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地：衡寶戰(zhàn)役

張正隆

“那眼睛毒??！”

三路大軍出動。

擔任右翼戰(zhàn)略迂回的西路軍，是13兵團的38軍、39軍，從常德、桃源取道沅陵、芷江，直插柳州，切斷白崇禧集團西逃貴州的道路。

兩個四野頭等主力軍，一路攻城略地。10月2日占領湘桂黔三省門戶芷江，4日進占靖縣，突破“湘粵聯(lián)合防線”左翼，切斷桂系西逃貴州的退路。

當西路軍占領芷江后，東路軍二野4兵團的13軍、14軍、15軍，和四野15兵團的43軍、44軍，在湘粵邊境向廣東挺進。任務是合圍廣州，切斷余漢謀海上退路，然后4兵團挺進桂南，截斷白崇禧南逃雷州半島、海南島的道路，與西路軍形成對桂軍的鉗形包圍。

當西路軍進逼芷江，將白崇禧的注意力引向西線時，兵力強大的中路軍秘密出動了。

桂軍便衣多，有的師每人一套便衣，部隊未到，便衣先到。小群抗退部隊，也經(jīng)常身著便衣，打一陣就跑，跑不了也叫你軍民難分。而衡寶戰(zhàn)役后，來前線拍攝紀錄片的一支蘇聯(lián)攝影隊，則對解放軍的裝備和輕重火器射擊精度大感驚訝。因為此前在他們的印象中，中國人民解放軍不過是一支世界上最大的游擊隊。

中路軍的41軍，現(xiàn)在就把自己偽裝成地方支隊。官兵軍裝破舊不說，隊伍中還有許多便衣，一看就是支游擊隊，而不是正規(guī)軍，更不是四野主力。45軍則謊稱為二野過境部隊。其余4個軍（包括二野過境臨時配屬四野的5兵團18軍），也以各種方式隱蔽開進。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兵強馬壯運動”，官兵體力恢復，精神飽滿，大戰(zhàn)的各種細節(jié)也都布置、落實得比較周密、妥帖。

10月2日，中路軍在湘潭、湘鄉(xiāng)及其以西地區(qū)集結完畢，并完成攻擊準備，白崇禧還被蒙在鼓里。

同日，中路軍分三路向衡寶地區(qū)桂軍發(fā)起攻擊。到5日拂曉，各軍已推進20至50華里，在渣江至界嶺一線與敵形成對峙。

白崇禧環(huán)視左右，發(fā)現(xiàn)形勢對其十分不利，遂以進為退，調(diào)集13個師于衡寶一線，企圖乘中路軍立足未穩(wěn)，組織反擊，挽回頹勢。

一直密切注視著對手舉動的林彪，判斷“小諸葛”是要決戰(zhàn)了。

林彪腦子里那個只要醒著就不會閑著的車轱轆，一下子就飛旋起來。

4日23時，電令中路軍12兵團各部“現(xiàn)地停止待命，嚴整戰(zhàn)備，以俟我兵力之集中”。

5日10時，命令“已突破衡寶公路之我軍，則應在水東江、朱家塘以南地區(qū)集結，尚在公路以北之部隊暫勿前進”。

10時半，在給12、13兵團各軍師的作戰(zhàn)部署中，強調(diào)“敵之企圖與我決戰(zhàn)，而不是撤退”，“我們此種情況下應該集結兵力，作充分的攻擊準備，然后再進行攻擊”。

同時，命令西路38軍、39軍改變西進廣西路線，揮師東進，向?qū)殤c方向迂回，中路46軍迅速逼近耒陽，18軍向常寧、祁陽挺進，16軍、17軍集結于渣江地區(qū)，配合中路軍主力進行大會戰(zhàn)。

12時，將敵情判斷和戰(zhàn)役決心、部署，急電報告中央軍委、毛澤東。

電波縱橫，大軍涌動。東起耒陽、衡陽，西至寶慶、武岡，湖南叢莽的山嶺、河谷間，雙方60余萬人馬往來馳奔，衡寶公路兩側戰(zhàn)云密布，局勢詭譎。

更為詭譎的是，中路軍的中路的45軍135師，突然從林彪的視線中消失了，又突然在敵后出現(xiàn)了。

白崇禧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

4日23時，林彪命令中路軍“現(xiàn)地停止待命”時，135師正在行軍中。待架設電臺，收聽到軍里焦灼萬分的呼叫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林彪迅速在地圖上尋到135師的位置。

