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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囑

      2009-02-07 06:42:10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夏利金金克萊

      魯 娃

      作者簡介

      魯娃,女,祖籍山東,原系《溫州日報》記者、編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移居法國。之前發(fā)表出版一系列紀(jì)實文學(xué)和兩部長篇小說,曾獲青年文學(xué)獎、報告文學(xué)獎、浙江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其后中斷寫作十余年。2006年開始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人民文學(xué)》《收獲》《芳草》《江南》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多篇,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選載,并先后出版、發(fā)表長篇小說《女兒的四季歌謠》《欲望之槳》。現(xiàn)為《溫州都市報》海外通訊專欄作家。

      1

      克萊貝爾太太的三個兒子分別從紐約、慕尼黑還有巴黎的蒙馬特接到母親去世的噩耗后,都在約定時間趕回家來。之前,是同一個女人打他們手機報的死訊,電話里語調(diào)平淡,聽不出什么感情色彩,聲音也很陌生。

      母親淺褐色的大房子在暮色中像座頹敗的古堡。門虛掩著,一碰就開,保羅、馬丁、夏利三個兄弟魚貫而入,登上樓梯,再走過有些狹窄的長廊,停在母親臥室門口。長廊左右,另有三扇漆成銀灰的門緊挨著,那是兄弟仨先前住的房間,陳設(shè)仍以原始狀態(tài)保留著。他們原是可以進去看一眼,把手里或輕或重的行李擱下,稍稍喘口氣的。但誰都沒有這么做,徑直走了過去。頂燈在地毯上剪出他們重疊的影子。事實上,這個坐落在巴黎西郊維瑞奈的家早已不屬于兄弟幾個,即便最遲離開的老三夏利,至少也有六七年不登門了。他們甚至連母親的面目都淡漠了,只記得曾經(jīng)是美艷的。而這美艷,也終于在對峙和疏離中褪色。

      克萊貝爾太太仰面躺在床上,雙手合在腹部,豎領(lǐng)裹住瘦骨嶙峋的脖頸。床是深紅色的,很寬,松軟的席夢思把她的身體托起來,像一枚輕巧的落葉。她竟然穿了一身剪裁得體的絲質(zhì)旗袍,旗袍是與深紅同樣沉郁的墨綠,隱約著條紋,盤了黑色的蝴蝶扣,看起來氣息偃然,以至于傷懷的情致也變得東方乃至中國。

      這種莫名其妙的刻意讓她的法國兒子面面相覷,母親怎會穿了如此奇怪的中國裙子?記憶中,她與遙遠的中國并無瓜葛。然而,就算奇怪也是出于禮貌,并無一人真要去追究。畢竟兒子與母親之間,只剩了禮貌。

      房間大得無邊,擺了許多家具還是顯出空曠,顯出清冷。雖然暖氣片噗噗地散發(fā)著熱量,踏了長絨地毯走向床前的兒子們還是感受到腳下的陰冷之氣一股股躥上來。窗帷半合半開,有花園里的暮色流瀉進來,棲在人的額角,眼眉,唇廓,終究罩不住半邊臉,就搖曳著轉(zhuǎn)向別處,在空氣里流淌。屋里很暗,卻沒人想到開燈,仿佛心里邊都畏懼光明似的。

      便在黑暗里沉默。兄弟幾個相互打量,像是多少有些慶幸他們熱鬧了一生的母親終于安靜下來。父親死后,母親的床上不乏男人,心卻是空的。臉上化了淡妝的克萊貝爾太太抿著唇,微闔雙眼,一副百事百了的率性,真是活倦了的意思。算起來,克萊貝爾太太七十有五,死在這個年歲也不枉來世一場,只可惜她終身樹敵,從來不肯與別人達成默契,所以即便把日子過得殫精竭慮,終是郁郁寡歡。

      三個兒子都不喜歡他們的母親。母親從小就對他們充滿敵意,恨勝過愛。所以,悲痛很稀淡,也變成了禮貌。

      不知誰噓了口氣,把籠罩的情緒僵局破開一道縫隙。有人撳亮了燈,偌大的房間煌煌然亮堂起來。三個兒子依次吻了克萊貝爾太太冰涼的額頭,感覺到清爽潔凈的氣味撲面而來,再掉頭環(huán)視整個房間,井然有序,一塵不染,像是前幾分鐘里還有人走動。便猜測他們進來之前這幢陰森的房里一直有人守著,陪伴了母親的死。

      自然想到那個打電話的女人。陌生女人。

      老三夏利說,她為什么要躲開呢?

      老大叫保羅。老二叫馬丁。他們同樣不解,難道,只是不想接受我們的謝意?

      電話鈴響,先是樓下客廳,然后臥室床頭柜上的分機也蜂鳴起來。保羅愣了愣,拿起話筒去聽。是經(jīng)紀(jì)人打來的電話,請兄弟三人在克萊貝爾太太葬禮之后去經(jīng)紀(jì)事務(wù)所聽候遺囑宣讀,時間是下周一。

      2

      克萊貝爾太太與三十多年前因墜機猝死的丈夫克萊貝爾先生合葬到家族墓園。墓園就在維瑞奈的青鷺湖后面,十分開闊,也十分幽靜。葬禮從教堂延續(xù)到墓園,不可謂不隆重,也不可謂不莊嚴(yán),只是少了些溫度,少了些訣別的傷痛。送行的人不少,大多是克萊貝爾家族的枝枝蔓蔓。人們把紅玫瑰一朵一朵扔到下沉的棺木上,克萊貝爾太太轉(zhuǎn)眼就成了人世間的過去式。假如還有一份讓人牽掛的理由,無非就是遺囑上的簽名了。克萊貝爾太太的簽名有著相當(dāng)分量,一筆一畫都是龐大的財富,力透紙背。

      一周時間并不漫長,她的兒子們很快便坐到經(jīng)紀(jì)人的大書桌前了。在兒子的印象里,母親從來都是乖戾多變的,所以她的遺囑若不帶出些驚世駭俗不可理喻,反而奇怪。

      經(jīng)紀(jì)人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老頭,寥寥幾根白發(fā)梳向腦后,裸出光滑平坦的前額,灰色的眼睛在鏡片后面閃爍,有幾分睿智,也有幾分狡譎。他不慌不忙打量著并排坐好的三個成年男人,從抽屜里拿出厚厚的卷宗,掀開來,抓起最上面那只白色信封,在手里紙鷂般轉(zhuǎn)了一圈,視線落定在一處。經(jīng)紀(jì)人老頭與三個兒子死去的父親是世交,從前就有來往,他看出三張臉上都隱忍著期待、焦慮甚至慌張。這是每每坐到他面前的人想藏都藏不住的表情,他見多了,雖然這些人大多富有,就像這位紐約來的克萊貝爾集團總裁保羅和慕尼黑來的歐洲公司經(jīng)理人馬丁。但富有從來就不與覬覦錢財?shù)男膽B(tài)成反比,何況遺產(chǎn)取之有道。相反,倒是混跡于蒙馬特的街頭畫家夏利無所謂些。夏利的坐相是松垮的,粗呢短大衣的前襟胡亂團在膝上,不像兩位兄長那般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信封很新,卻燙有古老的火印。老頭用鋒利的開封刀撬開,取出薄薄的一頁紙,手寫的兩行字跡頓時穿透紙頁映現(xiàn)出來。像是濃縮過,比預(yù)想簡潔得太多,兒子們的心都提起來。老頭再瞟他們一眼,清了清嗓門,念道:

      珍妮·克萊貝爾女士,在其身心健康、無外力紛擾下立囑:擬將身后所有財產(chǎn)(包括住房、首飾、股票、銀行存款)全部贈予愛犬雪球以及它的現(xiàn)任托管者。前提是,二者必須留在維瑞奈克萊貝爾家族名下老宅。否則本人之所有將改贈×××慈善協(xié)會。此乃深思熟慮之意愿,謝絕干涉,不得忤逆。

      簽名:珍妮·克萊貝爾

      ×日×月×年

      屋里一下子靜了。

      什么?我沒聽清!

      您是說財產(chǎn)的全部,所有?

      鐘擺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炸開來一樣。保羅與馬丁從皮椅上躥起來,繃在西裝里的身體鵬鳥般俯沖??v有更多的心理準(zhǔn)備,這份遺囑還是超越了他們的想象。

      是的,全部。經(jīng)紀(jì)人不動聲色。

      鵬鳥的翅膀耷拉下來,保養(yǎng)良好的臉漲紅,轉(zhuǎn)白,五官急遽抽搐。

      經(jīng)紀(jì)人先生,您能確定真是我母親寫的遺囑,沒弄錯?

      老頭推推眼鏡,把紙掉個頭,拍到他們面前,喏,自己看吧,相信你們認得這個簽名。

      紙頁太薄,被男人壯碩的手抓出撕裂的聲音。

      只有老三夏利坐在那里沒動,如釋重負似的,雖然臉上也有飄忽不定的疑惑??磧晌恍珠L腦袋磕著腦袋,獵犬一樣用鼻嗅著那兩行無比簡短卻明白無誤的遺囑,想到自己幾分鐘前也曾按捺不住的忐忑不安,嘴角抽起一縷嘲諷。

      夏利不懷疑這就是母親的遺囑。除了她,哪個女人能做出如此荒誕不經(jīng)的舉措?一瞬間,他對母親的怨恨褪向淡薄,玩火般的好奇濃烈起來。那次離家,他扛著背囊走出沙龍,母親站在樓梯上用聲音追他,夏利,你真要走,就不是我兒子!母親對他的疼愛也淡,但還是勝過保羅與馬丁。

      母親年輕時在紅磨坊跳艷舞,跳了幾年,被寫實主義新浪潮導(dǎo)演楚浮一眼瞄中,做了他執(zhí)導(dǎo)的影片《午夜時光》女一號。母親當(dāng)年確實很美艷,但楚浮大導(dǎo)演看好的并不是她的美艷,而是藏于笑后面那種一閃而過的凄迷。之前沒人發(fā)現(xiàn)的這種潛質(zhì)被楚浮挖掘出來,成就了影片也成就了她。然而母親也許天生不是演電影的人,離了楚浮,后來的幾部影片都業(yè)績平平,雖然也同樣用了氣力而且野心勃勃。于是父親登場了。比母親大了十多歲的富商父親開始給母親送花,每天一大抱紅玫瑰,不管她去哪里,花都隨后跟到。母親先是不屑一顧,漸漸就抗不住了。在維瑞奈片場拍片的空隙里,她與父親上了床,一夜銷魂之后,她戴著名家CATIER打制的六克拉鉆戒宣布退出片場,挽著父親的手臂揚長而去?;槎Y是一場盛宴,也是母親身為女人的登峰造極之作,她總共換了十套美奐美輪的婚紗,把一顆心也換得五光十色。

      等楚浮導(dǎo)演再度邀請她加盟新制作時,她已懷上七個月的身孕。父親連兒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保羅。而那時,愛的瘋狂退潮,母親對富家太太金絲雀的日子開始厭倦,但電影也同樣隔膜。又過去幾年,夏利出生,明星夢終于遠去。因此,后來的母親認定是隨風(fēng)而去的愛情與隨風(fēng)而來的兒子葬送了她本該再度閃現(xiàn)的輝煌,就把兒子扔給奶媽,扔給家庭教師,看都懶得看一眼。父親整天飛來飛去貼了地球打轉(zhuǎn),總是忙,忙什么一概不知。母親獨守空房,除了越來越多的錢,越來越糟糕的心境,沒別的。

      所以,母親與他在某一點上有著共識,就是憎恨乏味的人生。母親并不反對他逃離家族集團,去蒙馬特高地做沒有錢的藝術(shù)家,母親只想他留在家里別搬出去。母親說她老了,希望小兒子能陪陪她。人老了都這樣,該淡的淡了,該濃的濃了。但夏利還是走了,沒人能與母親和平相處的,那太難,他嘗試過,總是失敗。掩門而去時,他聽見母親的嗚咽壓抑在喉嚨里,便知道有一種叫親情的東西沒來得及長出來就被扼殺了。

      現(xiàn)在,母親在用自己的方式報復(fù)兒子們,她做到了。

      夏利歆羨那條叫雪球的狗。夏利不比兩位兄長,他是窮畫家,他其實很需要錢。如果有了一份遺產(chǎn),他至少可以開爿畫廊。但是,兒子做不到的事情,叫雪球的狗做到了;兒子得不到的東西,叫雪球的狗也得到了。狗終究是人豢養(yǎng)的,藏在雪球后面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他聽見保羅氣急敗壞地追問經(jīng)紀(jì)人,雪球的托管人是誰,在巴黎嗎?

      老頭聳聳肩,做出無可奉告的手勢。

      馬丁咆哮起來,您不能推卸責(zé)任,您有義務(wù)告訴我們真相。

      老頭還是搖頭,很抱歉,尊重委托人的意愿同樣是我的責(zé)任與義務(wù),我無權(quán)違約。

      夏利噗哧笑出聲來。女人到底是女人,母親以為她真能保住這個秘密,把兒子的路堵死?都什么年代了,即便不找私家偵探,神出鬼沒的瀏覽器還不照樣把地球夾縫里的塵埃都翻到電腦桌面上來。他示意兩位兄長沒必要耗下去,他打趣道,你們難道不知道,經(jīng)紀(jì)人的職業(yè)道德就是不讓人撬開他的嘴?

      身為總裁的保羅也覺出胡攪蠻纏有失身份,拽馬丁一把,悻悻然退出了經(jīng)紀(jì)人辦公室。老頭不過是一紙法律的執(zhí)行人,要打要鬧該找此刻躺在墓穴里的母親。秘書小姐笑吟吟送客,被兄弟倆一拂手弄得很是無趣。進了電梯,先是保羅被電梯門夾住手,再是馬丁被硬底皮鞋踩得抱腳亂跳。

      夏利像只頑皮的猴把兩臂挎到兄長肩上,故弄玄虛,提供一個線索,要不要?

      保羅、馬丁接口就說,打電話的女人?

      誰也不傻,那還用得著我說?夏利頓了頓,你們有沒有發(fā)覺,母親葬禮上一直有人跟著我們,躲躲閃閃,看不清面目?

      你是說,就是她?!

      夏利歪著腦袋。他想他很快就會找到雪球與那個神秘女人的。

      電梯降到樓下大廳。門打開,一下子捅進好幾個麥克風(fēng),夏利心想不好,側(cè)身一避,各個媒體早已包抄過來。保羅、馬丁沒來得及反應(yīng),被死死堵在大廳里。這群狗仔隊果然神速,連當(dāng)事人都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們倒把逮兔子的籠也備下了。保羅強裝鎮(zhèn)靜,下巴揚起,擺出一副集團總裁的威儀。馬丁推搡著,臉紅脖子粗。記者們軟硬不吃,問題如竹筒倒豆,劈頭蓋腦。

      法國電視一臺以壓境之勢率先搶灘:總裁先生,克萊貝爾夫人把全部遺產(chǎn)留給一條狗,身為原法定繼承人,您作何感想?

