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學
與湖南詩人陸恒玉相識,對于我是自然而愉快的事情。他的樂觀、健朗、自信,以及他待人、待生活的熱誠,都使我深受感染,他因此給我留下較深刻的印象。當然,促使我與恒玉君相識的契機是詩歌,詩歌也自然成為我們深一步交流的理由和話題。
陸恒玉是我的同齡人。一開始,我曾欣悅于他的詩歌寫作的起點之高,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錯覺。因為恒玉君并非在詩歌寫作道路上剛剛起步,而是早就踏上了詩歌朝圣之旅。他應該屬于上世紀80年代的一名詩歌發(fā)燒友,后因忙于工作事務而在較長時間里擱置了詩歌寫作。近年來,他潛藏、壓抑了多年的詩情再度爆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完成了相當數(shù)量的詩作。當然并不僅僅是數(shù)量問題,更重要的是其詩歌的品質是值得肯定的。生活的饋贈,給了他唱不盡的題目;社會的磨煉,使他的歌唱顯得內在而沉穩(wěn)。
閱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陸恒玉的詩歌整體上具有一種透明、光亮的底色。接觸過陸恒玉的人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恒玉是一個很陽光的人。他的詩歌之所以透亮,正是來源于他內心里陽光的照耀。正如他詩里所寫:/鳥聲在我手法的鍵盤上跳躍/我的詩歌有著太多的春意/…/期待的心就像早晨里的孩子/目光里含著草莓的音樂(《鳥聲在我的鍵盤上跳躍》)。恒玉的詩歌中這樣的調子、節(jié)奏和音色。閱讀他的詩,你的心不能不受到他的情緒和詩歌節(jié)奏的影響。雖然他的詩里也寫到了憂傷、痛苦(甚至“鮮血淋漓”)——但這樣的“傷痛”在他的作品中,似乎總是一閃而過,不能左右他的心情,相反,憂傷和痛苦總是被他的快樂情緒所擊倒。因此我以為陸恒玉的詩是很適合健康人格的培育的,它也許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一些憂郁癥患者起到治療作用。我們讀一下他的《喀什的英吉沙小刀》,看看煩惱是如何被鋒利的小刀切去的:英吉沙小刀,/我要把你帶在身邊/像帶著我的小妻/我喜歡你的小巧/喜歡你光芒的照耀/喜歡你鋒利的性格/喜歡你切開甜蜜的感覺/吉沙小刀,/要是你還可以切去煩惱/那要多好,/有多好。雖然以英吉沙小刀切去煩惱,不過是一種奢望,但只要善于調整好心情(這是可以做到的),我們就可以享受生活的甜蜜(那真是“要多好,就有多好”),領略人生之幸福。
與快樂、透亮的底色相適應,陸恒玉的詩里充滿了對幸福感的描述和抒寫。因為他心里時時有幸福的潮水在涌動,所以他不過是以詩歌來傾訴和傳播自己的幸福而已。翻開詩集的第一篇,我們看到作者“穿過春天的燕泉路”,唱著“幸?!钡母柚{向我們走來:此刻,/幸福很簡單地在我的臉上吻上桃花的紅霞/我有了春天王子的感覺/……(《穿過春天的燕泉路》)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幸福的抒寫總是與具體的情境、事物相聯(lián)系,因此顯得格外自然親切,而絲毫不覺得空泛、做作。比如,在詩集的第二首《謊言,或》中,作者將“幸福”的感覺附著于“玫瑰”的意象:我渴望是你手中的那朵玫瑰/被你握住,幸福的滋味/開始在夢里滲透骨髓。這樣,“幸福的滋味”不僅不再抽象,而且因被手“握住”而增添了觸覺。
