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楠
5月12日快到了,那是一個黑色的日子。
真的好想去找孩子們,那些在地震中消失的孩子們。上個月的12日,我?guī)Я撕芏酂?,真的,很多的燈。五顏六色。這些燈,是我親手制作的,每盞燈上都寫著“天堂”二字。盡管很多年來,我對于天堂是否存在表示過懷疑,但汶川地震以后,我信了。我所熟悉的幾個詩歌朋友也是在大地震中(有在地震后)抵達天堂的,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能看到他們在天堂上跳舞,舞姿翩翩。遙望天空,繁星點點,常常使我認為那就是天堂之燈,不管是哪一盞燈,也不管是什么樣子的燈,在燈出現的地方,總是能頑強地驅逐黑暗,驅逐人類暫時產生的迷惘。
人是害怕黑暗的動物,人的關于光明的想法,可能是從走出洞穴以后產生的。懼怕黑暗是人類的本能,其中包括對于夜晚,尤其是對于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的恐懼。有了天堂這個意象,生活就能變得可接受一點。我對于燈一往情深,說來你不相信,我半生的努力,是欲在頭頂長出一盞燈來,就像是礦工,長在額頭上,驅散黑洞里的氤氳。愛人知道我的志向,把我的創(chuàng)作當作“燈的事業(yè)”,每當我在電腦前凝神創(chuàng)作時,她都靜靜地看著我。愛人的姥姥去年去世了,她是一位不相信神靈的老人,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甚至立下遺囑把遺體捐給醫(yī)學院做解剖用。可是愛人在那天晚上對我說,姥姥在天堂給她讀魯迅的新作了。魯迅是上個世紀中葉就去世了的,這可能嗎?妻子順口給我讀了一段具有明顯魯迅風格的“新作”,使我不得不相信新作的真實性。
看著愛人如此虔誠,不禁想到了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我不得不短期皈依。我給她讀圣經,讀那些陌生而溫暖的故事。我覺得我身上的光點燃了她身上的光,熱烈奔放的光。我說,你也許看到耶穌了,看到了耶穌,才看到了魯迅,才看到了天堂上的姥姥。她不回答我,到院子里叮叮當當地釘一只不算太小的木船,要我到元宵節(jié)時放到滏陽河里去,說天堂上的姥姥會看到的。我說,汶川的那些同胞們也能看得到的。我對她說,天堂好美,每天的日出日落,星稀星稠都是天堂的聲音啊。毫無疑問,天堂是閃光的,天堂里到處寫滿了神圣和幸福。在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宗教里,都有對天堂很動人的描寫,讓大地上的人們心懷敬仰地仰望藍天。有的宗教把天堂、地獄和人間分為三界,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分類,三界之中,人在中間,就處在一個既可上天堂,也可下地獄的角色——這就給人做一個暗示,哦,只要你肯提升自己,就可以上得天堂的。
人還是一種需要拯救的特殊生物,我和愛人討論天堂上的事情,說著天堂上的青草和樹木,就像是說自己后花園發(fā)生的事情。我和我們的祖先并沒有走出洞穴好久,我們的好多生活習慣還是洞穴里的習慣。在洞穴里看天空,每個洞穴口上面都有一個圓,圓滿的圓。圓的上面就是天堂。大地震后,我相信了天堂是為消失了肉體的人們而準備的。關于天堂,我相信卡夫卡是在活著的時候上過天堂的,你看,他的眼睛有一種水洗過一般的清澈,因為清澈,他能看到那么多別人看得慣,而他看來是很丑惡的事情?,F實生活中的人們,能在百年之后上天堂的少,下地獄的人,也是少的,大部分在中間狀態(tài),像我們常常說的——沉默的大多數。能夠抵達天堂的,絕對不是過分杰出,而是沉默的大多數太沉默寡言了。
對于詩人來說,天堂是一個光明的意象,很抽象,無法和實際存在的建筑作對照,比如你問,天堂上的宮殿是木結構的,還是鋼筋水泥的呢?如果沒有樹木,天堂上會不會缺少綠蔭呢?我總是奇想,如果把燈安置在額頭上,一定可以看到天堂,可是我們的眼睛(可以與燈媲美的晶體)一直安裝在人的太陽穴附近,使得天堂只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在黑暗的纏繞中,燈光是強硬的,它的光芒直接插進黑暗的深處;越是黑暗的地方,燈光越是明亮,所以,我和愛人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天堂上一定是燈火輝煌的。夜晚來臨時,往往覺得天堂離自己更近一點。