好家伙，135師一晝夜行軍160里，從衡陽西北的金蘭（今金蘭寺）越過衡寶公路，鉆到敵人重兵布防的敵后，前衛(wèi)團已進至佘田橋正南的沙坪、靈宮殿地區(qū)了。

一條條血樣的紅土路，仍在湘南的青山綠水中拓展。腳步翻飛如棋子起落，鹿死誰手，看誰棋高一著。

“記錄?！绷直胪鲁鲞@兩個字后，濃眉下目光仍盯著地圖。

丁韋并四五軍十二兵團首長：

五日十四時電悉

（一）你師明日上午應在現(xiàn)地休息和待命準備下午向湘桂路前進于六號十二時左右突然進至洪橋大營市之線翻毀鐵路

（二）你們暫時歸我們直接指揮望告電臺特別注意聯(lián)絡我們

（三）目前敵后甚空虛你們須采取機動靈活的獨立行動襲擊小敵截擊退敵

林鄧譚肖趙

五日十八時半

這封先師后軍再兵團的、正文正好100字的電報中，最重要的就是后來因敵情變化而并未實施的“進至洪橋大營市之線翻毀鐵路”了。

洪橋是湘桂鐵路衡陽西南段上的第一站。林彪看重洪橋，盯住的是白崇禧在衡陽的華中軍政長官公署：斷你退路，關你后門，我抓住你的指揮中心，這回看你還往哪跑？

1947年夏季攻勢攻四平未下，林彪腦海里就不時疊印出那座紅天血地的血城。遼沈戰(zhàn)役南下北寧線了，又要調(diào)回頭去打長春，就是有點被那座血城魘住了。這次過江后，又在青樹坪被咬了一口，使他排兵布陣更加小心、縝密，但他決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決戰(zhàn)的機會。

盡管給軍委的電報稱“敵之力量相當強大”，林彪始終如一的就是怕你不打。

如果說此前對這場大戰(zhàn)到底能不能打起來，林彪還不能沒有疑慮的話，當他把135師這枚舉足輕重的棋子迅速抓到手里時，白崇禧是不想打都得打了。

近半個世紀后，許多老人都說了這樣一句話：“林彪那眼睛毒?。　?/p>

1932年冬，蔣介石調(diào)集50萬人馬，向中央根據(jù)地發(fā)動第四次“圍剿”。第二年2月，敵中路軍10個師分3路向南豐、廣昌前進，其52師、59師取道永豐、樂安向宜黃南部疾進，將整個左翼暴露在紅軍面前。

總部調(diào)集林彪的紅一軍團、彭德懷的紅三軍團、董振堂的紅五軍團，還有紅2l軍、紅22軍，由林彪為戰(zhàn)場指揮，在黃陂一帶伏擊敵人。

敵52師過來了，4個團毫無警惕，先頭團正從指揮所前經(jīng)過。

打不打？參謀請示林彪。

林彪沉靜地道：等輜重部隊。

輜重部隊過來了，參謀又問：打不打？

林彪依然不為所動：等護衛(wèi)團。

護衛(wèi)團也進入伏擊圈了，林彪下令開火。

黃陂大捷后，林彪又指揮攻擊草臺崗，關鍵時刻使用預備隊，很快結束戰(zhàn)斗，殲敵近4千人。

鮮為人知的黃陂大捷，與聞名中外的平型關大捷，都是抓住對手輕敵冒進的特點，利用有利地形，打的漂亮的伏擊戰(zhàn)。

“八?一五”后，出關第一場殲滅戰(zhàn)，秀水河子戰(zhàn)斗，則是抓住敵人遠離主力，孤軍深入的機會利用優(yōu)勢兵力，一舉殲滅全美械裝備的一個加強團。

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但是，任何戰(zhàn)斗、戰(zhàn)役都有一個或幾個決定勝負走勢的機會，誰能抓住并因勢利導，誰就是強者、勝者。

機會不但稍縱即逝，而且瞬息萬變。

遼西戰(zhàn)役，半天之內(nèi)，6縱接到“林羅劉”幾道命令，行軍、攻擊方向一變再變，直至把個主力縱隊變丟了。衡寶戰(zhàn)役135師“丟了”15個小時，遼西戰(zhàn)役6縱“丟了”兩天一夜，而且都是“丟”在關鍵時刻的關節(jié)點上。

