃苦受累的活兒，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從那時開始過度消耗的。

陳虻不裝，說話隨和也隨意，但做節(jié)目較真兒，他對節(jié)目的要求遠比領(lǐng)導(dǎo)和觀眾對節(jié)目的要求更苛刻。我們同在新聞評論部時，你總覺得這個表面隨和的人暗地里用節(jié)目和你較勁，如果你喜歡這樣一個對手，你就不敢松懈。

后來，他做了我的領(lǐng)導(dǎo)，開始審我的片子，嚴是真嚴，但準許你爭辯，他說讓改的地方，我去和他商榷，有時候也就算了。我說，領(lǐng)導(dǎo)審片，是不是政策上把把關(guān)就行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怎么能沒點個性呢?他好商量，是因為他是從基層干起的，懂得普通編導(dǎo)的艱辛，還有一點，他敢擔(dān)責(zé)任。當(dāng)官與創(chuàng)作，他知道哪個更重要。

2002年，我在云南住院，他代表臺里去看我，哄著我高興，從此，我的病落在了他的心里。他最愛說：“你最近身體怎么樣？”他去世前三天還對我說：“哥們兒，你保重啊！”我挺好的，可我的領(lǐng)導(dǎo)沒了，我的同事沒了，我最好的兄弟沒了，說沒就沒了。

陳虻識貨，我精耕細作的《電影傳奇》，別人也會順勢夸兩句好，可他說：“兄弟，這是作品，這是一年只能做十集的，你把他做成了周播節(jié)目，了不起！”我愛聽這樣的評價，我和我們年輕的編導(dǎo)說，你們干的是作品，別拿著當(dāng)個活兒干，別想著編一集掙幾千塊錢，咱們要對藝術(shù)負責(zé)，要對自己的良心負責(zé)。 我學(xué)會了，懂了，也認了，一個人學(xué)著干點寂寞但有意義的事情，別天天想著干點什么來換點什么，別天天想著取悅誰，討誰高興。

已經(jīng)兩夜了，我睡不著。我忽然覺得一個人死了，可能只是一個說法，可能他換了個活法。陳虻一定還在我們旁邊，我們看不見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笑聲和說話聲。他不用吃飯，只是悄悄地盯著我們，看我們做人與做事。你做錯了，他也不會怪你，他等著你良心發(fā)現(xiàn)和懺悔，那樣你會收獲更大。

我只想用干凈來形容他

敬一丹

我一直佩服業(yè)務(wù)領(lǐng)袖，佩服那種具有船長氣質(zhì)的人。陳虻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本人是那樣一個干凈而浪漫的人，對人的態(tài)度、對人

的眼神，都讓人覺得干凈。他做的事，無論動機還是方式都是干凈的。有才華的人很多，有才華又干凈的人很少。這兩種氣質(zhì)混雜在一起，很動人。在我心里他是知識分子。不是念過大學(xué)就能稱為知識分子的，有的人就是拿到博士學(xué)位也不算知識分子。

我特別喜歡他的眼神。那種干干凈凈，像兄弟姐妹那樣，又透著聰明，讓人很有信任感的眼神。

為電視而狂

水均益

陳虻是我們這個團隊標(biāo)志性的人物，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精神。

我們是同一年到評論部的，一晃15年了?！稏|方時空》初創(chuàng)的年代，真的是一個充滿激情、才華，甚至是有點狂妄的年代?！稏|方時空》的成功離不開每一個子欄目，當(dāng)然更離不開《生活空間》。陳虻是非?？駸岬募o錄片推崇者，追求非常民生的、非常純粹的、真實記錄生活的那樣一種表達。他講話、看片子或是評論片子，既充滿激情，又具有哲理。我們都非常佩服他，心悅誠服。

那個時候我們天天比著干。陳虻組里的《生活空間》有好東西了，那不行，我們《焦點時刻》就得往外沖，就得曝光監(jiān)督，《東方之子》就得提供人生精華。我們整天都有一種開創(chuàng)者的自豪和熱情。

我也得過胃病，胃跟心情跟情緒關(guān)聯(lián)特別大。陳虻又不喝酒，就抽個煙，按說不至于發(fā)展到胃癌。這跟他長久以來的郁結(jié)有關(guān)系。

他第一次出院后，我跟他有過一兩次比較長的交談。我感覺他心里不太痛快，有委屈。有很多事情對他也確實不公平，包括他干的這些工作。他實際上是一個業(yè)務(wù)人才，你把他扔去做片子，絕對好手?？赡芤彩鞘艿街匾?，讓他做行政領(lǐng)導(dǎo)，他一天到晚審片子，太疲勞了。他是做紀錄片出身，就特別熱衷于審《社會紀錄》、《紀事》這些欄目。我下班時經(jīng)?？吹剿谀莾簩徠?，房間里圍著一堆人，小青年、新來的編導(dǎo)，豎著耳朵，畢恭畢敬聽他論道，聲音很大，隔著樓道你都能聽見。他侃侃而談，眉飛色舞，一個10分鐘的片子他能說一個小時，基本沒有停頓。

我們最后一次長談是他這次住院前，談了兩三個小時，非常真誠投機。我們兩個中年人，像懵懂的少年一樣，在那兒談人生，談理想，談逝去的歲月，也談到了生死。到這個年紀，死亡會近距離地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發(fā)生在我們的親人、朋友身上，人對生死的這種思考變得更加具體了。

