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牙
(1)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習慣了,我總是一個人站在一片梨樹園里。那種淡淡的梨花香就像清澈的泉水一點點地流過我的喉嚨,到我的心扉……
那種香味是我聞過最美妙的味道,它是甜的,卻不膩,讓我想把它含在嘴里,它好像會滲出一種奇怪的液體,清得像長了翅膀一樣,會飛。我時常想自己是在一個杯子里,一個裝滿了冰凍的梨汁的杯子里。
這個梨園是我跟比月一起發(fā)現(xiàn)的,這是艾梨鎮(zhèn)上最美的梨園。
落盡梨花春又來?!靶±妫阒绬?梨花,就像你一樣。你相信嗎,我覺得你前世就是一棵梨樹,一棵只開花,不結果的梨樹,只為美而存在?!?/p>
艾梨鎮(zhèn)是一個很美的鎮(zhèn)子,這里的風景都是會唱歌的,它們在悠悠地唱一首詩,《詩經(jīng)》中的“蒹葭蒼蒼,自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然后,這些歌經(jīng)過我的血管、神經(jīng)的汊道,直逼我的心。小鎮(zhèn)的空氣像被安排在一個甜蜜的夢里,這個夢像帶著一絲醉意,裹著一輪月光,讓人抽離不出,最后,夢的毒素就進入了人的神經(jīng)末梢,所有的人都被蠱惑了。
時隔多年,我終于明白,那是一種暗暗的迷香,有梨花開放的聲音在里面……
(2)
我是隨父親在某一年的春天來到艾梨鎮(zhèn)的,究竟是哪一年我已經(jīng)無從記憶,因為那時候我還很小,小到連記憶都抓不緊。
腦海中的記憶只留存有其他孩子看著我時敵視的臉和比月那雙發(fā)光的眼睛。像河邊被水沖刷過的石頭,清亮溜滑,泛著深深淺淺的白光,那種光照在我暗淡的臉上,我覺得有一點涼。
“小梨,這是比月,我們的鄰居?!?/p>
比月站在門邊,臉上泛著笑意,我看到她的嘴上有用水彩筆畫的唇彩,那種觸目驚心的顏色讓我心跳得很快。
在我看來,我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允許我那樣的,母親一定會罵我,罵我品行不好,然后會說很多難聽的話,會抓住我的頭發(fā)撕扯。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不允許父親身邊的任何女人打扮得比她漂亮,如果她見到了一定會破口大罵,讓整條巷子都聽到。所有的人都不理她,說她是個神經(jīng)病,父親要用很大的力氣將她拽回家,她像只發(fā)了狂的野獸,在父親身上又撕又咬,還不斷地用腳去蹋身邊的人……
記憶中父親的身上總是青紫斑駁,間或還有一些血跡,
我總是咬著唇角不讓眼淚流下來,我狠狠地呼吸。父親看著我漲得發(fā)紫的臉心疼不已。他蹲下身于,拉過躲在墻角的我,然后將我的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撫摩我的頭。我分明能感覺到他的身子在發(fā)抖,我聽到他心碎的聲音,就跟我打破瓷碗一樣的尖厲,我輕輕地在他耳邊說,爸爸,我不疼……他抖動得更厲害了。
(3)
母親最后一次打我是在一個下雨的黃昏。
這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樣。我的手上捏著小伙伴送的指甲花,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隱隱的就是害怕,那時候還不知道預感這個詞,但今天回憶起來便知道那是一種黑暗的前兆。
我的指甲上是嫩嫩的紅,是小伙伴幫我浸染上的。我以為可以洗掉,但沒想到,那一抹粉紅竟然硬生生地進入了我指甲,怎么弄也弄不掉。小伙伴得意地說,最起碼能紅一個星期了!
我將兩只手緊緊地背在身后,將指甲花扔在門外的草叢里,小心翼翼地邁進家門。
門“吱”的一聲開了,伴隨著旮旯里的那張蜘蛛網(wǎng)被掃把無情地撕掉,接著,我的身上也狠狠地挨了一掃把。
我打了個冷顫,抬頭看見母親扭曲的臉。她的嘴翕動著,不知道在念叨著什么,她總是喜歡這樣一個人自言自語,她的神經(jīng)也許被手中那把沾滿了灰的掃把牽扯住了,她的頭生了銹,遲鈍地扭轉著,我甚至聽到了她的骨頭轉動的聲音,然后,她狠狠地盯牢了我。
我嚇得連連往后退,我從未如此恐懼過,絕望的種子開始著了魔地發(fā)芽,飛速地生長,將我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后面的手已經(jīng)追了過來,我的辮子被狠狠地提起,我感覺自己像一株草,被人連根拔起。我的根在空氣中蕩啊蕩,很痛,也許我就要死掉了。
一陣怪腔怪調(diào)的干嚎從母親的喉嚨中進發(fā)而出。那種聲音是如此刺耳怪誕,支離破碎,聽起來像來自地獄的叫喊。她把我的手扭住,我大聲嘶叫,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她用很大的力氣捏著我的指甲,咆哮道,你這個不要臉的,指甲染這么紅干什么?你以為你這樣就美了,其實你是個丑八怪你知不知道?丑八怪!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的喉嚨都要被扯破了,我大聲叫,我希望有人能來救我。父親,父親在哪里?救救我!