原來，6縱兩天一夜強行軍200多里，來不及埋鍋造飯，也沒工夫架設電臺，不顧一切趕到北寧線的厲家窩棚，正好堵住東退的廖耀湘兵團。

林彪大喜過望，立刻將6縱和堵在厲家窩棚的16師直接抓到手里。6縱司令黃永勝和副司令兼16師師長李作鵬不負眾望，率軍血戰(zhàn)一晝夜，待各路大軍趕到后，精銳的廖耀湘兵團頃刻間就稀里嘩啦，灰飛煙滅了。

而當林彪將135師一把抓到手里時，就輪到“小諸葛”走麥城了。

槍打炮轟的戰(zhàn)場上，沒有綠茵場上的“造越位”和“反越位”戰(zhàn)術。但是，當林彪下令中路軍“現(xiàn)地停止待命”，未能接到命令的135師繼續(xù)孤軍深入時，一種類似“反越位”成功的，令對弈雙方都始料不及的意外，也就是機會，并非一邊倒的難得的機會，就突然出現(xiàn)了。

拿破侖說：“靈感是黑夜里的幽靈?！?/p>

而對于林彪來說，自白崇禧撤退武漢后，4個多月來就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對手的閃失、破綻，那不就像在漫漫長夜中尋求一絲光亮嗎？

智者的靈感，就在這黑夜中爆發(fā)出灼眼的光芒。

越級指揮

林彪在把135師抓到手里后，又直接指揮起了中路軍的各軍。

肖、唐、解并各首長：

（一）桂敵調(diào)動甚速。因此，我各部亦需能及時應付，野司對密息能及時了解。因此，在目前時期，我40、41、45、46、49、18等各軍行動，暫時由我直接指揮。故各部特別是先頭各師，應特別與我們保持電臺聯(lián)系。隨時報告敵情及位置，以便根據(jù)密息，及時調(diào)動，配合行動。

（二）我12兵團前梯隊，應設法馳赴永豐及其以南，擔任戰(zhàn)場指揮，準備進行大圍殲戰(zhàn)。

林鄧譚肖趙

六日十五時

林彪經(jīng)常來這一手。

愈是大戰(zhàn)，大軍云集，時間緊急，各種不確定的因素越多，越要來這一手。兵貴神速。

那時候，一封電報，拿到譯電員那兒變成密碼，電臺發(fā)出去，那邊收到再譯成漢字，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如果先兵團、再軍、再師，一層層接力，到具體實施者那里，半天就過去了。這期間，戰(zhàn)場上會發(fā)生些什么變化？

遼西會戰(zhàn)，有的師在哪里，縱隊不知道，林彪知道。有時縱隊、兵團正在執(zhí)行第一封電報指示，師里已經(jīng)按照變更命令的第二封電報行動了。

廖耀湘知道會泄密，為什么還要明碼呼叫？因為時間來不及了。

四野還有信號指揮。像“123”是“停止待命”，“246”是“繼續(xù)前進”，“789”是“準備戰(zhàn)斗”，等等。收到信號，不用翻譯，馬上就可以動作。

一切為了搶時間，爭速度。

時間就是軍隊，就是勝利。

《遼沈戰(zhàn)役親歷記》、《平津戰(zhàn)役親歷記》，國民黨敗軍之將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共軍越打越多”6個字。平津戰(zhàn)役結束后，算上華北野戰(zhàn)兵團，中國人民解放軍五大野戰(zhàn)軍為218萬，四野為90多萬。四野不但兵多將廣，還善于在最需要投注兵力的時刻和位置上，投入最大的兵力。這其中就有越級指揮的效用。

在東北，關鍵方向，關鍵位置，林彪曾直接指揮到團。

1947年夏季攻勢前，捉到的俘虜少有服氣的，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八路總是以大打小，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們一對一地干。

總體兵力上處于劣勢，戰(zhàn)役、戰(zhàn)斗中總能處于優(yōu)勢，以多打少，這才叫本事、藝術。

開頭，一些人不習慣，意見大了，說直接指揮到師，還要我們兵團、縱隊干什么？打勝仗了，嘗到甜頭了，大家都高興了。

下邊師、團，則都盼著能越級指揮到自己頭上———那就說明你已經(jīng)處于一種舉足輕重、甚至就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位置上，那是比戰(zhàn)前爭個主攻師、團，更難得、更榮耀的呀。

不過，林彪的這一招，對于此刻配屬四野作戰(zhàn)的二野4兵團，可就不大靈了。

陳賡說：我們各師電臺少，不宜都溝通聯(lián)絡。

5日18時半那封電報，林彪讓135師現(xiàn)地休息待命，是判斷白崇禧還未發(fā)現(xiàn)身后這支奇兵。那種山地，又是雨天，一晝夜行軍160里，實在太累了。養(yǎng)精蓄銳后，待明天12時左右“突然”出現(xiàn)在湘桂線上翻毀鐵路，表演共產(chǎn)黨人已經(jīng)歇業(yè)好久了的拿手好戲。

