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開

羅會安

一

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頭，一個女人在東張西望，當(dāng)她朝我望過來的時候，我當(dāng)時就驚呆了。這個世界真小啊，在幾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我竟然碰上了春花，我的初戀情人。春花當(dāng)時也吃驚不小，說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啊，揮舞粉拳就向我捶過來，我順勢抓住，她掙扎了幾下，就乖乖地任我牽著她的雙手了。人們微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相逢的喜悅讓我渾身顫抖。

我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是同學(xué)，事隔多年，卻在遙遠(yuǎn)的地方以這種戲劇性的方式見面，范偉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立刻回響在耳邊：緣分哪!

這些年我經(jīng)營餐館，生意蒸蒸日上，規(guī)模也漸步擴大，就像一首歌唱的：越來越好!

卓瑪見我領(lǐng)著春花進(jìn)來，就問是不是又招了服務(wù)員。我說不是，是在街上碰上的老鄉(xiāng)。卓瑪瞅瞅春花，又瞅瞅我，笑容就變得意味深長了。卓瑪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沒有一個男孩能打動她的芳心，至今連個男朋友也沒有。

春花環(huán)顧大堂，說這些年混得不賴嘛。我說慚愧慚愧，伺候人的行當(dāng)。卻按捺不住滿臉得意的神色。當(dāng)年我們?nèi)缁鹑巛钡膼矍?，葬送在她老娘的無情棒下，原因只有一個：窮。她老娘挖空心思損我，說我眼睛太小。春花說眼小能聚光。她老娘說我嘴巴太大，春花說嘴大吃四方。她老娘說我是一個窮光蛋，春花說寧嫁窮光蛋，也不嫁村長的兒子那個混蛋。我找未來的丈母娘求情，說兒女婚姻就像打麻將，差不多就和了吧，晚一點就點炮。她老娘柳眉倒豎，大喝道：小子，你聽好了，你敢胡來，當(dāng)心挨槍挨炮!想不到才隔幾年時光，春花就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了。我想此刻春花心里肯定后悔死了，誰讓她當(dāng)年意志那么薄弱，又不是辣椒水老虎凳，那么快就乖乖嫁給了村長的跛腳兒子，要是在那血雨腥風(fēng)的歲月，還不早就成了叛徒么?卻裝出關(guān)心的樣子，說給你媽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吧，告訴她有我在這里，絕不會受一點委屈的。春花接過手機，那神情分明告訴我已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若無其事地哼著歌：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身上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充滿了悔恨

我給春花的親戚打電話，他說正忙哩，過一會來接她。我說我和春花是同學(xué)，你什么時候來接她都行。就掛斷了電話。我問春花她老公怎么沒和她一起來，春花的眼眶一下就紅了，她說離了。我說那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娶了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怎么能說離就離了呢?春花說是我要離的。我問為啥呢?春花說那死鬼吃喝嫖賭占全了，還吸上了毒，我實在受不了了，才非要離的。要不是為了躲避他的糾纏，我才不會到這山高水遠(yuǎn)的地方來哩，何況還知道你在這里。我說還有點情義，沒把我徹底拋在腦后。春花半嗔半怒地瞪了我一眼，說別自作多情了，今天要不是你喊我，我都不認(rèn)識你了哩。正說著，一個人扯著破鑼嗓子在門口大叫春花，我說你親戚來接你了，有空的時候就過來坐坐。春花說吃不起飯的時候就會來的，看當(dāng)初的那點情分能值幾頓飯。我說一輩子也吃不完。春花說誰要一輩子吃你的飯?莫要東說西說，容易產(chǎn)生幻覺，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哩。跟著她的親戚走了。

卓瑪一臉壞笑地蹭到我面前，說我的命咋這么苦哇!我說你又發(fā)啥神經(jīng)?卓瑪說我守著一個木頭人這么多年，眼看著有點希望吧，人家的初戀情人又送上門來了，我是徹底沒戲了。我說咋不早點說出你的心思呢，我們早點把那事辦了，哪有今天的煩惱。卓瑪抬手給了我一巴掌，說辦你個頭啊，美的你。我涎著臉說打是親罵是愛，再打一下。卓瑪卻格格笑著揚長而去了。

