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軍
山西省左權(quán)縣麻田鎮(zhèn)是當年八路軍總部所在地??箲?zhàn)時期,中共中央150余個重要機關(guān)都在這里駐扎。當然,這里也是趙樹理創(chuàng)作《李有才板話》和《小二黑結(jié)婚》的地方。當?shù)孛袼讓<艺f:“李有才的板話才是山藥蛋派的開山之作,左權(quán)是山藥蛋派文藝的發(fā)祥地?!?/p>
李有才的家鄉(xiāng)
秋季的太行山區(qū),太陽早已經(jīng)失去了夏日的威力,把一抹燦爛的陽光灑落在山間的角落里。漫山遍野的植被大部分早已經(jīng)失去了郁郁蔥蔥的顏色,不斷凋零的樹葉在山間小路上鋪了厚厚一層,整個山上看去,一層灰蒙蒙的顏色。
經(jīng)過艱難的跋涉,終于到達晉東南的這個普通小山村。這個被叫做交家溝的自然村只有十幾戶人家,屬于山西左權(quán)縣轄內(nèi),翻過一道山梁,就是河北省了。而如今作為交家溝村的一個村民小組的李家?guī)r是李有才的老家,也是趙樹理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更是山藥蛋派代表作的誕生地。
1943年秋天,趙樹理和李有才因為都是村干部,所以同吃同住同勞動,整天都在一起。李有才是一個愛說愛笑的人,擅長做一些即興的快板,作出的快板大都是當?shù)氐姆窖酝琳Z,非常受當?shù)乩习傩障矚g,所以廣為流傳。趙樹理很早就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只要是李有才的板話,很快就能在村民之間傳唱,傳播效果非同一般。擅長觀察生活細節(jié)的趙樹理想起了當年在省城上學的情景。當年趙樹理在太原上學,回到家鄉(xiāng)之后,把一些太原的所見所聞?wù)f給鄉(xiāng)親們聽,可是鄉(xiāng)親們聽了幾句就都不愿意聽他說了,都說“書生氣太濃,很多聽不懂”。趙樹理于是轉(zhuǎn)變表達方式,按照村里人的語言表達。這下可好,大半個村子沒出過門的鄉(xiāng)親都來聽。
趙樹理明白了,要和老百姓打交道,必須用他們自己的語言,才能融入他們,這樣一來,即使不識字的人也能接受,這樣能讓百姓們更好地了解黨和邊區(qū)政府的各項政策。按照這個思路,到了年底,《李有才板話》就出版了。開篇第一句:“閻家山有個李有才,外號叫‘氣不死?!睆拇?愛編順口溜的“板人”李有才就進了文學史,直到今天,課本里還在講述著他的故事。
李有才曾經(jīng)是趙樹理工作上的搭檔,也是趙樹理的房東。這個擅長即興快板創(chuàng)作的農(nóng)民干部官名叫李有才,小名叫李乃順,家住在今左權(quán)縣麻田鎮(zhèn)李家?guī)r村。按照趙樹理小說里的說法,《李有才板話》里的閻家山村村民的官名只有有錢有勢的人才配稱呼,其余的人稱呼都用小名,即使在官方文件上的簽名也都不能壞了規(guī)矩,只能簽上小名:“西頭那些大戶人家,都用的是官名,有乳名別人也不敢叫——比方老村長閻恒元乳名叫‘小囤,別人對上人家不只不敢叫‘小囤,就是該說‘谷囤也只得說成‘谷倉,誰還好意思說出‘囤字來?”