情況很快變化了。

當天黃昏，7軍一個傳令兵發(fā)現(xiàn)一大隊共軍越過衡寶公路南進，宋家塘一位小學教員證實了這個消息。李本一動作很快，邊向白崇禧報告，便下令尾擊135師。

林彪立即命令135師，以一部遲滯水東江地區(qū)敵人，全力向湘桂線前進，不惜任何代價，切斷敵人西逃退路。

同時，命令133師、134師向水東江、演坡橋一帶的7軍攻擊，122師、123師向71軍攻擊，中路軍其余各師向衡寶公路西南前進，西路軍經(jīng)洪江、洞口向祁陽挺進，準備參加衡寶會戰(zhàn)。

并再次電告各部隊，由四野前委直接指揮各軍及先頭師。

拿破侖說：“戰(zhàn)爭中只有一個有利時機，能抓住此時機，就是天才?！?/p>

不開會

1949年8月初，正值四野休整期間，白崇禧在衡陽召集高級將領開會。

9月28日，衡寶戰(zhàn)役早已拉開帷幕，白崇禧又召開軍事會議。

10月5日，135師已經(jīng)楔入桂軍身后了，蒙在鼓里的白崇禧還在開會。

據(jù)說，得知135師的行蹤后，“小諸葛”馬上又召集會議。

林彪不開會。

在“林彪100號”里，就一個人對著地圖琢磨，口述電報，向軍委、毛澤東報告戰(zhàn)役、戰(zhàn)斗決心、部署，給部隊下達指示、命令。

從黑土地到紅土地，那些署名“林羅劉”、“林鄧譚肖趙”、“林肖趙”的電報，經(jīng)常是電報發(fā)走了，再拿去給“羅劉”、“鄧譚肖趙”、“肖趙”看看。愈是緊急、關鍵時刻，愈是如此。

有人指揮作戰(zhàn)，拿不出作戰(zhàn)方案，只給你個“一定要打贏，也一定能打贏”的“精神”，怎么打讓下邊部隊首長決定。林彪沒有這種時候。

一口氣口述幾封、十幾封電報，各部何時動作，如何配合，各自怎么打，出現(xiàn)意外怎么辦，通常都是那么具體、明確。特別是主要方向上的部隊，就更詳盡、明白了。

離休前為中國紅十字協(xié)會副會長、黨組書記的譚云鶴老人，1948年夏，由東北局巡視團調(diào)到雙城東北野戰(zhàn)軍前指，給林彪當秘書。

林彪問他什么地方人，姓名是哪3個字，又問記錄快不快，譚云鶴說不快也不慢。林彪讓葉群拿來紙和筆，自己口述，讓譚云鶴記錄。

林彪先是坐在椅子上，后來又站起來踱步，一字一句地道：國際主義是無產(chǎn)階級的本性，民族主義只是反帝主義成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時，才有意義，否認它將是反動的。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愈是覺悟，現(xiàn)在就愈要擁護蘇聯(lián)……

近半個世紀后，譚云鶴老人說，當時以為林彪只是信口說說，試試他的記錄水平。這是當秘書的基本功。幾天后去哈爾濱東北局開會，林彪講了五個問題，其中第一個“國際主義”，竟然與他記錄的兩千多字幾乎一模一樣。

在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上，他想做的事情，已經(jīng)不知轉(zhuǎn)過多少遍了。

從黑土地到黃土地、紅土地，許多當年在林彪身邊工作過的老人，都說大到戰(zhàn)役決心、構想，小到棉衣里子應該是白色的，四野過江后長褲是否改短褲，都在他腦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

1948年9月，東北野戰(zhàn)軍南下北寧線時，連縱隊司令都不知道到何處去，更不知道遼沈戰(zhàn)役揭幕了。若是白崇禧，是不是早召集縱隊司令以上將軍，不知開過多少次會了。

蘇靜老人說，在東北，羅榮桓對林彪的軍事指揮、戰(zhàn)斗、戰(zhàn)役決心，只干預過一次，就是已快兵臨錦州城下了，林彪又要回師打長春。

敵人的路數(shù)，自己的路數(shù)，有多少種可能，腳下踱著，腦子里轉(zhuǎn)著，只要醒著，就不會停歇。“記錄”兩字出口，戰(zhàn)斗、戰(zhàn)役方案就成熟了，勝利也就不遠了。

