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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臭的世界

      2009-02-12 08:47:40趙為農(nóng)
      黃河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臭臭孤山姥姥

      趙為農(nóng)

      臭臭沒有爸爸。媽媽也搞不清楚她爸爸是誰,便糊里糊涂把她生下了。媽媽甚至不曉得盡責任,只是在剛生下她的時候有過一陣子好奇,把她當布娃娃抱在懷里,在她腮幫上狠狠擰掐了幾下,姥姥怕媽媽把她作踐死,才從媽媽懷里搶出來。從此以后,她就歸姥姥撫養(yǎng)了。

      姥姥是抱著一線希望要把她養(yǎng)大成人的。姥姥的希望是:她能比她媽媽強一點,起碼知道羞恥,能識個數(shù)。那樣,姥姥將來死了,媽媽也有個依靠。哪知道她生下來連哭都不會,直到五歲,姥姥才教會她叫媽媽。再教別的,怎么教都學不會。倒是有一個粗野的字姥姥沒教她,她卻學會了,這個字是“日”。是那天雞進了屋里,飛上桌子,姥姥沖雞發(fā)火,在爐臺上抓起笤帚疙瘩砸了過去,嘴里隨口吐出一個“日”,她就記住了。

      姥姥的希望因此破滅。舅舅李富一直在埋怨姥姥:“當初讓你把她丟茅桶里溺死,你不聽,這下可好,一個憨憨還不夠,成了兩個,看你日后怎么辦?!?/p>

      姥姥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給她們母女做飯,做好了,叫她母女吃。而且姥姥還必須得看著,呵護著她,否則一不留心,她的飯碗就會被媽媽奪去,將她碗里的飯一滴不剩地倒進自己碗里。她如果罵一聲“日”,媽媽就會把她的頭發(fā)抓住,拔蘿卜似的拎幾拎,然后又扔小豬小狗般拋出手。有姥姥看著,媽媽就不敢作踐她,不等媽媽動手姥姥手里的筷子就敲木魚似的敲在媽媽手上。姥姥說:“看你有沒有媽的樣。”媽媽的手挨了一筷子,趕緊縮了回去。

      她吃飯從來不用筷子,不管干飯還是稀飯,都是用手抓。姥姥教過她使筷子,可不知教了多少遍,她就是學不會。她喜歡用手在碗里抓著吃,哪怕是稀飯,也是用手抓,瀝瀝拉拉舉起來往嘴里送,吃到嘴里的沒有流掉的多。胸前發(fā)大水似的水光光一片,害得姥姥給她洗衣服都洗煩了,干脆吃飯時把一塊擦臉布勒在她脖子下。

      像媽媽一樣,從學會走路那一天開始,她就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在村里東走西串,村里的每一個人對她都新鮮。她眼里沒有男女,也沒有長幼,對所有的人都無比親熱,一見面就叫:“媽媽?!?/p>

      村里人看她的目光怪怪的,仿佛想從她身上發(fā)現(xiàn)點什么。她除了像媽媽,沒有村里任何一個男人的相似之處,她父親始終是一個解不開的謎。村里人索性不再管她父親是誰了,見了面只想逗逗她。小孩們給她一塊土疙瘩說是饃饃,她就吃。還有更惡作劇的,給她個驢糞蛋或石頭,她也吃,吃見味道不好就呸呸地唾?;蛘唔蜒懒?,扔在地上,歡天喜地叫“媽媽”。后生們常常把媽媽和她拉到一起,像看兩個牲口打架似的。后生們拿著一塊饃扔到她們腳下,她撅著屁股很費勁地彎腰去撿,媽媽卻搶了先,她立刻憤怒地“日日日”地罵個不停。媽媽就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掂起來拎出幾尺外。后生們哈哈笑著,媽媽也很開心地笑著。有幾次幸虧姥姥趕來,媽媽才沒有把她作踐死。姥姥一來,后生們就散了,媽媽也趕緊跑了。然后,姥姥就叉著腰在街上罵街,罵一句眨一下眼皮:“日你祖宗八代……”

      是人都應該有個名字。姥姥曾央求舅舅李富給她起個名字,但是舅舅沒興趣,姥姥只得自己給她起。姥姥給她起的名字叫“臭臭”,耐人尋味,卻又名符其實。

      臭臭和她媽花花,是姥姥永遠的愁。姥姥只說這輩子熬不出去了,想不到花花二十歲時,竟然有人上門來提親。

      愿意要花花的人自然是說不下媳婦的人,這個人就是東神頭村瘸了一條腿的剃頭匠,比花花大整整十五歲。

      舅舅李富說:“干脆倆一起打發(fā)出去算了。”

      可剃頭匠不愿意,姥姥也不愿意。

      花花迷迷糊糊穿了一身新衣裳,就跟著瘸腿的剃頭匠嫁出了門。花花走的時候歡天喜地,根本不知道這是干什么。姥姥牽著臭臭的手,把花花送到院子外。姥姥臉上掛滿了淚水,臭臭卻笑著,嘴里不停地叫喊著“媽媽媽,媽媽媽”。

      臭臭被院里院外那么多的人吸引得興奮無比,比過年還要開心。

      神子頭村后有一座饅頭似的山叫孤山,孤山兩邊連著兩條彎彎曲曲的嶺,曾經(jīng)被一個云游到此的陰陽先生稱作“二龍戲珠”,說孤山上有帝氣,蘊藏著龍脈。從此神子頭人便在孤山上踩了墳地,可幾百年過去了,也沒誰踩著真穴。

      神子頭的人都有些“霧”,就像神子頭夏日的早晨,幾乎每天都是從霧里開始的。

      霧總是神秘美好的。神子頭人一進夏天,幾乎人人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早上起來,山在霧中,村在霧中,房屋在霧中,人更在霧中。霧就像無形的紗幕軟軟地飄在人們眼前,無窮無盡。霧中的山迷迷糊糊,深不可測;霧里的村莊朦朦朧朧,若有若無;霧里的房屋縹縹緲緲,如夢如幻;霧中的人若隱若現(xiàn),神出鬼沒。有鍬镢叮叮當當?shù)穆曇?,卻看不見;有歌曲哦哦啊啊地唱,卻看不見;有牛吼,雞鳴,狗吠,小孩子哭,卻看不見。鮮鮮一個世界,全被霧在神秘里。直到上午八九點,霧才落下,現(xiàn)出光芒四射的太陽;現(xiàn)出山,現(xiàn)出村,現(xiàn)出房屋,現(xiàn)出莊稼地里干活的人,現(xiàn)出上了山的牛羊,現(xiàn)出村巷里跑走的雞狗。站在神子頭村頭往腳底下看,神子頭被一層層云抬著,云海如潮,把神子頭駕在云天之上。云飄飄,神子頭也被云抬得飄飄蕩蕩。神子頭人便覺得暈,暈出了許多日怪的事情。

      先是滿村的人懷疑臭臭的親生爸爸,可能是死了爹沒人管、吊兒郎當?shù)拈Z世奎造下的孽。閆世奎六歲時他爸爸在縣里的水利專業(yè)隊拱洞,給頭上掉下的一塊石頭砸死了。他和他媽憑著縣上每年救濟的一百塊錢活了七八年,他媽又撇下他,一頭鉆進地底下找他爸爸去了。媽媽死的時候閆世奎十四歲,正好七年制畢業(yè),回了生產(chǎn)隊。閆世奎無父無母,沒人管教,在生產(chǎn)隊干兩天活就要在家躺三天。也就是那時候,游手好閑的他經(jīng)常拿糖哄一些小閨女到他屋里去。這樣的事曾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那些受了他欺辱的小閨女的父母知道后,曾經(jīng)找到他家里,過他幾回耳光。在他十六歲的時候,也是因為這種事,竟然讓一個十四歲的小閨女懷孕了,家長了他耳光后,還揚言要告他。閆世奎這才害了怕,逃離了村子。臭臭也就是她逃走后第八個月生下來的。可是幾年之后,閆世奎竟然混成了人,不僅做販運木材的生意賺了錢,還找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接著又借改革開放的東風殺回村里,貸款建了一個煉鐵的土高爐。三年后,土高爐變成了洋高爐;一個變成三個,又變成了五個;還建起一個翻砂廠,把鐵廠的一部分鐵轉(zhuǎn)化成了五花八門的鐵器。不知不覺間,神子頭人全部進了他的鐵廠、翻砂廠,成了他的工人,靠著他花錢過日子。閆世奎也因此成為全縣有名氣的闊老板,當上縣特級勞模。滿村的人懷疑了他那么多年,現(xiàn)在回想一下當時他作踐過的閨女,沒有一個不俊眉秀眼。閆世奎是個心氣很高的人,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他怎么會看上傻得連數(shù)都不識,鼻子下始終掛著擦不凈鼻涕的花花呢?