      我很遺憾。保羅面無表情。在他看來,面無表情就是眼下守衛(wèi)尊嚴(yán)的表情。

      您母親這么做,是否表示她與包括先生您在內(nèi)的三個兒子間存有不可彌補的裂痕?直截了當(dāng)?shù)氖恰栋屠枞藞蟆返呐浾?年輕、漂亮,衣著時尚。

      保羅拒絕回答,對不起,這是家事,無可奉告。

      又一只話筒橫空殺出,筒把小牌上寫著“法新社”。攥話筒的是個黑人小伙子,音質(zhì)渾厚。據(jù)說那只幸運的狗叫雪球,請問它有什么來歷?

      來歷?馬丁戧道,你問我,我問誰?

      它的身家是否有望超過您二位?

      馬丁冷笑,超過您是一定的。

      記者并不介意,照目前飚升的房價,克萊貝爾夫人僅是維瑞奈的豪宅就價值三百萬歐元,作為原繼承人,您會不會覺得很冤?

      馬丁被戳到痛處,梗著脖子叫,我當(dāng)然冤,冤又能怎樣?請人申冤,記者先生您嗎?

      似乎沒人注意到遺囑的前提與可能的轉(zhuǎn)換。當(dāng)事者沒有。媒體也沒有。

      夏利躲在角落,眼看保羅、馬丁抵擋著唇槍舌劍的輪番轟炸,額頭油亮的一層細汗,心想等遺囑一曝光,保不定家族集團飚升的股票會轉(zhuǎn)個彎一路狂跌下來,得趕快把處在水深火熱的兄長解救出來才是。夏利回身就走,從停車場開出車,剎到樓前,朝保羅、馬丁吹了個響哨。那兩人正從臺階節(jié)節(jié)敗退,乘勢潰逃,抱頭把自己噌噌扔進了打開的車門。夏利猛踩油門,車箭似的射出去。狗仔隊拔腿就追,到底沒追上,氣得直跺腳。夏利瞅一眼驚魂甫定的兄長,哈哈大笑。保羅氣喘吁吁說謝謝,是丟盔棄甲的狼狽。夏利拍拍方向盤,謝它!

      車果然是好車,老牌美洲豹,雖然舊,跑得仍比風(fēng)快。車是母親的。夏利離家前母親把八成新的寶馬換作美洲豹,換車不換顏色,還是黑。開回家那天,母親從锃亮的新車?yán)镒叱鰜?牛仔褲,白襯衣前襟束一個結(jié),很性感,再怎么看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婦人。母親一輩子只開好車,花在車上的錢比首飾多。母親在夏利很小的時候就說,人生只在飆車時才會找到巔峰對決的快感。保羅也記得母親的癖好,他說母親抒發(fā)此類感慨就像好斗的公雞。今天一早兄弟仨把美洲豹從母親車庫里開出來,原以為宣讀了遺囑車鑰匙就會落到夏利手上。夏利已多年沒有車,得這輛車天經(jīng)地義。沒想到堂皇的美洲豹竟成了狗的坐騎。夏利開了一路美洲豹,嘗到甜頭,此刻還真有點舍不得這把車鑰匙了。

      保羅的手機響了。

      馬丁的手機也響了。

      都是集團、公司那邊的商務(wù),股市震蕩之類,千頭萬緒,總而言之是催主事官回去,弄得他倆煩上加煩,恨不得摔了手機。

      夏利就說,你們走吧,剩下的事我來做。

      兩人便用眼睛瞪他。

      怎么,不信任我?夏利猛然剎車,眼睛盯住前面的紅燈,想要討回美洲豹,不就得找雪球那狗東西嗎?他的心境是矛盾的。擋不住車的誘惑,他鄙視自己。

      到了維瑞奈,遠遠望見母親的家。一地陽光,跳躍在瘋長的草尖上,耀著金。看見幾個人影閃來閃去,夏利猛擊方向盤,糟了,狗仔隊抄上來了。

      掉頭!掉頭!保羅連連擺手。夏利把車打個轉(zhuǎn),鉆進一條僻靜的林陰小道。那邊有扇不起眼的后門,可以暫且把車停在路旁,偷偷潛入園子。兒時,兄弟幾個常騎了這后園的墻頭,窺探對面的男人女人玩床上游戲,然后竊笑,再對玩伴們吹噓。窗里那對男女來自挪威,據(jù)說北歐人都不喜歡掛窗簾。

      3

      李金金在地下室撞來撞去,急中生智,就從半扇裸在地面的窗口跳了出去。外面是空蕩蕩的另一條巷道,天井里的嚷嚷聲頓時輕弱下去,人也看不見了。天井在13號門楣里,很小,鋪了凹凸不平的石磚,左右圍了兩棟破舊不堪的老樓,墻裙布滿青苔,看起來就像一處年代久遠的遺址。依照巴黎市政廳的規(guī)劃,這座美麗城后街的13號住宅兩年前就已劃入重新修繕之列,只不過一直拖下來尚未拆遷,七八家老租戶就一如既往住著。都是窮人,貪的是租金便宜。李金金是新搬來的,住在同鄉(xiāng)轉(zhuǎn)租給她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很局促,門與窗正好是個對角線,門朝天井,窗朝后巷。此刻門前正圍了一幫人,砰砰敲著,還用法語叫她的名字。她心里發(fā)毛,怕是警察找上門來,撒腿就跑。她是沒有合法居留的非法移民,隨時都有逮進警局然后遞解出境的危險。

      六歲半的雪球在李金金懷里汪汪叫著,李金金連忙捂住它嘴,緊張地四下張望。這是一條白得徹底干凈的小雌狗,耳朵支棱著,圓眼睛一眨一眨,毛茸茸的身子在李金金懷里蜷成團,真的就像一捧雪球。后巷里沒有人,李金金的腳步就在安靜的午后踢踏出一串脆響。美麗城是巴黎的貧民地帶,街后小巷大多僻靜而破敗,老房子毗連著,歪歪斜斜,仿佛能聽到千百年的吟唱聲。李金金抬頭看了看天,深秋的陽光竟也是這般灼烈,刺得她眼皮起了皺。抹一把臉上不知是熱還是緊張冒出的汗,她猶豫著。逃是逃出來了,卻不知該往哪里去。

      李金金無處可去。

      就上了開往西郊的地鐵快線。她沒有買票,是貼在人背后蹭過自動剪票口的。兜里沒剩多少錢了,她舍不得花三個多歐元乘這一趟車。這條A線她很熟,六年里不知乘過多少回,每一站不同的裝飾不同的站臺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幸好沒有碰上查票的。到了維瑞奈,她鉆過站臺的出口處,牽了雪球朝墓園走去。

      一周來,她幾乎每天都會來這個墓園呆上一會兒。大多是傍晚,眼看夕照從墓碑上一點一點收走,斑駁的陰影像連綿破出的洞,就感覺自己的日子也是經(jīng)由這些洞,一天一天溜走的。墓是新墓,石碑平置著,墓前一盆骨朵碩大的白菊花,克萊貝爾太太的臉在扶搖的菊花間閃現(xiàn),笑出一抹凄迷。那是克萊貝爾太太在《午夜時光》里的劇照,黑衣白裙,掛在床頭幾十年,占足了整面墻。如今縮到墓碑上,陽光收走就會變得黑糊糊一片,面目不清。然而李金金是記得這個笑容的,因為在陪伴克萊貝爾太太的六年時間里,她顛來倒去已看過不下上百次這部影片。在地窖的家庭影院里,拉上黑窗簾,窩進沙發(fā)椅,幾上的咖啡散發(fā)出陣陣苦香??巳R貝爾太太總要拽她一起看,卻又偏與她隔只空位坐,沉緩的喘息便越過空位蟲蠅似的爬進她耳朵。偏過頭去看黑暗里那張臉,濃妝下密密麻麻的褶皺很清晰,是波動的水紋。李金金比較喜歡銀幕里的克萊貝爾太太,笑雖凄迷卻鮮活。銀幕下她的臉總是倨傲地繃著,幾乎不笑。

      當(dāng)然不僅僅是對她,克萊貝爾太太與周圍的一切都是敵對的。

      雪球也繞過盆栽的白菊花,爬上石碑,滑冰似的繞著圈,并用黑鼻子來回嗅著克萊貝爾太太的臉,伸出爪子去撓,還趴到上面哼哼唧唧。狗與人同樣會悲傷,雪球的哭是一種回報??巳R貝爾太太很少對狗對人這么好,雪球被寵幸是個例外。所以雪球把克萊貝爾太太對它的好一五一十都哭出來了,哭得李金金心里也凄惶。這條狗原是李金金在雪地里救下的,卻對克萊貝爾太太的依戀超過了她,可見狗的搖尾乞憐也是勢利的。凄惶之中李金金竟也閃過一絲隱約的快感,出了口惡氣似的。

      是因為克萊貝爾太太的死?她被自己嚇了一跳。

      李金金從一開始就期待克萊貝爾太太對她的接受。雇傭不等于接受,李金金心里明白,她覺得這個期待很難。但她無法假裝,只能做真實的自己,就像克萊貝爾太太從不肯委屈自己一樣??目慕O絆糾纏了這些年,她相信自己在一步步靠近,眼看期待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克萊貝爾太太卻死了。死前,克萊貝爾太太滿衣柜華麗的衣裙都不要,偏討了李金金那件做工精致的旗袍穿了去。旗袍是件舊物,李金金外婆送給她的。外婆當(dāng)年是上海灘某大亨的姨太太,后流落到柳鎮(zhèn),做了平凡人家的媳婦,有了母親與她。李金金來法國前,外婆把她叫去,什么話也沒說,就把這件旗袍裝在盒里送給她。外婆比她高挑也比她豐滿,外婆的旗袍她是穿不了的,但外婆眼里有一種執(zhí)拗,她沒法推回去。外婆已經(jīng)很老,滿頭銀發(fā)卻梳得一絲不茍,輕輕的陽光在她臉上流淌,把李金金都看呆了??巳R貝爾太太死前的眼神像極了外婆,由不得她拒絕。

      乖僻是無緣由的。

      認識克萊貝爾太太是六年前那個罕見的冬日。天上飄著雨雪,風(fēng)從身后一陣陣推來,像連排倒過來的墻。李金金撐把黑傘從地鐵口走出來,不禁打了個寒噤,趕緊裹住身上的舊大衣。手里攥著的紙條上寫著維瑞奈的一個地址與電話,紙條是李金金在地鐵站頭擺地攤時一個做女仆的葡萄牙女人塞給她的。葡萄牙女人剛被東家辭了,雇主是個獨住的貴婦人,很難纏,三個月?lián)Q了七茬女傭,葡萄牙人是第八任,做了不到兩周也沒留住,倒是給滿一月的薪水,不吝嗇。葡萄牙女人說,你若不怕難纏,就去試試。李金金收了地攤就去電話亭打電話,那頭是個沙啞的聲音,極冷淡,說是不怕空走一趟,就過去讓她看看人。李金金急于謀到一份差事,不管概率多么低,還是來了。

      走過草坪,樹林,走過結(jié)了薄冰的一汪湖,李金金看到遠近一片老房子,一幢比一幢大,一幢比一幢幽深,藏了許多秘密似的。正找著,不知從哪里躥出一道白光,毛茸茸地滾到腳邊,蹭她的褲腿,還打了個噴嚏,吐出濕漉漉的熱氣。李金金低頭去看,竟是一條白色小雛狗,仰著腦袋,眼珠烏烏地瞪她。小雛狗哆嗦著,滾了一身泥雪。李金金四處看了一遍,不見閑人,就蹲下去摸摸小狗,沒套頸圈,也沒掛記了電話號碼的小圓牌,想來是條棄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那狗見有人憐憫它,就哼哼著,伸出粉紅色小舌頭,舔李金金的手,把李金金的心都舔軟了。李金金只好抱起它來。它在李金金手掌里只有一捧大,凍得簌簌發(fā)抖,李金金掀起大衣就把它捂了進去。

      于是,當(dāng)李金金站到克萊貝爾太太面前時,她的衣襟是鼓鼓囊囊的??蛷d很幽暗,是夜晚的情形??巳R貝爾太太坐在壁爐前的圈椅里,手握一只水晶杯,姜黃色的液體在杯壁間碰撞。李金金后來知道,那酒叫威士忌。壁爐里的火燃得正旺,映照著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臉,幾乎沒有表情。

      會說法語嗎?

      會一點。

      聲音是輕慢的,落入大廳就像沙漠揚起的細塵。

      何以得到我的電話?

      葡萄牙女人給的。

      眼皮好像抬了一下。那么,你是知道的,誰在這里都做不長。

      嗯。

      語氣尖嘯起來,為什么還來?

      我需要這份工作。李金金頓了頓,如實說了,也需要一個住處。

      視線在她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像刺骨的風(fēng)。李金金窘迫著,心里涼下去。客廳里卻是融融的暖。

      硬了頭皮等。衣襟里的小狗卻等不住了,鉆出腦袋,掙扎著落到地毯上,打個滾,一躍躥上皮沙發(fā),汪汪叫道。

      克萊貝爾太太倏然立起,簡直就是歇斯底里,快帶走,我討厭狗!

