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杜鵑的花期不凋零

蘇 岸

小河村村口有一棵樹，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時候矗在那的，它就像神一樣守護著村子的寧靜，見證著村子的光華流轉(zhuǎn)。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長辮老夫子曾搖頭晃腦地對木槿他們說：“木槿，舜華也。朝開暮斂，亦指韶光逝，意難留。”

之后。木槿就知道那棵樹的名字和自己一樣，叫木槿。木槿極討厭那個留著長辮子、白胡子、身形矮小且佝僂的腐朽老頭兒。他那混沌不清的眼睛就像常年被霧氣籠罩的山，夏日里沉郁不散的烏云，沒有光點，沒有神采。他只有在日暮時分坐在村口叨念聽不懂的話時。臉上才有難得的笑容，仿佛枯木開出了凝露的牽?；āＲ仓挥心菚r，木槿才能確認，他是活著的，而不是被遺棄的孤落游魂。

外婆說：“長辮子年輕那會也算俊秀，學(xué)問也好，就是固執(zhí)倔強得像咱水田里的老黃牛。”想著阿黃晃動著尾巴打蚊子的樣子。木槿就咯咯地笑。外婆捏了捏木槿的臉頰繼續(xù)道：“那些年不太平，這一晃悠清政府就沒了。突然有一天，一大群人沖進村子里嚷嚷著民主、獨立、民權(quán)、民生什么的，硬要剪辮子。說是剪斷封建陋習。可是老祖宗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怎能隨意剪了?!結(jié)果他們殺了幾個領(lǐng)頭鬧事的，這不，就埋在村口的木槿樹下。大伙思量著啊，剪辮子又不會剪了命，這命都沒了，還怎么孝敬父母啊。于是幾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就帶了頭。本來這事兒就這么過了，可長辮子后悔了，突然不干了，叫嚷著，祖宗的東西丟了，魂就死了。后來他就藏到了山里，一呆就是三年，估計是咱這地兒太偏遠，對新政府沒大影響。他們沒找到人就走了。事后，長辮子下山來了，好好的人，弄得像只鬼。身上掛著幾塊破布，十個腳指頭全露在外面，還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硬是拖著一條長辮子從村頭走到了村尾。后來村里人就管他叫長辮子，本來才三十來歲，不知怎么看著就像個老頭兒?！?/p>

木槿想著長辮子游村的樣子，感嘆得直搖頭，可轉(zhuǎn)眼就嚷著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外婆一愣。木槿把手背在身后，躬著身子學(xué)著長辮子的模樣兒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哭喪著臉撒嬌說：“從長辮子老頭兒嘴里肯定說不出好話，那樹下還有死人，我不要這名兒。”

外婆邊哄邊勸：“木槿出生時啊，那木槿花開的可漂亮啦，白嫩嫩的，大朵大朵的……”說到這兒，外婆不由心一顫。那事兒后，木槿樹總會開出五六朵紅艷似血的花，村里人呢也覺得邪門，說是死人的怨氣太重，才會開出那般血色的花，村里人害怕，請個道士做了場法事?？蛇@花啊，還照樣開。這事兒……

后來木槿就叫杜鵑了。木槿說夏日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才是最美的，紅得那么美。外婆笑著說那就杜鵑吧!杜鵑花就是映山紅。

杜鵑。杜鵑。映山紅。映山紅。染紅了那日的夕陽。

日子就靜靜地在日暮的余輝中流淌著。

仲夏的赤水是美的，尤其是赤水的菡萏灣，粉白的芙蓉搖曳生姿，清風送來淡淡荷香。杜鵑像只小鴨子般穿梭在天藍色的赤水里，嬌羞更甚蓮花。就在張望之際，杜鵑意外發(fā)現(xiàn)了許久未見的長辮子在突起的石塊上小憩，杜鵑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躡手躡腳繞到他身后，猛地一推，“撲通”一聲，長辮子就沒了影。周圍的孩子都拍著手叫個不停。等了好一陣兒，水中不見動靜，杜鵑急了。趴在岸邊大喊幾聲?！班搿币幌拢L辮子竄出了水面，嚇得杜鵑一個趔趄坐到了地上。長辮子甩甩濕漉漉的辮子，斜眼杜鵑，爬上岸，幽幽道：“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ㄖf種，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p>

自那后，杜鵑有段時間沒見過長辮子。一天，正在杜鵑無聊之際。就看見長辮子一臉狼狽地從村外回來，腿還滴著血，長辮子見到杜鵑不禁一愣，隨即笑道：“畜生咬的。真是什么樣的主人養(yǎng)什么樣的狗!”杜鵑看見追來的胖嬸，手里還拿著木棍，憤憤地罵著：“好你個長辮子，竟敢偷我的核桃，不要命了是吧?”長辮子頓時臉色煞白，瘸著腿后退道：“孔夫子到底是圣人，先見之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就幾個核桃，我是取，非偷也……”