卓瑪?shù)脑捵屛倚撵簱u曳，這天見四下無人，我忍不住問卓瑪，你那天說的話是真的?卓瑪一改平時嘻嘻哈哈的神情，說還成煮的了呢，告訴你吧，我一直有男朋友。我說這就奇了怪啊，怎么沒一個人知道?是不是有婦之夫?卓瑪說我是那種破壞人家庭的人嗎?我說全天下的女人都成了那種人，我們的卓瑪也不會成為那種人。卓瑪說這話聽起來還差不多。唉，就告訴你吧，也好讓你死了那份心。

二

卓瑪記憶中的父親，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就沒有過清醒的時候。除了喝酒、睡覺，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閑逛，成天東家進(jìn)西家出，街頭巷尾，茶房酒肆，都有他東倒西歪的身影。有一天深夜他徑直闖進(jìn)一個男人長期不在家的女人的屋里，被正巧在家的男人打得頭破血流，弄得一家人在街坊鄰里面前好久都抬不起頭來，可他不知悔改，她母親做生意賺的錢還不夠他一個人花銷，隔三岔五就有人到她的地攤上來討債。她母親開始天天以淚洗面，求神拜佛，見實在無可救藥就干脆放任自流，反而過得輕松了，臉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漸漸地，就有傳言說她的母親和某個人睡覺啦，某天又偷偷摸摸進(jìn)了誰的屋啦……大人們看卓瑪?shù)难凵褡兊卯悩悠饋恚』锇橐膊缓退媪?。放學(xué)回家，小伙伴在院子外面嘻嘻哈哈地玩耍，她只有抱著月亮的頭獨自傷心垂淚的份。月亮是一條純黑的猛犬，有人認(rèn)定它是藏獒，出高價要買，是卓瑪把月亮牽到一個親戚家藏起來，那個買犬的人跟著她父親找了幾天也沒找到，才悻悻離去了。從那以后，月亮和卓瑪就特別親，卓瑪放學(xué)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它就開始嗚嗚歡叫。而她父親就是醉臥在院子門口，月亮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尼瑪是鄰家的男孩，和卓瑪同班讀書，在班上成績最差，他身上的衣服從來沒有干凈過，經(jīng)常和人打架。他家也是全村最窮的人家，連一只羊也沒有，就更別說牦牛了，每天下午放學(xué)，他就背上牛糞簍去撿牛糞，他家一年四季煮飯燒水的牛糞，全憑他一雙小手撿來，有時撿到?jīng)]干的濕牛糞，就摻上些草屑和勻了，然后啪地一聲貼在土坯墻上，再用手壓平壓穩(wěn)，等干了再揭下來一層層堆放起來，盡管他家的牛糞垛是全村最小的，小得可憐，但從來沒有消失過。到了撿蘑菇的季節(jié)，尼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挎著籃子去撿蘑菇，那陣子他家頓頓是鹽水煮蘑菇，吃不完的用塑料袋裝起來，星期天拿到城里去兜售，每次賣了蘑菇尼瑪特別高興，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喜悅，連眼珠子也特別光亮。

卓瑪見尼瑪賣蘑菇掙了錢，心里好生羨慕，就尋思也去撿蘑菇，可撿了幾早上，每次撿的蘑菇少得連籃子的底都蓋不住，思來想去，卓瑪想到一個好辦法。每天早上她等尼瑪出了門，就悄悄跟在他后面，果然撿的蘑菇一天比一天多了。

這天是星期天，卓瑪比平常起得更早。這些天她把尼瑪撿蘑菇的路線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她要趕在尼瑪?shù)那懊嫒炷切┯趾糜执蟮哪⒐剑菰植皇撬业?，憑啥只能撿他剩下的?