      李金金慌了,抱了小狗就走。走到門邊還是聽到那句答復(fù),你,可以留下。

      李金金轉(zhuǎn)過身,狗留下,我才能留下。

      克萊貝爾太太追過來,一副狹路相逢的樣子,你說過你需要這份工作。

      李金金摟緊小狗,可是,假如我扔了它,它就會死。

      克萊貝爾太太皺起眉,對不起!我要的是女仆,不是狗。

      李金金轉(zhuǎn)身就走。沒留神,懷里的雛狗又躥出來,越過地毯,朝克萊貝爾太太撲去。等李金金意識到,雛狗已立定在克萊貝爾太太腳跟前。它仰起腦袋嗷嗷兩聲,滾圓的眼睛骨碌碌盯了克萊貝爾太太看,小黑鼻一抽一抽,乖巧而可憐??巳R貝爾太太愈加煩躁,踢了它一腳,雛狗忍受了,靠近一步嗅她的軟底鞋,還在她腳背慢慢趴下來??巳R貝爾太太試圖抽腳,狗就抬起雙眼哀哀看她,眼里濕漉漉的??巳R貝爾太太擺著臉,始終不肯低頭去看,嗓音卻明顯軟下來,問李金金,它叫什么名字?李金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它叫雪球!其實,之前她根本不認識這只狗。克萊貝爾太太拂了拂手,嘟囔,什么亂七八糟。

      聲音驟然尖嘯起來,愣什么,還不快去洗洗!它,還有你,都洗,我可不想弄臟這個家。說完,人就不見了,把李金金扔在空蕩蕩的客廳里。

      4

      李金金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對于女人來說,四十歲是尷尬的年齡,別人想要送句溢美之辭都需搜腸刮肚字斟句酌了。好在李金金嬌小,白白凈凈,膚色細膩,看起來還算年輕。來巴黎已有十來個年頭,當(dāng)年五歲的兒子都在老家病床上長成了大小伙子,她卻只像忽悠了一場夢。這些年,她做過路邊的“野花”,有過不談婚嫁的男人,擺過地攤,也坐過牢,還幾次被警局簽發(fā)了驅(qū)逐令,直到做了女仆,掙下的錢統(tǒng)統(tǒng)變成兒子的住院費醫(yī)藥費。自己呢,除了眼角、嘴角的魚尾紋和女人失去的花季,除了嚼爛了吐不出來的一口洋涇浜法語,還剩了什么?幸好李金金不這么想,能讓得絕癥的兒子活下來,她很滿足。

      聽到兒子患腦癌的診斷結(jié)果時,她正在老家柳鎮(zhèn)自己的金金發(fā)廊里給顧客理發(fā)。手一抖,電話筒與吹風(fēng)機都掉到地上,拖出兩條蛇芯般的黑線。丈夫從醫(yī)院打來的電話,他已亂了方寸,急咻咻說要騎摩托車趕來。她面前濕著頭發(fā)的也是個男人,大腦袋,從李金金在鎮(zhèn)街拱橋邊開發(fā)廊起一直是她的鐵桿顧客,每星期都來,來了就往李金金面前的椅里坐,有時新發(fā)沒來得及長長,就單單洗個頭。他心疼李金金,當(dāng)然這心疼里藏了些不用言說也明了的覬覦。當(dāng)時這個男人轉(zhuǎn)過腦袋,握住李金金冰涼的手,問她,不舒服?李金金的淚撲簌簌落下來。大腦袋就順勢在李金金懷里蹭了一下,手也用勁捏了捏,告訴我,出了什么事,我好幫你。李金金搖頭,你幫不了我。她沒去撿地上的東西,怔怔走向門口,倚到廊柱上。她的眼睛失神散光,嵌在煞白臉上,假人似的。鎮(zhèn)街沿了河道流動著,人在街上走路不像走路,反倒像在水面漂蕩。只有斜對過的拱橋是實的,騎在河道上,很霸道的樣子。

      李金金哆嗦了一下。是摩托車奔突的響動,聲音很熟,她聽出是丈夫的雅馬哈,舊了,老了,跑起來氣喘吁吁。探了探頭,看見一道紅光撲過來,越上拱橋,俯沖而下。她想叫,慢點,卻發(fā)不出聲。嘴還張在那里,就見車頭一歪,砰一聲撞上石欄,騰空而起,飛上天,又摔下來,墜到橋下。簡直就是投彈、飛鏢,車轱轆轉(zhuǎn)著圈,不停地轉(zhuǎn),直到水面拍響驚天的水花。李金金眼一黑,人一寸寸矮下去,如蠶蛻殼,扔了一地艷麗的衣裙。

      接下來是個巨大的黑洞。李金金想了這么多年也想不出失憶的那段空白里發(fā)生了什么。醒過來,天已漆黑,發(fā)廊的彩燈鬼火般閃爍,李金金躺在洗發(fā)的躺椅上,感覺渾身都是僵硬的。廊柱下一爿門板,門板上挺了一個男人,蒙著臉,只有頭頂?shù)膩y發(fā)翹出來,沾滿河底的污泥,身上裹條薄毯,水從薄毯里淅淅瀝瀝滲出來。她怔忡了很久,終于知道那是丈夫的尸體——他死于車禍,更死于有關(guān)兒子的噩耗。一對老人踉踉蹌蹌?chuàng)溥M來,揪住薄毯號哭,哭聲比哀猿更凄厲。李金金沒有哭,瞪著干澀的眼睛,徒勞地找尋自己。一個家就這么毀了,轉(zhuǎn)瞬之間,人難道真的就這么脆弱?

      她的手又被捏進大腦袋寬闊的掌里,那個男人一直沒有走,她的手都被捏得起了潮。男人還湊過臉來,一遍遍重復(fù),你要哭出來,哭出來就會好一些。粗重的呼吸熱烘烘頂過來,彌漫了她,她的胃痙攣起來。

      丈夫死后,李金金獨自支撐了發(fā)廊半年多,終于撐不下去,就把發(fā)廊賣了。并不是生意每況愈下。丈夫死后,來理發(fā)的男人更多了,不是沖頭上的發(fā)茬,而是沖了年輕輕很有幾分姿色的小寡婦,乘機捏捏胳膊過過眼癮都是好的。李金金是付不起兒子的住院費醫(yī)藥費,發(fā)廊再紅火,對于拯救患了毒瘤的生命終究杯水車薪。李金金決定漂洋過海,獨闖歐洲。她不是不知道時下歐洲早已不是遍地黃金,但理發(fā)仍是賺錢的行業(yè),到那邊開一爿發(fā)廊,總會比這邊掙得多。前幾年一老街坊從法國回來省親,鈔票里里外外紙一樣分發(fā),一問才知,那人就是給洋人剃頭的。李金金把盤店得來的錢都壓了旅行社的保證金,辦妥了昂貴的歐洲七國三周游。

      拿到簽證后,那個一直喜歡著李金金的大腦袋幾乎天天到家來,一來就悶坐半天,眼里潮起潮落。他一直反對李金金走,也一直往醫(yī)院送錢貼補兒子的醫(yī)藥費。李金金看見他的好,知道他的真心實意??舍t(yī)院那邊是個無底洞,再填也是填不夠的。假如真嫁給他也就罷了,可他明明是有老婆的,老婆雖沒李金金好看,也未給他生出只男半女,對他卻是體貼入微無可挑剔,李金金不想拆別人的橋鋪自己的路。所以,李金金只能與他無言相對。最后那個傍晚,窗外下著雨,淅淅瀝瀝如抽動的細鞭,大腦袋像被抽痛了,捂著臉嗚嗚哭出聲來。李金金從沒見過男人這么哭,慌了,站起來就去撫他的肩膀。他轉(zhuǎn)身就把李金金箍住,再不肯放手。李金金直挺挺站在手臂的圍剿之中,感覺奔涌的灼熱從腹部躥上來,彌漫了全身。她伸出手指,插進大腦袋的發(fā)際,翼翼小心地捋過去。頭發(fā)還是她給剪的,散發(fā)著熟悉的香波氣味。李金金咬住唇,別過頭去,用力地擤著鼻子。心里還是難過,就推開大腦袋,一扭身跑進雨里。大腦袋追出來,拿一把不曾打開的黑傘。雨霧籠罩過來,街燈極其昏暗。他們一前一后跑過鎮(zhèn)街,人影在腳下四濺的水花里模糊一片。直到追上李金金,大腦袋才撐開那把黑傘,去擋頭頂越下越急的雨。

      他們一起去了醫(yī)院。兒子病房前,李金金還是把大腦袋擋在了門外。她說她要單獨與兒子呆一會兒。大腦袋就靠在走廊墻上,那把黑傘瀝著水,臟兮兮的地面積了一洼。

      兒子睡著了,白被褥下露出尖尖的一張小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瞼兩抹若有若無的陰影,臉是透明的白。兒子纖弱的身子就那么一撮,藏在被褥下幾乎感覺不到。李金金伸手去摸,摸到了溫?zé)岬囊粭l手臂,細細長長的,湊上嘴去親,還是甜蜜的奶香。兒子早已不吃奶,奶香卻長久留在母親的嗅覺里。明天就要走,兒子的病就是走的全部理由。她把兒子交給醫(yī)院交給他外婆,刻骨銘心的母愛從此只能靠寄回來的醫(yī)藥費來兌現(xiàn)。這里面的心酸她還無法對兒子說,兒子太小,不懂,不肯放她走的。兒子睜開眼睛,看見她,笑了,笑時兩片薄薄的唇也是沒有血色的蒼白。李金金回笑著,在大腦袋那邊忍了一腔的淚終于決堤而出。兒子伸出小手去揩她的臉頰,淚卻越揩越多,濕了一掌。

      李金金就這樣來了歐洲,手拎一大一小兩只箱子,大箱裝了衣物日用品,包括外婆送的旗袍;小箱是皮箱,一應(yīng)的理發(fā)工具,打開來亮锃锃的。她游魂一般走在旅行團的隊尾,滿目街景視而不見。最后一天,團隊從德國坐夜車回巴黎,直奔戴高樂機場,準(zhǔn)備飛返上海。行李入閘之前,她悄悄溜了。她跳上一輛出租,消失在去往巴黎蟻群般蠕動的車流中。

      5

      夏利看見母親墓前的女人與狗時,頓時明白了。

      保羅、馬丁都走了,夏利留下來,擔(dān)負“力挽狂瀾”的使命。在經(jīng)紀(jì)人執(zhí)行遺囑的這段時間內(nèi),夏利仍可合法住在母親房子里。

      夏利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來回走,滿壁都是自己的影,飄游的氣息卻是母親的,很遙遠,讓他傷感。他把所有居室都走了一遍,所有居室的墻上都沒有父親和他們兄弟童年的照片。母親把這個家里的四個男人統(tǒng)統(tǒng)驅(qū)逐了。

      記憶中的那個深夜下著暴雨。母親接到一紙空難通知,父親乘坐的飛機失事,墜到太平洋去了,機上一百三十六位乘客無一生還。兒時的他窺見母親穿著猩紅色睡袍站在門里,航空公司兩個照會人員披了雨衣站在門外,雨衣與天一般黑。母親的臉抽搐著,感覺就像撞上幽靈。雨瓢潑般倒下來,要把房子炸飛了似的。她站不穩(wěn),就靠到門框上。外邊轟鳴著地動山搖的聲音。

      幾天后,母親的眼睛還腫著,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被送到她跟前。男孩的臉像極了父親,比他和保羅都更像。送來男孩的是兒童收養(yǎng)中心的兩個女人,她們告訴母親,男孩是她丈夫克萊貝爾先生的非婚生子,男孩的母親與克萊貝爾先生一起遇難了。男孩的母親在克萊貝爾集團有一個總裁高級秘書的頭銜,實則就是父親的情婦,父親幾乎所有的商務(wù)旅行都與那個女人同行。誰都知道父親有兩份生活,這事在集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母親。兒童收養(yǎng)中心的人還說,母親與她丈夫的婚約依然合法,而男孩戶籍上報的也是克萊貝爾的姓,所以理論上這孩子歸屬于這個家庭,在其生母遭遇不測后,母親有義務(wù)撫養(yǎng)并給予童年快樂,等等。這一回母親是坐在沙發(fā)上,她感覺沙發(fā)就是一條沉船,把她一點一點沉下去,水淹漫上來,扼住喉嚨,讓她喘不過氣來。母親翻著紅腫的眼睛,看見自己的臉像堵灰白的無人色的殘墻。母親以為她用輝煌換來的男人總該給她留有最后的埠岸,到頭來卻是坍塌的一堆沙礫。男孩就站在一米外的暗影里,眼睛惶恐地瞪著母親,簡直就是縮了一圈的父親。當(dāng)年父親交由花店送了無數(shù)次玫瑰后第一次在母親面前現(xiàn)形的時候,就是這樣惶恐的眼神。母親欲哭無淚,拂了拂手,女傭過來牽走男孩,她哇一聲吐了滿地。

      這個男孩就是后來的馬丁。比夏利只大了九個月。

      馬丁像一枚炸彈扔進這個失去了男主人的四口之家,炸毀了早就岌岌可危的城墻。母親開始酗酒抽煙,仇恨泛濫成災(zāi),禍及每一個孩子無辜的天地。原本就慘淡的母愛被馬丁的陰影纏住,成了驅(qū)散不開的烏云。母親從不打罵他們,也從不去學(xué)校接送他們、與他們有任何親昵的舉動,母親在兒子眼里只是個陌路女人。只有她酒醉掀桌子砸杯盤甚至自殘的時候,兒子們才感覺到那是他們的母親,從而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或者哭……

      夏利還發(fā)現(xiàn)樓道拐角那間母親抽煙喝酒的起居室也與以前不一樣了,撤了桌撤了椅,安了只立柜,鋪了張簡易的單人床,都是從家具超市IKEA搬來的那種。眼下已卷走鋪蓋,只剩了床殼與光禿禿的一張席夢思。立柜也是空的。床對過,是精致的狗窩,橡木蓋的小房子,鋪了紅綠相間的蘇格蘭絨墊。地毯掀走了,地板上了蠟,亮晃晃的,扔了一路橡皮玩具:踢球的狗,拉琴的狗,當(dāng)警察的狗,還有戴眼鏡穿白大衣的狗博士。墻上有鏡框,鑲了狗照片,鬈曲的皮毛,耳朵豎起來,雪白,鼻尖一撮黑,像是無意點下的敗筆。雪球大約就是這個家伙吧,可愛,又有股爭寵的驕奢之氣,像是母親的狗。

      夏利沒想到的是,此刻站在眼前比中了六合彩更幸運的那個神秘女人竟會是中國人。

      夏利剛從美麗城來。母親的秘密藏得再深,到電腦記憶庫里還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搜索出來了。夏利把美洲豹停在大道一側(cè),走進后街。13號大門是敞開的,天井里圍了幫人,不用說就是那些無事生非的記者,維瑞奈沒能堵住他們兄弟,掉頭就奔這邊來了。夏利自然不會像李金金那樣把這幫人當(dāng)作警察。他站在狗仔隊后面,聽見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國男人打著呵欠說,我早告訴過你們,她不在,大約是從地下室的半扇窗跑了。夏利猜這個男人是做中國餐館的,遠遠就能聞到身上積攢已久的油煙味。夏利反身就走。

      不知為什么就把車開到了墓園,相信是第六感驅(qū)使。夕陽正在墜落,天邊的晚霞如火如荼,籠罩了綠的樹青的石黃的葉,變成一色的殷紅。夏利走過去,踩了沙沙響的秋葉,立在那個嬌小的女人面前。李金金聽到腳步聲,受了驚嚇?biāo)频囊豢s,轉(zhuǎn)過身來。她掃了眼夏利,目光一躲,抬腿就走,被夏利一把拽住,就躬身抱起雪球。雪球見是生人,也不叫,只用戒備的眼睛瞪著夏利。夏利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不像側(cè)影那么年輕,有隱約可見的滄桑,埋在疲憊之中。但她仍是好看的,有種世俗的洞察與逆來順受。對一個法國男人與畫家來說,閱讀這類表情是新的體驗。

      為什么要躲?夏利拗口地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李、金、金。

      李金金沒吭聲。垂下眼簾,細長的眼睛盯著腳尖。

      夏利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是你通知我們母親死訊的?

      李金金不置可否。瞟他一眼,輕聲說,你叫夏利。

      夏利想到母親一定給她看過他們兄弟的照片,替自己解著圍,你看像我母親的兒子嗎?

      李金金笑笑,是禮貌。其實她無心玩笑。

      夏利抗拒不了好奇,為什么要逃?跳窗?

      門口來了警察。

      錯,那些人不是警察,是記者。又問,你怕警察?

      是。李金金老實地說,我沒有“居留”。

      夏利眨了眨眼,突然覺出這個女人并沒想象中那么幸運。他問,知道那些記者為什么找你?

      搖頭。

      沒人告訴你很重要的事情?

      還是搖頭。

      夏利迷惑了,跨前一步,兩臂支在李金金肩上,壓得她有點踉蹌,你想想,真的沒有?

