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望
微笑的疑犯
警官阿迪從未見到過如此疑犯,審訊了幾個小時,對方卻一直將半個肩膀搭在椅上,不言不語地望著他,就像觀看臺上小丑的滑稽表演,臉上還始終帶著微笑。
警官阿迪真想給他幾下,還是忍住了,將桌前的強光燈又調了幾度,直射到疑犯那張微笑的臉上,“我最后再問你一遍,肯拉撒河邊公園的那樁殺人案是不是你干的?為什么要殘忍殺害一個老年女性?還有你的姓名、職業(yè),是否犯有前科?”
“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他!”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身穿白大褂、戴眼鏡的中年醫(yī)生模樣的人闖了進來,神情顯得非常激動,一把推開警官阿迪,大聲喊叫道:“知道嗎?他叫特福德,是我長期監(jiān)護的一個病人!”
“你們局長泰爾先生呢?”中年醫(yī)生又用命令的口氣說道,“他夫人的精神憂郁癥是我給治好的。叫泰爾先生馬上來!”
很快,局長泰爾來了,一見對方,果然很親熱。原來這個中年醫(yī)生叫雷博,不僅是一位出色的腦外科專家,還兼任加州神經病院的院長?!坝H愛的雷博先生,你今天怎么到這地方來了?”
“我是為我的病人特福德先生來的?!崩撞┽t(yī)生又變得悻悻起來,“聽說他被你的手下當成什么肯拉撒河邊公園那樁案子的疑犯抓來了。這簡直是胡鬧!知道嗎?特福德是個很特殊的病人,10年前,他的大腦就動了手術,永遠只有20秒鐘記憶……”
“什么,20秒鐘記憶?”警官阿迪深感吃驚了,看了一眼仍在微笑的特福德,“你是說他患有罕見的‘深度健忘癥?”“不錯,”雷博醫(yī)生點了點頭,聲音更高了,“不管遇到什么人或遭遇什么事情,特福德20秒鐘后就會徹底忘記。我不明白,你們怎么就懷疑這樣一個人是疑犯,這不是無稽之談嗎!”
局長泰爾愣怔之中,生氣地瞥了警官阿迪一眼,忙打圓場介紹說,肯拉撒河邊公園那樁案子發(fā)生半個多月了,雖然公園的監(jiān)控探頭沒有錄到死者是如何被殺的,兇手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是,監(jiān)控探頭卻錄到特福德的身影。當時黃昏臨近,幾乎見不到一個游人,只有他戴著一頂舊禮帽,拄著手杖正不緊不慢地走出公園……
局長泰爾又沉吟了一下:“雷博先生,盡管你的病人特福德可以排除‘嫌疑,但他一定知道誰是兇手,極可能是現場唯一的目擊者。過兩天,我會讓警官阿迪親自上門道歉的?!?/p>
局長泰爾道歉了半天,雷博醫(yī)生的火氣才消,帶著面帶微笑的特福德走了。
轉瞬即逝的“好運”
兩天以后,警官阿迪開車來到神經病院。雷博醫(yī)生正坐在辦公室里,撰寫一篇對特福德特殊病史研究成果的論文,洋洋幾萬字,一旦在美國最有影響的學術雜志上發(fā)表,他不僅名利雙收,還將成為世界腦外科領域的權威人士。
警官阿迪首先道歉了一番,然后,看看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雷博醫(yī)生,言歸正傳地問道:“雷博醫(yī)生,難道你的病人特福德,真的一點記憶沒有嗎?”
“不,不。”雷博醫(yī)生躊躇滿志,取下鼻梁上的眼鏡,習慣性地放在衣袖上揩拭了一下,“他的大腦中仍然保留一些早期記憶,譬如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知道自己的母親來自愛爾蘭,知道海灣發(fā)生兩伊戰(zhàn)爭、前蘇聯政府土崩瓦解,知道里根總統(tǒng)遇刺事件,并能記起昔日大學校園的一些生活經歷?!?/p>
“令人遺憾的是,自從10年前那場車禍,他的大腦動了手術以后,再也無法記起從那以來發(fā)生的任何事件了?!崩撞┽t(yī)生重新戴上眼鏡說道。
“警官先生,”看著神情沮喪的警官阿迪,雷博醫(yī)生有些幸災樂禍,又用一種揶揄的口氣說道,“更糟糕的是,他現在一轉身就會忘掉剛剛才發(fā)生的事。而且,誰也不知道一天內在哪個時間或在哪個地點他能恢復這20秒鐘的‘記憶……”
警官阿迪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忽然轉過頭問道:“特福德情況怎么樣,醫(yī)院沒有限制他的自由嗎?”