無論前線槍炮聲如何激烈，千鈞一發(fā)，驚心動魄，那張蒼白的臉上永遠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口濃重的鄂東口音永遠是那么一字一句，有條不紊。

有人說林彪打起仗來，真像抽足了大煙似的，一夜一夜不睡覺，電報一封接一封飛往前線，機器人似的不知疲倦。

不過，9日發(fā)出總攻令，衡寶戰(zhàn)役已經(jīng)勝券在握時，林彪踱步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炒黃豆也懶得吃了。后來干脆騎在椅子上，雙手搭在椅背上，再把下巴支在上面，坐在那兒看地圖。口述電報，不時還閉著眼睛，但那思路、條文依然清晰、準確。

找誰了解個情況，談完了你就馬上自動走人，別影響他踱步、思考。

平時難得與誰商討，關鍵時刻更是不準任何人插言，干擾他的思路。

問題不在于白崇禧“白開會”，林彪不開會，也不在于誰耗費了更多的腦汁、心血，而在于各自在戰(zhàn)場上收獲了什么。

如果林彪總吃敗仗，那這種指揮、決策風格，當然是一大缺點，甚至是致命缺陷。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眾人拾柴火焰高嘛，你渾身是鐵能打多少個釘？“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之類帽子，一定戴定了。

不輕敵

宜沙戰(zhàn)役47軍遭襲擊，青樹坪戰(zhàn)斗49軍被伏擊，原因之一就是輕敵。

全國都快解放了，四野90多萬大軍，還有二野4兵團助陣，還怕桂系20來萬人？他再強，還能強過新1軍、新6軍？

從毛澤東的“白崇禧是中國境內(nèi)第一個狡猾陰險的軍閥”，到林彪的“敵之力量相當強大”，解放戰(zhàn)爭中，特別是后期，兩個人如此評價對手，是不多見的，甚至是空前的。

衡寶戰(zhàn)役后，有人認為把桂系的實力估計過高了。

這種看法，似有不妥。

你打敗了他，又難以追上他。他打敗了你，又難以甩脫他，就10里、20里地跟著你，咬住你不放。前有二野在大別山吃的苦頭，后有林彪跟著白崇禧屁股一路撿空城，“白匪本錢小，極機靈”，毛澤東這個評語應該是比較恰當?shù)摹?/p>

說林彪從不輕敵，也似不妥。

平型關戰(zhàn)斗前，據(jù)說林彪一看那地形，就給中央發(fā)報，稱要將敵人全部殲滅，大部活捉，拉去太原游街。結果，一個活的沒捉住，殲敵1千出頭，自己傷亡千余。

戰(zhàn)前，林彪幾乎兩夜未合眼，三次看地形，重點位置如何組織火力都有交代，有的還去看了看。他是認真的，不能說他輕敵。倒是他利用對手的輕敵冒進，打了對手個措手不及。

問題在于那時的共產(chǎn)黨人，還不曉得什么叫“日本鬼子”。

迎著潰退的中央軍和地方軍，115師迎敵而去。他們知道這個敵人是強大的。戰(zhàn)后，林彪說：“我們過去從北伐到蘇維埃戰(zhàn)爭中還不曾碰到過這樣強的敵人?！钡牵@時候，還從未與日軍交過手的林彪和他的將士們，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有的只是以往打白軍的經(jīng)驗。沖鋒時，一些士兵甚至向日軍喊著：老鄉(xiāng)，繳槍呀！

戰(zhàn)后一個多月里，除了戰(zhàn)事，林彪基本就琢磨那篇后來大都見于內(nèi)部本的《平型關戰(zhàn)斗的經(jīng)驗》了，并將草稿給身邊許多人看，讓提意見。

60多年后，當年的115師參謀處長王秉璋老人說：一篇兩千多字的文章，我足足看了一個多小時，修改得不成樣子，不是身邊熟悉的人休想看得下來。有個字，記不得是個什么字了，勾勾畫畫改換了9次，最后還是用的原來那個字。

“諸葛一生唯謹慎”，林彪從來不輕敵。

估計廣西作戰(zhàn)，多為追擊性的運動戰(zhàn)，此種作戰(zhàn)，特別需要對運動情況的及時了解，和能直接指揮各路作戰(zhàn)部隊先頭的行動。我們在武漢，因距廣西太遠，因此收聽敵方密息，已感到困難。野司與各師小電臺的聯(lián)絡，已不易聽清。為了方便聽取密息與聯(lián)絡師的電臺，四野指揮機關推進衡陽。林、譚、肖等人擬明日赴衡。估計廣西戰(zhàn)役一個多月就能解決。待戰(zhàn)役結束后，再回武漢。