天還沒有亮，周圍霧蒙蒙一片。卓瑪開始有點害怕，但呼吸著草原上那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想到那遍地小孩拳頭樣大的新鮮蘑菇，她的膽就大了，她掠了掠額前的頭發(fā)，加快了腳步。趕到那片蘑菇長得最多最好的草甸時，太陽才即將升起來，只見萬道光芒穿過地平線直射蒼穹，天空的云彩如血色的美玉。

美得讓人心痛；遠(yuǎn)方的山巒，如抹了一層凝重潤澤的油脂，顯得那樣沉穩(wěn)高貴，令人頓生敬畏；近處的水澤，波光滟激，如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幾只早起的水鳥圍著她挑逗撩撥，就顯得更加嫵媚迷人了。卓瑪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草原的美麗壯觀，作為草原母親的女兒，她被母親的華美高貴感動了，眼角開始濕潤起來。

卓瑪開始撿蘑菇。一朵朵吸飽了草原乳汁的蘑菇，光滑、圓潤，如初生嬰兒的臉龐，卓瑪禁不住輕輕撫摸片刻，才輕輕摘起來放進(jìn)籃子里?；@子很快就裝滿了，卓瑪后悔出門時沒有多帶一個籃子，哪怕多帶一個塑料袋也行呀。她想了想，毫不猶豫地脫下外衣，平鋪在地上，直到衣服上堆成一座小山時，卓瑪才長吁一口氣停下手來。太陽已爬到了山頂，上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像媽媽的手在撫摸。她感到口很渴，就向不遠(yuǎn)處的小湖走去。

爬上一道不太高的土坎，下面就是清澈的湖水了。卓瑪三步當(dāng)作兩步爬上土坎，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尼瑪躺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口里含著一根長長的草莖，一臉壞笑地望著她。尼瑪說你不是想喝水嗎?快下來吧，這里的水可甜哩!卓瑪慌張地說，我不想喝了。邊說邊轉(zhuǎn)身想走，可情急之下腳下一滑，反而骨碌碌地滾到了湖邊。卓瑪又羞又惱，爬起來指著尼瑪?shù)谋亲诱f：都是你害的!尼瑪笑嘻嘻地問：我怎么害你了?我推你下來了嗎?我拉你下來了嗎?卓瑪答不上來，氣得一跺腳，還是一口咬定：就是你害的!尼瑪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識好歹，難道我每天都把最好最大的蘑菇讓給你撿也是害你嗎?卓瑪吃驚地問：你一直知道我跟在你后面?尼瑪輕描淡寫地說，你第一天跟蹤我我就知道，本來想罵你的，可想到你幫我寫過作業(yè)，就故意裝作不知道。卓瑪本來就口渴，加上這一驚一羞一急，現(xiàn)在就更覺得渴得心慌。尼瑪說不要硬充英雄了，想喝水就喝吧，這里的水真的很甜。不信試試?卓瑪說試就試，我又不怕你。說著蹲下身子，先洗了手，然后捧了水喝了一口，感覺真是甜滋滋的好喝極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俯下頭去用嘴喝起來，由于喝得太快。嗆得咳嗽起來，咳過之后忍不住就笑了。尼瑪說我沒騙你吧?卓瑪點點頭說沒騙我。尼瑪說相信我是好人吧?卓瑪點點頭說相信。尼瑪說那就坐起來說說話?卓瑪遲疑了一陣，說你可得離我遠(yuǎn)點，不許碰我。尼瑪往邊上挪了挪，說我不碰你。卓瑪就在石頭上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不說話了。尼瑪說你真漂亮。卓瑪臉一紅低下頭去。尼瑪說你衣服上有條蟲子，我?guī)湍阕搅税?卓瑪?shù)哪樇t得像火燒，頭埋到雙膝里去了。尼瑪?shù)氖衷谒成夏﹃粫吐M(jìn)了她的衣服里……

我問后來呢?卓瑪說后來他跟人打架，把人砍傷后跑了，他曾托人給我捎來一張紙條，叫我一定等他。卓瑪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都快三年了，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啊!我都快堅持不住了。我說要堅持住，抗日戰(zhàn)爭八年都堅持過來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堅持呢?卓瑪說再等一年吧，一年后他再不回來，我就當(dāng)尼姑去。我說哪個尼姑廟里有你這么漂亮的小尼姑，香客不踩爛門檻才是怪事；卓瑪破涕為笑，抹把眼淚就干活去了。