“對于這種可憐的病人,如果我們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那就太不人道了。”雷博醫(yī)生一邊說著,一邊把警官阿迪送了出來,目送著警車緩緩離開神經病院。
警官阿迪回到警局,局長泰爾已等候多時了。他向阿迪詢問了一下調查結果,警官阿迪搖搖頭道:“局長先生,怎么說呢,恐怕這一次只有靠上帝的幫助了!”見局長泰爾一臉不高興,警官阿迪又趕緊補充道:“任何事情既然有開始,必定就有一個結尾?,F在的問題是,上帝能否讓我們抓住特福德那20秒鐘轉瞬即逝的‘記憶……”
局長泰爾這才點點頭:“不錯,這是整個案子的關鍵所在。我只要結果,從現在開始,你就按照你的計劃行事好啦!”
警官阿迪已經探明,沿著神經病院后門左側長滿荒草的小道,可以拐入肯拉撒河邊公園。特福德每天早上或黃昏,就是沿著那條小道進入公園的,然后出公園大門沿著另一條大道回神經病院去,月復一月,多少年來都是如此。由于特福德養(yǎng)成了這種機械式散步的習慣,醫(yī)院從來就沒有限制過他的自由——況且他是一個“過目就忘”的特殊病人。
警官阿迪便在早上或黃昏,開著車到公園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守候,觀察散步而來的特福德的一舉一動,然而10多天過去了,令警官阿迪十分失望,除了看到特福德像往常一樣總是面帶微笑外,根本就沒有發(fā)現任何異常的表現。
就在警官阿迪快要泄氣時,異常情況發(fā)生了!有天傍晚時分,特福德沿著河邊小道走來,坐在車內的警官阿迪發(fā)現,特福德忽然停下腳步,仰起頭,注視了一下頭頂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足足有10多秒鐘,才緩緩走開?!疤馗5略诳词裁茨?”警官阿迪不禁滿臉狐疑,難道是樹上的鳥將糞屙在他頭上了……
特福德帶著微笑走遠了,警官阿迪馬上跳下車,走近那棵大樹仰頭看了一下,沒有發(fā)現什么,也沒有鳥在枝葉間蹦來跳去的叫聲。他皺皺眉,思索了一下,干脆脫掉腳下的皮鞋,抓住一根垂枝吃力地攀了上去。
當他爬到樹中央的粗枝上時,眼前倏然一亮,一塊紅紗巾掛在咫尺遠的那根往上翹的樹梢上。警官阿迪便仄著身子,踩著晃動的樹枝,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塊紅紗巾,發(fā)現上面沾有呈團狀——卻已風干的血跡。剎那間,警官阿迪明白了,兇手必是用這塊柔軟的紅紗巾殘忍地勒死受害者的。
更讓他驚喜的是,紅紗巾上竟然還粘附著一只死蚊子……
案件端倪
幾天以后,嗚嗚的警車將罪犯抓到了警局,罪犯一見到走入審訊室的局長泰爾,情緒十分激動,馬上喊叫了起來:“局長先生,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們這是褻瀆美國神圣的法律,我一定要控告!”
原來罪犯就是雷博醫(yī)生。
“雷博醫(yī)生,你別激動,還是主動交待吧,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本侔⒌夏樕下冻鱿裉馗5履菢拥奈⑿?。
“我交待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崩撞┽t(yī)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當他看到桌上那塊染血的紅紗巾時,馬上發(fā)出幾聲冷笑:“這只是一塊老年婦女裹脖用的紗巾而已,它能說明什么,難道上面留有我的血跡不成?”
“你還真說對了,雷博醫(yī)生!”警官阿迪將這塊紅紗巾伸到他面前,“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上面還粘附著什么?”
“不就是一只死蚊子嗎?”
“不錯,它確實是一只毫不起眼的死蚊子。但為什么與受害者的血粘附在一起,雷博醫(yī)生,你能回答這是為什么嗎?”