      李金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真的就去想,想了半天,就從兜里掏出一個折成兩半揉皺了的信封,遞給夏利,是不是它?昨日收的掛號信,沒來得及拆。

      夏利不用看也知道是經(jīng)紀(jì)人寄的遺囑照會。拆啊,看看里面寫了什么?

      李金金低下頭去,我看不懂法文信,以前都是克萊貝爾太太幫我看的。她臉上飛起薄薄的紅云,有些難堪。

      夏利的手下意識推了一下,情緒復(fù)雜起來,復(fù)雜到不敢堂而皇之去接那只沉甸甸的信封。眼前這個女人竟然懵然不知母親已把龐大遺產(chǎn)都給了她與狗,夏利該怎么辦呢?

      李金金卻把信往他手里使勁一杵。李金金眼里有種不設(shè)防的顢頇,很黏稠,他推不開。

      雪球也不失時機汪汪大叫,是胡攪蠻纏的親昵,表演欲極強。

      夏利只好面無表情言簡意賅地說,我母親把遺產(chǎn)留給了雪球和你。夏利的這句話說得很費勁,也很遲緩,是他拆了信,讀了信,然后發(fā)了一陣呆才硬是說出口的。早成事實的一句話,竟要由他來說,有點黑色幽默的意思。

      李金金分明聽清了,怔在那里,臉先是煞白煞白,轉(zhuǎn)而緋紅緋紅。

      不會的。克萊貝爾太太臨終我守在身邊,她什么都沒說。

      然而她做了遺囑。

      李金金還是不相信,憑什么要留給我?

      你也質(zhì)疑遺囑的真實性?夏利僥幸了一下,更沮喪了,可它不是假的。

      其實李金金心思很多,不像表面那般惶恐。她看著夏利,這個克萊貝爾太太后來一直掛在嘴邊的兒子,李金金覺得他的臉挺像他母親,不是五官,而是神態(tài)。他和他母親都是驕傲甚至驕奢的,但這驕傲驕奢里面,也都藏匿了被打擊的挫敗感。李金金不由得替他惋惜,一個男人把母親丟失了總是可憐的。

      李金金還在這個男人眼里看到自己,錯愕復(fù)雜的一張臉。如果這份遺囑不是天方夜譚,她懷疑自己正在成為一個無助的母親用來報復(fù)兒子的工具,還包括了雪球,一條狗。

      外婆說,好鳥不吃嗟來之食。她不應(yīng)該做報復(fù)的工具而接受遺產(chǎn),況且,克萊貝爾太太不欠她。

      夏利一慣的詼諧或者玩世不恭收斂起來。他居然有些窘迫,所以,我找你,希望以克萊貝爾家族的名義與你談?wù)劇?/p>

      討回遺囑?李金金直愣愣的。

      不,你別誤會,我們只是想……夏利開始結(jié)巴。

      李金金似乎不想聽他的下文,眼里飄著迷惑,牽著雪球回頭走了。是回家。

      夏利要用車送她,她沒讓。夏利就追著她的背影說,你再想想,我會去找你。

      6

      雪球一直不喜歡地下室,雖然局促的空間幾乎一大半都用來安置它的窩了。李金金只給自己留了個狹窄的鋪位與吃飯的小桌,雪球還是不滿意,動不動就趴到窗柵欄上對了外面的空巷狂叫,叫到后來變成嗚咽,儼然一副拼死也要越獄的架勢。雪球其實就是個落難公主,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過不來窮日子,再哄也是無濟。克萊貝爾太太的荒誕也算是有預(yù)見,把遺產(chǎn)給了雪球,好讓它繼續(xù)過維瑞奈的富豪生活。而她,假若不是沾雪球的光,與克萊貝爾太太又是一種什么情分?

      李金金坐在地鋪上,腦子里一鍋糨糊。說是鋪,不過是一張別人扔掉的席夢思,撿回來,安到靠窗的地上,再鋪了干凈的被褥。老房子的地下室總是潮的,所以坐在上面會有涼氣從屁股底下逼上來。李金金蜷起身子,下巴抵在膝蓋上,任雪球的尾巴在她背上甩來甩去。李金金一直盯著地面,那里有幾只螞蟻在燈影下爬,擠成堆,扛了一團面包屑。李金金覺得這些螞蟻都爬進了她心里,把她的心啃出許多窟窿。

      克萊貝爾太太是在那個飄著雨雪的冬日留下李金金的。

      浴罷的雪球可愛極了,仰著四肢愜意地團在浴巾里打鼾。衛(wèi)生間里熱氣氤氳,鏡面凝了水珠,看什么都是一個影。浴缸里的李金金把身子埋到泡沫底下,微闔的眼里晃來晃去都是水珠。她覺得那就是自己的淚,正淅淅瀝瀝淌下來??巳R貝爾太太扔下一堆衣物給她,大多八成新,質(zhì)地考究,有的甚至連品號的牌子都沒摘下來,掛在衣架上,像一隊迎面走來的時裝模特兒。李金金從來沒有這么考究的時裝,她想象自己穿上任何一件都會很靚麗,但她還是不開心。因為她的主子說,我希望你把帶來的所有都扔掉。所有的含義是什么?還包括她的經(jīng)歷,她的過往,她的兒子嗎?未免太霸道了。李金金想說我賣力不賣身的,沒敢,就在心里反感這個闊綽的老女人。

      她從浴缸里站起來,抹去鏡面的水霧,看見鏡里出水蓮藕般的一個身子,皮膚光滑而有彈性,想到自己比這女人年輕了大半,心情突然就好了。她把短發(fā)略略修剪,吹得蓬蓬松松,再揀了套蝙蝠衫牛仔褲穿上,拍了拍雪球,利利落落走出去。李金金的審美帶著江南小鎮(zhèn)的飛揚與跋扈,斂進內(nèi)里,就成了逆來順受的一種沉靜,倒也別致。她問主子,太太,我該做什么?克萊貝爾太太瞟她一眼,暗自藏下吃驚,說,告訴你的狗,不準(zhǔn)上樓。

      那一天,李金金什么也沒做,就收拾出自己的一間屋子。主人把樓下的一個居室撥給她和雪球,房間不小,還帶有獨立衛(wèi)生間。床、衣柜、桌椅還有被褥床套都是現(xiàn)成的,留有別人的痕跡,她猜測是前面八任女仆留下的。李金金所有的穿戴都被克萊貝爾太太扔進了垃圾箱,硬是搶回一張照片,兒子的照片,豁著牙,憨態(tài)可掬。桌上有只空相框,她取過來,隨手就把兒子的照片夾進去。兒子是她漂泊的理由,她不能失去這個支點。雪球沒有窩,她就扯來舊毛毯圍了一個圈,雪球滾進去翻個身,又踢踢踏踏追她的腳后跟,樂暈了。李金金就對雪球說,寶貝,總算有個家了,你要好好表現(xiàn)喔。

      李金金!主人在門外叫她,她便隨她下了地窖。地窖修成了影院,幽暗中觸手可及的豪華。她在主人指定的位置坐下,主仆之間空了張椅子。銀幕亮了,年輕的克萊貝爾太太穿著高跟鞋從巴黎的街上走過來。李金金睜大眼睛,被主人早年的美艷鎮(zhèn)得氣也不敢出。李金金也曾經(jīng)是漂亮虛榮的女孩子,雖然只在柳鎮(zhèn)那樣的小地方亮眼,明星夢也是做過的。讀高中那一段,她夜夜去錄像廳看錄像,落下功課,考大學(xué)也落了榜。后來開了發(fā)廊,結(jié)了婚,才把耽于幻想的那顆心收回來。收是收了,天生的幾許浪漫卻是不變的。由于語言障礙,李金金看不太明白《午夜時光》這部影片,而克萊貝爾太太的心思她卻有幾分懂。雖然她不過是初來乍到的女仆,但從浴后主人注視她的那一瞥開始,她已無意間打擊了對方的自信。因此,克萊貝爾太太急于展示她的不同凡響,哪怕這些不同凡響已經(jīng)老掉牙。女人間的戰(zhàn)爭從來始于媲美。

      很快,這些細密的小心思李金金再也無暇顧及。她發(fā)現(xiàn),維瑞奈的這座豪宅里幾乎處處都是雷區(qū),每踩出一步,就有觸雷爆炸的危險,導(dǎo)火索還不捏在克萊貝爾太太手里,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發(fā)作的向度與頻率。

      咖啡沒煮出純正的味,克萊貝爾太太一口吐出來,揚手就把咖啡杯摔了。李金金收拾碎瓷片,手指割出了血,用嘴去吮??巳R貝爾太太一把奪過她的手,找來創(chuàng)口貼替她貼上,表情也是嘶嘶的疼。有回熨衣服,李金金把條不該熨的亞曼尼黑色長裙烙出火印,主人裙已上身,脫下來就朝李金金劈頭蓋臉扔過去。李金金罩在裙里不敢動,連說對不起,我用工錢賠??巳R貝爾太太啐她,就你,賠得起嗎,亞曼尼!克萊貝爾太太從這頭竄到那頭,揚言要趕李金金走,像憤怒的母獅。李金金忍無可忍,爭辯道,女仆也有尊嚴(yán)的,連條裙子都不如嗎?克萊貝爾太太哪肯善罷甘休,罵累了坐下繼續(xù)罵,一直罵到李金金的臉由白到紅,由紅到紫。

      那天夜里,如果不是主人推門進了她的房,李金金是決意第二天走人的??巳R貝爾太太站在床邊,面對李金金賭氣的脊背,說,那樣的衣裙我有一柜子,原是不值得在意的。李金金霍地坐起,沖她冷笑,那您在意什么,在意我的感受嗎?克萊貝爾太太垂下眼簾,倏忽間顯得很老邁,她說,對不起!聲音也是老邁的。李金金自己的心酸轉(zhuǎn)成了別人的心酸,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另一次是雪球越了禁區(qū),被克萊貝爾太太從樓梯上一腳踹下來,瘸了腿,半天都沒站起來。李金金心疼極了,抱起雪球,對怒容滿面的主人說,都是我的錯,它只是條狗,不懂您的意思,要懲罰就懲罰我??巳R貝爾太太反詰,它不懂,你說的?顧自下樓出門去。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來,冷然道歉,告訴你的狗,我不是故意的。

      等從街上回家,克萊貝爾太太竟給雪球買了一套臥具,藍底白花毛絨睡籃,蘇格蘭紅綠小方毯,還有一堆狗玩具,都是做工精致的名牌貨。李金金的氣一下就消了,她對雪球說,寶貝,太太在將功贖罪呢,她的心其實不壞。

      還有一次,克萊貝爾太太早晨起來就問李金金,你會做中國菜嗎?我想嘗嘗。李金金轉(zhuǎn)身就坐地鐵去了中國城,買了大包小包中國食品與作料,系了圍裙在廚房忙了一下午,做出蔥烤鯽魚,冬菇菜心,龍蝦豆腐,辣子雞丁,素什錦等家常菜,還煲了一鍋鴿子參湯,文火燉了三個多鐘頭,燉出乳汁般的一層白。一道道擺上席,又插上花點上蠟,還把自己僅存的一盤中國民歌放進音響旋起來。李金金的這些小情趣是外婆那里學(xué)來的皮毛,多年不練,都疏淡了,她想哄哄洋人或許還湊合。暮色低垂,克萊貝爾太太下樓了,居然穿戴齊整,披了外出的皮絨大衣。她掠一眼滿席的五顏六色,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訂了位,出去晚餐了。李金金說您不是吩咐做中國菜么?她拂拂手,我改主意了,你自己吃吧,祝你好胃口!李金金被戲弄得一愣一愣,只好屁股往椅上一,大啖一頓。

      那天,克萊貝爾太太又有了新花樣,吩咐李金金把衣帽間兩扇大壁櫥里的衣物該洗的洗了,該熨的熨了,該掛的掛好,該疊的疊仔細了。數(shù)數(shù),總有上百套裙裝褲裝,一應(yīng)名牌,弄得洗衣房色彩斑斕張掛得像萬國公館。李金金連軸轉(zhuǎn)地洗熨一周,掌心燎起血泡,筷子都握不住。終于擺弄停當(dāng),一摞一摞要往樓上搬,克萊貝爾太太把她攔住說,我剛打完電話,這些衣物捐給教堂了。李金金愕然,既然捐了,為什么還要洗熨?前日還囑咐熨仔細了,要穿呢??巳R貝爾太太揚著下巴,看也不看她,圣誕節(jié)了,總要做些慈善的。李金金吹一吹掌心的燎泡,渾身骨架都癱了,卻是沒轍。只好暗暗罵道,瘋老太婆,都把人當(dāng)黑奴使了,還玩什么慈善捐助,簡直就是萬惡的中世紀(jì)!

      好在,李金金的優(yōu)點是記著別人的好,記著退一步,海闊天空,所以她沒像主人的前八任女仆那樣,被維瑞奈的大房子攆出來。沒被攆走的理由克萊貝爾太太告訴過李金金,她說你與別的女人不一樣。李金金回說您也與別的太太不一樣??巳R貝爾太太頓時面有慍色,是嗎?李金金斗膽跟上一句,其實,您笑起來挺好看的,也年輕??巳R貝爾太太劈手打斷她,我早已不會笑了。

      其實也不盡然??巳R貝爾太太高興的時候是不多,每月兩次見心理醫(yī)生卻是例外。所以李金金覺得女主人與那個心理醫(yī)生的約會有點情人約會的意思。她參與過一次,所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按了門號密碼進去,電梯正咣當(dāng)咣當(dāng)下來??巳R貝爾太太看也不看電梯,快步登上樓梯。樓梯是螺旋形的,嵌著銅條,鋪了織著皇冠圖案的厚絨地毯,上去一點聲息也沒有??巳R貝爾太太走得可以說是慌亂,腰背一晃一晃,搞得李金金也亂了步子。然后是一條曲曲彎彎的走廊,打著橘紅色的壁燈,把她們的影子從墻這邊搖到墻那邊。搖到深處,走廊突然亮了,開闊起來,門里走出精瘦精瘦的一個男人,頭發(fā)掖到耳后,下巴抵著前胸,狹窄的臉面上只見突出的前額與碩大的鼻子,眼睛、嘴還有其他部分似乎都省略掉了。李金金還沒看真切,就被獨自拋在了廊廳中。她在靠墻的軟椅上坐下,縮了縮身子。李金金覺得這個地方怪怪的,有種詭譎的氣象,她東張西望,坐在那里心神不定。

      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李金金都要睡著了,門才咿呀打開,克萊貝爾太太搖曳著腰肢走出來,面頰一片潮紅。她涂了睫毛膏的睫毛翻上翻下,把眼里的云水秋波送出來,竟是少女癡迷的情態(tài)。那個凸前額大鼻子的心理醫(yī)生把她簇擁出來,一只手臂還長臂猿似的搭在她肩頭,分外呵護??巳R貝爾太太忘了李金金的存在,只顧與醫(yī)生寒暄著,說是寒暄,更是打情罵俏的意味。跟在后頭的李金金捂了嘴想笑,就這么一根竹篾樣的男人,怎么就弄得克萊貝爾太太如此顛三倒四?李金金不解。