我被母親提著狠狠地搖動,我能感覺我的五臟六腑都在挪動位置,眼淚將我的臉龐刷洗了一遍,身體里的水分也隨著淚水的蒸發(fā)被帶到了空氣中。我看到空氣中有紅色的絲狀物體在浮動。母親的臉也逐漸變成鮮紅,我的眼睛很痛,很痛……
恍惚中我看見父親溫暖的臉,那樣光亮,越來越清晰,我伸出手。父親,救救我………我親愛的父親……
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的世界已經(jīng)不再是一片鮮紅了,我看見父親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那種目光讓我心里非常安定。
我伸出手去,捧住父親的臉,父親的眼中噙滿了淚水,他的臉好大,還有細細的胡渣,我輕輕說,爸爸,小梨不疼,一點都不疼……
父親將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起來的。
(4)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聽鄰居說,母親在那個夜晚瘋瘋笑笑地跑出了小鎮(zhèn),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因為母親并不討人喜歡,關心的人也很少,半年之后,我便跟隨父親搬家到了艾梨鎮(zhèn)。
父親為我把行李都收拾好,我的東西很少,沒有漂殼的衣服也沒有玩具,唯一的玩具是父親的幾只畫筆。父親是一個畫家,鄰居的嬸嬸說,父親是一個天才。我并不知道天才的真正含義是什么。我只是很喜歡看父親畫畫,他帶著我去田野邊,有比我還高的野草漫天遍野地長著,我好喜歡那樣的風景,每一次我都覺得世界好大好大,我可以一直跑一直跑,任何人都抓不到我……
父親的畫筆是軟軟的細細的,他會把它藏在一個高高的架子上面,用鈦白色的棉布包好,我只有仰著頭才能發(fā)現(xiàn)。我每回都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搬個小椅,輕輕地爬上柜子,找到那個棉布包,然后小心地將筆抽出,用手輕輕地去觸動筆須,那滑滑的感覺讓我覺得滿足又快樂。我將小臉湊到筆須邊,用筆輕輕地在臉上掃動,癢癢的,戀戀不舍,讓我想就這樣睡去,有一雙細軟的手在撫摩我的臉,讓我睡去……
父親畫畫的神情非常專注。我眼看著他將那么多色彩放在畫布上,然后呈現(xiàn)出一幅美妙的畫,
父親說艾梨鎮(zhèn)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小鎮(zhèn),那里有一個梨花的海洋,有好多仙子在梨海中游泳。
她們穿著羅紗裙,有白白的蓮藕腳從裙隙探出,讓人忍不住想去抓住,但又怕嚇壞了她們。
(5)
比月就是那梨花仙子,她那條白色的小禮裙好漂亮,我覺得那是電影里面的公主才會有的裝扮。
“喜歡嗎,小梨,我可以將它送給你?!北仍屡踔业哪槪J真地問。
我抬起頭,看見她堅定的眼神,那種眼神讓我覺得很安心。我甚至有一種
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就算全世界都不理我,我還會有比月。我點點頭,臉漲得通紅。
比月一把將我拉到墻角,在昏暗的旮旯里,我看見有斑駁的影子散落在她的臉上。我很想去摸摸她的臉蛋,然后用自己的面頰去摩擦她的皮膚。
她將我上衣的紐扣一顆顆地解開,看見我里面粉紅色的小背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小梨,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孩。”她將自己腰際的絲帶抽開,將手臂縮進衣服里面,然后像撥筍子一樣,將那件漂亮的白紗裙從她身上褪下,她看著,給我,笑,小梨,我愛你,所以我把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給你……
(6)
旭塵也愛我,他說要將所有見過的最好的東西都給我,我沒有問他要過任伺東西,我只要他的愛。
旭塵的笑是陽光的顏色,我每次看見他就覺得一陣溫暖,仿佛那樣的笑容可以照亮我所有童年在心里留下的陰晦。
旭塵比我大一歲,是我和比月的學長。
每個星期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升國旗,因為旭塵是國旗手。星期一的早晨他都會戴著一副潔白如梔子花的手套在全校女生的注視下邁著矯健的步伐走上升旗臺。
他的眼睛像×射線,總是可以穿過重重人墻找到我,然后緊緊地將我捆住。
旭塵,他是我的太陽。
那雙眼睛從我初中一直注視到大學。