偉大的黃河有泛濫成災的時候,也有頤養(yǎng)田野的時候。我所生活的冀南地區(qū),是古代的黃河故道,后來黃河改道南移了,這里的人民還是十分想念黃河,每年都要為黃河擺燈,漸漸形成習俗。冀南每年的正月十五,許多的村莊都要找遼闊的地段,按照一定的比例在大地上釘上木樁,木樁上置放黑黑的小油燈,再用繩索把木樁連到一起,圍成古老的八卦陣,人在方陣里游走,漸漸地就迷失了自我,只看見身邊是無邊無盡的燈火……有燈相伴,會感受到天堂在遠方向自己簌簌走來,城市和鄉(xiāng)村一下子泛濫成燈的海洋。當地人把這樣的燈會解釋為“擺黃河”。看到了燈,在春節(jié)有點疲憊的人又活泛了,互相融合到一起,城市和鄉(xiāng)村也沒有了界限。
五月不是擺黃河燈的時節(jié),我依然看到燈,很多的燈。星星帶路,我們回家,家是天堂嗎?風,在大地上游走,天堂的風,也很大嗎?天堂上的風,是什么味道,那里是不是四季分明呢?在去年的汶川地震現場,我看到好多女孩子和男孩子,以生命為燈,——列隊飛向天堂。他們飛過了小河,飛過綠水,帶著父母和師生的無限牽掛,飄飄裊裊飛向天堂,他們中間,有的背著書包,有的彈著鋼琴,有的拿著籃球和排球。孩子們相信大地上有的東西,天堂上一定會有。我不知道,為什么上蒼會突然安排汶川的生靈告別生命,把軀體掩埋在大山之間,成為化石,等待一萬年后的進化人來挖掘。
人是一種善于責問的動物,天堂離人們有多遠,誰能說得清呢?也許正是人們看不到,摸不著,說不清,人們對于天堂上的事情才傾注了更大的熱情。去年去南方開一個詩歌朗誦會,為了祭奠,為了接近天堂上的那些孩子們,我來到了南方,來到了西湖,在湖面上放了16朵水燈。人很安靜,已經消失了思想,消失了念頭。我無語地看著西湖,近處的湖邊有五片荷葉,飄在水面像圓圓的小船。遠處有大片大片的荷葉和荷花,白的,紅的。紅的,白的。我想著天堂上的孩子們不見得被花朵包圍,只能選擇承受,承受無處不在,包括高高的天堂。我在西湖邊行走著,看著樹木幾乎一概把影子躺倒在西湖的懷里。湖邊的垂柳顯得很有音樂天賦,在水面上劃出只有它自己可以看懂的曲譜。
有燈的地方,常常被黑暗包圍著;有黑暗的地方,往往就更加渴望光明。天堂是溫暖的象征,我不知道天堂上有沒有西湖,或者是別的一些水系。孩子們,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可以在天堂里安排春天,你們在春天去摸摸河水,河水稍暖,荒蕪的毛叢里,泛出了毛茸茸的綠,這些綠就像水墨畫一樣迅速浸染,一切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揉搓著,發(fā)出了輕微的嘆息聲。在春天,孩子,你一舉手,就可以從天上摘下一塊云,你留意一片樹葉,綠瑩瑩的,每一根葉脈都那么地清晰。我的孩子們啊,你們走在天堂的河邊,不要到河里游泳。雖然湖水是安靜的,雖然天堂上的河水是溫順的,但作為你們的朋友,還是告誡你們。水面展開笑臉的時候,你們也可以笑,小聲地笑,不要震動了莫須有的東西,這些東西,地球上很多。
天色晚了,湖水里就長出了半牙月亮和散淡的星星,它們多像我額頭上尚未長出的燈眼啊,星星是湖水里的微粒,不時地涌出水面,而月牙則不停地被湖水拍碎,又整合起來……使我想到了天堂的多維性,也許,天空上的天堂不只是一個呢,就像大地上有無數個家庭,在我們的頭頂上,也有無數個天堂,在汶川地震中消失生命的孩子們,你們可要聚到同一個天堂里,大家說說話,或者可以唱唱歌,也方便我的詩歌和我的語言可以升騰到你們身邊。
斷橋到了,不知道若干年前,這里是不是也發(fā)生了一場地震,竟然把西湖上的橋震斷了。我自西往東走,越走湖面越寬闊,天色也更暗了一些;不過,湖岸各色的彩燈亮了,用各種顏色涂抹西湖,像是多彩的炊煙。東岸的蘇堤飄來悠揚的竹笛聲,似乎是在邀請月亮下凡,而天堂上的燈光越來越幽微,直至模糊不清,一切看不見了。
遙望星空,天上人間,彼此無界,大家是應該看得見的吧??吹靡?,人還在矇眬著,看不見了,也就抵達了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