      神子頭人還沒解除對閆世奎的懷疑,就又開始懷疑王茍茍是臭臭的親生爸爸了。李富剛結(jié)婚的媳婦蓮蓮聽到了消息,便給李富講了。李富火騰騰地大喊大叫著要去找王茍茍算賬,卻被他媽媽喊住了。媽媽說:“甭聽村里人瞎說,不會有這樣事的?!?/p>

      李富梗著脖子:“怎么不會?花花是個憨,他是個老光棍。”

      媽媽說:“他還是你表叔,是花花的表叔呢?!?/p>

      王茍茍確實是李富的表叔。媽媽一說,李富立刻想起,小時候他還和媽媽去過王茍茍家,媽媽叫王茍茍媽姑姑,叫王茍茍他爸姑父。王茍茍也經(jīng)常到他們家來,兩家人極親熱。后來,好像爸爸在花花出生之前和王茍茍打過一架,王茍茍在爸爸小肚上踢了一腳,兩家人從此就再不來往了。

      爸爸就是打架之后病倒的,在花花出生后的第二年,哭哭啼啼地離開了人世。

      那時候李富還小,還搞不清楚爸爸為什么要找王茍茍打架。媽媽清楚,可媽媽不說。村里人也都搞不清楚他們兩家到底有什么恩怨,值得兩個男人打架。李富只知道爸爸死后,媽媽也沒有再和她姑姑、姑父和好,兩家人一直僵著,就是王茍茍的爸爸媽媽死了,做侄女的她都沒去給燒一片紙。

      王茍茍總是找不到對象。這倒不是說王茍茍就是神子頭村最差的男人,只是眉毛淡了些,臉上比別人多了些疙瘩,說話有些很費力巴氣的那種結(jié)巴。他找不到對象的主要原因是標準問題。他一定要找一個像他表姐,也就是和李富媽人樣一樣的媳婦;或者說,只能比表姐好看,不能比表姐差。這個標準把許多女人擋在了門外,以致后來他愿意降低標準,連比不上表姐的對象也沒有了。之后,打了光棍的王茍茍就有些急瘋了,見了女人就動心,就想把人家拉進自己屋里。村里有幾個女人吃了虧,男人們便找他打架,給人家賠了不少錢。

      王茍茍很苦悶了一段日子,后來就遇上土地下戶。村里原先辦了一個豬場,干部們也想隨著土地下戶把豬場包出去,在高音喇叭上一廣播,王茍茍立刻跑到村委,以每年三百元的價格承包了只有兩頭母豬和一頭公豬的豬場。

      村人不知道王茍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村人都不覺得那豬場能掙了錢,卻沒想到,半年之后,一斤豬肉賣到了五塊多,一個小豬娃也由幾塊錢漲到了三十元。王茍茍豬場里那兩頭母豬,每年都要下四窩豬娃,一窩平均下八只小豬,四窩就是三十二只,光賣小豬娃王茍茍每年就收入小一千塊錢。更別說村民們養(yǎng)豬的熱情高了,家家戶戶都養(yǎng)起了豬,到豬場找王茍茍的那頭種豬配種,原先配種五塊錢,王茍茍承包了豬場后收二十塊錢。找他配種的嫌貴,王茍茍說:“你一只小豬賣三十,一窩少說也下八九個,怎么也能賣二百幾十塊,二十塊錢的配種費還嫌貴?嫌貴你就甭配了?!?/p>

      王茍茍掉過屁股就走,找他的種豬配種的人便不敢再說什么,把二十塊錢給他,讓他的種豬給配種。

      這樣,一頭種豬每年都要給王茍茍增加八九百塊錢的收入,除去上繳村里三百元,王茍茍最少也要落下一千六百多塊錢。

      有了錢的王茍茍便洋洋得意起來,每天在豬場吹笛子。他小時候在村里學過音樂,雖然學得不怎么,但笛子還是吹得了。他吹笛子不僅僅是為了自娛,還為了那兩頭母豬。每次他吹笛子,都是坐在兩頭母豬中間的圈墻上,讓圈下的兩頭母豬都可以看到他。

      村里人說,王茍茍和那兩頭母豬有了感情,他不僅常常給母豬們吹笛子,還常常給母豬們洗身子。有一天晚上,村里有個閑人到豬場找王茍茍說話,想不到進了豬場卻看見王茍茍趴在母豬背上……

      那人說:“茍茍,你做什么?”

      茍茍一驚,急忙站起來,掂著褲子滿臉緋紅。

      從此,村里的老槐樹下便多了一個說法:“王茍茍承包豬場,是看上了母豬。”

      還有人在老槐樹下說,他曾看見花花到過豬場。花花去了,王茍茍就給花花炒玉米,花花兜里經(jīng)常裝著炒玉米??衫罡宦犃藡寢屇且环捄?,就跑到老槐樹下聲明:“王茍茍是我表叔,他和我媽是親姑舅兄妹。”

      而讓村里人更想不到的是,閆世奎當了大老板后,喜歡沾花惹草的他還是舊習不改,總是少不了弄出些緋聞,后來竟搞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為了和這個女大學生地久天長,給了結(jié)發(fā)妻子白杏花十萬元作為離婚條件,還讓白杏花和兩個兒子住在他們家舊院,他自己在城里買了新房,和那女大學生花好月圓了。從此,閆世奎很少再回他們家舊院。

      突然有一天,活喇叭馬天行發(fā)現(xiàn)白杏花經(jīng)常上王茍茍的豬場,心里萬分奇怪,就悄悄地跟蹤了一次,知道是干什么了。知道干什么后,他就把消息悄悄地告訴了一直想和閆世奎作對的劉武,劉武又給閆世奎的大公子閆紅紀打了個手機,說:“想不想看異樣?”

      閆紅紀說:“哪里有?”

      劉武說:“豬場,趕快去吧。”

      閆紅紀正在鐵廠大院里帶著逃學回來的兄弟閆紅祥練車,當下便開著小車去了豬場。兄弟倆把車停在豬場門外,輕手輕腳地走進豬場,四處看看,不見王茍茍,便往豬場的飼養(yǎng)房走去。還沒走近屋子,已經(jīng)聽見屋子里的聲音了,兄弟倆便一腳將門踢開,沖進屋去,床上果然有一對男女正在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而更讓兄弟倆吃驚的是,當他們來到床前,一把將王茍茍從床上掂了下來,卻看見在床上躺著的另一個人竟是他們的媽媽。兄弟倆立時傻眼了。

      王茍茍趁著他們發(fā)愣,抓上自己的衣服拔腿跑了。

      渾身發(fā)抖的白杏花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她倆兒子,她“哇”地一聲哭了。她哭著穿好衣服,下了床,頭也不回地走了。紅紀兄弟如夢方醒,立刻從屋里追出來,一直追趕著回了家,媽媽卻已經(jīng)將屋門反鎖了,他們在門外咋叫也叫不開。兄弟倆叫不開門,便又往豬場來了。他們找遍了豬場也沒找到王茍茍,氣急敗壞的兄弟倆,就在屋子里找了一把镢頭一張鍬,跳下豬圈沒頭沒腦地砸豬,把兩頭母豬和十幾只小豬娃全都結(jié)果了,然后又跳進公豬圈,把公豬也給劈了。開車回到家里時,屋門還關(guān)著,從窗戶上一看,媽媽上吊了。

      從此,臭臭的親生父親的最大嫌疑人就這樣在神子頭失蹤了……

      神子頭村有一棵老槐,沒人能說清楚它有多大年齡,老槐很大很粗,主干八九個男人拉著手才能抱??;樹冠大得能蓋住二畝地。樹下到處是曲曲彎彎拱出地面的根,被人坐多了,被屁股磨得發(fā)亮,像樹底下擺滿了橫七豎八的長凳子。

      村人稱老槐是神樹,認為老槐已經(jīng)成仙,備受村人尊敬,樹下還專門為老槐設有香爐、供桌。老槐的樹枝上掛滿了紅布條子,是求神問仙人的心愿。過年過節(jié),村里人都要到老槐樹下拜拜,燒上幾炷香,祈求太平,消災除難。家里有人病了,也要到樹下燒香,祈求保佑,祛病消災。而在平時,只要不刮風下雨,老槐樹下總是坐著一些人在談古論今。

      常到老槐樹下的重要人物有三個:一個是退休干部王重生,村里人都叫他七九爺,七是他兄弟們的排行,九是知識分子之意;一個是小賣鋪老板馬天行,村里人都叫他活喇叭,他們家開鋪子雖然是為了賺錢,但更重要的作用是搜集新聞;第三個人物那就是臭臭……

      眨眼功夫就二十多歲的臭臭,個子還只有三尺高多一點,還只會喊“媽媽”,誰把她惹怒了就罵誰“日”。她依然不會哭,從來不掉眼淚,出門也從來沒目標,走哪兒算哪兒,哪兒人多,就往哪兒去。姥姥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已經(jīng)為她操不下心。有一段時間,曾拿繩子捆住她的腰,把她拴在院子里的桐樹上,就像拴著一只猴子,任她怎么“日”,也不放她出門??伤┝舜蟾牌甙颂?,村人看著她可憐,覺得這樣拴下去,會把她拴死的,就勸姥姥,勸得姥姥心軟了,就又把她放了。她又在村里開始走動,村人便有了責任感,每到吃飯時候,有順路的就把她捎回去。即使這樣,她依然沒有安全保障。村子里的孩子不聽爸爸媽媽話的時候,大人們總是說:“長大讓你娶臭臭做媳婦。”孩子們都不愿意娶臭臭,見了她,就少不了拿土疙瘩砸她。臭臭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對孩子們很親熱,一見面就叫“媽媽”。他們卻打她,把她頭上砸出許多包來,疼得她直咧嘴,“日日日”地罵個不停。孩子們作踐完了,就一窩蜂地逃去。以后再見面,臭臭依然親熱地叫他們“媽媽”。

      七九爺和馬天行都不在的時候,無聊的人們就拿臭臭取樂,說:“臭臭,知道你爸爸是誰嗎?”

      臭臭趴在地上,手里拿一根小棍子犁土,聽見有人和她說話,抬起頭來嘻嘻地笑著,慢騰騰地眨一陣子眼珠說:“媽媽?!?/p>

      老槐樹下的人笑了,臭臭也跟著笑了,眼珠子在眼里不停地眨動。

      “爸爸怎么會是媽媽呢?”問話的人又說。

      臭臭依然開心地喊著:“媽媽?!?/p>

      “你這個笨蛋!”問話的人在她已經(jīng)發(fā)育成大人般的腦瓜上拍了一下。

      她翻一下白眼,嘴里立刻擠出一個狠毒的字來:“日!”

      問話的人又在她腦瓜上拍一下:“你這腦瓜子里裝的是水嗎?”

      臭臭手里的小棍子在地上狠狠地劃著,嘴里噴泉般地涌出一串:“日日日日……”

      老槐樹下的人都把腰笑彎了,把肚子笑疼了。

      大家笑,臭臭也跟著傻笑。

      七九爺王重生一來,人還沒到老槐樹下,咳嗽聲已經(jīng)先到了。那一聲干咳立刻阻止了逗臭臭的人。大家都抬起頭來看著手里拿著一個大玻璃茶杯,戴著一副老花鏡,下巴上掛著有將近一尺長的花白胡子的七九爺。七九爺邁著四方步子,一臉嚴肅地走過來說:“怎么可以欺負一個憨憨呢?”