      出了大樓,克萊貝爾太太依然亢奮。她不停地說她那位無與倫比的心理醫(yī)生,與常態(tài)下的冷漠肅殺判若兩人??巳R貝爾太太竟然還說,她之所以還活在世上,就因為每兩周要赴這個約。聽了這話,李金金大為訝然??巳R貝爾太太感覺到了,臉緊了緊,你是不會明白的。

      直到領(lǐng)了好幾個月薪水,李金金請假去巴黎,主人問她做什么去,李金金說去中國銀行給兒子寄錢??巳R貝爾太太流露出一絲驚訝,你有兒子?李金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是的,他有病??巳R貝爾太太噢一聲,眼皮跳著,臉有點變色。她不由分說就從車庫開出美洲豹,執(zhí)意要送李金金去。李金金剛跨上車,沒及坐穩(wěn),車就飛彈一樣射出去??巳R貝爾太太衣袖挽到臂上,細長的手急驟地轉(zhuǎn)動方向盤,手背上經(jīng)絡(luò)突起,有淺褐色的老人斑沉淀在白皙的皮膚下。車?yán)锓胖鴱娏业囊魳?節(jié)奏感極強,李金金感覺是在迪斯科舞廳跳一支勁舞,都跳暈了。那是李金金第一次坐主人的車,第一次與太太貼得這么近,也是第一次聽太太傷懷地對她說,我也有兒子,三個兒子,都走了!這突兀間縮短的距離讓李金金別別扭扭很不自在。

      克萊貝爾太太還嘆了口氣,其實,我們都是不幸的女人。

      當(dāng)時,李金金對主人的感慨不以為然,后來才一點點嚼出味來,味是苦的。

      燈暈搖晃,籠罩著李金金枯坐的背影。懷里摟著的雪球睡熟了,打著鼾。遺囑讓李金金心里很亂,滿眼都是克萊貝爾太太彌留之際的疊影。克萊貝爾太太死于肺栓塞,從確診到不治的過程很漫長。大夫說她吸了太多的煙,尼古丁積淀在肺里,肺都黑了。加上酗酒,威士忌、白蘭地還有伏特加都是烈酒,鐵打的身子也經(jīng)不住日復(fù)一日流水般地飲。大夫還說她不快樂,有抑郁癥,她看心理醫(yī)生就像走街串門,她抽煙酗酒都是想讓自己快樂起來,但是失敗了。大夫的結(jié)論讓李金金倍有同感,她覺得主人的病與死去的克萊貝爾先生還有從不回家的三個兒子都有脫不了的干系。克萊貝爾太太病危時,李金金三番五次勸她給兒子打電話,都被決然拒絕。克萊貝爾太太出院回了家,躺在自己床上,一口一口吐著長氣,枯槁的手攥住李金金的手,攥得很緊,掰都掰不開,直至咽氣。咽氣那一刻是拂曉,稀薄的晨曦從窗簾的折縫里穿進來,水一樣淋到死者青白色的臉上。臥在床邊的雪球跳起來,哀嚎一聲,伸出前爪就去拍臉,拍不醒,又嗚嗚咽咽用舌頭去舔。李金金忍了半天的淚一下子洶涌而出。雪球從枕下銜來一個紙團,展開來看,是三行電話號碼,分別寫了保羅、馬丁、夏利的名字。李金金明白這是克萊貝爾太太派給她的最后一樁活,當(dāng)即打了電話,又把家里前前后后拾掇了一遍,然后悄悄走了。

      現(xiàn)在李金金覺得死去的克萊貝爾太太是在與活人捉迷藏,不是與李金金,就是與她的兒子們。錢還有房子與人的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主人用自己的死玩一次迷藏不過分。

      克萊貝爾太太比自己更不幸嗎?沒有比過,她只知道自己善于吞咽。

      拂曉再次來臨,也是乳白色稀薄的晨曦,只是此拂曉已不是彼拂曉。一夜無眠的李金金站起來,捋把臉,心里一半是空,一半是實。她伸伸酸麻的四肢,牽著睡眼惺忪的雪球出了門。

      美麗城靜若無聲的夢,李金金居然感覺到了地底下頭班地鐵駛過來的振蕩。

      7

      李金金去塞納河的堤岸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兩頭是兩個龐大的橋墩,把她擠壓成黑黝黝的小點,像移動的坐標(biāo)。她是河邊的???每每想兒子了就會情不自禁來這里。走著,兩頭的橋墩就在眼里變成了家鄉(xiāng)的那座拱橋,橋下流著水,兒子憂傷的臉從水里漂過來。

      然后,她去一家溫州人開的小吃店喝了兩碗粥。粥是海米皮蛋粥,熱騰騰的,很地道。又買了一張電話卡給母親與兒子掛電話。兒子竟然在母親家里。母親支支吾吾,不用說是醫(yī)藥費接不上茬才出院的。通話間她聽到兒子的喘息很重,就想象那頭的一張臉是潮紅的,帶了病態(tài)的虛弱。多年來,兒子的聲音從細變粗,雖然一直在病床上,終究還是長大了。兒子在電話里說,媽,別擔(dān)心我,我很好的,你小心自己,在外邊別累了身子。她出門前的心思突然就變了,兒子的命捏在自己手里,沒錢就得死。她哽咽道,兒子,媽會掙很多很多錢給你治病,你等著,啊!電話斷了,話筒也濕了。

      出了電話亭,她踅身下了地鐵,直奔維瑞奈。她不想再等夏利來美麗城這個破地方來找她。這一回她沒逃票,她覺得自己很快會有錢了,應(yīng)該買票的。到站,抱著雪球走出地鐵口的時候,突然聽見有個法文發(fā)音在叫她,轉(zhuǎn)頭去看,就看到了藍眼睛下一臉大胡子,以前的那個男人。

      李金金,真的是你?

      她被一陣旋風(fēng)裹挾了去,樹葉一樣貼到寬闊的胸膛上。粗重的氣息彌漫著,帶著熟稔的難聞的汽油味。她掙扎著,推開那個胸膛,一個踉蹌?wù)径?臉騰地紅起來,又白下去,如透明的紙。

      李金金沒說話,喘著氣。

      胡子的手臂就這么張著,帶了點彎曲,一不留神就要把她再度攬進去。

      她又退后一步,是拒絕的凜然。

      胡子就說,我一直在找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她的委屈涌上來,濕了眼睛。她想說,我被警察抓進牢里了,又覺得無從說起,就沉默著。眼前晃動這個法國男人幾年前的臉——胡子很亂,眼睛很藍,笑很性感。

      胡子又說,李金金,我想你!

      她趕緊低下頭,試圖藏起突然而至的心酸。

      胡子一把把李金金拽進旁邊的咖啡館。他替李金金要的是綠色的薄荷水,李金金愛喝這種飲料,他記著。

      李金金初識胡子是公路邊細細窄窄的安全島,一個奇特的地方。當(dāng)時她來法國不到一年。

      那日李金金從機場回巴黎的出租車走下來,就知道自己錯了,知道自己對歐洲的臆想是多么不切實際荒誕不經(jīng)。沒有合法手續(xù),不會法語,別說開發(fā)廊,就是找一個住處混一口飯吃都幾乎不可能。巴黎倒有許多溫州人,但溫州人向來只幫溫州人,對來自外鄉(xiāng)異地的她有戒備,不要工錢只管吃住的幫傭也不接納。她去找那位剃頭的街坊,說是犯了雇傭黑工罪,入了牢,罰了巨款,出來后傾家蕩產(chǎn),混到意大利去了。又去找某餐館打工的遠房親戚,倒是勉強收留她,租了八人房的一個鋪位給她,剛住滿一月,找工的事還沒著落,親戚的老婆就來了,鋪位自然就得讓出來。李金金再次站到街上,手里拎著兩只箱,箱面蒙了一層灰。是個秋夜,寒氣很重,她孤魂野鬼般在街上走,不知走向哪里。拐角處,一個潮州女人攔住她,把她拽進燈影下咿呀推開的那扇門。

      第二天,她跟這個素昧平生的潮州女人去了公路邊的一個小鎮(zhèn), 安頓下來。潮州女人租有兩間房,分了她一間,洗洗涮涮梳妝打扮后,她就穿了潮州女人借給她的紅色風(fēng)衣,迎面站到路邊。她面無表情,就像安全島上一根木樁,帶著宿命的屈服與就范。潮州女人也是好心,并沒有強迫她,是她自己愿意的。她要活下去,還要掙錢給兒子治病。她沒有別的選擇。

      這條路是巴黎與國際口岸勒阿孚的必經(jīng)之地,每天都有重載卡車為規(guī)避高速擁擠繞道從這里走。好處是沿途有變幻的風(fēng)景,包括女人——那些隨時可以采摘的野花??ㄜ囁緳C多是單身,需要性宣泄,路邊女色就是他們的饕餮大餐。

      大胡子司機開著他的重型卡車轟隆隆駛過來時,一眼看見新來的李金金。他猜她是個“雞雛”,很嫩,風(fēng)衣下薄薄的身體蕭瑟成一根細柳。別的卡車一輛輛過去,對她都是視而不見,胡子卻是老鷹叼小雞,一把拎她上了駕駛室。行至前面小鎮(zhèn),拽她走進快餐店,要了兩份烤牛肉,一份推給她,一份自己吞掉,然后兩肘支在桌面,看她忸忸怩怩咀嚼。胡子說,你很好看,但你不會兜售自己。李金金聽不懂他的話,胡子就蘸了鹵汁寫了個很大的法文字“賣”,李金金還是不識這個字,心里卻明白了,臉臊得緋紅。胡子笑了,笑得有些野,有些粗,卻多出一份體恤,像要呵護她的羞辱似的。她就對他有了貼身的好感。

      回到車上,空置以久的欲望決堤而出。胡子撲過來,把她揉成一團,摁進自己黑黢黢的身影下。一張臉晃來晃去,就是看不清,只有紛亂的褐色。李金金化為一汪輕柔的水,流淌在噼啪燃燒的干柴上,哧哧冒煙。性的觸須網(wǎng)一樣撒開,鉗住肉的奢靡,狂烈舞蹈。饑渴的李金金在陌生的身體下領(lǐng)受強悍的征伐與撕裂,竟是如淋甘露,分外酣暢。盤旋頭頂?shù)拇⒅?她感覺自己正在驕傲地一寸一寸碎為齏粉。她成了完全的一個女人,徹頭徹尾地快樂。而這種快樂,死去的丈夫竟從來沒有給過她。

      原來,販賣的性也可以成就史無前例的一次顛覆。

      事畢,胡子掏空了皮夾子,李金金得到在中國開發(fā)廊時足足一個月的收入。胡子還說,下周他會再來。

      仿佛只在一季之間,李金金“成熟”了,打情罵俏突飛猛進。她嘴里叼一棵煙,豐滿的胸乳從蕾絲內(nèi)衣里彈出來,咄咄逼人。內(nèi)衣外那件裘皮大衣看似昂貴,卻是跳蚤市場幾十個法郎撿拾來的。李金金甚至喜歡上腳下長條形的安全島,路牙上野草時黃時綠,都是莫逆之交的緣分。公路兩頭牽著兩個小鎮(zhèn),像紐扣盤在長襟上,能看到教堂、墓地的剪影,就有了人氣,有了活著的感覺。身后是濃密的小樹林,風(fēng)吹來有嘩嘩的動靜,李金金就與那些卡車司機在它們的掩護下做事。

      李金金抬腕看表,裹緊被有錢人清出衣柜的那件裘皮大衣,把自己的體溫捂起來。冬日的陽光照在濃妝夸張的臉上,總是帶了些慘淡的意味。這天是李金金的愛情星期五——如果她這類女人還配擁有愛情的話。等候的這個男人已不僅僅是肉體交易的一票生意,還讓她萌生出莫名的情人心態(tài),有期待,也有焦慮。

      卡車像從地縫里鉆出來,戛然停在身邊,龐大的陰影把她罩住。駕駛座里,斜戴的鴨舌帽下吹出尖峭的呼哨。胡子還是準(zhǔn)點到達了。李金金笑得很年輕,不像她三十多的年紀(jì)。攀上去,打開的車門一口把她吞沒,卡車碾過路面,發(fā)出隆隆巨響。帽檐下的藍眼珠斜斜的,看著她,半分真,半分假。絡(luò)腮胡順著面頰爬上來,一直爬到鬢角,是粗糙的褐色。在李金金眼里,這就是心儀的陽剛。她把煙蒂換到另一只手,去摸那張臉,他乘勢咬住她的手,糖一樣吮著,方向盤就失控了,卡車滾龍般扭動起來——他倆總這樣調(diào)情,初識那回延續(xù)下來的。指尖在舌頭上打轉(zhuǎn),胡子狠狠咬了一口。李金金一巴掌拍過去,媚笑道,你還真咬?照例是牛排土豆條,照例是比別人多出兩三倍的票子。胡子掏光開卡車掙的錢,成全了女人對身后那個病兒的殉葬。

      最后一次見胡子,是下年的半截子冬。泥地上鋪陳了舊年的草茬子,凋零地黃著,風(fēng)嘶鳴而過,帶了凜冽的干冷。胡子來時李金金正與另外的男人茍合,胡子勃然大怒,咆哮道,婊子,看我不宰了你!李金金“呸”一聲,扭頭冷笑,你幾時見我不是婊子來著?倆人撕扯進了樹林,胡子抱住她,抱得死緊,把骨骼都差點兒捏碎了。他說,對不起,我妒嫉。李金金的心就空了。她當(dāng)然知道一個娼妓被嫖客在意意味著什么。她不作聲,把涌上鼻腔的一股熱流咽了下去。胡子使勁搖她,不站這里了,回家,好嗎?李金金一把捂住胡子抖動的厚唇,你在向我求婚?藍眼珠在帽檐下躲閃,似真似假。李金金搖搖頭??ㄜ囁緳C是不會娶她的,即便真娶了,也養(yǎng)不了她,她身后是一個巨大的黑洞。雖然她也期待只作一個男人的女人,可由不得她。她拿開手掌,換上唇,把血似的艷紅一個一個印到褐色的胡子上。她吻了胡子,把娼妓固守的原則打破。胡子一把將她撂倒,那氣勢就像狂風(fēng)驟雨。李金金被硌痛了腰背,回踹一腳。胡子反撲過來,狼一般躥起,把她壓到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她被撕裂開來。等知覺回來,胡子已經(jīng)走了??ㄜ嚥林鴺淞值倪吘夀Z然而去。李金金癱在地上,如水如泥的身體旁,是幾張枯葉般抖動的紙票。

      夜晚,回到與潮州女人合租的小屋,守著一盞昏暗的燈,李金金哭了。蓄在心里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水,把枕套都洇濕了。她想兒子的病,想郵遞員把匯款單遞到門前有棵樹的老房子時母親舒展的愁眉,悲從心來。胡子的臉晃出來,喜怒一概赤裸裸,帶了法國式的簡單與直接。李金金轉(zhuǎn)瞬間生出恨意,恨死去的丈夫,恨那個剝奪了她幸福的兒子。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恨,讓她心里發(fā)毛,極度恐懼。她把頭埋進枕下,偏又摸到一只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抽出來看,飄落花花綠綠的鈔票,撒了一床。李金金撥開它們,點燃煙大口吞吸。煙霧彌散開來,黯然的墻上蕩起披頭散發(fā)的一個剪影。

      下個周五,胡子又來了。路邊的安全島上沒有李金金。胡子等了很久。終于有人敲車門,是胡子在李金金之前有過一腿的潮州女人。胡子跳下車問,她呢?胡子至今不知道李金金的名字,就像李金金也只知道他叫胡子那樣。

      潮州女人說,被警察抓走了。

      潮州女人又說,你若真對她好,就去巴黎警局問問,她叫李金金。

      胡子這才知道,李金金是那種時刻都會被遣返的人。

      這一男一女就在咖啡館里面對面坐著,像一高一矮兩截斷墻。

      你過得不好,是吧?胡子仍像以前那樣直截了當(dāng)。

      李金金忍了忍,沒忍住。我從牢里出來找過你,就在那個路邊,我等你許多天,你的車都沒來。

      胡子說,我車上的貨被人撬了,幾十箱計算機,好幾百萬法郎,老板與保險公司斡旋了大半年,還是沒賠全,就把我炒了。我失了幾個月業(yè),就去外省運輸公司干了。沒辦法,要吃飯,總不能這么晃著。他一把逮住李金金的手,后來出車巴黎,我都會繞道走那條路,希望遇見你。

      李金金說,我早就不去了,我不想再做那樣的事。我先擺地攤,后來找到了一份工作。

      很辛苦?或者,不快樂?