經(jīng)過這檔子事兒，杜鵑更加厭惡長辮子。變著法兒捉弄他，或是趁他睡覺時在他臉上涂鴉，或是剪爛他的褲子，或是堵他的煙筒，嗆得他淚流滿面，還嘀咕著咋又堵了。偶爾也趁他看夕陽時，爬到木槿樹上朝他潑水，他會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小聲說，下雨了，該收衣服了。這時間長了，長辮子沒事，杜鵑可要瘋了。最后杜鵑得出結(jié)論：他不僅是頑固，還是個傻子。確認自己的想法后，杜鵑就決定不和傻子計較了，可命運仿佛愛和她開玩笑。

那天杜鵑偷偷溜進長辮子的屋里。被長辮子抓了個正著。長辮子于是開始對杜鵑進行“開化”教育，強迫杜鵑讀文識字，起初杜鵑反抗，但后來她又發(fā)現(xiàn)讀書也不是那么無趣。

長辮子的書可真多啊!令人意外的是，杜鵑在書庫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本《獨立宣言》。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杜鵑偷偷看了些馬克思、列寧、魯迅還有毛澤東的一些理論著作。她雖然不太懂，但也覺得書中說得有理，杜鵑想，老頑固怎么會讀這些書，也許他也不是那么可惡?？砷L辮子發(fā)現(xiàn)杜鵑讀這些書后，大發(fā)脾氣，沒收了杜鵑所有的書。惡狠狠地把杜鵑趕出了屋。

村里的人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然的赤水把小河村變成了遺世獨立的桃花源。村外的戰(zhàn)場硝煙永遠也無法染指這如嬰兒般純凈的村子。但杜鵑知道，村外世界不太平。

自從被長辮子趕走后，杜鵑喜歡上聽故事。聽上過學(xué)堂留過洋的小叔叔講村外打仗的事兒。光聽著，杜鵑就知道恐怖。小叔叔說：日本鬼子肆意屠殺我華夏子民，禽獸不如。于是有一天，小叔叔義無反顧地走出了村子，說要加入共產(chǎn)黨，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他這輩子不能白活。

那天，風和日麗，夕陽的暖光柔柔灑了小叔叔一身，像渡了一層金，明晃晃的。刺得杜鵑眼生疼。仿佛那一刻，杜鵑已經(jīng)預(yù)料一別即永遠不得見?；蛟S夕陽太美，美到杜鵑沒看到身后簌簌隕落的木槿花。朝開暮斂，可誰知這短暫的一瞬就是木槿的永恒一生?

杜鵑回身發(fā)現(xiàn)長辮子站在村口。凝視著這通向村外唯一的軟木橋，似笑非笑地說：“木槿又落嘍，不知誰將成為這食人花的養(yǎng)料了。丫頭，離這樹遠點，它啊，早成精了。那纖長的根須早延伸到比風更遠的地方，那里有世間最奪目的紅，喂養(yǎng)著這棵妖樹?！?/p>

他目光游離在繞村而淌的赤水：“這赤水冬日結(jié)冰，即使結(jié)了冰的河面也可以看到，它冰凍前的涌動姿態(tài)，許多人以為可以在這樣的河面行走自如，可誰知脆弱之處。稍不留神就會掉入冰窟，萬劫不復(fù)。表面安靜，冰層之下可是波濤洶涌?！闭f完笑呵呵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有一滴晶瑩的淚一閃而過。夕陽把他的影拉得很長。

杜鵑感覺遍體生寒，那些莫名的話，還有那詭異的背影。過了很久，村外人傳來消息說，小叔叔死了。杜鵑哭了好一陣，后來便習慣坐在赤水邊發(fā)呆。

端午那天，杜鵑救了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出現(xiàn)在杜鵑面前時，杜鵑嚇得連尖叫的力氣都沒了。可是望著那人清亮的眼睛，杜鵑漸漸平靜了，心想，有如此清明的眼眸，一

定不是壞人。杜鵑把長辮子找到時，長辮子露出嚴肅的神情，他用混濁的眼盯著杜鵑說：“如果你善良的仁慈會帶來災(zāi)難，你還會救嗎?要知道許多的完美過后只會以更加不堪的殘缺來呈現(xiàn)，你明白嗎?”