作者對“幸?!钡母杏X,有時化作季節(jié)的風景:在秋天的果園,甜蜜壓彎了樹的枝頭(《給我一畝地》);有時體現(xiàn)為海邊的思念:而海水卻化作鷗鳥,一次一次地向我飛來/就像我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地向你飛去(《海邊》);作者有時又突發(fā)奇想,把自己旅行到達的一片樹林命名為“幸福梅林”:“我們經(jīng)過的這片樹林叫做幸福梅林/它們還沒有開花,現(xiàn)在陽光正好/現(xiàn)在它們幸福地看著我們/我們是來尋找幸福的旅客”當然,作者表達“幸福”主題,其詩意提煉最好,詩情、詩思、詩藝達到較高程度的融合,因而詩味頓堪咀嚼的,我以為當推《經(jīng)過一片桑樹林》一首,全詩如下:幸福從幾片葉子開始,桑樹林/的幸福是否也是從經(jīng)過你的時候開始/多少片葉子就有多少種幸福,桑樹林/的幸福不要很多,/只要一種。
全詩只有八句,內涵卻很豐厚。此詩在表達上有如下幾點值得重視;首先是對比手法,桑樹林的“幸?!迸c“我”的“幸?!毙纬蓪Ρ取I淞值摹靶腋!笔窍袢~子那樣眾多,而“我”的“幸?!眲t是“只要一種”;桑樹林的“幸?!睍?jīng)歷從輕盈到“豐滿”再到“沉甸”的變化,而“我期待”的“幸福”則是“永遠不變”。這樣的對比,從生活邏輯上推敲也許是有問題的,而從藝術邏輯上看則是可以成立的。其次,“桑樹林”作為稱謂短語在句尾多次出現(xiàn),讀來有古樂府遺風及現(xiàn)代民歌體風味。整體語言“天然去雕飾”,給人以親切感。第三,在詩的后一節(jié)中,核心詞匯“幸福”的內涵,其實是發(fā)生了轉變的。具體說,桑樹林的“幸?!睍兊谩俺恋椤?,而“我”的“幸?!眲t“不變”,之所以有此不同,是因為二者的內涵不同。如果從抽象的本質意義上看,二者的“幸?!倍紤撌遣蛔兊?;而如果從幸福的多寡深淺程度看,則二者都可能會變。作者有意混淆兩個“幸?!钡膬群?,這樣就使詩的語言富有彈性,讀來更有詩味。
與表達幸?;蛐腋8邢嗦?lián)系,陸恒玉的一些作品觸及了生命意義和生活信念問題。比如《死亡的翅膀多么冰涼》是作者就詩人自殺現(xiàn)象發(fā)表意見而寫成的一首詩,詩里說那些詩人“被詩歌嬌寵,理應有一片廣闊的天空/可是他們在一條死路上結束了自己/卻沒有發(fā)現(xiàn)死亡的翅膀多么冰涼”。在詩的最后一段,作者又做了進一步的提升與發(fā)掘:他們要好好地活,像詩歌一樣/天馬行空的世界,長出向日葵的光芒/也許從來就沒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黑暗/所有的出發(fā)都可以抵達黎明的山岡。這是非??少F的。作者的樂觀自信足以感人,他的表達一點也不虛浮、干枯,而且倚重詩歌的力量,認為詩的光芒可以把人帶到“黎明的山岡”。
在藝術表達上,陸恒玉的詩歌顯得比較從容、自如,已經(jīng)達到較為成熟的地步。當然這并不是說他的作品已不存在問題。不斷地探索、創(chuàng)新,永遠是擺在每個詩人面前的一個莊嚴課題。我的意思不過是說,就陸恒玉的詩歌修養(yǎng)和表達技巧看,他的寫作已經(jīng)達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高度和層次,他詩歌的質量相對比較整齊。具體而論,陸恒玉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顯示出了一些值得肯定和注意的方面。
陸恒玉的詩歌善于用比。其實在以上論述中所涉及的一些例子里,我們已經(jīng)對他作品中的巧比喻妙有所感受。下面再舉些例子進一步說明。
比如,作者寫故鄉(xiāng)的皂角樹:如今它還是那么慈祥地站在那/久歷風雨的父親,成了我的故鄉(xiāng)的縮影(《皂角樹》)我們可以說“父親像故鄉(xiāng)的皂角樹”,而現(xiàn)在作者倒過來說了。他寫“飛水寨瀑布”,似乎也有這樣的特點:“看見飛水寨瀑布/就像看見唐詩/它們飛流直下/騰起三千尺的水霧”(《飛水寨瀑布》)我們常常用具體的東西去比抽象的東西,而現(xiàn)在作者把鮮活的生活場景比作人的精神產(chǎn)品唐詩,也是別有情趣、別出新意的。因為作者找到了二者之間的連接點。確實,陸恒玉詩里的許多比喻,用得都是非常別致新穎的,表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造力,比