這是10月28日，林彪、譚政給中央軍委的電報中的一段。

這時衡寶戰(zhàn)役已經(jīng)結束了，廣東戰(zhàn)役也打完了，廣西已被三面包圍，白崇禧那點殘兵敗將已是秋后的螞蚱了。林彪也“估計廣西戰(zhàn)役一個多月就能解決”，可他仍然要靠前指揮，去截聽敵人情報，直接指揮到師。

一些老人說：林彪不輕敵，不光是打勝仗，還意味著我們這些在前方?jīng)_殺的人，會少流多少血呀！

不輕敵，有時就得冒險。

平型關戰(zhàn)斗，一些人把日軍當成了白軍，到東北后一些部隊又把全美械裝備的國民黨遠征軍，當成頑軍、“土頑”了。一打，不對呀，這槍炮打得怎么比小鬼子還猛、還準呀？

為了見識見識這個從未見過的美式裝備的敵人，也摸摸從未打過交道的杜聿明的脾氣，林彪幾次跑到前線去，炮彈在周圍炸，子彈在頭上飛。

長征途中打遵義，紅1軍團長林彪化裝成學生，到城下偵察。

他知道怎樣才能打勝仗。

軍事上最重要的是主動與被動的問題，而決定這點的除力量外是知己知彼。

共產(chǎn)黨人闖到關東后，被國民黨追呀打呀，一直退到松花江北，那時是不會有人輕敵的。而今，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了，林彪依然是那么全神貫注，腦子里的那個車轱轆就那么一股勁地轉(zhuǎn)動，口述電報也永遠是一個節(jié)奏。

這倒符合他那種喜怒不見形色的“恒溫”脾性。

當他虎視眈眈地盯住白崇禧的時候，那心頭會不會在說：我就不信你不會打個盹！

“我們要活潑”

林彪不抽煙，不喝酒（必要場合象征性喝點。據(jù)說在蘇聯(lián)養(yǎng)傷期間，一次斯大林敬酒，他也拒絕了），不講吃，不講穿。那個時代，那種環(huán)境，共產(chǎn)黨人喜愛的各種文體活動，他也不感興趣。像延安時期非常盛行的跳舞，他只是偶爾露下面，一會兒就沒影了。從朱老總到士兵都喜歡的打籃球，他看都不看一眼。

卻有那么多關于如何開展文體活動的論述，給抗大學員作報告時，還講“我們要活潑”。

我們要活潑，不僅是生活上的活潑，而且在軍事上、政治上有靈活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有靈活的斗爭手段，而不是教條的、機械的。有許多同志在學校里很活潑，但做了軍事指揮員的時候又變成了老頭兒一樣，像閻王一樣，這是不好的，我們每個人都要保持著活潑的精神。

紅軍第四次反“圍剿”勝利后，紅1軍團政治部副主任李卓然編出話劇《廬山雪》，劇情為紅軍打進南昌，殺上廬山，活捉了蔣介石。為了官兵同樂，中央領導鼓勵紅1軍團領導親自登臺，扮演角色。最后一幕，臺上是軍團司令部，桌上那臺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扮演軍團長的紅1軍團軍團長林彪，抓起電話：什么事？

———山上繳獲許多戰(zhàn)利品，請示如何處理。

林彪道：用船裝回來。

山上怎么走船呀？臺下觀眾，包括周恩來、博古、洛甫等中央領導，都哄然大笑起來。

蔣介石被押上來了。林彪瞅著扮演蔣介石的紅1軍團保衛(wèi)局長羅瑞卿：你是蔣介石？

羅瑞卿道聲是，林彪又問：你為什么這樣瘦？

哪有這詞兒呀？羅瑞卿愣了一下，趕緊補臺：我滿腦子只想著剝削人民，所以胖不起來。

———那為什么不吃補藥？

補藥？什么補藥呀？羅瑞卿一時答不上來。

———補藥可多了，人參、燕窩、罐頭、紅燒肉……

———什么補藥都不中用，我心腸壞了，吃紅肉拉白屎，不可救藥。

兩個人就這么無拘無束地來上了，臺下那情景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出絕妙的小品。

以林彪的性格和作風，就算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不可能被什么“臺詞”牽著鼻子走。當然，這都是以達到最佳效果為目的的———就像這出被演成了小品的話劇一樣。