我像父親一樣,愛上了畫畫,考上了一所大學的美術系。
除了宿舍,我最常待的地方是畫室。畫室在一個走廊的盡頭,因為建筑的年代比較久遠,整個走廊都是昏暗無光,但當我走到畫室的門口,“吱”的一聲推開門時,我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我覺得這就像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總是在人最絕望的時候給人一絲希望。我時常想,老天爺是公平的,他最終會給我愛,給我幸福。
旭塵有時候也會來看我,坐很久的車,手里經(jīng)常還提著一個小塑料袋,里面裝著給我的水果、餅干還有畫畫的顏料,旭塵總是能在偌大的校園中將我拎出來,給我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他會輕輕地走在我身后。然后將手指慢慢地穿入我的手指,緊緊握住,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
我們在校門口骯臟的小餐館吃餛飩,去偏遠的山區(qū)寫生,偶爾邂逅暮色中潔白的梨花,便想起在艾梨鎮(zhèn)空曠的小山谷那一望無際的雪白,想起會有翩翩起舞的梨花仙子在舒舒服服地打盹。
(7)
艾梨鎮(zhèn)的梨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美好的記憶。比月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小梨,我是多么羨慕你,可以離開這個蒼白的地方?!北仍碌难凵衩噪x又渙散,但我能感覺到她眼睛里有一種異樣的光,是煙火在空中蔓延之后不肯跌落的那份掙扎和倔強。
比月沒有考上理想的學校,高中畢業(yè)之后,她便成了這個小鎮(zhèn)幼兒園的老師。小鎮(zhèn)上居民并不多,幼兒園也只有兩三個,小梨便在其中一家工作。我和旭塵回來看她,在附近的涼粉店見面。涼粉店因為要拆遷的原因,一大部分東西都已經(jīng)搬到了店外。我們便坐在店外的香樟樹下吃這里獨有的薄荷梨花涼粉。
“小梨,你是越長越漂亮了,我剛剛都沒有認出來啊!這去過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樣的?!睕龇鄣甑陌⒁處臀彝肜锏伪『傻温?,眼睛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有好長時間沒有回來了。你跟旭塵還是這么好哦……”
旭塵看著我笑。從初中開始我們就在這家涼粉店吃涼粉。三個穿著校服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將書包狠狠地搭在身后,用最快的速度到達,扯著嗓子喊,涼粉,涼粉,梨花涼粉。
我跟比月總是偷懶只騎一輛車,要么就是我坐在旭塵車后,要么就是比月。旭塵總說自己像個車夫一樣,而且還是沒有節(jié)假日的車夫……
“比月,想想以前,覺得好快樂……”我看著她,內(nèi)心深處是舒服的清涼,打發(fā)這個悶悶的仲夏。
比月抬起頭,我看到她的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眼睛中有復雜的表情。她看著我,好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她的臉就要撕裂開了,她深呼吸,悠悠地說:“快樂的人是你?!?/p>
我驚了一下,旭塵的手從背后穿過來,握住我的手腕,力氣剛好將我喚回。比月看了眼旭塵,再轉向我,眼神已經(jīng)變得溫柔:“小梨,我愛你,所以,我會把最好的都給你。”
(11)
父親的老去伴隨我的失戀,同時發(fā)生……
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一個不明事理、無欲無求、活在自己世界的古怪老頭。
我仍然喜歡窩在他的懷里,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電視劇,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因為我怕一點點聲音就會吵到他。
我只有他了,我最愛的父親。
我想聽父親的呼吸聲。這樣,可以讓我知道他仍然活著。米灰色的沙發(fā),昏黃的燈光,家里略顯陳舊的家具,厚重的垂落的荷葉邊窗簾,還有擱在地上的父親的畫稿,我和他就這樣依偎著聽著外面清掃街道的聲音,直至陽光投射進來。
父親,在我的陪伴下靜靜地離開了我。
那一夜,我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什么,雖然我一直深呼吸力求平靜與沉默。