      老槐樹下靜靜的,只有臭臭無意識地沖七九爺叫了一聲:“媽媽。”

      七九爺沒理睬臭臭,在老槐樹下靠近供桌的地方坐下,把手里的玻璃茶杯放在臉前的地上。茶杯里的茶葉旋轉(zhuǎn)著,顯然是剛剛泡上的,還得泡一會兒。七九爺在身上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吸上幾口說:“你們這些人,像咱神子頭的人嗎?”

      面對七九爺?shù)耐?,神子頭沒有幾個人敢說響話。七九爺畢竟不同于村里別的泥腿子長輩,他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吃皇糧的干部。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都成了國家干部。他的大兒子還是神子頭村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個大學生,現(xiàn)在是縣里的副縣長。

      七九爺慢條斯理地說:“我跟你們說過,神子頭不是一般的地方。過去咱這地方出過九個進士,十五個舉人,上百個秀才。咱這地方出的最大的官是閣佬,相當于現(xiàn)在的總理、副總理,也就是過去說的宰相。神子頭怎么就出了那么多大官呢?因為咱這地方的風水好,咱這地方是神仙修仙的地方,咱這地方的人都是修仙人的后代。神子頭不同于別的村子,這千年古槐,二龍戲珠的孤山,都是我們值得榮耀和驕傲的象征。我們有著優(yōu)秀的傳統(tǒng)美德,我們沒有理由不熱愛我們的風俗,不愛護我們的傳統(tǒng),不珍惜我們的榮譽?!?/p>

      臭臭還拿著小棍子在地上剜土,等七九爺停下話,趴在地上的她便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七九爺,無意識地笑著,喊了一聲:“媽媽?!?/p>

      七九爺白臭臭一眼,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然后接著說:“我說過,盡管我們神子頭很不一般,有一個好風水,可這風水不可能給每家每戶都帶來福氣。就說這臭臭吧,她不也同樣和咱是一個村的人嗎?她家的墳地不也在孤山上嗎?可她怎么就成這樣子了呢?這就是每個人的命運。你的命和我的命就不一樣,我就是吃皇糧的,你就是種地的。為什么呢?這都是前世修下的。我這么說就是想讓大家明白,福氣是修來的,是先人積德行善的結(jié)果。一人自有一人的福,如果你命里不該當官,就算占了好風水,也只怕你服不住。所以做人還是要多積些德,你積的德越多,后輩兒孫的福就越大。咱們村怎么就出了閣佬,出了御史、巡撫,出了十幾個知縣呢?那都是他們的先人為他們修下的福氣。你們甭以為孤山有龍脈,只要把墳地選在龍脈上,家里就會出皇帝。如果你不積德行善,就算真的把墳地坐在龍脈上,只怕也享受不了,結(jié)果也許和這臭臭一樣,生出來的后人不憨即傻?!?/p>

      臭臭聲音尖尖地叫了一聲:“媽媽!”

      老槐樹下的人們都在看著七九爺,仿佛七九爺這一番話正好說到了大家心里,氣氛立時嚴肅,都小心翼翼地盡量多給七九爺一些敬重,然后從他的嘴里盡可能多地淘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七九爺說:“關(guān)鍵在于修行,任何事物的形成,都有它的道理,是必然的結(jié)果。所以,我覺得人還是應該實際一點,不要妄想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你積德有多高,兒孫的福氣有多大,這一切都在于修行。我知道大家都想一步登天,可天太高了,一步登不上去,何必要想那么高呢?你踏踏實實修行,多積德行善,哪怕能給你兒孫修一個教書的老師,也比種地強?!?/p>

      不知不覺就到了吃飯的時候,坐了一上午鋪子的馬天行端著一碗飯往老槐樹下走來,一邊走一邊發(fā)布消息:“聽沒聽說,村里把孤山賣了?”

      臭臭看見馬天行端著一碗飯,立刻笑瞇瞇地站起來喊:“媽媽,媽媽媽媽……”

      馬天行看都沒看臭臭,任她揚起臉看著自己手里的飯碗,目光掃著老槐樹下的每一個人,最后盯在了七九爺臉上。

      七九爺?shù)幕ò缀佣读硕墩f:“你聽誰說的?”

      馬天行咽下了嘴里的飯說:“村委副主任虎旦。他剛剛從村委會出來,到我鋪子里買了一盒煙?!?/p>

      七九爺憤怒地說:“賣給誰了?”

      馬天行回答:“閆世奎?!?/p>

      老槐樹下的人們立刻像天塌了似的,便大瞪著眼睛,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人能說出一句話來。

      倒是臭臭還在笑,她到了馬天行身邊,討好似的揪著馬天行的褲腿,不停地叫喊:“媽媽,媽媽,媽媽……”

      七九爺拿起水杯,一聲不吭地走了。

      七九爺?shù)拇髢鹤油趸⑻髮W畢業(yè)后分回了縣里,閆世奎販運木材的時候曾找過他幫忙,已經(jīng)當了科長的王虎太卻并不理會。閆世奎建鐵廠后,王虎太已經(jīng)是一個鄉(xiāng)的書記了。打心底里看不起閆世奎的他,眼見閆世奎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很得縣里領(lǐng)導的器重,王虎太再回到村里時,便不得不到閆世奎的廠里去看看,吹捧一番閆世奎。閆世奎自然也沒記恨過去的事情,很樂意接受王虎太的吹捧,很快兩個人就成了哥們。得到閆世奎的支持,王虎太很快就成了副縣長候選人,并且順利地當選為副縣長。

      只是無論王虎太和閆世奎怎么好,七九爺總是看不慣閆世奎,他覺得做人要有德行,可閆世奎卻最最沒有德行,總是要辦一些缺德的事。比如當了企業(yè)家的他總是愛插手村里的事;比如他永遠改不掉的好色毛病?鴉再比如他喜新厭舊,為了娶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大學生硬要和結(jié)發(fā)妻子白杏花離婚。七九爺為了維護神子頭的名譽,沒少阻撓過閆世奎,只是閆世奎并不把他當一回事。因此,七九爺很反對兒子王虎太結(jié)交閆世奎這樣的人,他和兒子虎太交談過幾次,兒子卻說他思想不夠解放,跟不上形勢,還慫恿閆世奎請他擔任了東山公司的名譽顧問。當上東山公司的名譽顧問后,每年白拿閆世奎幾千塊錢,七九爺也便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現(xiàn)在知道了閆世奎要買孤山,他又無法容忍了……

      七九爺頂著正午的紅日頭來到閆世奎的東山公司,敲開閆世奎的辦公室走進去說:“世奎,聽說你把孤山給買下了?”

      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的閆世奎點了點頭:“是的。”

      七九爺便生氣地說:“你買孤山做什么?”

      閆世奎說:“我準備在孤山搞一個生態(tài)園林?!?/p>

      七九爺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可他還是不能不擔心:“那么多墳地,你打算咋辦?”

      閆世奎很大氣地說:“一個墳給五百塊錢,遷出去不就完了么?”

      七九爺說:“你覺得村里人會答應嗎?”

      閆世奎強硬地看了一眼七九爺說:“你覺得有人敢不同意嗎?”

      七九爺便再說不上話來了,但他心里還在想著一定要阻止閆世奎。回到家后,他就給兒子虎太打了一個電話,希望虎太能出面干涉一下??伤麤]想到兒子竟說:“爸,你管這事干什么?世奎哥想美化孤山,那是好事,咱應該支持才對。”

      七九爺說:“那么多人家的墳地都在孤山,他想搞啥就搞啥,是不是太不像話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咋就不替老百姓想一想?”

      虎太說:“爸,你甭太老腦筋了,我知道你心里還在想著龍脈不龍脈的事,覺得孤山是風水寶地??墒牵芍习傩諠M山造墳,把孤山挖得千瘡百洞,孤山還有什么價值?我倒是覺得世奎哥的想法很好,把孤山搞成生態(tài)園林,以后還可以搞旅游,這對我們村的發(fā)展大有好處?!?/p>

      七九爺知道兒子虎太已經(jīng)站到了閆世奎的一邊,便無奈地說:“閆世奎想干啥就必須干成個啥嗎?”

      虎太說:“爸,你甭想不開?!?/p>

      給白杏花出殯之后,為了轉(zhuǎn)移村子里人們對這一件事的關(guān)注,閆世奎把村支書王保京和村委主任呂春勝叫到了他公司的辦公室,把孤山遷墳的工作安排給他們。王保京和呂春勝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貼出了遷墳告示,要求孤山所有的墳主必須在兩個月內(nèi)全部遷出,不遷者視為無主荒墳,一律鏟平。

      告示貼出后,王保京和呂春勝便率先行動起來,請陰陽先生去南山選新墳址。支書王保京領(lǐng)著陰陽先生往南山去的時候在村里碰見了馬天行,馬天行知道王保京帶頭遷墳了,心里疙瘩得不行,便拉住王保京說:“真遷墳呀?”

      王保京一臉苦笑:“不遷咋辦呢?”

      馬天行說:“生態(tài)園就那么重要,非得讓死了的先人搬家?”