有時候不太愿意談，或者不太敢談，可是同齡人坐在一塊兒談一談，有時也是一種鼓勵、一種安慰。我們聊得挺投機，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坦率的人，聰明、敏感，他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非常坦然。

我勸過他，身體已經(jīng)發(fā)出預(yù)警信號了，你得換一個活法！首先要把這種非常強的競爭心態(tài)往下平一平，其次是飲食、煙酒這些東西都要控制了。他不怎么喝酒，煙癮很大。他還真是有毅力，后來基本上就不怎么抽了。但生活還是沒有規(guī)律，有時候晚上八九點鐘了，才跑到食堂吃兩口。

陳虻對電視非常非常執(zhí)著。他是為電視而生，為電視而狂，可能也是為電視而走。他的很多想法沒實現(xiàn)，走得不愉快，是個悲劇人物。離開那天，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交替中，他對一直照看他的好朋友、《社會紀錄》的制片人李倫說了一句：“話語空間?！崩顐惛嬖V我的時候，我心里就像涌起滔天巨浪，一下就被打蒙了。他病了兩年了，怎么最后還想著這樣一句話。

一想到他走了，我心里就涼涼的。突然間身邊的戰(zhàn)友倒了一個，讓人害怕深想這意味著什么。這是你不愿意，不相信，甚至不敢去面對的東西。跟一個朋友打電話，其實他跟陳虻并沒有多么熟，但說著說著，一個大男人就在電話里泣不成聲了。

我們的痛苦和感傷不僅僅因為失去了這樣一個好哥們兒、好同事、好朋友，而是他的離去，忽然把生活叫停，讓我們停下來追憶。怎么說呢，就感覺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也遠去了。

他是一個寂寞的聰明人

白巖松

那天晚上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我猜我的表情既不是哭也不是笑，但可能更像笑。一路上我都覺得荒唐，時代、生命、別的什么……

他太寂寞了。以前我當(dāng)制片人的時候，每個月都會把我喜歡的書、讀過的書選個兩三本給組里的人買，也會留幾本給他。每次他都會跟我交流，他一直在看。后來我辭去制片人的職務(wù)，他常跟我開玩笑：“哎，怎么不送書了？”我一笑。其實后來我挺后悔的。他要的是書嗎？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他跟我說話時的表情。那是一個非常寂寞的靈魂，他希望交流，他有太多的想法了。

你想想，他能夠讓《生活空間》橫空出世。1998年5月1日的《讀書》雜志，第一篇文章就是講《生活空間》的，當(dāng)時給了我們很大的振奮。突然你看到電視除了娛樂功能、影響力外，還有社會和文化的價值?！稏|方時空》之前，電視是有收視率、有影響力的，但很少會贏得這么大的尊重?，F(xiàn)在回頭看，那個時代當(dāng)然值得懷念。有的時候我跟他們開玩笑：“可能那個時候是不正常的，現(xiàn)在才是正常的。我們很慶幸趕上過一段不正常的時候?！?/p>

我在這個院里跟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怎么還沒吃飯??！”我經(jīng)常見到他中午一兩點了還在那兒跟人家講節(jié)目。我就著急，“你怎么還不吃?。俊迸紶?，中午兩三點了，在食堂看到他，永遠坐角落那張桌子，吃一盤餃子，周圍有一堆人。他是愛思考的人，講話非常有趣，任何時候都精彩而絕無重復(fù)。拿錄音筆錄下，整理出來，就是一篇好文章。

一直和陳虻較勁

柴靜

這是八年來，我第一次與他如此親近。很久以前，陳虻對我說過，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沒有了記憶，或者沒有人來印證你的記憶，那等于死亡。

2000年，我第一次與陳虻見面時，他坐我對面，翹著二郎腿，我也翹著?！澳銓π侣劯信d趣的是什么？”“新聞當(dāng)中的人?！笨赡苁沁@一句，讓他最終接受了我，但就從這一天開始，我跟陳虻開始了無休止的較勁?！安还苣愕搅耸裁锤叨龋愣际且恢痪W(wǎng)球，我就是球拍，我永遠都比你高出一毫米?！彼詈笳f。

他待人律已的嚴苛誰都知道，我剛做新聞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在南院吃飯，大家從電視上正好看見我的節(jié)目，他立刻打電話給我：“有人說，這樣的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臉?！焙髞硭次业拇_很吃力，每天在工作上花很長時間想著怎么問，但是連自信也沒了，倒是對我耐心點了：“你得找到你的欲望?！薄拔也恢涝趺凑?！”他說：“你要忘掉自己，才能找到欲望?！蔽覕Q巴著：“怎么才能忘掉自己？”“你回家問你的父母， 你每天做的新聞，他們感不感興趣，他們想知道什么？他們的未知就是你的起點?！彼囊馑际亲屛一氐匠ＷR中去，別一坐在主持臺上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妹妹，后來直到我去了現(xiàn)場，塵土滿面坐在地震的廢墟上采訪災(zāi)民，新聞像一盆水從頭澆下， 我才理解了他說的“ 忘我”和“欲望”是什么。

我曾經(jīng)問他：“做節(jié)目什么最重要？”“邏輯?！边壿嬘惺裁戳瞬黄?？我在心里翻白眼。“你認識事物的方法又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