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是什么

我是在小山村里長大的。開門見山。那些山在清晨，在黃昏，在雨中，在雪下,總會呈現(xiàn)不同的風景。我還不懂得“風景”這個詞，但我已明白我每日開門就見的山，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顏色和姿態(tài)。我愛看那些山，尤其愛想：山的那邊是什么?

第一個告訴我山的那邊有火車的人，是我的爺爺。小時候我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在某個時候，爺爺會靜下來，傾聽一聲遙遠的鳴叫。爺爺說，那是火車在叫。是七星街的火車。我不知道火車是什么，也不知道七星街在哪里。但那一聲陌生的汽笛越過層層山嶺，夜夜飄進我們住的小瓦房，夜夜都讓我感到驚奇：原來世界上除了雷聲以外，還有另外一些東西能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除火車之外，我很快還知道了山的那邊有一種好看又好吃的果子，名叫蘋果。我覺得只有這么好吃的果子，才配得上這么好聽的名字：蘋果。父親到外面去做工，帶回了蘋果和花布。父親帶回的花布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好看的花布。母親用它為我縫成了新衣。我穿上新衣，哈，整個村子里就數(shù)我最漂亮！

當然，我后來上了小學，我的見識很快就超過了火車、蘋果和花布。因為這時候老師教我們認字了，因為我已經(jīng)會寫“中國”和“世界”這兩個詞了。

我上學以后，給我最多快樂的，是家里那臺半導體收音機。

我的奶奶對著收音機看上老半天，然后說：“真怪!這么小的匣子，怎么裝得下這么多人呢?又要打鼓，又要講話，又要唱戲!”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為什么我沒有產(chǎn)生過像奶奶那樣的疑問。即使是今天，我也還不能很明確地說清楚收音機的原理。也許，因為那時我將自己的精力都放在從匣子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上了。我從收音機里聽到過一個廣播?。骸稌f話的豬》。說是一個農(nóng)場里的一些豬都會說話，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待遇，它們集體抵制飼養(yǎng)員?？墒怯幸恢回i卻到飼養(yǎng)員那兒告了密，結(jié)果，那些豬全都進了屠宰場。這個廣播劇給我的驚奇不亞于我第一次聽說火車能發(fā)出那么巨大的鳴叫。我不知道是不是從那一天起，我和童話結(jié)下了緣。但至少我是從這里才開始明白：原來世界上的動物也是能說話的，它們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對咱們?nèi)祟愡€挺有意見。

讓我永遠難忘的，還有村子里家家戶戶塵封的閣樓。

我上學的時候，也許因為功課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學生這樣多吧，因此，放學后就瘋狂地尋找課外書。貧窮的鄉(xiāng)親，常常連買鹽的錢都緊張，哪里顧得上買書。幸運的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我家布滿灰塵蛛網(wǎng)的閣樓上，打開一個破舊的皮箱，竟然找到了一箱書！那里面有上個世紀50年代的舊雜志、中學課本和一些小說的斷章殘頁。我如獲至寶。那些雜志里的文字和圖畫都和我當時所處的70年代不同。盡管里面有些字我還不認識，但我看得津津有味。母親說，那些書，都是當年我父親從工廠退職回鄉(xiāng)時帶回來的，當時有整整一箱子。但經(jīng)過了許多年，別人的借閱或損毀，已所剩無幾了。母親的話，在我面前打開了一條尋書之路。于是我開始向周圍的人打聽，誰家里曾有人讀過書，誰的父母有文化。這一招還真靈。很快地，我就發(fā)現(xiàn)，在我的同學里，有些人的父親曾在50年代上過高小。還有一個同學的哥哥，居然是中專畢業(yè)生。我動員同學們到自己家里的閣樓上去找書。有時，我也和同學約好，趁他們家的大人出門上工的時候，去翻他們家里的閣樓。

翻閣樓是一件充滿了刺激和吸引力的事。先搭上木梯子，再一步一步往上爬。農(nóng)家的閣樓上，堆滿了一切破爛不堪的東西，差不多就是一個廢品倉庫。一寸厚的灰塵和牽牽扯扯的蛛網(wǎng)，把閣樓弄得很恐怖。我們像尋寶的孩子，滿懷興奮，滿懷希望。抹掉箱子蓋上的灰塵，把箱子打開。有的時候，里面只有一些破衣爛衫。但也有一兩次，我們確實找到過一兩本書。

兒時的我是一個扎羊角辮的膽小的姑娘，到上高中時，還不認識去學校的路。我卻翻遍了許多人家布滿灰塵的閣樓。這真有點不可思議。

我?guī)е吧侥沁吺鞘裁础边@個問題，從僻靜的小山村來到喧鬧的城市。也就是這個小小的問號，讓我學會幻想、發(fā)現(xiàn)和追尋，使我對未來的世界充滿驚奇和渴望。

湯素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編審，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已創(chuàng)作出版兒童文學作品40余部。

責任編輯吳昕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