三

春花領(lǐng)著一群難民涌進(jìn)餐廳，說他們工地的老板卷了工程款跑了，現(xiàn)在不只她一個人吃不起飯，工地上的老少爺們都吃不起飯，到我的店里打秋風(fēng)來了。我心中叫苦不迭，仍是滿臉堆笑地說：沒得問題，沒得問題，吃個一年半年也是小意思啦。

卓瑪把我拉到一邊，說這么多人住到店里還怎么做生意，我捶著胸口說，誰叫我們是老鄉(xiāng)呢，誰叫我當(dāng)初和春花有那么一段呢，唉。

卓瑪想了想，說前一陣子我舅舅說他家要蓋房子，還問我有沒有認(rèn)識的包工隊，也不知現(xiàn)在找到包工隊沒有。我說明天上午你去看一看，如果還沒找到包工隊，就讓春花他們這一幫人去給他蓋吧，我的老鄉(xiāng)技術(shù)方面絕對沒問題。卓瑪說，那我們一起去吧。我說，我就不去了，別人把我當(dāng)成你的男朋友，還說不清了呢。卓瑪說，我就說你是我男朋友，要不我舅舅怎么相信你的老鄉(xiāng)呢?我說饒了我吧，尼瑪回來找我拼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卓瑪嘴一撇，說瞧你那熊樣，難怪當(dāng)年春花不嫁給你，沒一絲男人的氣概。我說怎么樣才算有男人氣概?卓瑪說該出手時就出手。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原來你們女人不喜歡紙上談兵，都喜歡用行動說話呀!卓瑪說還不算最笨，不想一輩子打光棍呢，就記著我說的話吧。我說多謝賜教，多謝賜教。一直以為君子動口不動手，鮮花宜看不宜摘，哪想到全然錯了。

聽說我們要去卓瑪?shù)木司思?，春花嚷著也要去。我開玩笑說，草原上的小伙子個個如狼似虎，不會像我這樣斯文，他們看見漂亮的姑娘一貓腰往馬背上一挾，就帶到草原深處“咪西咪西”了。春花說那多浪漫呀，我更得去了，成天在眼睛冒火縮手縮腳的男人中間，煩都煩死了。卓瑪說：怎么樣?被我說中了吧。笑得捂著肚子直不起腰來。

卓瑪舅舅的家距城里不過三十公里的路程，村子不大，大概也就十來戶人家。清一色的土坯房子，房前都有圍牛羊的土墻院子。風(fēng)和日麗，云淡天高，犬吠聲聲，桑煙裊裊，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三五成群的牦牛，邁著悠閑的步伐在村子前面的沼澤地吃草。牧羊犬把一只離群的母羊趕回來，儼然忠于職守的衛(wèi)士，小羊羔“咩——咩——”叫著，晃動著一撮小尾巴跟在后面。一邊回頭好奇地打量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山頭，經(jīng)幡獵獵，似乎在向我們講述那些古老的傳說……

幾個身著破舊藏袍，頭發(fā)零亂的小孩圍上來，臉上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清澈而明亮。卓瑪從包里掏出糖果分發(fā)給他們，他們捧著糖果交頭接耳。然后一哄而散給她舅舅報信去了。

卓瑪?shù)木司似鋵嵤且粋€年紀(jì)三十開外的漢子，身著淺灰色藏袍，腳蹬長統(tǒng)藏靴，頭發(fā)油光閃亮，臉上笑容如花綻放。他一跨右腿，一伸右手，做出一個請的造型，顯得夸張而滑稽，引得我們相視而笑。