父親真的很愛我。兒時我求救的眼神,是父親畫筆當中血液般濃稠的油彩,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灼和不安。父親曾畫過一幅意象的畫,里面是絳紅色卻凜冽的絲綢,包裹著一個小女孩,稚嫩的臉上是斑駁的陰影,眼神凄然倔強,小手中緊握著一根荊棘,鮮血滴落在綢緞上……
這幅畫是父親的珍藏,曾經(jīng)有一位畫廊老板出到10萬塊,父親也不肯出手。我知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畫,畫中的女孩就是我。
(12)
為父親清理遺物時,不少畫商慕名前來,來吊唁我孤僻天才的畫家父親,同時也來搜集父親的作品。
文先生是父親生前的畫商好友,忘年之交。他比我父親小20歲,在國內(nèi)外經(jīng)營多家藝術畫廊。當我為父親料理后事時,他好像有預感般,比我的電話更早的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他穿著雙硬質(zhì)卡其帆布鞋,有著絲繡暗花的白襯衫被他穿得有點邋遢,背上背著黑色的大畫筒。
不了解他的人會以為他是藝術學校的老師,
他看著我,扶了下鈦白金眼鏡,隨手將我手上的笤帚拿過。沖上閣樓,將拐角處的蜘蛛網(wǎng)、畫框上的老鼠屎紛紛掃下。空氣被他攪得灰蒙蒙,我從樓梯口望上去,看到他躬下身子,在父親的作品中不停地翻找什么。
我輕輕地走上樓梯,站在他身后:“你在找什么?”
顯然,他被我嚇得不輕,失聲叫了出來。當他鎮(zhèn)定下來發(fā)現(xiàn)是我,眼神中充滿責怪:“你走路都沒有聲音嗎?”
我慢慢地走到畫板后,將他正在翻找的畫隨手拿出幾幅,準備拿下樓。他繼續(xù)追問:“你要干嘛?”
我扭回頭,看見他焦急與關切的眼神:“你不是需要這些嗎?”
他輕咬了一下嘴唇,吐了一口氣,顯然被我的話激到了神經(jīng):“你認為我是那些虛情假意、貪慕金錢的畫商嗎?你以為我來的目的跟他們一樣,就是尋找你父親最值得收藏的作品嗎?”他的聲音略微有些激動,但我能感覺他努力地控制著。
他從我手上接過沉重的畫框,然后緊緊地看著我,我的眼睛迎上,看到的竟然是他溫柔似水并飽含深情的目光。那目光我感覺似曾相識,是父親看著我時的憐惜,是旭塵看見我時的疼愛,或者還有其他……
但此刻,我能感覺到這個目光讓我信任和依靠,我突然覺得我的心好像在某處有一個柔軟的沙灘,讓我好想睡一覺。我真的累了……
(13)
當我醒來時,我正躺在沙發(fā)上。身上靠著父親托人從蘇格蘭帶回的薄羊絨毯。天色已經(jīng)晚了,桌邊的臺燈打開,我的面前放著一杯干凈的檸檬水。文先生正在靠窗燈光的位置拿著一幅畫變化角度仔細觀看,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亦沒有察覺。等到他朝我看來時,發(fā)現(xiàn)我正笑著望著他,他也笑了。
他走到我面前,在我身邊坐下,在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之后,用手環(huán)住我的肩膀。
“小梨,你知道嗎?你的父親真的是一個天才。他在上個月的這個時候給我寄去了一封信?!?/p>
我的心里有千千萬萬的疑問,我開始覺得有些冷。也許,父親在之前就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早就做好了安排。父親總是這樣神秘莫測,但總是在很多時候給我驚喜和希望。我時常想起小時候,父親在母親的嘶嘁中將我救下,我在血眼模糊中看到他像超人一樣出現(xiàn)……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想他,好想他,
在漫漫長久的人生旅程中,我才意識到,原來我要一個人走了,就這樣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伴,沒有人知道我想哭,沒有人知道我的心在被揉搓,沒有人……
我掩面痛哭,這是父親離開以后我第一次哭得如此山崩地裂……我的喉嚨都要啞掉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肺被完全哽掉。我像一只被丟進河里的貓。周圍都是危險的河水,我在一個可以隨時死掉的境地,我撲騰著,撲騰著……我的情緒要將我完全扼殺,我覺得河水失控了,我的眼睛看不到光亮,絕望和死亡籠罩著我。我感覺父親就在眼前,我好想到他的身邊……