“比方說陳小元前幾年請柿子洼老先生給起了個官名叫‘陳萬昌,回來雖然請閭長在閭賬上改過了,可是老村長看賬時候想不起這‘陳萬昌是誰,問了一下閭長,仍然提起筆來給他改成陳小元?!?選自《李有才板話》)
因為有這層緣由,李有才的大名在村里并不是如人們想象的那么婦孺皆知。即使是現(xiàn)在也是這樣,在村里要問村民“李有才家住哪兒?”多數(shù)上了年紀的人會很茫然,但是改口問“李乃順”,則多半會熱情地給你當向?qū)Я恕?/p>
在這個被群山包圍的村子里原本住著李家?guī)r的老老少少,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陸續(xù)有人開始搬離這里,到半山腰供了電的交家溝居住了。在山腰坡度稍緩的地方,還能看到散亂的殘垣斷壁,只有擺摞整齊的石頭顯示出與亂石嶙峋的山間環(huán)境的不同來,才能讓人分辨出這里曾經(jīng)住著人家。
來到交家溝,村民熱情地招呼著:“采訪李有才的吧?”看來,這里是經(jīng)常迎來山外人的訪問的。從交家溝到李家?guī)r,尚有約十公里的山路,一路上踩著石塊壘疊的羊腸小道,還得時刻注意路邊的荊棘掛住衣褲。一個小時之后,最靠近山口的一戶老夫婦的家就在眼前了。老頭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收割著高粱,向?qū)蛩麊柡?他回頭笑笑并不說話,隨即便專注于手頭的工作了。
這對老人是李家?guī)r唯一的居民了,在這個尚未通電的村子里,他們維系著整個村子的人氣,如若不然,這個村子就成為空置的村落。
李有才和趙樹理住過的老宅子就在這里不遠處,兩間沒有房頂?shù)氖^房里已經(jīng)長起茂盛的山草,房子緊靠著的山體上伸出錯綜復雜的樹根來。兩間房子半圍出一進院子,十幾平米的樣子,如今成了鼠輩們的樂園,隨處可見老鼠洞。
就是在這樣的房子里,李有才和趙樹理度過了他們各自人生中的一段光陰。可以想象,這個如今仍然沒有通電的村子當年是怎樣的貧困和艱難。在這里,李有才隨口編出或悲戚或者快活的板話,趙樹理在一旁會心地聽著,不時地在昏暗的油燈下記錄著這些后來流傳久遠的故事。
左權(quán)縣西關(guān)村抗戰(zhàn)紀念館的王艾甫認為:“與其說山藥蛋派的開山鼻祖是趙樹理,倒不如說是李有才。李有才的板話其實是最原生態(tài)的‘山藥蛋作品。湊巧的是,李有才遇到了趙樹理,這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但是假如沒有李有才和趙樹理的相遇,還會出現(xiàn)另外一個李有才,而且就在左權(quán)這塊土地上。從本質(zhì)上說,是左權(quán)厚重的民間文化的積淀,成就了山藥蛋派作家的輝煌?!?/p>
李有才其人
李有才并不是李家?guī)r人,像小說里說的那樣,他是一個人在這個村子生活的,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鎖上門也餓不死小板凳”的苦日子。據(jù)李有才的孫女回憶,李有才的身世很苦,原本生在桐家峪一個貧苦農(nóng)家,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不得不將其過繼給生活稍稍好一點的李家?guī)r一戶王姓人家寄養(yǎng)。王家的生活還算過得去,但是后來王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李有才便要被送回原來的家。但是在這里長大的李有才實在舍不得離開,索性就另起爐灶獨立撐起門庭過日子。
李有才從小聰明伶俐,腦子快。但是由于家里窮,沒有上過一天學,盡管如此,李有才對當?shù)氐拿耖g文化有著天生的悟性,戲曲、說唱這一類民間藝術(shù)一學就會,后來還會自己創(chuàng)作,當?shù)厝朔Q“板話”,也就是快板。當?shù)氐陌逶捠菑拿耖g戲劇演變而來,有一定的格律和節(jié)奏,語言簡潔明快,多是以方言朗讀。一些村民還能想起以前的原版“李有才板話”,只是用當?shù)胤窖宰x起來很順口,翻譯成普通話很多并不押韻,沒有了味道。趙樹理很大程度上對這些板話進行了語言和藝術(shù)的加工,所以用普通話讀起來依然能朗朗上口。
李有才性格耿直,好打抱不平,卻也開朗樂觀,在當?shù)赜泻芎玫目诒?。當年在村?李有才作為村干部管理村務(wù),村民咸服。當年和趙樹理共過事的何老回憶說:“乃順(李有才小名)不財迷,人好,辦事公道?!钡抢钣胁艑依锶藚s極其嚴格,甚至嚴格到苛刻的程度。李有才的兒媳婦回憶,李有才在任村干部期間,對村里的事情非常上心,當做自己家里的事情來做,家里的事情卻不管不顧。不僅如此,大隊分東西,李家每次都是最后一個分,而且分到的都是不好的或者數(shù)量不夠的,在這上面家里吃虧很大。
1984年出生的李秀芳是李有才的第二個孫女,如今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7歲那年李有才去世,對自己爺爺?shù)挠∠笫恰吧らT大、脾氣大”。她回憶,當時山上的果子每次是集體先摘,摘完之后一些質(zhì)量不太好、賣不掉的村民往往打發(fā)孩子們?nèi)煺?李有才卻從來不允許她們姐妹(李秀芳還有一個姐姐)去,有一次她們偷偷去撿柿子,回家被李有才知道,受到了極其嚴厲的批評。