屋子里牛糞火熊熊燃燒，茶壺里的水呼呼冒著熱氣。一個滿臉滄桑的老奶奶手搖經(jīng)筒，口中念念有詞地望著我們，神情慈祥而淡定。卓瑪奔過去抱住她的胳膊，嘰嘰呱呱耳語一陣，老奶奶的目光就向我們掃過來，落在春花的臉上不動了，口中嘖嘖連聲：寧吉!寧吉!(藏語意為：可憐見的，可憐見的)，一個中年婦女一邊和卓瑪寒暄一邊優(yōu)雅地取下掛在墻上的酥油桶，倒開水、茶水、放酥油、鹽巴，木桶開始呼哧歡唱那首亙古不變的歌謠，酥油茶的香味彌漫開來。女主人不時伸手抹去額上的汗珠，回過頭嫣然一笑，眉宇間抑制不住的喜悅，胸前像揣著兩只兔子，俯仰之間，有節(jié)奏地蹦跳。此情此景，如詩如畫，茶不醉人，人已醉了。

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在三口一大杯，一杯三揚脖的熱烈氣氛中，一切都搞定了。

天色漸晚，我們打道回府。卓瑪?shù)耐馄?、舅舅、舅媽，還有不認(rèn)識的老人小孩，把我們送到村口，大家一遍又一遍握手，依依惜別。那場面，就像當(dāng)年老區(qū)人民歡送遠(yuǎn)征的子弟兵。

我問卓瑪：你跟你外婆嘰嘰呱呱說了些

啥?沒說我壞話吧?卓瑪說：你是我男朋友，怎么能說你的壞話呢。春花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我裝著沒看見，又問你外婆怎么看我?卓瑪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外婆說我這么漂亮的姑娘，要嫁也得是大老板才行，不過呢，看你老老實實的樣子，馬馬虎虎，湊合吧。說著忍不住笑起來。春花捶了卓瑪一拳，說死卓瑪，成心眼饞我是吧?你放心，當(dāng)年都沒看上眼，現(xiàn)在更不會和你爭。卓瑪笑得更歡了，說逗你玩的，還當(dāng)真了。我外婆說你們才是一對，錯不了的。春花偷偷瞟我一眼，就不說話了。

四

春花沒有隨大家到新的工地去，而是留下來負(fù)責(zé)“討薪”。我的餐館眼下正缺人手。所以非常歡迎她留下來，這種只管吃住不掏工資的廉價員工，我想沒有哪個老板不喜歡，何況男人都有憐香惜玉的本能，在異地他鄉(xiāng)碰上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女人，我真的不忍心她成天混在一幫臭哄哄的男人中間，身處男人堆中的女人，不是如魚得水就是度日如年，春花屬于后者，要不怎么老是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抹淚嘆氣呢?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有擁住她的沖動，但都極力克制住了，她的婚姻對她傷害太深了，對我的傷害也不淺，創(chuàng)傷的恢復(fù)有個過程，感情的修復(fù)更需要時間和耐心。

春花在餐館里開始還有點緊張，連著打碎了幾只碗碟，可她干活用心，腦子活泛，很快就適應(yīng)了這里的環(huán)境，雜七雜八的活兒樣樣做得利落漂亮，并在一幫服務(wù)員當(dāng)中建立起了自已的威信，誰剝蔥，誰擇菜，誰拖地，誰洗碗……安排得井然有序。卓瑪說，春花你這是在搶我的飯碗啊，你一來我就要下崗了。春花一邊抹桌子一邊說，我可不會搶你的飯碗，我白吃白喝也得做點事吧。不然你老板就得趕我走了。卓瑪說，老板趕誰走也不會趕你走呀，你就等著當(dāng)老板娘吧。春花故作生氣地抹布一扔，卓瑪趕緊跑過去告饒說好話，兩人又格格笑起來。這時張老板推門進(jìn)來，說兩個美女在笑啥?卓瑪說春花昨晚做了一個夢，夢里和一個大帥哥在草原上騎馬，快活得不得了。我說那個大帥哥說不定馬上就來了哩，你就進(jìn)來了。張老板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么說我就是春花夢中的白馬王子了?真是我張某人的榮幸。春花說，你信她胡說，這死女子近段時間吃錯了藥，興奮得很，你可別去招惹她。說著趕緊去給張老板倒茶。