      王保京說:“重要不重要,你問閆老板去吧?!?/p>

      馬天行當然知道王保京的能耐,他敢頂著,這個村支書就得易主。現(xiàn)在的村干部基本上不頂用了,村里的人都在閆世奎的廠里上班,都靠閆世奎活人呢,村干部的話誰還再聽?何況村委主任呂春勝就是閆世奎的人,是靠閆世奎打招呼選上去的?,F(xiàn)在的村干部就剩下抓計劃生育了,而抓計劃生育還必須閆世奎配合,誰敢超生,讓閆世奎代村里扣罰款。更何況,閆世奎每年都要給三職干部每人發(fā)五千塊錢的獎金。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村干部都這樣了,老百姓又能怎樣?馬天行知道自己也肯定扛不住,心里萬分地不痛快,卻又無可奈何。

      讓馬天行更想不到的是,德高望重的七九爺也在告示貼出后請來了陰陽先生,很自覺地上南山踩新墳地了。如果光是支書村主任帶頭,大家還要觀望一陣子,要看一看七九爺?shù)膽B(tài)度,而現(xiàn)在連七九爺都遷了,還觀望什么呢?馬天行聽說七九爺也上南山選墳址了,便生意也顧不上管了,跑到南山上,氣喘吁吁地找到七九爺說:“你真的要遷墳?”

      七九爺笑著說:“咋不遷呢?”

      馬天行苦悶地說:“真的就沒辦法了?”

      七九爺掏出一包煙來,抽一支遞給馬天行,自己也點上一支吸著說:“世奎這是在為咱們村辦一件功在當今利在千秋的好事呵,咱們怎么能不支持呢?”

      馬天行愣愣地看著七九爺,七九爺被煙霧籠罩著,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臉,讓馬天行非常絕望,然后失神地走下了南山。

      接著,他便看見村里的干部和閆世奎公司里的干部們紛紛行動起來,遷墳的熱潮正在一天天高漲。村里的喇叭也在不停地吼叫,表揚那些遷墳積極的人家,通報批評那些遲遲不動的人家。同時,遷墳補貼款也開始發(fā)放了。

      即使這樣,仍然有一部分釘子戶讓王保京和呂春勝頭疼。生怕兩個月的時間完不成任務,他們想著那些釘子戶不怕他們,但不能不怕閆世奎,兩個人便來到東山公司,跟閆世奎說:“世奎哥,你看是不是在公司的會堂召開個會?”

      閆世奎問:“干什么?”

      呂春勝說:“說說遷墳的事情?!?/p>

      閆世奎又問:“沒人遷嗎?”

      王保京接過話去說:“也不是沒人遷,是有那么一部分釘子戶不遷?!?/p>

      閆世奎問:“都是哪些人?”

      王保京說:“都在廠里工作的?!?/p>

      閆世奎便點了點頭:“咱們先到廠里轉(zhuǎn)一下,看看再說?!?/p>

      當下閆世奎就站起來,領(lǐng)著王保京他們下了樓,往鐵廠生產(chǎn)區(qū)走去。

      他們來到第一分廠的一號爐前,撞見串崗的劉武正在一號爐前演講。劉武義憤填膺地說:“村干部怕他閆世奎,是因為他們害怕丟官,害怕討不上便宜。咱們工人掙的是血汗錢,怕他干什么?他不就是靠榨咱們的血汗發(fā)財?shù)膯??咱們就是不遷墳,看他能把咱們怎么樣,敢不敢把咱們打發(fā)了?!?/p>

      閆世奎遠遠地站了下來,同時給王保京呂春勝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甭驚動劉武,讓他繼續(xù)演講。

      一個工人說:“如果人家真鏟呢?”

      “他敢!”劉武冷笑了一聲,繼續(xù)鼓動說,“他敢咱們就告他,只要大家一條心,不怕斗不過他閆世奎。他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嗎?”

      閆世奎聽到這里實在忍不住了,便咳嗽一聲,向劉武和聽他演講的工人走了過去。工人們被那一聲咳嗽嚇呆了,一個個傻乎乎地看著閆世奎,不知道如何是好。閆世奎來到他們身邊,工人們這才慌亂地尋找放在地上的工具,想要做出干活的樣子。閆世奎卻擺了擺手說:“都別動,我還有話要和你們說呢?!?/p>

      工人們只得站下來,低著頭不敢去看閆世奎的臉。閆世奎沒有急著說話,而是一遍遍審視著眼前的工人,然后就瞅到了人群中神情最為不安的李富。他是電工,工作崗位在配電室,可他卻跑到一號爐來了。李富看見閆世奎的目光向自己掃來,恨不能地上裂個縫子鉆進去,他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以為閆世奎馬上就要拿他開刀??墒情Z世奎的目光最后越過了他,盯在了劉武身上。全場的人只有劉武昂著頭,沒有一絲害怕的意思。閆世奎知道杏花的死和劉武有一定關(guān)系,知道他得不到公司的重用就想和他唱反調(diào),還想在他的公司成立工會,更知道他想借遷墳煽動更多的人反抗他??粗鴦⑽洌Z世奎的眼睛就冒火了,可是他沒有急著說話。他不說話,讓在場的人就無法不發(fā)慌,特別是串崗的李富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來查、查線路,沒、沒想到……”

      閆世奎沒有理睬李富,眼睛仍然緊盯著劉武,突然冷冷地說:“不相信我敢把你家的墳鏟了嗎?”

      劉武咬著牙說:“你敢!”

      閆世奎便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要上班了,告狀去吧?!?/p>

      “你這個惡霸!”劉武一定沒有想到閆世奎會如此對他不客氣,氣得發(fā)瘋了,拿手指著閆世奎的鼻子吼叫道,“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為所欲為,孤山不是你一家的,老子就是不遷墳,就是要占龍脈!”

      閆世奎沒有發(fā)火,而是扭回了頭去,向聽見吵架跑過來的幾個保安招了招手,等他們走過來后,指一指劉武說:“把這條瘋狗拖走,一輩子也不準他再踏進這廠里!”

      兩個保安不由分說,就架起劉武的胳膊往廠外拖。

      劉武哭了,大聲吼叫著,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家眼睜睜看著劉武被保安拖走后,閆世奎才轉(zhuǎn)回頭來看了一眼李富,說:“你也不想遷墳?”

      李富臉上早嚇得沒了血色,趕忙說:“我明天就請陰陽先生,馬上就遷?!?/p>

      閆世奎便不再和李富說什么,把目光轉(zhuǎn)向其他發(fā)愣的工人:“你們呢?誰想跟著劉武去告狀,現(xiàn)在就可以到財務科結(jié)算工資,想怎么去就怎么去?!?/p>

      工人們急忙表態(tài):“我們不告,我們告啥狀呢?!?/p>

      閆世奎跟王保京呂春勝笑了笑,便帶著他們往二號爐走去……

      吃晚飯的時候,馬天行就在老槐樹下發(fā)布了劉武被閆世奎開除的消息。好多天沒有到老槐樹下的七九爺也在場,聽了馬天行的消息,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也許真的要出皇帝了。”

      老槐樹下吃晚飯的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七九爺沒有再像以前那樣津津樂道,大談特論,而是掏出一支煙來點著,深沉地抽了起來。

      馬天行卻耐不住寂寞,嘆息著說:“一村人都靠人家活哩,能有什么辦法?還是想想村里這些年的變化吧,電是誰給接的,自來水是誰給花錢打的機井,路又是誰給鋪的,學校又是誰捐錢修的。”

      七九爺?shù)皖^抽著悶煙,一言不發(fā)。

      老槐樹下的人都不再說話。

      只有饑腸轆轆的臭臭在抓著一個正在吃飯的人的褲筒尖叫:“媽媽,媽媽媽媽……”

      天黑透了,姥姥尋到了老槐樹下,拉著臭臭的手,拖著臭臭不情愿地離開老槐樹往家走去。

      兩天工夫,村里人就幾乎都到村委會辦了遷墳手續(xù),領(lǐng)取了遷墳補助。接著家家戶戶都請了陰陽先生,踩新墳地;選好墳址后,緊鑼密鼓地挖墳建墓;然后擇吉日,上孤山把先人的骨頭挖出來,搬遷到新墳下葬。

      全神子頭只有劉武堅定不移,他要看看閆世奎到底能把他怎樣。劉武的爸爸劉東生是個瘸子,在老槐樹下擺了個修鞋的地攤,憑著修鞋賺錢過日子。修鞋匠劉東生沒有那么大的膽敢和閆世奎對抗,幾乎每天都在懇求兒子劉武:“咱惹不過人家,遷就遷了吧?!?/p>

      劉武說:“你敢遷,咱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p>

      劉東生腿不好使,知道自己將來要依靠兒子劉武,劉武硬不遷墳,他也不敢強求,但心里慌得很,好像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天。

      兩個月的期限眨眼過去了,劉武家的墳還是沒有遷。閆世奎便來到村委會,讓呂春勝在高音喇叭上給他喊來瘸子劉東生。閆世奎坐在村委會的沙發(fā)里,兩條腿擱在茶幾上,看著劉東生瘸著腿一搖一擺進來,就開門見山地說:“東生哥,你那墳到底遷還是不遷?”

      劉東生身子斜靠著門框,擦一把臉上熱騰騰的汗說:“我想遷,可劉武不聽話……”

      閆世奎厲聲說:“你們家到底誰說了算?你是他爸,還是他是你爸?”

      劉東生咧一下嘴,淚水就在眼眶里旋轉(zhuǎn)著出來。他說:“世奎兄弟,我窩囊,我管不了娃。我不想讓他跟你作對,他不聽,就要和你作對,我真是沒辦法呀。生成教不成,教成努死人,你讓我拿他怎么辦?我要是遷墳,他就和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

      閆世奎冷笑道:“你不是還有一個上大學的娃么?”

      劉東生抹著淚說:“你說劉文?他念大學,還不是靠著劉武供,可劉武現(xiàn)在……”

      閆世奎說:“我不想聽你這些沒用的話,我只問你遷墳不遷?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了,明天鏟車就要上孤山了。”

      劉東生看一眼閆世奎,著急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后閆世奎站起來說:“遷不遷由你,我該告的都告訴你了?!?/p>

      劉東生愣愣地看著閆世奎,還想說什么,但閆世奎已走出門去了。劉東生便著急地喊了一聲:“閆總……”

      閆世奎頭也不回地走了。

      呂春勝給劉東生出主意:“今天夜里想辦法先把骨頭挖出來吧?!?/p>

      王保京說:“咋就不想想,全村的人都遷了,你一家不遷能行嗎?依我說,把五百塊遷墳費先領(lǐng)了,夜里把骨頭挖出來了事?!?/p>

      劉東生再什么話也沒說,慢慢地轉(zhuǎn)開身,邁著瘸腿一搖一晃地走了。

      沒有班上的劉武每天早上都要睡懶覺,妻子牛蘭燕做好飯,端著碗到外面打探消息,聽說公司的鏟車真上了孤山,便慌忙跑回家來喊叫劉武:“你還睡呀,鏟車都上山了!”