      還好的。李金金否認,只是主人前不久去世了。

      胡子的手勁大起來,李金金痛得呻吟。胡子說,跟我走吧,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金金看他一眼,手慢慢抽回來。時過境遷,她早已不是六七年前那份心情。

      胡子即刻懂了,臉肌蠕動著,大把的胡子爬上爬下。他說,你變了。

      李金金笑得很淡,你也一樣。

      李金金站起身,準(zhǔn)備告辭,猛然發(fā)現(xiàn)雪球不見了。追出門,草坪上也沒影。李金金驚慌失措,顧不上與胡子道聲再見,飛也似的去了。

      胡子在后頭跺腳,不就一條狗,至于嗎?!他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個雪球可是身價百倍。

      8

      夏利聽到汪汪的狗叫還有爪子撓門的響動,翻身起了床,噔噔跑下樓梯。

      他打開門,看見一條小狗仰著腦袋站在臺階上,白白的一團,身上有些臟。他認出是雪球,因為墓地見過一面。雪球戴著頸圈,頸圈套著皮繩,逶逶迤迤拖在腳下。雪球看起來疲憊,煩躁,傷心,牙齜出來,像頭找不著奶的狼崽。

      夏利四遭看了一遍,沒有人,心里納悶這條狗怎么就獨自跑到家里來了。他把雪球牽進屋,雪球安靜了些,卻是虎視眈眈地瞪他,好像反倒是他侵犯了它什么。他進廚房舀了小盆水出來,雪球叭嗒叭嗒飲了,又乜他一眼,完全是主子睨視外人的目光,然后揚著腦袋大搖大擺上樓去了。

      夏利打出杯濃咖啡,喝著,旋即聯(lián)系到擁有這條狗的中國女人,他想李金金丟失了雪球一定會像天塌下來一樣。失去了狗,就失去了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夏利留在這里,不就期待這樣的結(jié)果?但他又覺得不太可能,雪球即便真是走失,也不會從美麗城坐地鐵找到維瑞奈來。那么就是李金金故意送回來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拒絕遺囑。這種方式與見過的女人相吻合,她讓夏利覺出逼仄與難堪。李金金對他一直是個謎,他想解謎,又怕傷害她,所以這狗憑空冒出來的時候,夏利心里不坦蕩,好比偷了什么東西。

      昨天在墓地分手后,夏利一只座機一只手機,與保羅、馬丁打了一夜電話,也吵了一夜,差點沒吵翻。

      兩位兄長的意思簡單明了,決不讓母親的遺產(chǎn)落入他人之手,尤其這個中國女人,她憑什么?

      別忘了這是死者的意愿。夏利替母親辯解。他不喜歡電話那頭的咄咄逼人。

      你們注意到遺囑的附帶條件嗎?這一問,竟把保羅、馬丁問住了。當(dāng)時情緒反彈,聽力視力失常,再精明的商人也成了弱智。夏利就把遺囑背了一遍。他智商高,從小就過目不忘。然后帶了點嘲弄的口氣告訴兄長,那個中國女人沒有合法居留,隨時都會被遞解出境,遣返回國。也就是說,如果維瑞奈留不住她與狗,遺產(chǎn)就跑到×××慈善協(xié)會去了。

      對方頓時啞了。只聽見嗶嗶啵啵一串雜音。

      馬丁突然冒出一句,那個女人怎么樣?

      有點與眾不同,起碼不難看。

      這不結(jié)了,向她求婚唄!

      夏利撲哧笑了,拿你老弟演劇吶?

      詎料保羅也是這個意思。為了克萊貝爾家族的利益,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可以試試。

      夏利火了,你們頭腦里除了家族利益,還有什么?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既不是豬也不是張著口的錢袋子,我不愛那個女人,有什么理由娶她?他掐了電話,氣咻咻地喘。

      雪球大約在樓上呆膩了,蹭蹭地下樓來,纏在他腳邊,東張西望。夏利知道它在找誰。遲疑片刻,決定穿衣出門,帶它去見李金金。不管雪球怎樣來的,都得問問清楚。

      夏利前腳剛走,李金金后腳趕到,自然是撲了空。

      李金金失魂落魄,步子急,兩肩就聳起來。雪球是第一次離她而去,她感覺就像丟了兒子,心里發(fā)怵。往常遛狗的幾片大草坪都篦虱子似的篦了一遍,那些地方有雪球的尿腥味,是誘惑雪球的路徑,原該尋到它的,卻沒有。李金金沒想到雪球回家心切,竟是直奔而去,再遠再陌生的路都擋不住。風(fēng)吹起臺階上一撮白色的毛,李金金一把抓住,團在手心,她知道雪球來過了,便坐在臺階上等。也許,夏利回來,雪球就回來了。李金金眼神幽幽地看著腳下,心想如果現(xiàn)在讓她選擇遺產(chǎn)或者雪球,她寧愿要雪球。

      李金金回到美麗城天已擦黑,從地鐵站上來,人都蔫了。她走向那個報亭,問賣報的白人小伙子有沒有看見一條走失的狗。賣報人搖頭。她瞥了一眼,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照片印在《巴黎人報》的版面上。那是她的一個側(cè)影,抱著雪球,正走下地鐵,臉上是驚魂未定的神色。李金金掏錢買了一份,趕緊低下頭,不讓賣報人認出自己來。不知是誰跟蹤她偷拍了照片,讓她雪上加霜。

      走進十三號天井,家門居然忘了鎖,一推就開,忽然就聽到了雪球喘息的聲音,很細微,在她卻是如雷灌耳。她顫抖著,叫了聲雪球,一道白光飛射過來,懷里早已抱住了肉球球暖烘烘的一個東西。李金金的胸口熱起來,像被兒子的手抓撓著,七上八下,眼淚也嘩嘩地流下來。

      抬頭,看見暗影里坐了個人,嚇了一跳。

      夏利離開那把唯一的椅子,站起身,看著她哭。

      夏利的大塊頭這么頂天立地地一站,低矮的小屋就滿了。夏利說,對不起,來得急,沒有預(yù)約。他下意識地低著頭,擔(dān)心會觸到房頂似的。之前夏利能感覺李金金的窮,卻沒想到窮成這樣。

      家里沒裝電話。李金金又說,謝謝你送回雪球,急死人了。

      李金金抱著狗這么一哭,夏利意識到自己原先的猜測錯了,就有些無從說起。

      李金金也是窘,未開口,臉先紅了。

      遺囑像是暗礁,潛在話題之下,兩人都觸碰不得。

      李金金給夏利倒了一杯水,說,你們都以為母親不愛她的兒子,其實不是這樣的。屋里沒有其他可坐的,就一屁股在地鋪上。雪球偎在一邊,頭枕著李金金的腿,很快睡沉了,打著呼嚕。李金金又說,你母親在的時候,雪球也這么纏著她。

      夏利說,記憶中母親從來不喜歡狗的。

      雪球讓她改變了。悶著尷尬,李金金的主題就直奔克萊貝爾太太。

      美洲豹總是開得很沖,每回坐主人的車,李金金都會頭暈。那日,陽光很好,在圣日爾曼那座路易十四出生的城堡前,車猛然剎住??巳R貝爾太太搖下車窗,臉是僵的。李金金也朝窗外看,看見一個穿藍大褂的畫家正在花壇前給胖女人畫像。地上鋪了薄氈,擺著幾個嵌了人像的畫框,畫框前的小鐵匣里扔了幾張鈔票。這類地攤畫家鐵塔、蒙馬特高地、巴黎圣母院門前都有,她不知主人為什么會有如此異常的舉動。

      車停在那里一直不動,警察過來了,頭探進窗,夫人,有什么需要幫助嗎?警察的禮貌其實就是驅(qū)逐。克萊貝爾太太不回答,搖上窗,車朝前滑行。駛出很遠,她還回頭,像有不舍。

      回到家,克萊貝爾太太就把自己關(guān)起來抽煙喝酒,就干抽,干喝,直到把煙抽盡,把威士忌喝得底朝天,才跌跌撞撞上了樓。李金金送水上去,被她一枕頭摔出來,水流了一地。雪球也被一腳踢出,滾得渾身精濕。李金金敢怒不敢言。

      夏利開始不自在,椅子發(fā)出銳響。

      李金金瞟他一眼,后來我才知道,克萊貝爾太太是看見了你。她說我兒子是天才,不該淪落地攤給人畫像的。你讓她很受刺激。

      夜里,李金金被巨響驚醒,跳起來就往樓上沖。推開房門,李金金看見一地的碎玻璃與玻璃下的幾張舊照片。梳妝臺的鏡面砸空了,砸它的不是花瓶燈具什么,是主人自己的頭??巳R貝爾太太穿著睡袍倒在碎玻璃上,滿頭滿臉都是血,好幾處還插著玻璃碴,觸目驚心。李金金大叫一聲,跑過去扶,太太的身體軟得像棉團,怎么也扶不起,伸手去摸鼻息,也是偃然。李金金臉嚇得白了,拿起電話就撥SAMU。等急救車的幾分鐘里,李金金看到舊照片上年輕時的夏利。雪球也醒了,看見克萊貝爾太太躺在李金金懷里,幾步竄過來,玻璃碎片踩得咯吱咯吱響。它汪汪大叫,在黑夜聽起來像人凄厲的哀號。還跨前去,伸出舌頭就舔克萊貝爾太太臉上的血,舔得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的主子。舔到玻璃碴,就用利牙拔出來,吐掉,再去拔。血很快舔干凈了,玻璃碴也清去不少,一張臉看上去不再那么恐怖,小家伙自己卻滿口滿舌頭都是血。

      克萊貝爾太太顫了一下,睜開眼,感覺到雪球?qū)λ木鞈倥c體恤,慘然對它笑。

      李金金也看呆了,胸口陣陣發(fā)熱。

      克萊貝爾太太住進了醫(yī)院。第二天,李金金在園里剪了束鮮花去看她。她頭上裹著繃帶扁在白色被褥里,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兩片干裂的唇。李金金走過去,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痙攣著。李金金知道她心里苦,勸道,太太,別難過了,有我和雪球呢??巳R貝爾太太井一般的眼睛輪動起來,淚水把繃帶都濡濕了。

      那以后,克萊貝爾太太讓李金金和雪球搬樓上住了。

      李金金用眼鋒掃了眼夏利,嘆息道,但愿我的兒子不像你們。

      夏利逮住她的眼神,你在譴責(zé)我們?

      李金金搖頭。我也有兒子,我知道兒子對于母親就是一片天。

      可我母親不是。夏利辯解,我甚至難以相信你故事里的克萊貝爾太太就是我母親。她對兒子從來都是拒絕。相信你沒嘗過那種拒絕的冷漠,就像掉在冰窖里。

      記得克萊貝爾太太也說過類似的話。李金金的回答是,如果真有冰窖,我才是掉在里面爬不上來的人。指甲掐進手的虎口,她旋即看到克萊貝爾太太眼眸里閃動的驚疑,那種驚疑正是眼前夏利臉上的表情。她反問,丈夫死了,兒子病了,自己背井離鄉(xiāng),流落街頭,做娼妓,坐牢,你能說她的命有多少暖意?

      夏利霍然立起,質(zhì)問她,你做娼妓,坐牢,為什么?

      李金金與當(dāng)年一樣苦笑,還能為什么,為錢,給兒子治病。

      你都忍受著?

      你母親也問過我,我說,人不能靠恨活著,總得給自己找點念想,希望,否則就活不下去。我死了,我兒子不也得死?當(dāng)時你母親用手捧住兩腮,指縫間亮晶晶。我又說,太太您一直在恨,所以不快樂,我不想您這樣,也不想我自己這樣。你母親哭了,眼淚流到手臂上。

      夏利的眉頭蹙起來,眉心聚成一個結(jié)。李金金仰頭問他,如果那次你母親去找你,你會跟她回家嗎?

      夏利沉吟,我不會。

      我想也是,否則她就找你去了。

      夏利緘默。

      李金金卻打開了話匣,想收也收不住。后來,我試著給你母親做了回頭發(fā)。那是我過去謀生的手藝。

      克萊貝爾太太的頭發(fā)一直都在巴黎最高檔的美發(fā)廳做,據(jù)說那里的美容師給好幾任第一夫人做過頭發(fā)。但在李金金看來,克萊貝爾太太燙得蓬蓬松繡球般的發(fā)式并不與她眼窩深嵌的地中海臉面相得益彰,而且把她除了倨傲之外的厚道掩蓋了。李金金想替主人找回溫情的一面。

      就在太太家里的衛(wèi)生間做。李金金替太太洗了頭,一層層細細地削剪、拉直,套上幾個卷,送進蒸發(fā)器用低溫蒸。衛(wèi)生間有現(xiàn)成的蒸發(fā)器,還是克萊貝爾太太做明星時留下的,德國貨,久已不用,但功能完好。李金金重操舊業(yè),與主人之間的角色全變了,她有了與顧客的親近感,自信也涌動起來。吹風(fēng)機嗚嗚響,染成銀灰的頭發(fā)在她手下變幻著走向,形成一個螺旋,短短的,流云般,是可心的端莊,又帶出些飄逸。

      克萊貝爾太太在鏡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李金金仿佛一個魔術(shù)師,讓她的臉舒展開來,煥發(fā)出神采。她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像在問,鏡里的人真是我嗎?她化了妝,再把自己穿戴起來,牛仔褲,白襯衣,高幫網(wǎng)球鞋。李金金看她扭著腰肢走出去,簡直就是青春少女。

      突然,她走了回來,一把攥住李金金的手,以后見到夏利,一定讓他幫你開間發(fā)廊。她說得很鄭重,意味深長。

      等等!夏利叫起來,我母親真是這么說的?

