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苦瓜。又稱錦荔枝、癩葡萄,葫蘆科,一年生草本植物。
我相信我感覺苦瓜比認(rèn)識苦瓜要早。這樣的判斷,是從一件逗笑我的趣事中得出的。在我開始記事起,好長一段時間,以媽媽為首的大人們,總是要提起那件趣事,而且說得津津有味,繪聲繪色,令我隱隱感到那事不像是編的。
一般是在我神氣的時候,為了一次考試的好成績,或者割了滿背簍的牛草豬草,心里有了表功的意思。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還是與記分簿有關(guān)。生產(chǎn)隊的記分簿,可是全隊的命根子。那上面記載的事,有時,父母或哥哥姐姐們弄不清,就會問我。我探過頭去,瞟一眼,就會不屑地說,哼呀,芋頭呀,或苜蓿、豌豆、油菜之類。然后,還補上一句,這都不認(rèn)識呀,笨。這時,媽媽或姐姐就會揶揄道,喲,你聰明,你懂,你就只知道苦,苦。這時,我就會語塞。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是我小時候斷奶的事。當(dāng)時,在家里幾姊妹中,我是唯一的男孩。母親慣我,一直到5歲都未斷奶。到了必須斷奶的時候,我仍不干,餓了就又哭又鬧。媽媽沒法,就用青苦瓜在碗里搗成汁,涂抹在奶頭上。
因此,我是在苦,苦,苦的搖頭叫喊聲中,以純真的一臉苦相,開始獨立生存的。這苦與苦瓜有關(guān)。只是,它是形而下的感覺意義的,而非形而上的認(rèn)識意義。認(rèn)識意義的苦,是一部生命的大書,需要用一生的經(jīng)歷去閱讀。而對于我,至今仍處于“讀書讀皮,看報看題”的淺表階段。
我想起了隔壁的堂哥,和他的兒女們。也是生長在這一方土地,也是老實巴交,勤勞刻苦。可是,自我懂事以來,幾十年里,就沒看見他們伸抖過。時至今日,他們?nèi)宰≈裾块T援建的房,靠著微薄的農(nóng)村低保過日子。每當(dāng)提到他們一家,媽媽總會長長地嘆上一口氣,難過地說,哎,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呀。于是,我總是懷疑,是否每一個人,一來到世上,都有一根藤,宿命的藤,把他拴住。然后,朝著一個既定的方向牽引。按照佛家的緣起法則,一個人的出生是因,命運是果,那個被牽引的過程,就該是緣分了。我相信,這一切,與苦瓜無關(guān),又有關(guān)。
在母親姐姐們的逗笑中長大。我對苦的認(rèn)識,包括苦瓜的苦,生命中的苦,逐漸由感性,上升為理性。我曾經(jīng)這樣認(rèn)為,一切的苦,自然的和社會的,都緣于某種有違常理的刻意。比如我5歲多的吃奶,以及在苦、苦的哭喊聲中的斷奶。然而,后來才感到,事情也不是那么單純和簡單。
苦瓜就種在院壩外面。準(zhǔn)確地說,是院壩外的二分自留地里。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實行雙聯(lián)責(zé)任制,糧田都由生產(chǎn)隊集體種植,每家每戶幾分自留地,算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主要是安排給農(nóng)民種蔬菜的。大約是在立春以后,母親會搭上一條長凳,取下土墻上的某個掛兜,摸摸索索,從里面翻出一些種籽。那種籽皺巴巴的,形態(tài)丑陋。母親會邊翻邊說,該種苦瓜了。種植的工藝也很簡單。只是在地邊挖上一些坑,也就三、五寸深;在坑里放上一些肥,大都是柴灰和家畜糞漚制的;然后,放進幾粒種籽,再蓋上一些土,就算是大功告成。大約十天半月的,那坑里就會冒出幾株青澀的苗。
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把苦瓜的苦,與它青春年少中的長相,包括藤,葉和花,難以聯(lián)系在一起。我甚至認(rèn)為,這也許是一種誤會??喙系奶倮w細而綿長,很難直立,或者說沒有直立的骨力。但是,它似乎有一種天生的依附力,不管是一棵樹,一堵墻,還是一方籬笆,一旦觸及,它都可以攀附而上。葉似蝴蝶,掌狀深裂,淡綠色,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就從藤蔓間飛了出來。仿佛是要陪伴藤蔓的孤獨,總是順著柔軟的藤,一路生長,藤巴到哪,它就長到哪。在藤和葉攀援到一人多高后,藤蔓間就悄悄地長出了一些花,淡黃色的,細致,纖巧。直到此時,回過頭來,看苦瓜走過的路,都是一路的春風(fēng)得意,與苦沾不上邊。
苦在成熟以后;或者說,苦瓜的苦,在花和果,成熟與非成熟之間,就像佛家的緣。
“花果紡錘或長圓筒形,果面有瘤狀突起?!?/p>
這是植物學(xué)詞典上,對青果苦瓜的描述。從節(jié)令看,此時當(dāng)是夏天了。太陽艷艷的,傾情他灑下光和熱,給世間萬物以生命的激情。田野里的風(fēng),不管是大,還是小,都令人神清氣爽。盡管,我對青果時的苦瓜,已不再陌生,已不止一次地品嘗苦瓜燒雞,苦瓜燒鴨,干煸苦瓜之類佳肴美味。對苦瓜之苦,已沒有恐懼的理由。然而,我的心卻被這幾個字攥住,緊緊地,仿佛要捏干我一身的水份。錘,筒,瘤。我不敢多看這幾個字,多看了,心里仍難免生出一些隱隱的恐懼。
我在猜想,詞典上的詮釋,對青果苦瓜的詮釋,究竟是以貌取人,望形生義,還是隱念了某種宿命的定議。不然,為什么短短的兩句話,就包含了這么多預(yù)示沉重,束縛和疾病的詞。直至最后,我才似乎對此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我說的最后,其實就是秋季,或者說晚秋。
晚秋,秋葉開始飄落,柔軟的苦瓜藤開始僵硬,活潑的蝴蝶準(zhǔn)備涅槃,我終于看見了成熟的苦瓜。滿身的溝壑,寫下一臉的滄桑;黃赤色的皮膚,包裹著鮮紅色的果肉;輕輕剝開那層丑陋的皮,露出的卻是一種意外的驚喜。鮮紅色的瓤,已是一種誘惑;何況,輕輕入口,還有一種難得的甜,從舌尖浸潤而入,然后,順著一身的血脈和經(jīng)絡(luò),蔓延開去,直達肺腑。
這是一種從漫長的苦中走過來的甜啊,怎能不好好珍惜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