      劉武腦子里“轟”地一聲,急忙坐起來,抓了衣服穿好,氣哼哼地罵著:“老子今天就跟他拼了,看他敢不敢要了老子的命!”

      在院子里扛了一張鐵鍬,頭也不回地往孤山上沖去。

      牛蘭燕知道男人上山打架,心里七上八下的,把碗往廚房一扔,也匆匆忙忙跑出院子,往山上去了。他們氣喘喘地跑上孤山時,鏟車已經(jīng)開進他們家墳地。劉武揮舞著鐵鍬沖過去:“日你祖奶奶的,我看哪個狗日的敢鏟我家的墳!”

      牛蘭燕也助陣般大喊著:“真是欺人太甚了!”

      可閆世奎并不在場,他兒子閆紅紀也沒有來。開鏟車的司機同是一個村的人,并不愿意和劉武發(fā)生沖突,便看著怒火中燒的劉武怪怪地一笑,指著墳說:“你爺爺?shù)墓穷^已經(jīng)起走了,你還鬧的什么事?”

      劉武拿著鍬來到爺爺?shù)膲烆^,這才發(fā)現(xiàn)墳前的馬道早已刨開,磚砌的墓門大開著。劉武一下子失神了:“這是誰干的?”

      鏟車司機說:“回家問問你爸不就清楚了?”

      劉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看著打開的墳門,跌坐在了馬道邊挖出來的虛土上,傷心地大哭起來。

      馬天行曾問過劉武,有沒有絕對把握告倒閆世奎?

      劉武說:“你知道他的企業(yè)是怎么發(fā)展起來的?他靠的是偷稅漏稅,光這一條就能把他送進大牢,讓他的企業(yè)倒閉?!?/p>

      馬天行在老槐樹下講出了這一件事,大家便非常擔心,都替閆世奎捏著一把汗。村里人相信閆世奎肯定偷稅漏稅了,因為這世上沒有誰不偷稅漏稅的。只是,國家不允許偷稅漏稅,誰偷稅漏稅就法辦誰,閆世奎能過了這個坎嗎?如果過不了這個坎,真的被公安局抓了,他的鐵廠、翻砂廠還能辦下去嗎?鐵廠和翻砂廠真的關(guān)了門,神子頭人又靠什么掙錢?這時候神子頭人才覺得,劉武告的不僅是閆世奎,還有全村人的飯碗。明白了這一點后,就沒人能不生劉武的氣了,看著劉東生仍像無事人一樣不慌不忙地給人補鞋,就少不了發(fā)難他:“東生,你兒子劉武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害得全神子頭的人都跟著他倒霉?”

      劉東生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補著鞋,任村里人怎么說,他都不抬頭,也不吭聲。

      “看樣子,劉武是不想讓咱村人過日子了?!?/p>

      “他不讓咱過日子,咱也不能讓他過日子,以后都甭讓他老子補鞋了?!?/p>

      果然,只要有人來找劉東生補鞋,老槐樹下的人就會阻攔:“劉武要砸咱的飯碗,你還照顧他老子的生意?”

      劉東生在老槐樹下干坐了三天,第四天便不再出攤了。

      縣國稅局地稅局都派人來查東山公司的賬,村里人的心都“咚咚”地跳著,覺得他們掙錢的鐵廠、翻砂廠馬上就要關(guān)門了。卻沒想到,查賬的結(jié)果是閆世奎并沒有偷稅漏稅。國稅局和地稅局的人走后,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又來了,在東山公司和閆世奎坐了一下午,晚上村里便召開了支部會,閆世奎在會上舉著拳頭,面對鮮紅的黨旗宣誓,正式加入了黨組織。

      村里人知道閆世奎是黨員了,懸著的心才終于踏實了。

      接著新一屆的村委換屆工作開始了。劉武也跑了回來,找王保京報名,要競選村委主任。鄉(xiāng)里的意思是要閆世奎當,呂春勝陪選。閆世奎本來不想當,又不好意思推托,只得安慰呂春勝,選脫了到公司上班。呂春勝正為難時,劉武插了進來,正好省了他陪選。王保京也順水推舟地給劉武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機會。

      劉武覺得神子頭有相當一部分人恨閆世奎。這種恨就是窮人對富人的那種恨,只要大家有這種恨存在,他劉武就有希望當選村長。他在村里一家一戶地奔走著,要告訴神子頭所有的人,他當村長的目的就是要為神子頭的老百姓爭取更大的利益,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從閆世奎手里奪回孤山,然后把孤山規(guī)劃成公墓,讓全村人都可以擁有神子頭最好的風水寶地。第二件要做的事是經(jīng)營勞動力,東山公司不通過村委會,不給村里交納勞動力管理費,就甭想讓村里有一個人到廠里干活去。第三件要做的是,收回東山公司的土地使用權(quán),或者以地入股,以此控制東山公司,閆世奎如果不答應,就讓他停產(chǎn)。劉武還說,以前的村委會沒有這樣做,是村干部得了好處,把全體村民的利益出賣了。他當了村長,堅決不會要閆世奎的好處,決不會讓閆世奎再討村集體和全體村民的一點兒便宜。

      閆世奎并沒有把劉武放在眼里,劉武在村里活動的情況,他一清二楚。他甚至知道劉武都找過誰,說了些什么,而他卻遲遲不表露態(tài)度。直到劉武把全村的人家跑遍了,他才在村民換屆領(lǐng)導組組長王保京的一再說服下,走進村里,來到老槐樹下,把腋下夾著的一條芙蓉王香煙拆開,挨個給大家發(fā)了一圈,然后自己點上一支,口吐著煙圈說:“聽說劉武都找過你們了,不知道你們表態(tài)沒有?我可是衷心希望劉武能勝過我,成為咱神子頭新的一屆村委主任?!?/p>

      老槐樹下坐著的人不知道閆世奎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都傻傻地看著他。閆世奎見大家都看著他發(fā)呆,就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玩石頭蛋子的臭臭,向她走了過去,從兜里掏出一塊口香糖,遞給臭臭說:“吃糖嗎?”

      臭臭抬起頭來看了閆世奎幾眼,笑著叫了一聲“媽媽”,然后從閆世奎手里接過口香糖,連皮也不剝就喂進了嘴里。

      閆世奎看著臭臭,他看著她的時候,她也在看著他,臉上掛滿了純凈的笑容。臭臭笑起來兩只眼瞇成了一條線,鼻子向上揪著,上唇像卷起的門簾,露出兩顆很大的門牙。她確實丑陋無比,丑陋得讓人看著就不舒服。而且鼻子下還掛著兩道黃鼻涕,嘴唇上粘著飯碴子,胸膛上的飯滴一片烏黑,身上還有一股子濃濃的屎尿味兒。要是在往日,臭臭在閆世奎眼中是不存在的,但在今天,他卻把她當作了說話的對象。他向臭臭笑了笑說:“你知道村里人為什么恨我嗎?”

      臭臭叫一聲:“媽媽。”

      老槐樹下的人都有幾分心虛地看著閆世奎,心里很是不安。

      閆世奎說:“村里人都恨我有錢,恨我在村里辦起了鐵廠、翻砂廠,恨我蓋了一棟辦公大樓花了幾百萬。還恨我買一輛小汽車就是一百多萬元,恨我娶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小老婆。”

      臭臭聽不明白他的話,依然笑著叫他“媽媽”。

      閆世奎說:“劉武現(xiàn)在要競選村長,就是想利用村人對我的仇恨把我選脫,他好上臺整治我。他以為我就指望村里的勞力賺錢了??晌业挂纯?,劉武當了村長,能把我怎么樣?我不怕他控制勞力,神子頭的人都不愿意給我干,神子頭的土地不愿意讓我用,我可以把廠子搬走。天底下有的是窮地方,天底下愿意讓我去的地方多得很,愿意到我公司上班的大有人在。”

      臭臭尖聲叫著:“媽媽媽媽……”

      閆世奎又點上一支煙,向臭臭笑著說:“臭臭,回去告訴你舅舅,就說我知道劉武找過他,他已經(jīng)給劉武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投劉武的票。你舅舅李富也是希望劉武能把整垮的人。你告訴他,就說我不怕。神子頭容不得我閆世奎,我閆世奎可以走,但我倒要看看,劉武能給神子頭帶來什么?!?/p>

      臭臭努力地嚼了半天,又把紙包著的口香糖吐了出來,罵了一聲:“日!”

      閆世奎看著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呆了一下,接著在臭臭頭上拍了拍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坐在老槐樹下的人們趕忙站起來,圍上去說:“閆總,我們都是有良心的人,我們都是活你哩,咋還會去做那些昧良心的事呢?”

      閆世奎沒有再說什么,合著雙手拜了大家一下,轉(zhuǎn)身走了。

      坐在老槐樹下的人們,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來,仿佛神子頭即將面臨一場災難。閆世奎走后,大家也紛紛回家去了,只留下了幾個老人,還在等著七九爺。他們想聽聽七九爺對這一次選舉的意見。

      天快黑的時候,七九爺終于端著茶杯來了。馬天行也端著一碗飯來了。許許多多的村里人也端著飯來了。劉武聽說閆世奎來過老槐樹下,他也來了??纱蠹铱匆娝褚娏宋辽褚粯?,紛紛起身逃走,一眨眼工夫,老槐樹下就只剩下了馬天行,還有七九爺和臭臭。

      劉武不明白地說:“怎么我一來大家就都走了?”