      嗯。李金金像缺了根弦,還是沒往心里去。

      夏利一拍大腿,我說呢,她怎么就弄出這么一份遺囑。

      這與遺囑有關(guān)?李金金莫名其妙。

      夏利走到地鋪前,一把拽起她,比劃著手勢,眼神詭譎地壞笑。

      李金金恍然大悟,臉騰地紅起來。

      夏利說,昨夜,我們兄弟三個吵了一宿,知道吵什么嗎?保羅、馬丁要我向你求婚,做你的丈夫,被我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包括利用婚約從而把家產(chǎn)奪回來的卑劣,更重要的是,夏利猶豫著,我不愛你,無愛的婚姻對你對我都是不公平的。

      李金金尷尬極了,恨不得有地洞鉆進去。雖然她想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愛夏利,但這樣的話被對方直愣愣說出來總是受打擊的。沒有女人無視于男人的否定。

      不過,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燈影下夏利倏然轉(zhuǎn)身,重新對了她的臉說,或許,我們都該試試聽從母親的意愿。

      李金金極力掩飾著,不讓夏利看出破綻。她抽出一絲冷笑,別人的意愿不代表你我,不必了。

      但是,你需要錢,需要這份遺產(chǎn),不是嗎?

      確切地說,我只需要一筆錢,不是全部。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帶了雪球走,回家,回中國。李金金終于把自己對遺囑的態(tài)度亮出來。這種饋贈接受起來難受,說出來更難受,她眼里蒙上了淚霧。

      夏利不依不饒,然而遺囑是有前提的,假如你跟雪球走了,遺產(chǎn)非但不再是你的,也不再是我們兄弟的了。

      那就把雪球留下。

      別忘了,你是雪球的托管者,沒了雪球,就沒了你繼承人身份。夏利感慨,我母親真是處心積慮。

      這是李金金沒想到的,她被打蒙了。但她支撐著,不卑不亢。其實,我沒做什么,你母親也不欠我的,我的酬勞她生前都已經(jīng)給了,我很滿足。連自己也奇怪,李金金在夏利面前總是很沉著,很有定力。

      夏利卻討厭她的自尊,為什么固執(zhí)地守著你的驕傲?那是虛偽。你需要幫助,別拒絕我。

      李金金被他的居高臨下戳痛,她說,我賣過身,嘗夠了賣身的痛,我不想再賣。

      對不起!夏利彎下腰,兩手按在她的肩頭,凝視她,眸子里竟有了淡淡的憂傷。我只想說,試試,或許會有不錯的前景。

      李金金低下頭,還是一個“不”字。

      夏利只好道聲再見,退出門去。在狹窄的空間站了半天,腿也僵了,一直不停地說話,又什么也沒說明白,夏利很沮喪。門在身后閉上的時候,夏利沒有急著走,靠在低矮的門框間抽了一支煙,然后掐了煙蒂,穿過天井,走上老舊的小街。聽見雪球嗷嗷地叫,夏利覺得自己掉了魂兒。

      9

      李金金把買回來的那張報紙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加了黑框的遺囑沒看懂,照片上自己驚惶的表情被做成花邊新聞,卻是賴不掉了。門縫下不知什么時候又塞進來一封信,拆開來看,與上回的照會差不多,但沒貼郵票,估計經(jīng)紀(jì)所派人來過了。她覺得遺囑的事就像一圈光環(huán),在頭上眩目了一剎那,很快湮滅。

      李金金決定把這事忘掉,盡快找工,兒子那邊等著醫(yī)療費呢。

      她翻出一副舊日的墨鏡戴上,出了門。她心里很虛,怕一街的人都在看她,頭也不敢抬。其實,昨晚她與夏利在一起的時候,電視一臺與之后的六臺脫口秀節(jié)目還有法新社都已播出有關(guān)她和雪球獲贈大筆遺產(chǎn)的新聞。報紙也不僅僅是《巴黎人報》,那張偷拍的照片已在各路媒體賣得滿天飛。

      李金金躲躲閃閃來到巴黎13區(qū)中國城。

      她沒有合法居留,自然無法去失業(yè)局登記找工作,只能在華人圈黑市無頭蒼蠅似的碰運氣。巴黎華人圈就兩個分野,一是19區(qū)美麗城,二是13區(qū)中國城。美麗城所有商鋪門墻上的小廣告都已搜羅一遍,沒結(jié)果。13區(qū)是巴黎高層建筑最密集的區(qū)域,眾多華人就住在那些高樓里,誰家要找?guī)蛡?往往會在中國人的天主教堂、學(xué)?;蛘叱虚T口張貼啟事,也只有這些招人的主子敢用無居留的黑工。

      那一刻,李金金在教堂右側(cè)的廣告欄前已經(jīng)流連了一陣子,終于搜尋到一則小廣告,是找人帶孩子的。正要伸手去揭,一只骨骼粗壯的巴掌蓋過來,把她的手背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人也被一股猛力扭過身來。李金金很悶地嗯呀了聲,看到警帽下一身筆挺的藍制服。

      小姐,請出示您的身份文件!

      李金金就這樣被客氣地請進了巴黎警署下屬的無居留人士羈留所。這個監(jiān)獄在機場附近,也許是因為遣返方便吧,她以前進來過,呆了將近一個月,這回是二進宮。當(dāng)然,羈留所有別于一般意義的監(jiān)獄,它關(guān)押的人畢竟不是罪犯,所以不那么壁壘森嚴(yán),有時還能在一定范圍走動走動。

      最受侮辱的是她必須剝得精光,在女獄警的咄咄逼視下證明沒有攜帶任何兇器以及各類毒品,然后再穿上白底藍條獄衣,關(guān)進其中的一扇鐵門,從此變?yōu)橐粋€符號。

      李金金這次的符號是117,上回是110,隔了七年,號數(shù)也長了七,李金金覺得她倒霉就倒霉在不吉利的“七”字上。李金金在鐵門關(guān)上的第一時間就咣當(dāng)咣當(dāng)用拳頭去砸,不年輕的女獄警走過來,臉在小窗后面閃著,態(tài)度還算和藹。她問你有什么事?李金金氣喘吁吁,雪球!雪球!女獄警不明白,皺起眉頭。李金金這才發(fā)覺自己慌不擇言,喘直了氣說,家里撇下一條狗,叫雪球,我不在,它會餓死的,能不能請您幫我打這個電話,號碼××……雪球?qū)儆诳巳R貝爾家族,李金金只能找夏利。

      女獄警先是搖頭,后又點頭,好吧,出于人道考慮,我接受你的請求,狗畢竟是無辜的。

      難道我不無辜?李金金的憤懣火一樣燒上身,我做什么了,為什么這樣對待我?

      女獄警犀利的眼神里藏了些同情,她說,這個問題該由你的合法居住國來回答,等著遣返吧!

      李金金的身體就一點點矮下來,順著白墻,鐵灰色的門,坐到地上。她看到牢房的另一張鋪上躺了個黑女人,仰著臉,一雙奶子聳得像兩墩小山包。黑女人撇著嘴哼了聲,還有閑心管狗,說不定天亮人就狗一樣扭上飛機了,哭都來不及。

      真要遣返?李金金不相信。上回也說遣返的,到頭不過一紙驅(qū)逐令,她不好好的又在這個國家呆了六年。

      黑女人翻了個身,說,你那是老皇歷,現(xiàn)在是新總統(tǒng)了,沒聽說嗎,玩鐵腕,說要強化力度。這不,剛遞解了一批,你那鋪的女人就是昨天走的,哭得呼天搶地。

      李金金打了個冷戰(zhàn),心想這回真栽了。她不是怕回國,有時還真巴不得,只是上哪弄錢給兒子治病?她絕望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咚咚的腳步聲把心思越敲越亂。

      入夜,一鉤新月掛在天幕,疏朗而簡約。樹的枝葉從高懸的鐵窗投影到李金金肩背上,帶著微微的重量。遠處有飛機不停地降落與起飛,嗡嗡的聲響如雷滾過。她坐在鋪上,睡不著,腦子里晃來晃去都是這些天離奇荒誕的遭遇,像是紛亂的一場夢。只有耳邊的鼾聲,還有那個整日氣咻咻的黑女人,才是真實的。

      黑暗里,李金金看見夏利穿了件球衫叉腰站在臺階上。他算得上帥,也瀟灑,是那種蓄意用滿不在乎掩飾溫文爾雅的“波波”族,克萊貝爾太太生前一直這么稱他。但李金金無緣由地不喜歡這個男人。后來想想,其實不喜歡是有緣由的,夏利總想藏掉骨子里的優(yōu)越,卻欲蓋彌彰,弄巧成拙,讓李金金這樣的女人渾身不自在。認識不多的法國男人中,李金金更喜歡胡子,直來直去,從不掩蓋什么,哪怕當(dāng)年她只是他的性驛站。

      既然是不喜歡,為什么總也揮不去?李金金弄不明白自己。

      三天過去,李金金吃了九頓獄餐,人卻急遽地消瘦下去,絕望像虱子爬滿全身。

      到了第四天,食欲也沒了,她把午餐推開,趴在鋪上給兒子寫信。信是平常的口氣,字是木的,總要鈍鈍地戳破信紙。這時,女獄警過來了,把一張揉皺的報紙往窗口一亮,說,運氣不錯呵,這么大宗的遺產(chǎn),嚇?biāo)廊?。李金金不用看也知道是自己與雪球的那張照片,反問,落到你這兒還算運氣好?獄警說,也是,等些天遣返了,運氣再好也是筆在紙上畫,可惜了你!

      又磨磨蹭蹭地開門,磨磨蹭蹭地說,來了一位探視的。

      帶往鴿子籠般排成一行的探視間,李金金一眼看到夏利背身站在那里,一件黑色風(fēng)衣,像個蝙蝠俠。李金金鼻子一酸,忍下了。

      夏利轉(zhuǎn)過來,一把抓住她,是你嗎,李金金,瘦得讓我認不出了?

      李金金問,雪球可好?夏利說,不太好,不吃,不喝,鬧著找你。李金金說,習(xí)慣了就會沒事的。夏利盯著她,他們怎么你了,我會提出抗議。李金金淡淡的,別,這里挺人道的,伙食不錯,住也比我那地下室好,晚上還可以看電視。夏利自然懂李金金故意輕描淡寫的心思。

      他說,李金金,我來是告訴你一個夢。

      夢?李金金心里好笑,跑到牢里說夢,真有他的。

      是的。夏利的眼神復(fù)雜起來。

      夏利夢見自己關(guān)在鐵罐似的黑屋里,四壁都是墻,沒有窗,沒有門,空氣稀薄。他張著嘴吸氣,聲嘶力竭地呼救。母親穿了黑衣飄然而至。母親的頭發(fā)披散著,臉卻如常美艷。母親拽了他的手要帶他走,他卻被越推越遠。母親凄然地笑,我的兒子,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你?母親的淚洶涌而下,從自己的手臂流到他的手臂,流成一條河。手臂就浮到河面,如同漂蕩的兩條小船,總也漂不到一起。他大喊大叫,船顛簸著,翻了。他在船底死魚般泛上來,翻著白眼。母親不見了,船不見了,河也不見了,只有他在黑屋里變成蛆,爬上密封的墻。

      醒來,一身冷汗。夢境清晰如故,連細節(jié)都是活的。夏利意識到這個夢不是第一次做,八歲那年他就曾經(jīng)做過,是在夏夜,有蚊子從窗外飛進來,嗡嗡嚶嚶。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眼睛瞪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他格外想念他的母親。母親說,我的兒子是天才,他不該淪為地攤畫家的。母親為此自殘,讓鏡臺的玻璃劃破自己的臉。母親不是一個寬宥的人,或許她只能用恨來發(fā)泄蟄伏在深層的愛。畸形的表達造成自己與別人的雙重痛苦,他們母子都是怪圈上的豁口,修補起來很難。如果不是李金金,一個來自中國的女仆,把自己的命運投影到他與母親中間,他們至今不悟。

      然后,母親用遺囑暗示了一個前景,一個她認為不錯的前景。

      夏利說這些的時候滔滔不絕,至少看起來是真誠的。

      李金金卻早已沒了做聽眾的心情。她打斷他說,其實你不必來的,雪球交給你,我們就兩清了。

      夏利的眉峰豎起來,臉肌跳著,你幫助了一對母親與兒子,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夏利撩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現(xiàn)在由不得你了,我必須娶你,這是唯一不讓你被遣送回國的理由。夏利從身上抽出一卷東西,遞給李金金,展開來是張畫,雪球的素描,惟妙惟肖。李金金冰冷的心涌上一股溫?zé)帷?/p>

      夏利握住她的手,說,等著,我很快就會把你保釋出來。然后眨了眨眼睛。李金金想,他即便真誠也是居高臨下的。

      當(dāng)天晚上,羈留所又遣返了一批。李金金逃過一劫,她的室友黑女人卻沒能幸免。那架遣返的專機是飛往北非的,黑女人從阿爾及利亞偷渡過來,就成了強制的一名乘客。被拖走時,黑女人披頭散發(fā),手抓著牢門死活不松,獄警勸不動,就動用了警棍,黑女人歇斯底里地踢蹬著,兩只乳房裸出來,顛歪了,擠扁了。正是熄燈前的工夫,整座牢房到處是哭聲。

      女獄警再次出現(xiàn)是幾天后的上午,像是在生氣,唬著臉。李金金心里咯噔一下,全身都麻了。她想,終于輪到她了。女獄警帶她出來,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是無數(shù)扇鐵窗,窗欄上貼著無數(shù)雙眼睛,默送她步步趔趄。走到頭,女獄警朝她輕輕一搡,走吧,你被保釋了!李金金似信非信,釘似的釘在那里。女獄警這才笑了,到底運氣好,不用遣返了,有人要娶你,還不止一個。李金金被搡力朝前推,腳像踩在棉花堆里,軟得要跌倒。

      10

      鉛灰色的大鐵門在身后咣當(dāng)閉上。李金金仰頭朝天上看,一架飛機正在起飛,升騰著,沖上云霄。李金金問自己,它是飛向中國嗎?她進去兩手空空,出來也一樣,就像上了趟洗手間,什么也沒變。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境變了。

      陽光有些刺眼,看出去的景象白晃晃的。前面有一小塊曠地,像是停車場,后面是茂密的樹林子,枝葉婆娑,一群鳥歡樂地嘰嘰喳喳。李金金發(fā)現(xiàn)左右兩邊停了兩輛車,一輛是夏利的黑色美洲豹,一輛不知是什么人的雷諾或是標(biāo)志,紅色,被美洲豹映襯得灰頭土臉。夏利靠在車門上,戴著墨鏡,吹著悠閑的口哨??匆娎罱鸾?沒有動,等她過去。李金金走了幾步停下了,感覺到什么,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別的,又接著走。夏利把門打開,她進了車。

      車上了路。兩人默默無言。李金金明知該熱情,該親近,該對身邊這個男人感恩戴德,卻連話也不想說,心像睡著了似的。開車前,夏利擁抱了她,她沒有推諉,卻讓夏利感到了拒絕,有點悻悻然。夏利把李金金所有的情緒怪罪于監(jiān)獄,誰從那個地方出來不帶點反常?