“小梨,小梨,醒醒……”我的思緒被再度拉回。映入眼簾的是文先生焦急的眼神,我被他不住地搖晃,發(fā)絲垂落,大汗淋漓,我被驚慌失措的他拉回現(xiàn)實,止住哽咽,用手去抹掉眼淚,卻發(fā)覺我的鼻子正在流血,我的衣領和文先生的白襯衫上,濺滿了紅色的鮮血……我嚇壞了……
文先生趕緊拿起面巾紙為我止血,我也仿佛剛從妖魔附身中脫離,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存活的勇氣和對死亡的怯懦。他用冷毛巾幫我敷住后脖,并將紙巾塞進我的鼻孔。
(14)
文先生為我打開父親寫給他的信,我看到熟悉的筆記……
摯友文逸:
當我提筆寫這封信時,我相信我留在這個世界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你,作為我有生之年最投緣及最可信賴的朋友,很不幸,要被我這個死老頭牽累,負擔老頭未完成的工作,
我這一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唯有愛女小梨,是我的命根。
愛女一生命苦,幼年時被有精神疾病的母親虐待,后又與我輾轉搬離,無法給她一個快樂的童年,但她才情并茂、繼承了我癡迷于畫的基因,我只愿她能在自己的精神王國里好好享受,不被任何不快樂打擾。
我留下的畫作麻煩都替我賣掉,所得資金全部交給愛女小梨,由她自由支配。
小梨的男友旭塵,一直不是我中意的對象,此人輕浮矯情,無法讓小梨托付終生,希望你能幫我勸慰。
老頭一直有個心里的假想,如你能與愛女小梨共結連理,必能渡過圓滿人生,讓我在天堂也能放心,為了驗證老頭的假想是否存在天意,我將小梨的一個秘密放在了一幅畫中,如果你能找到,將證明你們在一起就不止是老頭的一廂情愿,亦是天意。
下個月的這個時候,我希望你能來我家,那時,愛女小梨也在,
(15)
讀完父親的信,鼻血已經(jīng)止住了,我將紙巾取出,輕輕呼吸,扭頭看著正望著我的文先生。
“你找到那幅畫了嗎?”
文先生笑著望著我,說:“你希望我找到嗎?”
我無法作答,因為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寫這封信。他是愛我的,沒錯。原來,他一直關心著我,我的愛情也在他一滴不漏的了解中,他清楚地明白我的身邊正遭遇什么。他已經(jīng)為我做好了安排。
文先生將一幅畫擺在我面前,是父親最喜歡的絳紅色小女孩的意象畫,
“這個小女孩就是你,對嗎?”文先生溫柔地問我。在我看完這封信后,我發(fā)現(xiàn)他看我的眼神又多了些特別的東西,
“我知道你父親一直心疼你,怕你帶著傷痛活在過于封閉與過于潔癖化的世界,他幫你畫了下來,是希望你將傷痛全部交給畫,將陰影全部留下,能陽光快樂地過其余的人生?!?/p>
“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我問,“這只是好聽的話,人人都會講?!?/p>
文先生用手揉揉我的頭發(fā),自信地說:“跟我走,我告訴你答案。”
他拉起我,帶著畫,走到浴室,
我?guī)е闷嬉恢本o緊地盯著,不想放過任何一秒。
文先生打開淋浴噴頭,將水沖向畫。我嚇住了,正想去阻止,文先生大聲叫道:“別動,快看!”
絳紅色的女孩在水的沖洗下慢慢溶化,隨著水的流動,我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另一幅畫……
大片大片粉白的梨花,茂盛地開放著,像可以將人載起的云朵,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做夢。梨樹下站著一個短發(fā)的女孩,她的笑容天真燦爛,像梨花一般的香甜……她的身邊是一位高大的父親,手中拿著一把畫筆和一個畫板,心情愉悅地望著女孩……
畫面是軟軟的、懶洋洋的感覺,像小時候我偷偷地用父親的畫筆在我的臉上輕輕滑動,像小時候我張開雙臂,衣袖灌滿風,像只小鳥一樣在漫天飛舞的梨花辦中歡跳……我的心都是輕的,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充滿梨花香味的……
(16)
我再一次相信,父親真是一位天才。
他的雙層畫不僅為他帶來了傳奇的聲譽,更為我?guī)砹私K生的幸福,
文逸的手一直緊緊地抓著我,不容我有任何閃失。我心甘情愿做了他的新娘,同樣也是擁有全球7家高級畫廊的老板夫人。
我的內(nèi)心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丟掉什么,因為我相信每個人所得的愛都是一樣多,不要擔心現(xiàn)在沒有,因為上帝總是安排了同樣的分量給大家,總會有人在合適的時間帶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