      七九爺不陰不陽地說:“這就是人心。”

      劉武不解地看著七九爺:“什么人心?”

      七九爺說:“看不出來嗎?大家都怕你?!?/p>

      劉武仍然不明白:“怕我?我又不是狼?!?/p>

      七九爺說:“你比狼更可怕?!?/p>

      此后的幾天,劉武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再受歡迎,全村沒有一個人再愿意聽他演講。這使劉武特別郁悶,再也沒興趣宣傳他的競選綱領(lǐng)了??勺屗氩坏降氖牵@天他正在家里坐著,王貴媳婦李秀娥竟然找上門來,拿著一份劉武狀告閆世奎的復印件,問劉武為什么誣陷她?

      劉武不愿意承認,李秀娥就走出院子,揮舞著手里的告狀復印件大喊大叫:“村里人都來看看劉武這個狗娘養(yǎng)的是怎么作踐人!”

      牛蘭燕不愿意吃虧,從屋子跑出去要和李秀娥對罵。劉武也氣急敗壞地抓起一把煤鍬沖出院子要和李秀娥打架,可就在這時候,街門上突然又涌進來十幾個手里拿著同樣復印件的婦女。劉武一下子蔫了,丟下煤鍬,轉(zhuǎn)身回了屋里,哐當關(guān)上屋門,任她們在院子里如何大吵大鬧都不應聲。他沒有想到告狀書會落到她們手里,讓她們知道他敗壞了她們的名聲,告不倒閆世奎,反倒讓自己惹了一身臊。劉武知道這些女人罵他還是輕的,一旦她們的男人也參與進來,那就更沒有他的好了。

      劉武越想越后怕,哪里還有心情再競選村委主任,當天夜里就趁著大家熟睡,逃離了神子頭。

      候選人只剩下閆世奎,幾乎是全票當選了神子頭的村委主任。

      閆世奎買下孤山后,在孤山上種滿了松柏,原先光禿禿的孤山,突然間像和尚頭上長出一層生機勃勃的新發(fā),滿山遍野綠浪如濤,讓人看著好不舒服,好不秀麗。村里人便覺得,孤山確實被閆世奎治理好了,治理得風光一片。

      孤山綠化之后,閆世奎再不允許牛羊到孤山上放養(yǎng)。為了不讓村里人到孤山上放養(yǎng)牲口,閆世奎雇了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張春旺看山。張春旺四十幾歲時,曾想著要到閆世奎的鐵廠上班,掙幾個錢準備娶媳婦。閆世奎當然不好意思說不要他,只是有一個條件,他必須戒酒,能戒了酒就接收他。張春旺不是不下力的人,但最大的毛病是一見酒就走不動路了,只要有一點錢,三天兩頭就想擺酒場,一個月最少有半個月神智不清。父母就是被他這一口酒活活氣死的。父母死后,張春旺也沒多大長進,沒錢打酒的時候,只要有人管酒喝,一分錢不掙也愿意給干活。閆世奎要他戒酒,張春旺當時答應了,可是沒出三天就又醉得一塌糊涂。

      酒醒之后,村里人問他:“還想不想到廠里上班了?”

      張春旺兩眼無神地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改不了,以后還會大醉,便再沒去找過閆世奎。眨眼五十多歲的人了,胃口一天比一天不好,他雖然還是那么愛喝酒,但再不敢吆五喝六地去趕場了,因為每去一次,他就要在家里不吃不喝大睡三天。三天之后,胃口才舒服一點,吃得下飯。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閆世奎讓人給他捎去口信的。他迷迷糊糊地來到東山公司,閆世奎問:“不喝酒了?”

      張春旺少氣無力地說:“喝的少了?!?/p>

      閆世奎說:“喝不動了吧?”

      張春旺點了點頭:“胃有了毛病?!?/p>

      閆世奎笑著說:“如果十多年前戒掉了,也許現(xiàn)在有人給你暖腳了?!?/p>

      張春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閆世奎說:“給你找個事干吧?”

      張春旺低著頭問:“什么事?”

      閆世奎說:“看山。你也許已經(jīng)看見了,孤山上我栽上了樹,你每天就到山上去,給我看著那些樹,別讓村里的牛羊進去啃了。”

      張春旺說:“給我開多少錢?”

      閆世奎伸出兩個指頭:“一月二百塊。錢雖然不多,但活也不重。另外,公司過年過節(jié)發(fā)福利,也有你一份?!?/p>

      張春旺想了一下說:“我干?!?/p>

      第二天張春旺就上山去了。剛上山那幾天,村里人似乎還不知道閆世奎是雇了他看山的,趕著牛羊就要往孤山上放,卻被他站在路口瞪著狼眼攔住了。被他攔了幾次以后,村里人就知道了他的責任,再也沒人上孤山放牧了,張春旺也就一天比一天輕閑,有了心情套兔子。孤山上兔子真不少,隔三岔五就有兔子鉆進圈套,他也經(jīng)常有了兔肉吃,還把兔肉炸成丸子,上山的時候拿一張土紙包上,裝進一個油膩膩的黃挎包,同時還裝著一個能盛二兩酒的小瓶子。來到山上,轉(zhuǎn)得乏困了,就找一塊石頭坐下,拿出酒瓶和肉丸,喝一口酒,抓一個肉丸丟進嘴里。一邊吃一邊喝,還哼哼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他覺得這一輩子,數(shù)看山以來活得充實,活得舒心。只是再沒人到山上來放牧,他覺得每月拿二百塊有點兒對不住人家,心里始終不踏實。不過在山上轉(zhuǎn)得多了,他發(fā)現(xiàn)閆世奎父母的墳還在孤山上,這才突然明白,閆世奎讓他看的并不是山,而是他家的墳。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又覺得二百塊錢太少了,便找到閆世奎說:“閆總,別人都說這二百塊不能干?!?/p>

      閆世奎說:“是別人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張春旺說:“我也覺得有點少?!?/p>

      閆世奎笑了笑,說:“多少算好?”

      張春旺說:“還不給我四五百,廠里看大門的不就是四百塊錢嗎?”

      閆世奎說:“我給你的工資就是五百塊,但只發(fā)給你二百,剩下那三百,讓財務科給你存起來了。想給你攢點錢,萬一遇上個合適女人,也有錢辦事?!?/p>

      張春旺瞪大了眼睛,看著閆世奎說:“真的?”

      閆世奎笑著說:“不信你去財務科問一下。不過,現(xiàn)在存折還不能給你,還得讓財務科保管,每月還只能領(lǐng)二百塊錢?!?/p>

      張春旺原以為自己被閆世奎當憨捉了,如果不給他加錢,他就準備把看到的事情喊得滿村人都知道。想不到閆世奎給他開的工資比廠里看門的人還多,只給他二百塊是為他著想。親眼見了寫著他名字的存折后,張春旺心里萬分感動,愿意一輩子為閆世奎守口如瓶。

      張春旺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在山上轉(zhuǎn)悠得更勤快了。這一天轉(zhuǎn)悠到李富家的舊墳地時,突然聽到一只兔子“吱吱吱”地驚叫,以為兔子又鉆了他的圈套,他順著聲音跑過去,卻看到一條大花蟒纏著兔子。他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蛇盤兔。據(jù)說朱元璋就是遇見了蛇盤兔,拿帽子扣上,然后在蛇盤兔的地方挖了墳,把父母葬到了蛇盤兔的墳里,他才當上了皇帝。這樣想著,他趕忙摘下頭上的草帽,照著傳說拿草帽扣住蛇盤兔,然后跑回村里,氣喘喘地走進閆世奎的辦公室,見屋子里有幾個廠里的人正在和閆世奎說話,就說:“閆總,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說?!?/p>

      閆世奎看著他鄭重其事的樣子,就說:“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張春旺不說,眼睛瞅著辦公室里的人。

      閆世奎見他如此神秘,便把那幾個人打發(fā)了出去。

      張春旺這才關(guān)上門,扭回頭來說:“我在孤山上看見蛇盤兔了?!?/p>

      閆世奎瞪著眼睛說:“真的?”

      張春旺點點頭:“真的,我已經(jīng)拿草帽蓋上了。”

      閆世奎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說:“走,看看去!”

      張春旺卻站著不動,說:“不給我點好處嗎?”

      閆世奎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說:“只要是真的,我給你找老婆,結(jié)婚的錢都是我的,怎么樣?”

      張春旺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女人,他說:“你可說話算數(shù)?”

      兩個人離開公司,上了孤山,來到蛇盤兔的地方,草帽還好好地扣在那里。張春旺上前準備掀開草帽,閆世奎攔住他說:“別動?!?/p>

      張春旺便停了下來,傻傻地看著閆世奎。閆世奎細心地查看著地形,然后驚訝起來:“這不是李富爺爺?shù)呐f墳地嗎?”

      張春旺點頭說:“是李富爺爺使用過的墳地?!?/p>

      閆世奎說:“那他們家怎么會出了兩個憨呢?”

      聽了閆世奎的話,張春旺心里一驚,終于明白了,福地并不是誰都服得住的,還暗自慶幸自己多虧沒動邪念……

      閆世奎要在孤山上造一座寶塔,地址就選在李富爺爺遷走的墳基上。

      圖紙設計出來,工程隊也進村了。馬天行有點兒搞不懂,為什么閆世奎連陰陽先生都不請,就一意孤行地把塔址選在了李富爺爺用過的墳地上呢?馬天行覺得李富家出了兩個憨,足以說明他爺爺?shù)膲灥赜袉栴},閆世奎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但為什么還要在那里蓋寶塔呢?他曾在老槐樹下請教過知識淵博的七九爺,七九爺搖著扇子很深沉地說:“天機不可泄露?!?/p>

      馬天行便覺得七九爺已經(jīng)洞察到了閆世奎要在李富爺爺?shù)呐f墳基上蓋寶塔的玄機,只是不愿意說出來。他越不肯說,馬天行就越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想到了看山的張春旺,覺得從他嘴里一定能淘出有用的東西。這些天,他也在張春旺身上看到了奇怪的事情,閆世奎突然間下大力氣要給張春旺張羅媳婦,一個看山的酒鬼,已經(jīng)打了大半輩光棍,值得他那么熱心嗎?這里邊是不是有鮮為人知的秘密?當張春旺來他鋪子里買酒的時候,馬天行就收了酒錢,卻并不馬上給他拿酒,問他:“春旺,媳婦定下了?”