      那輛紅車在他們上路后也上了路,一直遠遠跟在后頭,你走他走,你停他停,是盯梢的架勢,這也很讓夏利不快。夏利擊著方向盤,嘴里罵罵咧咧,雜種,你還有完沒完,不信我就躲不過你們!一個紅燈,美洲豹突然急轉(zhuǎn)彎,下了86號國道線,一溜煙跑了。李金金一直盯著窗外,根本沒在意那輛紅車。聽夏利嘀咕,轉(zhuǎn)過臉來。夏利擺擺手,還不是搬弄是非的記者,被我甩了。

      李金金這時才問,雪球呢,為什么不帶它來?

      帶了!夏利說,可這家伙今天就是不肯在車上呆著,叫鬧不停,還吐了,我就半道把它放你家了。瞧,被你們寵的,脾氣大著呢。

      李金金抿了抿嘴。夏利即興夸張,嚯,算是雨過天晴啦。乘機說,過兩天得趕快把事情辦了,婚約,遺產(chǎn),都不能拖,你還在保釋期,辦了才能步步到位。

      李金金不吭聲。

      夏利看著她的眼睛,我能想象你不情愿,但我只能做這些,我不能出爾反爾說我現(xiàn)在愛上你了,那是以后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金金還是不吭聲。心里卻無奈地想,除了感恩,我還能怎樣?

      夏利送李金金回了美麗城,開車走了。他知道李金金這種時候只想與雪球呆著。法國男人天生就有對女人的一份體察。

      開門進屋,雪球撲出來,沖她惡狠狠嚎叫,還咬她的手,是真咬。李金金知道雪球是在生她的氣,連忙抱起來,親它的臉,對不起,不該扔下你的。

      一陣響動,門沒關(guān),卻有一團陰影遮蔽了身后的亮光?;剡^頭去看,竟是胡子站在門楣下,懷里很大的一抱鮮花,遮住半邊臉。

      你?!李金金愕然,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

      胡子乜了乜眼,笑,你不肯,還不興別人給我指路。

      李金金上下打量他,穿得這么鄭重其事,找我有事?

      胡子忸怩起來,褐色的絡(luò)腮胡顫動著,如風(fēng)中的玉米須。他低下頭,支支吾吾說,我來向你……求婚!

      李金金說,你別逗了,今天可不是愚人節(jié)。

      胡子急了,一步跨進門,屋里頓時滿了。你看我像開玩笑嗎?他把花往李金金懷里捂,驚得雪球抱頭鼠竄。

      李金金還是不相信,抱了花,聞著,冷眼看他,說,這類話題以前不是沒聊過,問問你自己,信嗎?

      胡子發(fā)起火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是沒掉進去嗎?現(xiàn)在不同,我被你那一汪水淹了,我爬不上來。胡子粗糙的臉血脈賁張,吼了幾嗓門,音就嘶啞了。他說,原以為,快要忘記你了,那天一見面,根本不是那回事,回去后在床上折騰,不想別的,就想娶了你。胡子的眼圈紅得可怖,名副其實一頭發(fā)情的野獸。

      李金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有點信了。猛地想到什么,問他,你看到那些報紙了?

      嗯。胡子承認,見你的第二天就去美麗城轉(zhuǎn)悠,記得你說你住那一帶,沒找著你,看見了報紙。報紙上的你像在被人追殺,一張小臉可憐兮兮,我心疼。就去報上寫的維瑞奈那幢大房子尋你。夏利把我攔在門外,審視了半天,然后告訴我,你被警察抓走了,關(guān)在羈留所等候遣返。我一急,攔了輛出租就往羈留所趕,趕到天都黑了,早已不準(zhǔn)探視。第二天我的卡車裝妥了貨,只好運走,第三天才又坐飛機從外省趕回來。我心里急,急著要去救你,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那幫人遣返。我請了一位律師陪我去羈留所,告訴他們你是我的未婚妻,等你出來我們會立即成婚。我這么說并未征得你同意,是強加我的意志給你,但律師說,這是保釋你的唯一理由。辦交涉的警官聽完嘻嘻笑,他說這個名叫李金金的中國女人算怎么回事,一下冒出兩個要娶她的未婚夫來?我這才知道,夏利也是要娶你的。

      胡子舔了舔胡子,神情有幾分沮喪。

      李金金看著他,眼神里有很多內(nèi)容。

      胡子對著她的眼神,剛才接你我也去了監(jiān)獄,眼巴巴看你上了夏利的車,沒敢攔你。那是一輛好車,但我發(fā)現(xiàn)你并不快樂。你沒答應(yīng)嫁給他,我還有機會對吧?

      胡子抖擻了下精神,又說,夏利很瀟灑也很布爾喬亞,我不愿斷定他娶你是因為遺囑,但他不愛你、不適合你卻是真的,我看得出來。還有那份遺囑,那些錢,就算你接受了,你心里也不會踏實,因為不是你自己掙的,你就是那樣的女人,是不是?胡子再粗也是對李金金用了心的人,能揣摩出面前這個女人想什么。他把李金金一把拽過來摟進懷,嫁給我吧,寶貝,我愛你,我會疼你。

      李金金重溫六年前這片強悍的胸膛,心跳不陌生,氣息也熟稔。她突然覺得很累,支撐不住的那種累。

      胡子又感覺到了,撫摸著李金金油亮的黑頭發(fā),手很輕,怕碰傷了她似的。胡子說,點點頭,笑一笑,跟我回家。這幾年我也攢了些錢,再貸點款,你就可以開爿發(fā)廊,會有許多顧客喜歡你的。我們再把你兒子接來,讓這里的醫(yī)院給孩子治病,條件好,治癌癥又不用自己花錢,有社會保險,相信孩子會健康起來。胡子俯下身,吻著李金金的額頭,我們會有一個很好的家,很幸福的家,不是嗎?

      李金金像被巨大的力量裹挾著,蕩在空中。心在飛,身體卻往下沉,眼前一會兒是風(fēng),一會兒是雨,一會兒霓紅一片。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上天竟然給她送來了這么一份禮物。夏利從來不提兒子,她的兒子在夏利只是一個符號,不可能介入他的生活,他只能扮演旁觀者的角色,怨不得他。但胡子不一樣,他與她的兒子分明有了肌膚相親的觸感,像是一份早已熟稔的親情。有了這些,她對一個男人還要奢求什么就是貪得無厭了。

      她把胡子輕輕推開,讓自己能更清晰地看全他的臉。胡子藍色的眼睛像洶涌的海,波浪滔天。門帶進天井里的風(fēng),有些涼。李金金袖起手臂,把頭埋進去。再抬臉,眼圈紅了,盈眶的淚。她想點頭,淚早已流成一條線,停在唇上。

      李金金把一個月的房租放到桌上,再壓上一張小條,抱著花和雪球走出門去。胡子跟在后面,手里一大一小兩只李金金的箱子。那輛似曾相識的紅色標(biāo)致停在路邊,胡子快走幾步,開了車門。李金金一怔,原來是你的這部車跟蹤夏利。胡子笑了,不是跟蹤夏利,是跟蹤你。上了車,胡子把車鑰匙放到李金金手上,拿著,這是送給你的禮物,二手貨,七成新。

      李金金說,我不會開車呀。

      明天就學(xué)!胡子說。

      午餐后,李金金抱著雪球走進經(jīng)紀(jì)事務(wù)所那幢寫字樓。

      秘書小姐問都不問就把她帶進去。經(jīng)紀(jì)人在碩大的黑色轉(zhuǎn)椅里站起來,金絲眼鏡,稀疏的頭發(fā)朝后梳,裸出寬闊的前額。鏡片后的眼睛閃著善意的光。哇哈,李金金小姐,您終于露面了!

      李金金點點頭,在寫字臺對面坐下??Х人蜕蟻?是那種濃縮的,小巧的杯,沒有斟滿。李金金一飲而盡,把杯擱到桌角。雪球要下地,她沒讓,就在懷抱里躁動不安。經(jīng)紀(jì)人用筆逗它黑色的鼻尖,你叫雪球是吧,你是最富有的小狗嘍!說著,鄭重其事地取出硬皮文件夾,打開,準(zhǔn)備就緒。

      證件?

      李金金遞上去,說,這是雪球的戶籍本,克萊貝爾太太生前辦的,一直存在我這里。

      還有您的?

      沒有必要了。李金金說。

      經(jīng)紀(jì)人瞥一眼李金金,說,我必須告知你,依照法蘭西法律,您在擁有繼承遺產(chǎn)合法權(quán)利的同時并未獲取生存法國的合法性,所以簽字生效后,您仍然有可能被這個國家驅(qū)逐……

      李金金覺得老頭有些饒舌,說這些廢話與她有關(guān)嗎。她說,克萊貝爾太太留下的遺產(chǎn)是給雪球的。如果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雪球的托管人,您手里的這份遺囑是不是就跟我無關(guān)了?

      老頭又搖頭又聳肩,您理解錯了,克萊貝爾太太為了顧及三個兒子的感受才這么做的。她親口對我說,給愛犬的目的在于給您。李金金不耐煩聽老頭的喋喋不休,但她盡量禮貌溫和,我今天來就是告訴您,我拒絕接受這份遺囑。

      經(jīng)紀(jì)人差點跌破眼鏡,驚愕的眼珠定了神,拒絕,您不是開玩笑?

      李金金抿了抿嘴唇,一排細牙折射著瓷白。

      老頭半天才說,李金金小姐,您要想明白了,這千載難逢的幸運可是上帝也給不了您的。

      李金金笑笑,我想好了。經(jīng)紀(jì)人先生,我是不是該簽一份關(guān)于放棄的文書?言罷,像撂下一副擔(dān)子,人倏忽間輕松了,思緒開始走神,飄飛到窗外去。她有些著急,想立即回到胡子車?yán)铩?/p>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經(jīng)紀(jì)人拿起話筒聽,一只手推著眼鏡,嘴里嗯嗯地應(yīng)。李金金猜到是夏利來的電話,伸手輕輕摁了。老頭瞪了李金金一眼,還是轉(zhuǎn)達了,夏利先生告訴我,他要娶您做他的新娘——祝賀您!

      謝謝!李金金說,我是要做一個男人的新娘了,但不是夏利。

      老頭不得不做了份文書讓李金金簽。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拒絕最便捷的途徑了。然而老頭顯得很不情愿,郁郁地替李金金惋惜。

      奇怪的是一直躁動不安的雪球竟然趴在李金金膝上睡著了。李金金低頭去看,心里涌起酸楚,十萬分的不舍。長久以來,雪球充滿溫情的依戀都是她獨一無二的慰藉。她付出,她也得到,就像躺在遙遠的病床上的兒子,彼此的存在使生活有了重心有了期盼也有了質(zhì)感,有了她自己才看得分明的那份精彩??墒乾F(xiàn)在,她就要離雪球而去,沒辦法,這是她必須做出的犧牲。李金金把雪球弄醒,雪球睡眼蒙■地看著她,孩子般撒嬌。她忍不住附身去吻它,吻它的腦袋,吻它的臉,直吻得淚漣漣。

      沒等雪球伸出粉紅色舌頭回吻她,舔她,她就抱起雪球往經(jīng)紀(jì)人懷里一塞,麻煩您轉(zhuǎn)告夏利,請他善待雪球。也十分感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抱歉。說完,一陣風(fēng)卷出了寫字樓。門磕了一下她的后背,緩慢地碰上。她聽見雪球嗖地從老頭懷里躥下來,嗷嗷叫著,瘋了似的用爪子抓撓著門。李金金沖進電梯,趴到冰涼的金屬壁面上,放聲大哭。

      胡子抱住了她。把她一路抱進停在街面上的那輛紅色標(biāo)致。胡子一直站在電梯里等她,電梯載著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上上下下幾十趟了。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09年第6期

      原刊責(zé)編康偉杰

      本刊責(zé)編黑豐

      創(chuàng)作談:《遺囑》的期待

      魯娃

      《遺囑》是關(guān)于法國的故事。故事里克萊貝爾太太的乖戾,夏利的玩世不恭,還有“胡子”痛快淋漓的善惡愛欲都以他們特有的方式表達,荒誕,浪漫,很法國。甚至連久藏于心的不幸與隱痛,也用喜劇的反諷來發(fā)泄,無所禁忌。沒有中國人會把大宗的遺產(chǎn)留給一只狗,即便本意不在狗;也沒有中國的富人乃至窮人會如此毫不設(shè)防簡而化之地去親近、愛慕甚至接納一個來自異域的娼妓和女仆,即便是功利,也以救贖為重。所以很難用中國人的習(xí)慣思維來演繹這些愛恨情仇的軌跡。但他們又是真實的,活在常態(tài)里,其中有我的朋友,鄰居,更有街面上言談中網(wǎng)絡(luò)里撲面而來的男男女女。就像碧雅孚的歌,琵姬芭鐸的老電影,是俗世里恒久不變的經(jīng)典。從陌生到熟稔,從不理解到理解,我覺得人能如此天馬行空地主宰心靈,真好。

      當(dāng)然,《遺囑》也是關(guān)于中國的故事。李金金的不幸和苦難在巴黎的“中國租界”算不上獨特。哪怕她背后的中國越來越強大。每當(dāng)我走過那個叫“美麗城”的街區(qū),看到她們涂抹著彩妝站在燈影的暗處等待廉價出售尊嚴(yán)時,我的心里就會劃過一道銳痛。但我深知她們與李金金一樣,是無辜的,是被生活的殘酷逼迫到難堪的境地,無力自拔。李金金的奇遇固然不是我的杜撰,有著生活無處不在的可能性,卻畢竟是奇遇,不是人人都能碰上,所以這些真實的李金金們?nèi)舨豢匣丶?回中國的家,就只好在蕭瑟的風(fēng)里一直站下去?;蛘?被逮進警局,然后遣送。

      這就是我的難題,也是“遺囑”這篇小說的難題。我懂,小說不是濟世良方,但就是不忍。都是同胞姐妹,我也希望自己像“胡子”和克萊貝爾母子那樣給出我的一點溫暖。事實上,李金金在被救贖的同時也在救贖著對方,這是她人性的亮點,也是我的苦心?;蛟S有人會說,李金金這么需要錢,是不會拒絕奇遇帶給她的遺產(chǎn)的。我不以為然。人在物欲橫流的當(dāng)前處境,總得堅守最后的心靈綠洲吧,那是頹敗或者精彩外衣下的一點原色一點本真,是生命單單留給自己的意義。李金金拒絕夏利接納“胡子”是我給李金金的期待,也是我給自己的期待。

      法國讓我學(xué)會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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