李有才的兒媳婦說,因為在趙樹理的小說里出了名,上世紀80年代,有個日本人給李有才來過一封信,但李有才把信給了別人,他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村里老人說:“抗日時候,這個村子死了60來人。漢奸領(lǐng)著日本人上老虎山殺老百姓,那山就改叫老漢奸了。有一回,日本人來了,八路軍印刷廠的工人都在李家?guī)r,趙樹理就讓李有才到溝里去,往洋油桶里放炮仗,把日本人引到西邊,部隊才從南邊走了。”
李有才的家庭現(xiàn)狀
由于家境并不富裕,直到上世紀80年代后期,在很多村民都在山下蓋了房子很久之后,李有才家里才有了在山下如今居住的地方蓋房子的能力,然而蓋那三間小瓦房的中間卻不時就沒錢了,后來在借了債之后,才將房子修整得可以勉強入住。然而在山上住了幾十年的李有才不愿意到山下居住,他不顧眾人的勸說,一個人繼續(xù)住在他和趙樹理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里,一直到1991年臨去世前也不曾離開。
李有才唯一的孩子李德勝生于1950年,之所以取名“德勝”,李有才認為:“共產(chǎn)黨勝利了,我兒子也出生了,所以叫得勝”,于是取諧音“德勝”。李德勝的女兒李秀芳說,李德勝繼承了父親性格里面正義、為公、不屈的秉性,事關(guān)村民福利的事情都樂意出頭,不惜得罪任何人。
作為村民代表,李德勝常常顧不上家里的事情,一切事情都要靠多病的妻子來做。李德勝的妻子身體一直不好,在兩個孩子尚在上學的時候,這樣的身體素質(zhì)對于一個剛剛達到溫飽的農(nóng)民家庭來說,無疑是災難,加上李德勝光為村民忙活,家里的光景就更不如別人了。李有才貧困一生,總算將三間房子扎在了交家溝這個通了電的村子里,但之后再沒有多大的變化。李德勝的妻子不能從事重體力活兒,兩個原本成績非常好的女兒不得不在初中沒有畢業(yè)的時候輟學回家。
二女兒李秀芳回憶,當初畢業(yè)之后,尚不滿18歲的她只好去榆次給人當保姆,用一點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由于輟學,李秀芳早早結(jié)了婚,今年25歲的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在這個用打工賺來的錢蓋起的僅20平方米得磚瓦結(jié)構(gòu)房里,李秀芳抱著她剛出生的女兒和記者交談:“家里還是窮。沒有太多的機會可以賺錢。土地只有那么多,勉強糊口,要過日子還得出去打工。”這個人均收入不足1000元的村子里,幾乎家家都在溫飽線上掙扎。
李秀芳的母親說:“要不是當年農(nóng)業(yè)學大寨修的那些梯田,這里的人可真是活不下去了?!闭麄€村子的口糧完全依靠這400畝人工制造的梯田。其他的要花錢的地方,就只能靠山里的野花椒、柿子、核桃、金銀花等原生態(tài)農(nóng)產(chǎn)品了?!斑@些根本賣不了多少錢。李有才不在了。他在的話把這些編成快板,給村里宣傳宣傳?!贝迕裾f。
李德勝上過幾年學,由于家里貧困,小學沒有畢業(yè)就不能讀書了。但是他利用有限的知識讀了很多書,也嘗試過寫作。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趙樹理和我的父親李有才軼事》,用圓珠筆寫了300頁稿紙,最終整理出滿滿當當?shù)?1頁,還用白紙做了目錄和封皮。他自覺文化水平不高,曾經(jīng)將書稿交給當?shù)匾晃粚W者,請學者修改,最終因為上訪的事情而沒有了結(jié)果?,F(xiàn)在的書稿仍然放在李德勝的家里。那位學者對他書稿的評價是:“這個東西,能不能當史料用,是一回事,但對他一個農(nóng)民,很不容易?!?/p>
目前熱心李有才的似乎只有李德勝了。包括李秀芳在內(nèi)的李有才的第三代,已經(jīng)對這本書不聞不問了。而且李秀芳自己也說:“我并沒有看到過《李有才板話》,我也沒有條件看這些東西?!睋?jù)介紹,整個村子只有老支書有一本線裝的《李有才板話》,其他人,看過的都很少。60歲的村民老何是為數(shù)不多的看過這篇小說的人,他的印象是:“似乎說的都是跟前的事,但是又說不清說的是誰?!崩现胃ιf:“這里面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p>
如今的交家溝和原先的李家?guī)r已經(jīng)合并,成為一個村子,再過幾年,待李家?guī)r的老夫婦不在的時候,趙樹理和李有才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就要被大山淹沒在荒草和樹林中間了,如同他們一起締造的輝煌一時的山藥蛋派的文學帝國,將一起被歷史吞噬。而他們的合作,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史上留下的這段佳話,將會和大山一樣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