      張春旺點著頭笑了笑:“定下了?!?/p>

      馬天行不解地看著他說:“閆世奎怎么那么熱心要給你張羅媳婦呢?”

      張春旺說:“還不是因為我盡心盡職地給他看山嘛。”

      馬天行說:“不盡心盡職能掙了人家的錢嗎?”

      張春旺笑著說:“那可不一樣?!?/p>

      馬天行看著張春旺:“咋不一樣?”

      張春旺吞吐了一下說:“我胃不好,為了給他看好山,經(jīng)常連飯都吃不上。我想讓他再給我派個人,他不派,說給我找個媳婦做飯。”

      “原來是這樣!”馬天行嘆著氣搖了搖頭,岔開話題,“你每天在山上,可知道閆老板為什么要在李富爺爺?shù)呐f墳基上蓋寶塔嗎?”

      張春旺眨了眨眼反問:“你還不知道啥原因?我還以為你沒有不知道的事呢?!?/p>

      馬天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張春旺說:“啥原因?我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蟲,怎么會知道呢?”

      張春旺揚起頭故意思索了一下說:“你可不要和別人說是我說的?!?/p>

      馬天行舉起一只手說:“我發(fā)誓?!?/p>

      張春旺便神秘地把嘴伏在馬天行耳朵上說:“我問過閆老板,他說李富家出了兩個憨,說明他們家墳地有問題,在他們家墳地上蓋個寶塔,就能鎮(zhèn)住邪氣,以后咱們村就太平了,再不會出生憨憨了。”

      馬天行眨著眼說:“就因為這?”

      張春旺點了點頭:“快給我拿酒來,我要回家去?!?/p>

      神子頭人都知道張春旺是個老實人,馬天行也把張春旺當成了老實人,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第二天中午就在老槐樹下發(fā)布了閆世奎建寶塔的用心。滿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很感動。特別是李富,聽到這個消息以后,感動得恨不得馬上給閆世奎磕頭。這時候,他才感到了閆世奎讓全村人遷墳的英明之舉,正是他的英明將他們家從火坑里救了出來。

      此后李富再見了閆世奎就顯得格外恭敬,每一次見面都想表示他的忠心,給閆世奎表白:“你對我們家的恩德,我們?nèi)胰擞朗啦煌?!?/p>

      孤山上的寶塔是在全村人的熱望下修建起來的。在修建寶塔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神子頭的人都上山看過,沒有上山的只有七九爺,再就是臭臭和她姥姥。

      臭臭是一個一生都沒有走出過神子頭村幾次的人。她每一次出村,都是被姥姥牽著手,因為姥姥不牽著她的手,她就走不出村去。至于姥姥,她也是神子頭村捉摸不透的人,自從生了花花以后,她就不愿意和村里人多接觸了,甚至不愿意見人?;ɑㄉ顺舫糁螅有喂掠皢?,有時候別人看見了和她主動打招呼,她都不回應,完全是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

      寶塔修建起后,確實為神子頭增添了不少景色。只要走出村子,誰都會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一眼孤山上那高矗云天的七層寶塔,無法不在心里感激閆世奎,把他看作是神子頭的福星。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全村人深感意外的事情,閆世奎母親的尸骨被人盜走了。事情發(fā)生得特別蹊蹺,讓大家搞不明白,滿村人都遷墳的時候他們家怎么就沒遷?又偏偏在寶塔剪彩后的夜里要給他父母遷墳了,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尸骨被人盜了?

      馬天行覺得這里邊一定包藏著見不得人的秘密,可他又猜不出這個秘密到底是什么。

      發(fā)現(xiàn)母親的尸骨被盜后,閆世奎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大半夜就跑到看山人張春旺的家里,把已經(jīng)有人暖腳的張春旺從床上叫起來,等張春旺一出屋,就給了張春旺一個耳光:“他媽的,你對得起我每月給你的那五百塊錢嗎?對得起我花錢給你娶媳婦嗎?你每天都在山上,咋讓人偷走了我媽的骨頭?”

      張春旺被打傻了,好半天發(fā)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閆世奎說:“你好好想想,你看山的時候,有沒有人去過我們家的墳地。”

      張春旺卻想不出來他在山上的時候,有誰去過他們家的墳地。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替閆世奎尋思那個偷盜他母親尸骨的人,卻就是想不出那個人到底是誰了。閆世奎一氣之下?lián)艽蛄耍保保?,把公安局的人叫到孤山上說:“只要能破了案,找回我媽媽的尸骨,法辦了掘墓賊,我給你們公安局捐一百萬?!?/p>

      沒有了母親,閆世奎讓人把他父親的尸骨裝進一口新棺材,抬回他們家舊院。公安局一日不破案,他就一日不發(fā)喪。

      這件事在神子頭的影響太大了,連副縣長王虎太都被驚動回來,先到東山公司安慰了一下閆世奎,然后就憂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和父親七九爺討論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說:“不能再等了,再這樣等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p>

      七九爺明白兒子王虎太的意思,他是在擔心閆世奎執(zhí)迷不悟,為了母親的尸骨而耽誤企業(yè)。自從發(fā)現(xiàn)他母親的尸骨被盜后,閆世奎就無心再管公司的事,他把全部心思放在了猜忌上,總覺得母親的尸骨被盜,一定是和自己有過節(jié)的人干的,這個人不抓出來,不繩之以法,他就咽不下這口氣??蛇@個人到底是誰呢?他想到了王茍茍,可王茍茍失蹤很久了;他想到了劉武,可劉武在他母親尸骨被盜之前就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公安局也作了調(diào)查,沒有作案的時間。不是王茍茍,又不是劉武,難道是生意上他曾經(jīng)得罪過的人?可他們又怎么知道他家的墳地呢?閆世奎惱火極了,公司的鐵礦石沒有了,他不管;公司的鐵件運不出去,他不管;公司要給職工開工資,他仍然不管??晒簿志褪瞧撇涣税?,大家不知道閆世奎父親的尸骨,在院子里的喪廳下還要放多久。

      幾乎全村的人都在為他著急,都在替他想著辦法,卻就是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來。連鄉(xiāng)里的梁書記都急了,三次來到神子頭看望閆世奎,三次找七九爺座談,希望見多識廣的七九爺能開導開導閆世奎。村里的干部,公司的干部也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就連馬天行每天都在問這問那,希望能找到一個不讓閆世奎再等下去的好辦法。

      一直沉默的七九爺聽了兒子虎太的那一番話后,也覺得自己不能再無動于衷,任著閆世奎等下去了。他想好了一個辦法,等兒子王虎太走后,上了一趟閆家舊院,把自己的辦法講給了閆世奎。他說:“世奎,你不是想盡孝嗎?那就當你爸沒有死,給他再找一個活的,在喪廳下舉行個儀式,挪一個空屋,把棺材放進去,拆了喪廳,讓你爸和她過上幾天。公安局破案了,你媽回來,就當你爸娶了兩房,如果破不了案,你也算盡孝了。你看這樣好不好?”

      閆世奎木木地說:“有人愿意嫁給一堆死骨頭嗎?”

      七九爺說:“精的沒有,憨的可行,只要你愿意,我去和李富說?!?/p>

      閆世奎吃驚地看著七九爺:“你是說她?”

      七九爺說:“那可還是個黃花閨女。”

      閆世奎不置可否地看著七九爺:“有把握嗎?”

      七九爺說:“我看行?!?/p>

      閆世奎點了點頭:“好吧?!?/p>

      七九爺從閆家出來,就直接上了李富家。七九爺開門見山地對李富兩口子說:“想給臭臭找個婆家嗎?”

      李富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是不是有人愿意要她?”

      七九爺說:“活的沒人要,死的還怕沒人要?”

      李富兩口子懵了,說:“你不是開玩笑吧七九爺,活人和死人咋結(jié)婚?”

      七九爺正色道:“正因為是死人,我才想著是一件好事。你媽那么大了,她能管臭臭到幾時?她老了以后,你們愿意管臭臭嗎?不是我說難聽的話,你們肯定不愿意。把臭臭嫁給個死人,死人也不是真和她過日子,倒是讓臭臭以后有了依靠。這樁婚姻其實就是做個樣子,可以后臭臭就是閆世奎的媽了,他得一直把臭臭養(yǎng)到死。這對臭臭是好事,對你們也是好事,你們要好好想一想。”

      蓮蓮看一眼李富說:“就按七九爺說的辦吧?”

      李富點了點頭:“既然對臭臭是好事,那就依七九爺?shù)霓k吧?!?/p>

      七九爺說:“你們有啥要求,也可以趁早說說?!?/p>

      李富眨著眼珠子說:“彩禮總還是要送的吧?”

      七九爺說:“不就是一筆錢嘛,錢的事好說,送禮的形式就免了。你看怎樣?愿意的話你今天晚上就到我家來拿,明天把人送過去?!?/p>

      李富兩口子忙說:“愿意。”

      晚上,李富兩口子上了一趟七九爺家,七九爺把三捆扎好的百元大鈔給了李富,他們走的時候,七九爺特別交代李富,一定做好你媽的工作,不要出了差錯。

      李富兩口子滿口答應了?;氐郊依铮瑓s又覺得還是先不說的為好,怕和媽媽說了,她萬一要是不愿意,到口的肥肉還不得再吐出去?

      第二天李富早早起來,站在街門口等臭臭。他知道一爬起床來她就要往外面跑,每天早上都是媽媽做熟了飯,再找她回去吃飯的。在街門外等了一會兒,臭臭從街門走了出來,李富趕忙牽住臭臭的手,拉著她來到閆家舊院,將臭臭親手交給了七九爺。

      七九爺說:“你媽沒事吧?”