張老板是我的同鄉(xiāng)，他手下有一支十多人的裝修隊伍，我們是在裝修餐館時認(rèn)識的。這小子老鄉(xiāng)觀念挺重，自從認(rèn)識后所有的請客應(yīng)酬，都來照顧我的生意，大家一直以兄弟相稱，關(guān)系非常到位。他新婚不久就攜嬌妻出來闖蕩，結(jié)果兵敗麥城，弄得賠了夫人又折兵，沉淪了好幾年，近兩年時來運轉(zhuǎn)，隨著裝修熱的興起，他也掙了不少票子，但對女人一直有成見，寧打光棍不結(jié)婚，成了打工者當(dāng)中的鉆石王老五。

我回來的時候，張老板正用衛(wèi)生紙擦他那锃亮的皮鞋，我打趣說，皮鞋放光亮，愛情有方向。張老板臉一紅，說你這里美女如云，我每次一來就暈頭轉(zhuǎn)向。我說，這就說明有情況，張兄看上了我們哪位美女，說出來，我給你牽線搭橋開綠燈。張老板嘿嘿干笑，顧左右而言他。這位仁兄的那點心思，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我們意氣相投，連欣賞女人的眼光也一樣，我喜歡的他也喜歡，這怎么得了，所以我盡管嬉皮笑臉，其實心底里酸溜溜的。

張老板說你們也該吃飯了吧，整一桌，我請客。我說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你請哪門子客?張老板說，我今天接了一單大生意，高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人人面色潮紅，興趣盎然，都稱贊李大頭的蟲草鴨子做得好。李大頭是廚師長，這家伙先天耳根子軟，聽了幾句吹捧的話，就飄飄然了，晃著他那顆碩大的腦袋泄露了祖?zhèn)鞯呐胫品椒ǎ喊敕示喴恢?，腹?nèi)洗凈后填入糯米、紅棗、枸杞、料酒、香料適量，用線縫合。將鴨腦袋切開，放入蟲草三根，然后用陶罐文火慢燉……

張老板講了一個有關(guān)蟲草的故事：說多年以前有一個老兵，退伍時把自己僅有的三百元退伍費全買成了水果糖，足足裝了兩麻袋，然后租了一匹瘦馬，在一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清晨，迎著初升的旭日，向草原深處出發(fā)了，此后音訊杳無。一個月后，這個退伍兵牽著他的瘦馬又回來了，馬背上仍然馱著那兩個大麻袋，不過里面的水果糖已變成了蟲草。恰逢當(dāng)時蟲草漲價，從一斤二百元打著滾往上翻，一直漲到二千多元一斤，兩麻袋蟲草又變成了兩袋票子。這個退伍兵真真正正賺了一票，從此發(fā)了，據(jù)說后來成了當(dāng)?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富翁。這個故事讓眾人心動不已，當(dāng)即就有人站出來潑冷水，說這些年牧民們也開始覺悟了，每到蟲草收獲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輪流站崗放哨，像防鬼子一樣防著進(jìn)村的外地人。

卓瑪也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年一個牧區(qū)的女人曾挖到一根兩尺長的蟲草，因為有蟲草是山神的腸子的說法，趕忙把這到手的寶貝像燙手的山芋一樣，給埋回了土里。后來地區(qū)、自治區(qū)、甚至北京都來了人調(diào)查了解，那女人卻怎么也想不起埋回去的具體地點了。

席終人散，已是半夜時分。我正要寬衣就寢，春花期期艾艾地推門進(jìn)來，指著我鼻尖說，說!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她卻嚶嚶哭泣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吃飯的時候你跟張老板擠眉弄眼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又不是傻瓜，要趕人走，也用不著這樣呀!我就知道你恨我，不就是當(dāng)年沒有給你嗎?嗚嗚——

