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花園的舊日新天

陶　杰

北京恭王府，關閉重修完畢，對外開放，是旅游界的一件盛事。

恭王府花園，在北京清代的舊建筑群中，面積不大，風格也不算突出。然而，王府的主人，卻是二百年來中國官場一位頭角崢嶸的人物。恭王府花園得名，不因其地，只因其人。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龔自珍在鴉片戰(zhàn)爭的年代，發(fā)出了“中國無人”的悲鳴。不久之后，上天像聽到了龔自珍的“天問”，賜給這個苦難深重的大國一個劃時代的人才——恭親王奕訴。

清道光皇帝，臨終時欽點繼位的皇子，面臨重大的抉擇。道光有九個兒子，立儲時頭三個兒子已夭亡，論資輩本應立四皇子奕佇繼承大寶。四皇子老實，六皇子奕訴聰明，奕訴雖不由皇后嫡出，但滿清家法傳嗣，不分嫡庶，加之道光更寵愛奕訴的生母孝靜貴妃，優(yōu)柔寡斷的道光，一直拿不定主意。

后來，繼承皇位的終于是四皇子奕佇，改元咸豐。道光為何舍棄奕訴?野史傳說：道光請幾個皇子到承德圍獵，奕讓的老師杜受田事先教他偽裝人格：“等一會打獵時，不要與其他皇子爭先，你要告訴父皇：現(xiàn)在是春季，是鳥獸孕育的季節(jié)，你不忍傷害生靈，就好了?！苯Y果六弟奕訴獵得的鳥獸最多，滿以為父皇會贊賞，但奕讓卻告訴道光：“時方春，鳥獸茲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道光聽了大為高興，說：“此真帝者之言!”繼皇位之議遂定。道光選接班人，誤以婆媽為忠厚，以偽善為賢良。一人糊涂，造就了國運的改道。

咸豐即位，娶了貴妃慈禧，卻又天天狩獵玩女人，不理政事，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咸豐敗走承德，三十一歲就一病不起，臨死立與慈禧生的兒子為皇儲，皇儲只有六歲，又委任八位顧命大臣輔政。本來，八大臣之中應以奕訴為首，但奕訴已受封為恭親王，留在北京與洋人外交談判、興洋務辦教育，由于懂得與洋人打交道，思想較為開放，反而為八名顧命大臣所忌。八大臣之首肅順，本來也是個人才，曾國藩就是他一手提拔的，但肅順忌恭親王強勢，就說恭親王“里通外國”，恭親王得了個外號，叫做“鬼子六”。結果慈禧不但從中挑撥、欺瞞咸豐，令咸豐遺命：以后凡有諭旨，除了由八大臣的軍機處批核，還必須由兩宮的慈禧、慈安一起蓋章才生效。“鬼子六”被排擠，慈禧利用恭親王打擊顧命大臣集團，把八大臣殺的殺、囚的囚，是為辛酉政變。

如果道光當年選中六皇子繼位。就輪不到咸豐，那么就沒有后來的慈禧干政。恭王登位，即使與肅順等顧命大臣有權力沖突，但肅恭兩人其實政見相同，如果是恭王當了皇帝，洋務運動與日本的明治維新同步，少了慈禧的阻力，滿清的現(xiàn)代化即使不成功，也斷不致有后來的甲午海戰(zhàn)之敗，主張維新的梁啟超、康有為，是一定會受重用的。道光雖逢鴉片戰(zhàn)爭之辱，如果由恭王接位，中國還有第二次得救的機會。道光一念之差，造就了慈禧太后出臺，毀滅了清室，置國家于深重的危難，道光選錯皇子，要負主責。

道光舍棄奕訴，只因為杜受田教咸豐在御前裝扮仁慈?野史之說不可盡信。我猜想：道光吃過英國人鴉片戰(zhàn)爭的大虧，幾個皇子自幼在宮中讀書，其時西風早已東漸，少年的恭王，一定早已流露出“崇洋”的革新思想；反而咸豐懼怕洋人，性格內(nèi)向。在咸豐身上，道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做出了影響中國人命運的關鍵決定。

慈禧上臺后，“鬼子六”恭親王設立了總理衙門。開創(chuàng)中國有史以來的首個“外交部”，還開辦京師學堂。聘洋人來教導西洋理工科學?！巴庵信d”的功臣，許多人以為是曾國藩和門生李鴻章，其實恭親王這位大總管才是曾李的保護神，“鬼子六”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真正先驅。

但恭親王老來還是被慈禧架空權力，目睹大清傾頹，慈禧對“鬼子六”的“里通外國”始終疑忌，“鬼子六”回憶年少時如果能與肅順等八人合作，必可避過亡國之禍，惟悔之已晚。

清王朝崩潰了，恭親王的幽靈猶在。紫禁城出了一個“鬼子六”，宮廷的恐懼是會遺傳的——倡導民主的胡適，在臺灣贊同知識分子雷震組織反對黨，他覺得“中華民國”敗走大陸，就是因為缺乏民主改革。沒有民主議會，則“民國”即徒具虛名。但蔣介石畢竟沒有受過西方人文教育，他的“西學”修養(yǎng)，只是向宋美齡裝模作樣地學做一個基督徒。胡適晚年不受重用，郁郁而終，不就是蔣介石眼中的“鬼子六”嗎?

其實恭親王之被叫做“鬼子六”，是有點抬舉了。他雖然力主保送清朝第一批小留學生留學美國，當隨行的官員打報告回朝，說小留學生的思想行為愈來愈像“洋夷”的時候，恭親王也慌了。他也認為“祖宗家法”不可廢，附和慈禧下令召回留學生。在抉擇的關頭，恭親王還是患上了葉公好龍的決策恐懼癥。晚清的官僚，心靈閉塞，希望只系于恭親王一人身上，畢竟是歷史的一場誤會了。

今天，我們重游恭王府花園，懷念一個“具有時代局限”的清末革新名臣，回顧一個混濁的皇朝末世，歷史的偶遇，在電光火石之際，在長廊深院之間，成魔成圣，是抱殘守缺，還是邁步向前，命運和機遇，原來就是那么擦肩而過。驀然回首，但見亭臺深秀，樹影婆娑，萬古寂黯，百年倥傯，不覺令人凄然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