      李富說:“她高興還來不及呢?!?/p>

      七九爺說:“那就好,回家等著,下午叫你們過來吃席?!?/p>

      李富說好好好,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回到家門口,媽媽就從院子里出來,問李富:“看見臭臭沒有?”

      李富知道媽媽做熟了飯,要上街去找臭臭,知道紙里包不住火,就攔住媽媽說:“甭找她了,從今天起,臭臭有人管了?!?/p>

      媽媽不明白地瞪著李富:“臭臭有人管了?連你都不想管她,誰還會管她?”

      李富拉著媽媽說:“回屋里我慢慢跟你說?!?/p>

      媽媽甩開李富的手,著急地說:“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李富攙扶著媽媽說:“進屋里說吧?!?/p>

      蓮蓮也從院子里走出來,兩個人攙扶著媽媽,硬是把她拖回了屋里,扶她在炕沿上坐下。見媽媽著急得臉色都變了,李富低著頭說:“媽媽,你就甭著急了,我給臭臭找了個好人家,她享福去了?!?/p>

      媽媽怒火地喊著:“我不想聽?!?/p>

      蓮蓮也幫腔說:“媽媽,真的,臭臭從今天起就是閆世奎的媽媽了?!?/p>

      媽媽不明白地看著他們:“你們說啥?”

      李富說:“我們給臭臭尋了個婆家,她今天就要和閆世奎的爸爸舉行婚禮?!?/p>

      媽媽發(fā)愣地看著他們:“我不明白你們胡說什么,閆世奎的爸爸早就死了,可臭臭是個活人呀?!?/p>

      李富看一眼蓮蓮,給媽媽解釋說:“閆世奎爸爸確實死了,可閆世奎就是想給他爸爸娶個活媳婦,這可是件好事。媽媽,想想你老了以后臭臭怎么辦?臭臭嫁給了閆世奎的爸爸,她就是閆世奎的媽媽了,她一輩子就有人管了?!?/p>

      “不!”媽媽憤怒地大喊一聲,“這是作踐人,我不答應。”

      媽媽喊著便跳下炕,搖晃著身子向門口走去。

      李富趕忙抓住媽媽的胳膊說:“媽媽,你千萬不能去,咱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錢?!?/p>

      媽媽哭喊說:“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讓臭臭嫁給一個死人。”

      李富媳婦趕忙跑過去關(guān)上門,厲聲沖媽媽喊著:“媽,你是不是想把你兒子的飯碗打了?你不想讓我們過日子了嗎?臭臭不就是個憨憨,你看她看得比你兒子還重嗎?”

      媽媽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一臉黑氣的媳婦,張了一下嘴,卻只說了一句“作孽呀”,就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李富和蓮蓮趕忙過去攙扶,媽媽的臉已經(jīng)扭曲,眼睛、鼻子、嘴巴都錯位了。

      蓮蓮大聲喊著:“媽媽,你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

      老人張了一張歪斜的嘴,仿佛還在說著“作孽呀”,接著眼睛里也無光了。李富和蓮蓮把老人抬回炕上,趕緊叫來了村里的醫(yī)生,老人卻已經(jīng)咽氣了。醫(yī)生看著老人的癥狀說,可能是腦溢血。

      李富和蓮蓮看著醫(yī)生,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醫(yī)生走后,他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一直在想著媽媽最后說出的那三個字,卻不清楚那三個字到底是啥意思。

      而臭臭卻在閆家的舊院里,在七九爺?shù)闹鞒窒?,正和閆世奎爸爸的尸骨舉行結(jié)婚儀式。

      為了舉行這個儀式,閆世奎還請來了無為道師傅,從陰間招回了父親的亡靈,附在閆世奎親手端著的盤子里的油燈的燈火上,跪在喪廳前,聽著無為道師傅們誦經(jīng)的聲音,讓臭臭和他手里端著的盤子里的牌位和油燈按照七九爺?shù)乃緝x,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婚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盡管這是一樁倉促的婚事,只告知了很少幾個辦事必須到場的人,卻還是驚動了村里不少的人,參加了這個罕見的婚禮。到場的人雖然都很驚訝,卻都覺得這是臭臭再好不過的歸宿了,從此不怕沒有了她姥姥以后沒人照管她。閆世奎已經(jīng)給她請來一個保姆,從她一進這個家就開始全方位照顧她。她做了一場女人,也終于感受到了婚姻,感受到了兒女的溫暖。大家對臭臭能得到這樣的結(jié)局,都給予了贊美。

      只是臭臭并不知道這一天對她來說多么重要,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天是這個場面的主角,當然也不會知道那么多人都是來為她祝賀,不知道自己身上穿的花裙子是結(jié)婚禮服,不知道她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姥姥成了這個院子的主人,不知道舉行過婚禮后她就是比自己大十多歲的閆世奎的母親。只是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熱鬧,不停地“媽媽媽”地叫著。她的手一直被一個陌生女人牽著,她總是牽著她的手往人堆里鉆。以前姥姥可不是這樣,姥姥總是把她往沒人的地方牽。這讓她對牽她手的女人十分喜愛,直到她把她牽著來到喪廳下,看見桌子上擺著那么多好吃的,她想去吃她卻不讓,硬把她固定在了一個手端盤子跪在地上的人的身邊,還把她的頭按了幾次,按得她很不開心,“日日日”地狠罵了一頓。她終于不再按了,把她拉著來到臺階上。院子里的棚子馬上被人拆除,好多人抬著一個大箱子進了屋里,她也被牽著手走了進去。那個大箱子放在屋子中央,上邊還亮著一盞油燈。她被牽著來到炕邊,抱上鋪好的炕,脫光了衣服,推進被窩里。接著那女人關(guān)掉了屋子里的電燈,出去了。

      院子里好像還有好多人,臭臭睡不著,還想出去。她從炕上跳下來,可門卻被關(guān)上了。她沒有辦法出去,她在門上拍著,“日日日”地罵著,手都拍疼了,卻就是沒人理她。

      天黑透了,那個女人才又一次進來,又一次把她抱回炕上,塞進被窩里,接著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臭臭,她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了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的姥姥。她每天晚上睡下的時候都是被姥姥摟著,聽著姥姥絮絮叨叨入睡??山裉焖攘撕芫茫膊灰娎牙褋?,無論她怎么“日”,都不起作用。她實在喊乏了,才漸漸地睡了過去。

      天亮以后,院子里已經(jīng)非常安靜。那個女人開了門,來給她穿衣服,然后抱她下炕。她走出門來,眼前的院子卻讓她陌生,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大半天,才找到了街門,可街門緊緊地關(guān)著。她要上街,在街門上拍打半天,怎么也拍打不開。而那個女人卻走過來又把她拖了回去,把一碗飯遞給她,她才沒有再鬧騰。

      她從此再沒走出過那個拍不開的街門,再也沒看到留著長胡須的七九爺,再也沒看到端著飯碗向老槐樹下走去的馬天行,再也沒看到老槐樹下那許許多多的笑臉。

      連著十多天在街門上鬧騰,卻走不出街門,終于把臭臭累倒了。保姆以為她病了,趕忙給閆世奎打了個電話,閆世奎開著車回到家里,把臭臭抱上車,送進了城里的大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住了十幾天,醫(yī)院也沒檢查出臭臭到底是啥病,見她一天比一天氣短,就跟閆世奎說:“怕是熬不過幾天了,趕快回去準備后事吧?!?/p>

      閆世奎只得開車把臭臭送回他家舊院。村里人聽說臭臭回來了,都到閆家舊院里來看她。臭臭已經(jīng)起不了床,只能在床上躺著,看見那么多的人來看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聲音顫顫地叫著每一個看望她的人:“媽媽?!?/p>

      閆世奎和她的小媳婦也回來了,他們要給臭臭盡最后的孝心,給臭臭喂飯喂水,端屎送尿,洗臉洗腳。買來了許多她以前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變著花樣讓臭臭高興。

      從醫(yī)院回來的第四天,臭臭咽下了她人生的最后一口氣。

      臭臭死后,閆世奎再一次在院子里搭起喪廳,把他爸爸的棺材從屋里請出來和臭臭的棺材擺放在一起。然后叫來陰陽先生在南山上選了墳地開始造墓。

      停喪期間,閆世奎還請來一個劇團在村里唱了三天戲,把臭臭的喪事辦得紅紅火火。

      出殯的時候,村里人數(shù)了一下花圈,竟然有五百多個,連馬天行都說,臭臭能有這樣一個結(jié)局,活得實在是夠份了。

      臭臭和閆世奎的爸爸被村里人抬上了南山新踩的墳地埋了。

      許多天后,材頭李三旺悄悄地告訴七九爺,出殯時他揭開棺材蓋想讓親人們最后再看一眼臭臭,可棺材里竟然沒有臭臭的尸體。他便覺得,南山那個墳地一定是個假墓,閆世奎把他爸爸和臭臭不知埋到哪里了。

      七九爺閉著眼說:“有這樣的事嗎?”

      材頭李三旺點了點頭,接著說:“七九爺,你沒覺得臭臭的臉和閆世奎的臉哪兒長得一樣嗎?我總覺得臭臭就是他造的孽。”

      七九爺說:“不要胡說?!?/p>

      材頭李三旺說:“我沒有胡說,我曾親眼看見他拿著一塊糖把臭臭的媽哄進了他院子,一進院就把街門給關(guān)上了。他也就是那一年逃走的,他離開村第八個月花花生下了臭臭。我算過日期,他把花花哄進他院子的時候,正好是他逃走一個月前發(fā)生的事?!?/p>

      七九爺厲聲說:“不要再說了,把這事爛到你肚里吧!”

      李三旺走后,七九爺便上了孤山,來到修建在李富爺爺舊墳址上的寶塔前,久久地看著寶塔,心里很不是滋味。

      (選自陽城縣文聯(lián)《陽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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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12年13期)2012-08-15 00: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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