如他寫愛情:“山坡的長度,正好是一段愛情的長度”(《土豆們開始滾下山坡》)又如他的《在虛擬的草原相愛》:/一片虛擬的草原,我們相愛/我們放飛天上的白云/我們像激情奔涌的馬,/聲嘶鳴/內蒙古草原的瞌睡趕到天邊我們抱著,/像詩人抱著詩歌……
短短八行詩,兩處用比,讀來既新穎妥貼,又有較好的美感。尤其“我們抱著,像詩人抱著詩歌”這個比喻意象,用詩人對詩歌的感情來比附“我們相愛”,真是頗為浪漫的訴說。
從陸恒玉詩歌善于用比的特點,可以看出他對待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他較好地繼承了中國詩歌自《詩經(jīng)》、《楚辭》以來具有生命力的表現(xiàn)手法,從中汲取豐富的營養(yǎng):同時在寫作實踐中努力探索、創(chuàng)新,寫出了自己的特點。在寫作過程中,陸恒玉比較注重詩意的提煉,并且達高的程度。從陸恒玉的詩意提煉,我們可以見出他的藝術修養(yǎng)、審美趣味和駕馭詩歌形式的能力。比如《有些東西像無法刪去的病毒》,這首詩將人類古老的“思念”情感與現(xiàn)代信息社會出現(xiàn)的新名詞“病毒”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在對“思念”的表達上提煉出了新的詩性思考:“在你刪去的時候,它會瘋狂/除非你狠心格去靈魂的硬盤?!庇秩纭队裉m花在雨水中洗亮翅膀》:玉蘭花又飛回來了/這些白色的鴿子/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刻落在/庭院里的玉蘭樹/讓我又一次在它們芳香的歌聲中/忘記自己。整首詩寫得意象飽滿,韻味較足。在詩的節(jié)奏、語氣及速度控制方面,均顯示了詩人的用心和提煉詩意的功力。由于詩人的提煉,這里的語言始終在詩的場域和軌道上翔舞。在本文即將匆匆收尾的時候,不能不提及作者的另一首詩:《詩歌比生活更真實》。這首詩不僅顯示了作者在詩意提煉方面留下的較為清晰的印痕,而且也真實地裸露了詩人陸恒玉鐘情于詩歌的一顆赤子之心。不難看出,“詩歌比生活更真實”這樣的命題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發(fā)現(xiàn)和提煉。然而選擇這樣的題目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帶有冒險的舉動。就作者的表達看,此詩雖然尚未達到令人十分滿意的高度和諧狀態(tài),然作者對詩意的提煉也已為我們帶來了多處值得欣賞的句子和意象。第一處提煉是詩的開頭兩句:“我們涂鴉的詩歌,像一塊土地/它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生命的深處。”這是在確定詩的性質和位置,由于詩歌“存在于我們生命的深處”,因而說它“比生活更真實”便不是沒有道理的。第二處提煉是對詩的自由精神的發(fā)掘:“可以在這里隨時發(fā)瘋,大膽地/對子虛烏有的他或她說出自己的愛?!彪S后,第三處提煉,使詩的情境達到高潮。
