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修春
20世紀70年代初期,海外學界開始注重研究社會下層,這一社會史領域的研究轉向,誘發(fā)出20世紀后期國內(nèi)盛極一時的“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的研究熱潮,中等社會研究、下層社會研究成時尚。不過,大量論著的背后意識或許受到市民社會這一西方理論產(chǎn)物的牽制,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套用西方時髦理論框架的趨向,真正由本土歷史事實產(chǎn)生“本土理論”的論著似乎并不多見。然而,就在國內(nèi)趨洋之風盛行之時,美國學者中卻出現(xiàn)了對中國歷史進行“本土化研究”的可喜趨向,美國學者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韓書瑞(Sum Naquin)撰述《北京的寺廟與城市生活:1400—1900》一書,1恰為經(jīng)典性的代表論著。
該書以北京寺廟和民間宗教活動為中心,全方位論述明清以來北京的宗教場所及社群活動。全書共65萬字,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述北京宗教設施的運作情況及其作為公共空間的廣泛用途;第二部分描述明代京城寺廟與城市政治文化在空間上的聯(lián)系,由宗教視角展現(xiàn)京城的城市生活和社會組織活動;第三部分討論清代至民初寺廟及宗教性活動在京城變遷中發(fā)揮的諸多作用。
作者認為,宗教場所、社會組織以及宗教性活動對創(chuàng)造京城特有的皇城文化具有相當?shù)闹匾裕瑢τ谘芯繉m廷生活與城市生活,皇族與群眾之間的聯(lián)系,甚至于研究普通百姓生活方面簡直無可替代,是研究皇族活動與平民生活的理想場所,即便是用于討論國家與社會關系問題,它仍然是一個不可棄置的窗口。作者強調(diào)民間宗教有很強的思想感染功能,屬于國家正統(tǒng)理念以外民間信仰的重要源泉。除了思想感染功能,寺廟的經(jīng)濟功能也不能忽視,以寺廟為中心的集市廟會和進香活動,豐富了商品交換與地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從明清至民初,國家的“去宗教化”走向最終減弱了寺廟在平民生活中的作用。但是不可否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寺廟充當了超乎國家控制的一個民間場所。
作為一部兼跨城市史、宗教史、社會史和文化史研究領域的典范性著作,該書的主要成功之處在于:
其一,成功展示了宗教與城市社會生活的融合,將讀者引進了一個很少有機會接觸的世界。以往對中國宗教的研究,多側重宗教教派、重要思想家以及修行生活,對于宗教思想和行為如何融入世俗社會,尤其是對社會成員不同習俗和信仰的大眾宗教研究比較薄弱。本書通過敘述北京的寺廟、神及神職人員、皇室及一般民眾對寺廟的捐贈及在寺廟里進行的節(jié)日慶典、朝圣、休閑、社交、非正式政治集會和旅游等活動,向讀者展示了普通人與信眾在社會經(jīng)濟、政治以及宗教領域的融合,極大地促進了我們對宗教整合功能,特別是寺廟和大眾宗教在京城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重要性的理解,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其二,成功地提供了從宗教視角描述城市社會組織側面的范例。怎樣分析一個城市內(nèi)部的社會及經(jīng)濟力量,如何考察城市事務管理及社會團體的形成和發(fā)展,是學界非常熱衷的問題。韓氏論著以寺廟為切入口,著重描述了行會、會館、宗教團體的歷史,講述關于人與神之間的關系,紀念及被紀念的觀念,探討地方精英、宦官和神職人員利用寺廟的表面儀式和私人欲望,介紹那些基于祭祀而形成的習俗。這些努力,成功地展示了世俗社團的活動場景和組織模式,使我們理解了明清時期教派組織有可能演變?yōu)閷α⑿陨鐖F甚至是起義工具的潛力。相對于中國社會宗族和朝廷來說,宗教生活的研究相對較弱,該書從寺廟角度切入,描述明清京城社會歷史,既體現(xiàn)出新視角的優(yōu)勢,也強化了我們對中國宗族和朝廷組織的認識。
其三,該書豐滿了明清以至民初時期京城的歷史形象,使我們對帝王之城既感到熟悉卻又與眾不同。以往的研究過于強調(diào)帝王生活,鮮少涉及北京的宗教社會和一般民眾。本書作者從宗教和寺廟角度切入,描述明清兩朝皇室、宦官、旗人的宗教生活,對寺廟環(huán)境中的家族、行會和會館社團以及穆斯林等社群的活動進行了深度掃描,尤其是對晚清“現(xiàn)代性”背景下基于寺廟的購物、閱讀、社交等各種公眾活動的俯瞰,使讀者不由自主地置身于京城的宗教和人文世界,驀然發(fā)現(xiàn)了北京作為帝王之城以外又一個鮮活的側面。
韓書瑞教授從七十年代開始致力于清代民間宗教的研究,出版有《山東叛亂:1774年的王倫起義》、《中國的千禧年叛亂:1813年八卦教起義》、《北京妙蜂山的進香》等十多種論著,他對清代民間宗教和社會問題的詮釋歷來得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重視。《寺廟》一書作為其進一步探索宗教與社會關系的力作,取得了上述多方面的成就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書中似亦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之處。
首先,該書在“公共領域”研究趨盛背景下,刻意尋找家族和朝廷結構之外的社會組織,選擇以寺廟為切入口,通過寺廟周圍的社團來觀察北京城市生活歷史,顯然會有難以解釋的實際問題。諸如,各類宗教與儒教文化在民眾生活中的真實地位如何?寺廟與朝廷在現(xiàn)實中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宗教對社群的整合能力是否超越了本土的文化聚合潛力?
其次,作者從宗教視角重構北京城市社會生活,在研究中使用大量的碑文和私人撰述等材料。這類文獻其實只是特定人群選擇性記憶保留下來的遺存,在利用這些材料時如何對這些材料進行傾向性識別,如何區(qū)分“敘述文本想象的真實性”與“確實史跡存在的真實性”?
再次,作者雖然以寺廟為中心探討了皇室、宦官、地方官員、旗人、職業(yè)群體等社群的宗教生活空間,但其研究的微觀層次尚未關注到具體一家一戶的普通平民的宗教信仰,這對于我們?nèi)嬲J識大眾宗教對城市社會生活的整合是否也有些不完滿的缺憾?
考慮到韓書瑞一書體大精深和該書是在當時公共領域討論背景下對城市組織展開研究的城市研究的范例,其研究中尚存一些可以進一步討論的問題是正常的。因而,這些不足,并不妨礙其為宗教史和城市史研究方面非常優(yōu)秀的一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