杜鵑看了看那雙眼睛。想到死去的小叔叔，還有木槿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幾天后。那個人走了。杜鵑的心也放下了。這點事畢竟只是杜鵑美好生活的小插曲，沒成為主旋律。

可是那天，一大群日本兵沖進小河村，杜鵑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眼睛。長辮子的話清晰地回蕩在耳邊。仁慈的災(zāi)難，我?guī)淼?，杜鵑絕望地想。那個人朝杜鵑鞠了個躬說：“謝謝!”他看看杜鵑驚慌的眼，笑著說：“我們只是暫時躲避一下，不會傷害村里人?！?/p>

杜鵑看著常被自己奚落的長辮子，狠狠地瞪著那個人，后無力地彎下了腰，哽咽著說：“希望你遵守你的承諾，不要傷害任何人?！倍霹N沒有抬頭，所以沒人看到她眼中的淚。杜鵑走到長辮子身邊，低聲說：“對不起?！遍L辮子沒有看她，走了。杜鵑看著長辮子遠去的背影和小叔叔離開時的一樣充滿著悲涼的味道。杜鵑忍不住叫了句：“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長辮子沒有回頭，越走越遠。

接著幾天，一個一個日本兵莫名其妙地死去。軍官對村里所有人進行了逼問，卻一無所獲，惱羞成怒，決定一天殺一個村民，直到兇手出現(xiàn)。杜鵑一抬頭就看見長辮子目光一閃而逝的狠絕。傍晚，杜鵑來到長辮子屋里，看見長辮子悠閑地看著書。長辮子對于她的到來不驚訝，微笑一句：“你來了?！?/p>

次日，長辮子被抓了。幾番折磨之后，幾個日本兵在他的辮子上掛了一串鞭，點燃，閃爍的火焰燒光了他留了一輩子的長辮子。杜鵑瑟瑟發(fā)抖地瞪著不發(fā)一聲的長辮子，無法動彈。杜鵑想，她永遠也忘不了那雙眼睛了，雖然她不知道永遠有多遠。

那是杜鵑第一次從長辮子混濁的眼中看到清明，如褪盡霧氣的山，綠的那樣盎然，像是要把積蓄了一生的能量全部釋放。有一瞬間。杜鵑覺得那雙眼中有著鳳凰浴火重生時的熱烈，是絕望也是希望。長辮子頂著冒著煙的頭發(fā)，掙脫了束縛，邊笑邊跑了出去，叫著：“燒吧!燒吧!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一頭載進赤水里，再沒起來。

村里人沖破日本鬼子在軟木橋的崗哨，站到了這通向村外的唯一通道上。杜鵑被外婆緊緊攬進懷里，按住頭。杜鵑倔強地揚起頭注視著赤水中的胭紅，那紅一股股從河底向上冒，涌到河面才慢慢染開，仿若有人正潑墨般創(chuàng)作一幅華麗盛開的紅蓮，一朵朵綻，放，一朵朵消逝，染紅了赤水。長辮子曾說，赤水不紅，是赤水嗎?那么，赤水現(xiàn)在是赤水嗎?這是你想看到的赤水嗎?杜鵑在心底一遍遍地問。

越來越多的人在看。杜鵑一邊掉眼淚，一邊后退，突然，外婆猛地一推，杜鵑趕緊鉆進了赤水的蘆葦蕩。

杜鵑遙望著村口的木槿樹，還有被日本鬼子懸掛在樹上的外婆，絕望地閉上了眼。睜開時就看見剛升起的太陽。只是杜鵑怎么也想不明白，都說殘陽似血，為何這初升的朝陽也似血般冰冷?

若干年后，杜鵑站在長辮子墓前，看著上面的字：余清風之墓。她啞然失笑，原來你叫余清風，這么儒雅灑脫的名字可不象你這老頑固。身后的人拍拍杜鵑的肩，輕嘆道：“余同志是一名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作為中共的地下聯(lián)絡(luò)員，他從未失敗過一次，每次受傷都是默默承受，因為他一貫的形象，讓很多人都放松戒備……”想起他房中的書；想起他被自己欺負的樣子；想起他嘆息著說。頑童，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態(tài)。杜鵑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杜鵑離開了小河村。走的那天，杜鵑學(xué)著長辮子的樣子坐在小河村村口看夕陽。夕陽懶散落照，赤水波光瀲滟。高聳的山擋住了太陽的半邊臉，使得黃昏的紅日像初升的太陽般，沒有孤寂、絕望和黑暗，只有溫暖和光明。杜鵑想，如果長辮子在，一定會吟出稱景應(yīng)情的詩詞來。

杜鵑站起身。滿樹的木槿花嘩啦地落了，像下了一場血雨。杜鵑捻起落在肩頭的花瓣。木槿，舜華也，朝開菩斂。亦指昭光逝意難留。

杜鵑走出軟木橋，回眸，仿佛看見滿山的映山紅怒放了整個漫長的夏季。

杜鵑抬起頭，看見前方飄揚的紅旗，嫣然一笑。

杜鵑說還是它最紅。

責任編輯：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