詩歌是精神漫游者的故鄉(xiāng),不會讓心靈落空,因此當然可以說它“比生活更真實”。詩歌里有著詩人的最大的夢想。一個詩人,即使是生活中的失敗者或處處碰壁不得志者,詩歌也一樣會帶給他應有的自信和尊嚴。在這首詩的結尾處,作者又對詩意做了這樣的提煉:“我們在活著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虛構情節(jié)/仿佛只有在劇情里,才那么踏實/像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習慣浪跡天涯?!边@是對詩的境界的拓展,使詩意更顯蘊藉:同時,這或許也是對詩的本質的又一次暗示:虛幻中包含著巨大的真實。我們有時會有這樣的感覺,一首詩,如果能夠出現(xiàn)一個好的句子或意象,也會使此詩顯出它的亮點,而陸恒玉的《詩歌比生活更真實》,出現(xiàn)了多處值得品味的句子和意象,自然應予以充分的肯定。
一個詩人,當他的路徑被明天照亮,幸福在詩歌里延展,其生活的充實與快樂當是不言而喻的。借此,我們也向所有以崇高而真實的心靈面對世界、浪跡天涯的詩人,表示我們由衷的敬意和深深的祝福。
附:陸恒玉詩歌
忽然浮現(xiàn)的天空(組詩)
土豆們開始滾下山坡
沒有種下土豆,地已經(jīng)翻好
斜陽的影子被誰點燃
鋤頭好像就要瞌睡
但愛情,始終睜開誠實的雙眼
土豆們開始滾下山坡
山坡的長度,
正好是一段愛情的長度
遠處,柳樹林轉動魔術的葉子
看著土豆,野性地冒出尖尖的苗
忽然浮現(xiàn)的天空
忽然浮現(xiàn)的天空
使一些物體趨于象形
手,搭在唐朝的矮墻
心,飄過元宋的月光
忽然浮現(xiàn)的天空
使象形的物體更加抽象
寓言在山谷里脫臼
松針在水城里游走
忽然浮現(xiàn)的天空
讓滿山的野花放棄眼睛
它們太需要黑暗
在黑暗里,
它們可以不斷地前進
美人蕉
在我的窗外
你用葉子的手鼓敲著節(jié)拍
用花朵的嘴唱出情歌
你的情歌被春風吹得很薄
就像薄得透明的眷光
被春燕銜著,被森林披著
你太需要雨水
在這個有點暈眩的春天
我將你所有的情感收藏
并且,制作成經(jīng)典的歌片
誰動了我的黑夜
誰動了我的黑夜,讓我無法找到寓意
比星光更暗,這被誰動了的黑夜
在失語的丁香花叢,留下幾枚蛇蛋
我又一次被迷失的野鹿指引
在迷失的黑夜,
我迷失生命的黑和亮
并且,獨自為迷失飲盡月光
那么生動的黑夜,被白天的銀碗盛著
它的香氣被誰攪動,冒著嵐馨的霧
讓心沒有呼吸,就像蛇留下的蛋
暗器
一個遙遠的信息,可以傷人很深
可以讓人在很深的傷害里
平舒視野,看陽光怎樣飛過左邊的心
這遙遠的信息,像一把刀子
它劃過的地方?jīng)]有痕跡,
只有水果的香味
在一個莫名其妙的下午沉淀
也許這些不足以讓遠處的山巒感動
你手指發(fā)出的暗器,讓這個下午的我
在很深的傷痛里,獨自回味
喀什的英吉沙小刀
英吉沙小刀,我要把你帶在身邊
像帶著我的小妻
我喜歡你的小巧,
喜歡你光芒的照耀
喜歡你鋒利的性格
喜歡你切開甜蜜的感覺
英吉沙小刀,要是你還可以切去煩惱
那要多好,就有多好
鳥聲在我的鍵盤上跳躍
鳥聲在我的鍵盤上跳躍
我的詩歌有著太多的春意
翻開的早晨被雨淋透
昨夜的竹筍又拔節(jié)了幾多?
時間真是一個多情的詩人
它的靈感插著彩色的羽毛
旋飛于季節(jié)敏感的神經(jīng)
抒寫風霜雨雪的詩作
我期待的心就像早晨里的孩子
目光里含著草莓的音樂
以一萬種方式拼寫陽光的節(jié)奏
卻又漏下了湖邊的楊柳
我就是這樣的得到又失去
像喇叭花張開嘴,對著山野無言
而時間卻從不漏下點點滴滴
讓所有的抽象和具體,列隊經(jīng)過
玉蘭花在雨水中洗亮翅膀
玉蘭花又飛回來了
這些白色的鴿子
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刻落在
庭院里的玉蘭樹
讓我又一次在它們芳香的歌聲中
忘記自己
雨水真的來得有些突然
在昨天夜里
它們敲打著我對玉蘭花的牽掛
這些友好的鴿子
它們的夢一定被雨水淋濕
它們知道冷嗎
它們還能潔白地飛翔嗎
早晨走到陽臺,俯下身子
我聽到了它們沾著雨水的
芬芳氣息
它們在一場突然的雨中洗亮翅膀
讓站在陽臺的我,詫異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