我終于明白：那個盼望已久的時刻到來了。

五

張老板也是過來人，窺斑見豹，很快就看出了端倪。妒火中燒的張老板當(dāng)即面有慍色，說有的人平時吹牛皮說大話，關(guān)鍵時刻就露出了本來面目，趁人之危痛下毒手了。我搓著雙手解釋說，我知道張兄關(guān)心春花，怕她吃虧上當(dāng)，但我并不是趁人之危，我們的感情是有基礎(chǔ)的，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張老板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基礎(chǔ)建沙灘上，怕也經(jīng)不住啥大風(fēng)浪。把春花端上來的茶杯一推，拂袖而去。哪知剛一出門，就一頭栽下臺階，哎喲哎喲大叫起來。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張老板送到醫(yī)院，一檢查，竟然是小腿骨折。安頓下來后，我打發(fā)卓瑪回去打理生意，自己和春花留下來料理有關(guān)事宜。春花知道張老板為了什么急火攻心，不免心懷歉疚，進(jìn)進(jìn)出出格外殷勤照顧，我坐在床前顯得很尷尬。傍晚的時候來了幾撥張老板圈子里的朋友，有小老板也有民工，有兩個近老鄉(xiāng)，我也認(rèn)識的，蘋果、香蕉、水果罐頭等慰問品堆滿了床頭柜，大家都很關(guān)心張老板的傷勢，說了一大堆安心養(yǎng)傷、早日康復(fù)之類的話，然后一一告辭。

第二天早上，卓瑪送早餐來，還提了一罐豬腳湯，說是李大頭昨晚上就煨在灶上的。卓瑪一邊盛湯一邊說，張老板那么精明的一個人，走路咋就這么不小心呢，是不是看見街上的美女花了眼啊!張老板嘆了一口氣，說我是看見天上的天鵝花了眼。卓瑪說都是天鵝惹的禍啊，天鵝就那么好看嗎?張老板說天鵝不僅好看，肉更好吃，可惜我吃不上啊。卓瑪說，你張老板有的是錢，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有什么吃不上。張老板說看一眼就摔斷了腿，想吃天鵝肉，怕是摔斷脖子也不行的。卓瑪還想再

說，張老板卻埋頭咕咕喝湯了。我安排卓瑪白天護(hù)理張老板，晚上再由我和春花值班，卓瑪連聲應(yīng)承，我們囑咐了一番，就離開了病房。殊不知我這一安排，就發(fā)生了特殊的情節(jié)。不久我就知道了張老板這次受傷，實在是妙不可言。

張老板住院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事情發(fā)生在張老板的工地上，一個外號叫冬瓜的工人不知怎么搞的，竟從兩米多高的架上栽了下來。冬瓜年紀(jì)不大，五短三粗，肉墩墩圓滾滾的，且過早謝了頂，只有后腦勺耳根兩鬢還殘存稀疏的一點頭發(fā)，這光光的腦袋和堅硬的花崗石地面比起來，無異是雞蛋和石頭的碰撞，當(dāng)即頭上綻開了一道一寸多長的口子，鮮血四濺，不省人事。張老板平時對毛手毛腳的冬瓜就看不大順眼，現(xiàn)在卻成了床挨床肩并肩的難友，心中雖是不快，卻也不好說什么。

冬瓜其貌不揚，色心不小，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痛，時常對卓瑪動手動腳。這天趁張老板出去活動之機，竟摟著卓瑪強行親吻，被卓瑪臭罵了一頓。

卓瑪臉青面黑了幾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告訴了我這些。我怒不可遏，當(dāng)即就沖進(jìn)病房要修理那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冬瓜縮在床頭，頭也不敢抬，嘴里咿咿唔唔地說，我只是開個玩笑，哪想卓瑪就生氣了。張老板一拍桌子，說也不撒泡尿照照，卓瑪這樣的美女是你惹得起的?!冬瓜說我惹不起，我錯了。張老板鼓起眼睛說，嘴上說錯了就行了?得有實際行動。冬瓜說那怎么辦?我請客行吧?張老板說行，今晚上你龜兒就請客，錢從工資里扣。肥水不流外人田，春花你回去叫李大頭弄幾個拿手好菜，什么好什么貴就弄什么，不讓他出點血他不長記性。