在這極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官兵同樂中，無論林彪隨心所欲地把《廬山雪》表演得怎樣生動、活潑，他都是在戰(zhàn)場上“活潑”。

林彪崇尚進攻。

遼沈戰(zhàn)役是進攻，平津戰(zhàn)役是進攻，衡寶戰(zhàn)役是進攻，海南島戰(zhàn)役是進攻，只有進攻才能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這是最簡單的常識了。

問題在于敵強我弱時，林彪依然強調(diào)進攻。

1938年5月，他在《關于抗大教育方針的講話》中，講道：

南口的天險，娘子關的天險，我們曾經(jīng)是守過的，結果敵人還是從南面繞過去了。我們有大軍堅守的地方，敵人不攻，而是專找薄弱的地方和空虛的地方，這一打我們非跑不可。我國地大的長處如果是采取防御戰(zhàn)，則這個長處反而變成我們的弱點。如果我們采取進攻的戰(zhàn)法，我們作戰(zhàn)的迂回地區(qū)廣大，我們可以隨意選擇有利的機會消滅敵人。

我們的步兵很多，這是突擊的力量，是沖鋒肉搏的力量，對進攻是有利的，是我們的長處。但是如果采取防御，這個優(yōu)點便不能發(fā)揮，相反的，是便利日本帝國主義，可以調(diào)動幾十門大炮來向我們射擊……在南口及上戰(zhàn)斗中，我軍犧牲很大，但還有看不到日本兵的。

在兵團戰(zhàn)術中，以運動戰(zhàn)為主，以陣地戰(zhàn)、游擊戰(zhàn)為輔。但其中有一個中心，就是都要進攻，要包括進攻的精神，以進攻為主要的手段。運動戰(zhàn)以進攻的運動戰(zhàn)為主。

不是那種死打硬拼的攻城拔寨式的進攻，而是運動戰(zhàn)的進攻，是由我選擇時間、地點、作戰(zhàn)方式的進攻，像平型關戰(zhàn)斗那樣，像秀水河子戰(zhàn)斗那樣。

從遼西退到遼北，林彪不是不打，而是不和敵人硬打，要在被動中尋求主動。再強大的敵人也有薄弱之處，林彪專揀這種地方下手，一有機會就會像鯊魚聞到血腥一樣撲上去。而當敵人占領的地盤多了，戰(zhàn)線拉長了，兵力分散了，這種機會就更多了。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皆在一個“動”字。進攻是活潑的、動態(tài)的，動起來才有機會，也易于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防守則在時間、地點、打法上更多地受制于人。敵人兵力、火力都占優(yōu)勢，守住不動，正是敵人求之不得的。

當年林彪竭力避免的，也正是今天白崇禧所竭力避免的。只是當年杜聿明始終未能抓住痛下殺手的機會，而今林彪抓到了。

135師插入敵后，林彪迅速抓住這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創(chuàng)造了殲敵的條件。當敵人全線撤退時，林彪若稍有猶豫，白崇禧就有時間從容退入廣西。

而在宏觀的被動中，能夠滿懷自信地發(fā)動攻擊，最需要的無疑就是謀略和智慧了。

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zhàn)役名垂青史，第一個無疑又是最難打的?？稍谀撤N意義上更值得關注的，還是最艱難時期的那些戰(zhàn)斗、戰(zhàn)役，還有那些沒打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

先打分散之敵和孤立冒進之敵。你不是氣勢洶洶的沒把我放在眼里嗎？正好誘敵深入，迫敵分散，一股股地吃掉你。

相持階段，敵人不大敢出動了，那就圍城打援，不想出來也得出來。出來就在運動戰(zhàn)中殲滅你，不出來就眼睜睜看著一座座城市被打掉。

遼沈戰(zhàn)役，那個精銳的廖耀湘兵團，出沈陽后就在遼西徘徊、轉(zhuǎn)悠。吃夠了圍城打援的苦頭，唯恐有去無回，結果仍是有去無回。

在組織指揮上，林彪不拘一格。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大軍，有時全憑一個腦袋調(diào)度指揮，有時臨時指定局部戰(zhàn)場指揮員，有時越級指揮到師、團。衡寶戰(zhàn)役打成圍殲戰(zhàn)時，后來的部隊要聽從先到的部隊指揮，先到的團長、師長，可以給師長、軍長下達命令、布置任務。因時因地因敵情而宜，怎么便利怎么來。