雷博醫(yī)生怔怔地望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臉上掠過幾絲失神而驚恐的神色。警官阿迪緊緊盯著他,不緊不慢講述了起來:“那天傍晚,當我看到特福德走到那棵大樹前,仰頭注視了10多秒鐘,第一感覺告訴我,特福德那一刻恢復了他轉瞬即逝的‘記憶,而且一定與案情有重大關系!果然,我爬上樹找到了這塊紅紗巾,尤其是看到了粘附著的這只死蚊子。蚊子是不可能有血的。而它身上竟留下墨點小的污血,比紅紗巾上的血跡深許多。顯而易見,這是兩個不同人的血跡。
“我的腦海里馬上跳出這樣一幅畫面,兇手用紅紗巾死死勒住受害者的脖子時,一只蚊子趴在他的后脖頸上飽吮他的血。受害者死后,兇手用紅紗巾揩拭她嘴邊的污血,突然感到后脖頸一陣痛癢,便揮手拍去,然后,連同死蚊子和它所吸的血留在了這塊紅紗巾上,這也就是死蚊子身上的血為什么要比紅紗巾上的血跡深許多的原因。由于兇手害怕被人看見,急于處理受害者的尸體,卻忽視了那天河邊風的威力,再回來尋找時,這塊沾滿鮮血的紅紗巾已被風刮到了那棵樹上。又由于被樹冠上密密的繁葉所掩蓋,包括案發(fā)后的那天——我們勘查現場時也始終未發(fā)現它?!?/p>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警官阿迪說到這里,口氣變得輕松起來:“警方使用了高科技檢測手段,通過對這只死蚊子身上的血跡分析,很快就確認了罪犯身份,而且還意外發(fā)現,罪犯在路易斯安那州警局留有案底。”
警官阿迪從檔案袋里掏出一疊泛黃的案宗。雷博醫(yī)生驚恐地睜大眼望著,面部一陣痙攣,心底防線也徹底崩潰了,他清楚那份案宗記載著什么。15年前,他從醫(yī)學院畢業(yè)以后,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家醫(yī)院當醫(yī)生,為了在腦外科取得一鳴驚人的成就,曾將一名女性患者當成‘實驗品,結果,造成患者終生腦偏癱,被當地警局立案和拘留……
見雷博醫(yī)生垂下了頭,警官阿迪走上前,伸手摘下他的眼鏡:“你從監(jiān)獄出來后,并不甘心失敗,來到加州的第二年,將你患有癲癇癥的叔叔特福德從路易斯安那州騙來,繼續(xù)當你手術臺上的‘實驗品,切除了特福德的大部分顳葉,造成他患上了罕見的‘深度健忘癥。你殘害的那個老年婦女,則是特福德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由于很多年未見到弟弟了,那天她從路易斯安那州來探望他,看到特福德變成了這副樣子,傷心欲絕,你卻害怕她告發(fā),將她騙到公園河邊,想推進河里造成‘溺水死亡的假象。陰謀敗露后,又利用她裹脖的紅紗巾,將她活活勒死。不料這兇殘的一幕,被特福德看到了,盡管他什么都記不住,卻記住紅紗巾被河邊的風吹到那棵大樹上了……”
“雷博醫(yī)生,”警官阿迪露出嘲笑的眼光,“你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因為你一直就沒有弄清楚,你的叔叔特福德一天內會在哪個時間或在哪個地點,恢復大腦中僅存的20秒鐘‘記憶,當然你也就根本不相信警方的能力了。我想你撰寫的那篇論文一定不合格,或許是一堆廢紙?!?/p>
警官阿迪話音剛落,雷博醫(yī)生突然像受傷的野獸嚎叫了一聲,猛地站起,向墻壁一頭撞去,隨即“撲通”一聲,他倒地不動了,樣子十分猙獰。
雷博醫(yī)生死了,肯拉撒河邊公園的案子也了結了。
而特福德的微笑還在繼續(xù),他被送往紐約一家不被人知的療養(yǎng)院,成了世界大腦科學史上最重要的病人。也正是通過對他進行大量測試后,科學家們才發(fā)現,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在于人的大腦中至少有兩個系統(tǒng)用來儲存新的記憶。
不幸的是幾年后,特福德帶著他的微笑離開了人世。下葬的那一天,天淅淅瀝瀝下著細雨,警官阿迪,還有局長泰爾也專程趕來參加葬禮。墓碑上刻有一行字:“每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開始。”墓里卻沒有特福德的頭顱,因為他的大腦就像愛因斯坦的大腦一樣珍貴,永遠地被保存了起來……
〔責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