席間張老板一再對大家的關(guān)心照顧表示感謝，并多次給卓瑪夾菜敬酒。我說張兄住了幾天醫(yī)院，怎么就學(xué)會關(guān)心照顧女士了?張老板說，我前兩天看了一本書，書上說男人要是不幫助女人，就不算是男人。這段時間卓瑪最辛苦，我不關(guān)心她關(guān)心誰?我說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啊!張老板不耐煩地說，少來文謅謅那一套，耿直點!我立即耿直地說：好!張老板就伏在我耳邊嘰嘰咕咕訴說起來，酒氣撲鼻，熏得我直犯暈，但還是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酒桌上的話聽一半丟一半，經(jīng)過一番梳理，去偽存真，大致聽出如下意思：

別人都說我有兩個錢，學(xué)人家西方社會的單身貴族，呸!孤燈寒夜，冷鍋冷灶，沒人疼沒人痛，那種日子難熬啊!風(fēng)月場中借酒澆愁逢場作戲，雖然一時快活，但那分明就是飲鴆止渴啊!……

我開始緊張起來，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不要因為一棵歪脖樹，看不見大森林啊。他朝我翻了一下白眼，說這次住院我的想法改變了，唉，姻緣天注定。我松了一口氣，說一跟頭下去。立地成佛了呀!他說就幸災(zāi)樂禍吧，你們一天沒結(jié)婚，我都還有競爭的機會。我說別，別。你我兄弟一場，和為貴，和為貴。他說也是啊，和你競爭下去，顯得我不夠哥們，不過呢，兄弟的事情，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我順?biāo)浦?，說我倒是認(rèn)識一個姑娘，聰明能干、心地善良，居家過日子沒的說。只是……

張老板打斷了我的話，說咱們換換如何?省得你我都吃著碗里望著鍋里。我愀然作色，說這話太過份了啊。他突然怪笑一聲，說醉了，醉了!

六

卓瑪辭職了，我和春花都感到意外，但還是很高興地給她結(jié)算了工資，并且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歡送儀式。畢竟是女大不中留啊。

過了幾天，卓瑪給我打來電話，說要到成都去。我問什么時候，卓瑪說就是今天，她已經(jīng)在火車站候車室了。

候車室里人不多，卓瑪坐在一根柱子面前，胸前緊緊抱著一個旅行包，就像里面裝了多少寶貝，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來，問怎么突然就去成都呢?卓瑪望我一眼，說你一直跟我說你家鄉(xiāng)如何如何好，這次張老板回老家養(yǎng)傷，就跟他去看一看。

我恍然大悟，趕緊拿出提來的飲料，說祝賀祝賀，祝你們玩得開心愉快!她說謝謝。兩個飲料罐碰在一起。

卓瑪從沒去過成都，不免忐忑不安。我安慰她說，不要害怕，我家鄉(xiāng)的人好得很，沒有人欺負(fù)你的。卓瑪說我就怕張老板欺負(fù)我哩。我說放心放心，他敢欺負(fù)你，我一定打斷他的狗腿，替你報仇雪恨。

卓瑪喝了一口飲料，幽幽說道，我還以為你會傷心的，哪想你這么高興。

我說你幫了我這么多年，情同兄妹，你跟張老板走到一起了，我真的替你高興。卓瑪嘆了一口氣，說這些年有多少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拒絕了，你知道為啥嗎?我說當(dāng)然知道了，你心里一直有尼瑪嘛。卓瑪說才不是呢，那是我編的故事。我吃驚地問：為……為啥要編這樣的故事?

卓瑪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望著我：為了你唄!你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

心中陡然一顫。這感覺來得有點遲啊!

我滿心歉疚，這些年就像貪心的游客，只望著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卻忽視了身邊默默開放的花兒，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覺得寶貴。這么想著，我毅然決然地伸開了雙臂。

該死的張老板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關(guān)頭架著雙拐出現(xiàn)在門口。我的雙手趕緊落在卓瑪抱著的旅行包上，紅著臉對卓瑪說：

快檢票了，我把行李給你提到前面去吧。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