“一點兩面”、“三三制”、“三猛戰(zhàn)術”、“三種情況、三種打法”、“四快一慢”、“四組一隊”。林彪用兵機智、巧妙，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六個戰(zhàn)術原則，也是那么生動活潑，通俗易記，絕少軍事理論的那種教條枯燥，連不識字的士兵也能很快搞明白。

用腦子打仗，從不沖動的林彪，一向反對打莽撞仗，可對退卻之敵就要堅決打莽撞仗。像遼西圍殲戰(zhàn)，像衡寶戰(zhàn)役后期，像廣西戰(zhàn)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猛打猛沖猛追，怎么打怎么有理。

三下江南、四保臨江前，林彪還提出敢打就是戰(zhàn)術，敢打新1軍、新6軍就是戰(zhàn)術。

許多老人說，敢打也是戰(zhàn)術?這叫什么戰(zhàn)術呀？可那時提起新1軍、新6軍，還真有些打怵。打仗首先要敢打，勇敢是軍人第一要素，勇敢出戰(zhàn)術，畏敵怯戰(zhàn)就什么都談不上了。

林彪有時是狐貍，有時是老虎，更多的時候既是狐貍，又是老虎。

縱覽林彪決策、指揮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多是以智取勝打巧仗，較少硬碰硬的死拼仗。

林彪個頭不高，纖弱文靜，許多老人說他像個大姑娘（據(jù)說，當年延安高層領導中，許多人有外號，林彪就叫“大姑娘”），絕少大將軍的八面威風。他又難得批評人，從不訓斥人，從無臟話，從不罵人，這在那一代將帥中是極少的，卻是不怒而威。

衡寶戰(zhàn)役后，蘇聯(lián)作家西蒙諾夫到衡陽采訪林彪。

首先詢問對當前敵人及白崇禧的看法，接著請林彪介紹四野的戰(zhàn)斗歷程。林彪本人當然也是西氏中國之行的重要采訪對象，可在歷時4個小時采訪中，關于自己20多年的戰(zhàn)斗生活，林彪只講了5分鐘、幾句話。

不愛講自己的林彪，孤獨而不寂寞的林彪，除了口述電報，平時難得說句話，有時一天都沒句話。可在戰(zhàn)術和戰(zhàn)斗作風上，這位中國最年輕的野戰(zhàn)軍司令卻有個“婆婆嘴”，各種場合有機會就“叨叨”，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唯恐你記不住，不明白。

還通過各種文電資料，向廣大官兵傳達、宣傳、灌輸。像1947年12月19日以“總司令部”名義下發(fā)的《打勝仗的根本辦法》，油印在一張八開紙上，“連排長連指導員支書”，“每人一份，隨時研究和相互討論”。

戰(zhàn)爭的勝利決定于兩個條件：一是力量，一是力量的使用。前者是屬于物質(zhì)性的，后者是屬于精神性的，即是戰(zhàn)術問題。

有些隊伍，叫“打得”的隊伍，他有那么一股作風，新兵一去，就學會了這種作風。作風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但它卻是個客觀存在，有了作風，就解決了很多問題。部隊設立了作風，這是最寶貴的，作風就是學校，就是教員，就是指揮員，作風也會下命令。

光榮的部隊是刺刀上見過紅的部隊，這一手是最勇的?！挥懈矣谄创痰兜年犖?，才是厲害的隊伍，才是大學生，才是高級的隊伍。部隊政治質(zhì)量的標志是拼刺刀，部隊勇敢的標準是刺刀見紅。其實只有越是勇猛的隊伍，傷亡才越小。

沒有稿子，講到激動處也端坐不動，面部表情也沒多少變化，音調(diào)也高不了多少。有時講上半天，桌上那杯水也不動一動。那思想，那思路，那內(nèi)容，包括許多語言，卻是生動活潑，同一個話題講過幾次，每次都有新意。當年聽過林彪講話的老人，都說聽他講話“解渴”、“過癮”，想像不到會有精神溜號打瞌睡的。

1944年10月18日，林彪在陜甘寧邊區(qū)部隊高干會議上的講話《今年怎樣練兵》中，舉了這樣一個例子：

大家都看過《前線》這個戲，歐格涅夫在內(nèi)戰(zhàn)的時候還是個孩子，還在桌子下面爬的，并沒有什么內(nèi)戰(zhàn)經(jīng)驗，但是打起仗來非常有本領。相反的，戈爾洛夫在內(nèi)戰(zhàn)的時候，是受過幾次勛章的，有很多內(nèi)戰(zhàn)經(jīng)驗。但是今天打起仗來，他反而不行了。這就是學與不學的不同結果。我們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這是非常寶貴，再加上學習，那就會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