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劍
《長亭送別》分四個場面來表現(xiàn)崔鶯鶯的離愁別恨。
趕赴長亭。這一細節(jié)用了三個唱段對崔鶯鶯在和張生即將分別的愁苦心緒做了生動而又細致入微的表現(xiàn)。
《端正好》借景抒情,使用藍天白云滿地菊花呼嘯的北風南飛大雁和紅楓這些富有特征的意象,渲染出黯然銷魂的凄美意境;
《滾繡球》直抒胸臆,以“三恨”領起,一恨柳絲難系,斜暉無情,時間流逝太快;二恨剛剛擺脫相思之苦,卻又要被迫別離,三恨此時此刻自己痛苦的心情無人能知.“松了金釧,減了玉肌”,雖是夸張的手法,卻是形象地道出了崔鶯鶯對離別在即的內心深痛;
《叨叨令》想象別后生活,眼前的車馬行色讓她無心打扮,而分別之后的孤單生活更是讓她心痛欲碎。想到自己別后的生活每天只是“昏昏沉沉的睡,重重疊疊的淚,凄凄惶惶的寄信”,真正是“悶殺人也”。這支曲子使用排比句式,加上兒化音和疊詞,具有濃郁的口語色彩,回環(huán)復踏的旋律突出了難舍之情,使得崔鶯鶯哽咽泣訴的形象如在眼前。
長亭餞別。這一部分既有對崔張二人分別時痛苦無奈的心情刻畫,揭示了造成二人別離痛苦的根源。其中崔鶯鶯更是表達了對封建禮教世俗功名的大膽蔑視和反抗。
《快活三》 :“將來的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息,泥滋味?!别T別之時,滿席酒菜,恨滿愁腸,食之無味?!冻熳印?“暖容容的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p>
“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边@是崔鶯鶯的愛情宣言,她只求與心上人廝守終生,并不在意功名利祿,愛情至上的口號從一個相國家的千金小姐口中喊出無疑是對千百年來封建時代注重功名思想的人們一記重擊。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边@是崔鶯鶯對造成他們夫妻二人分離的根源進行的直接控訴和憤怒詛咒。在她的心中,“情”始終是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至于功名利祿,是非榮辱,統(tǒng)統(tǒng)可以不管。這樣的思想,既不同于《西廂記諸宮調》里的鶯鶯,也不同于元雜劇中許許多多追求夫榮妻貴的閨秀,她是一個赤誠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
臨別叮囑。崔鶯鶯對張生在臨別之際的囑咐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鞍馬秋風里,最難調護,最要扶持?!边@是告訴張生一路上要保重身體。
對張生“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的話,崔鶯鶯卻是表現(xiàn)出深重的憂慮“只怕你停妻再娶妻”“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边@才是崔鶯鶯心中最擔心的事情。這種憂慮在當時的社會中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
惜別目送.鶯鶯目送著張生漸行漸遠的身影,愁緒萬端。
《一煞》選擇“夕陽古道”的意象,蕭瑟凄冷,不僅增添了蒼涼的意味,更給人無窮聯(lián)想。悵然癡立,極目遠送,長生幻覺.先是耳聞無聲,寂靜中竟忽有馬嘶傳來,后恍惚中對自己的舉止行動也無法理解。
《收尾》“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此句構思巧妙。離愁原是抽象的,這里化虛為實,把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感,用夸張的手法實體化,表現(xiàn)出痛苦的深重。
《長亭送別》的這四個場面層層深入,依次展開,深刻表現(xiàn)了一個封建時代閨中女子的內心愁苦。 趕赴長亭突出的是離別給女主角帶來的情緒上直接的外在的痛苦,而長亭餞別和臨別叮囑則是從人物內心來探尋導致這種痛苦的根源,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使崔鶯鶯的人物形象得以提升,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睂矍榈臒崃易非?對世俗功名的極端蔑視,這是在封建禮教和道德桎梏下對人性美的大膽表露, 可以說,《西廂記》在成功地塑造了鶯鶯這一敢于沖破封建枷鎖的勇敢女性形象的同時,也對封建禮教進行了嚴厲控訴。
功名利祿是導致崔鶯鶯痛苦的一個原因,這個根源來自于老夫人的壓力,這也是本折戲中的兩大戲劇沖突之一。老夫人為了維護相國家的臉面,讓張生上京考狀元。而張生本人也就是一個準備應考的讀書人。在這一點上,老夫人和張生一起站在了崔鶯鶯的對立面,他們所代表的正是世俗社會對功名利祿的追求,而崔鶯鶯“愛情至上”的宣言顯而易見和世俗的追求是格格不入的,崔鶯鶯面對這種來自世俗功名的壓力,她做出了反抗但無能為力,只好被迫接受張生上京趕考的現(xiàn)實。
暫時的離別又帶來了崔鶯鶯的另一個痛苦,即本折戲的第二個戲劇沖突,這個沖突的雙方就是崔鶯鶯和張生。
張生的理想“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 “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這恰恰是崔鶯鶯最擔心的地方。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边@是《詩經》中一位婦女遭到丈夫拋棄時痛苦的哀怨,她內心痛苦、愁悶而終日懨懨。長期傳統(tǒng)封建文化的積淀,結果便是男性文化及價值體系的建立與女性自主意識的泯滅與逐漸喪失,最終淪落為一種無獨立地位的“附屬品”?!抖贰贰澳阈輵n‘憂文齊福不齊,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此一節(jié)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崔鶯鶯的話語道出了從古至今女性內心的憂愁,也表明了女性的生存境況,女人只不過是“女人”,是男人的附庸,是無根的漂蓬。
正是在這一點上,崔鶯鶯的痛苦不僅反映了女主角身上的人性美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禮教思想的反抗,更深刻揭示出封建時代廣大女性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悲哀。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崔鶯鶯的這一人物形象獲得了普遍的典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