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飛飛和她的“楊八曲”

褚伯承

去年12月10日，紀念滬劇表演藝術(shù)家楊飛飛舞臺生涯七十周年和她所創(chuàng)建的勤藝滬劇團（即今寶山滬劇團的前身）成立七十周年祝賀演出在逸夫舞臺隆重舉行。劇場內(nèi)外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歷數(shù)楊飛飛的代表作《賣紅菱》、《家》、《龍鳳花燭》、《為奴隸的母親》、《茶花女》、《妓女淚》，談的最多的，還是她那百聽不厭的“楊八曲”。

高齡的楊飛飛手捧鮮花出場了，她春風滿面，頻頻致禮，淚花在眼眶中晶瑩閃亮。此刻的她，思緒萬千，想起了自己13歲時第一次登上“大世界”那個狹小的、踏上去臺板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的舞臺……

貧家女，入藝門

楊飛飛本姓翁，名鳳清，小名阿清，生于1923年，原籍浙江寧波。她的父親原是一名南貨店店員，后來常年失業(yè)。母親身有殘疾，只能就著油燈為人家做襪頭，家中生計艱難，實在無力養(yǎng)活他們兄弟姊妹6個。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阿清八、九歲時就思量著自謀生路、賺錢糊口養(yǎng)家了。她和鄰居的幾個女孩子跑了幾家工廠，想進入當個童工，卻都因年紀太小，沒有被錄用。

當時阿清最覺得開心的事情，就是跟著姐姐的小姐妹溜到游樂場去看戲。因為買不起門票，個子矮小的阿清靈機一動，站在了大人的袍子下擺里混了進去。她愛看南方歌劇、武林班和蹦蹦戲（評?。?，京戲里最愛看的是老生和大花臉。武林班演的《五子哭墳》是個悲劇，她看著看著便感動得哭了起來，同時對戲里的壞人恨得咬牙切齒。打那時起，阿清就愛看悲劇，看到凄苦之處往往比演員哭得還要傷心——難怪她后來成為藝人之后，以擅演苦戲出名。

阿清的接受能力和模仿能力相當強，只要看過的戲都會哼上幾句，尤其那出《五子哭墳》是她最愛學(xué)唱的。夏天，傍晚納涼時，鄰居的叔叔阿姨總要讓她唱一段。小姑娘長了個大嗓門，唱得是又脆又亮。對門的阿姨聽了，就對阿清媽媽說：“小姑娘倒是塊唱戲的料，家里這么窮，就讓她去學(xué)戲，將來也能賺點錢?！边@幾句話把阿清引上了唱戲的路。13歲時，阿清經(jīng)人介紹正式拜文明戲老先生胡鐵魂為師，學(xué)唱文明戲。

當時的文明戲臺上說的是蘇州話和國語。老師對她講了情節(jié)，教了她12句國語臺詞就讓她上場了。阿清上得臺來，居然毫不怯場，12句臺詞沒有一句講錯的，不但如此，當講到“叔父你要救國民?。　睍r，她雙腿在地上一跪，雙手抱住叔叔的腳，眼淚奪眶而出，頓時引起臺下一片唏噓之聲。初次上臺，大獲成功，戲班老板大悅，以后戲里的童子生就都讓她演了。

后來，這個文明戲班子進入“大世界”演出?！按笫澜纭惫灿?個樓面，一樓到四樓都有各種戲劇演出。阿清像是一只跌進白米囤的老鼠，一有空就往各個場子跑——京戲、紹興戲、寧波灘簧……看了哼，哼了再看，只恨自己演的文明戲以說白為主，整臺戲沒幾句是唱的。

申曲班，拜師父

說來也巧，此時在“大世界”的底層有個兒童申曲班在演出，演員都是與阿清年齡相仿的少男少女。有一次，她在文明戲《王文與刁劉氏》中演一個配角，化好了妝，瞅了個空便跑到申曲場子，看兒童班演的《殺子報》。這下把她看呆了，直到人家心急火燎地找到她、把她推上文明戲舞臺，她才回過神來。她的這次誤場引起一位有心人的注意，介紹她去拜創(chuàng)辦這個兒童申曲班的丁婉娥為師。

按照當時規(guī)矩，拜師要交100元的拜師錢，這可難住了阿清——她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呢？幸虧丁老師了解情況后網(wǎng)開一面，免了她的拜師錢。阿清喜出望外，買了香灶、饅頭、糕點，歡歡喜喜地對老師行了磕頭禮，進了兒童申曲班。16歲的阿清被取了“楊飛飛”這個藝名，老師的期望是她象一只小鳥，越飛越高、越飛越紅。此時，班里的丁是娥已能穿著旗袍、扮相秀麗地唱正旦了；汪秀英灑脫聰明，在臺上演什么像什么。只有筱愛琴比楊飛飛到得略晚，年紀也比她要小五歲。這四個女孩子后來都成為了紅極一時的滬劇名旦。

在兒童申曲班，楊飛飛受到了嚴格的訓(xùn)練。平時，丁老師坐在當中，她與丁是娥立在兩旁。戒尺則放在桌上。丁是娥當“小先生”，一只肩胛、一只肩胛地教她唱《摘石榴》，丁老師規(guī)定“當天教、當天會”，若是背不出、唱不好，戒尺可不留情面。好在小姊妹們都幫她，晚上睡在一個閣樓，楊飛飛一遍遍向丁是娥學(xué)，丁是娥一遍遍地教；清早，汪秀英又為她操琴練唱。小姊妹的情意，楊飛飛一直記在心里。雖是后進山門，但因著兩年文明戲的底子，加上刻苦用功，楊飛飛很快趕上了藝業(yè)。

楊飛飛心目中的偶像，是著名的申曲社團——文月社的女藝人筱月珍。筱月珍的唱，刮辣松脆，聲震全場。有一次楊飛飛看她演《冰娘慘史》，她扮演的冰娘告狀起一大段唱，從起腔、送腔到甩腔，寬宏的聲音像決堤潮水般沖下，聽得楊飛飛心潮彭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暗下決心，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筱月珍那樣聲震全場。

那時候的藝人唱戲，沒什么擴音設(shè)備，全靠自己的嗓子。為了練就一副好嗓子，楊飛飛每天提早到場子里，一個人站在臺上對著空蕩蕩的觀眾廳練唱。每唱完一段，她就跑到場外去問開電梯的老伯伯：“我喉嚨響嗎？你聽得清我唱的詞句嗎？”看到老伯伯笑瞇瞇地點頭，她高興得跳起來后再回到臺上重新練唱。幾年如一日，日日如此。有一次在日夜場之間空場，楊飛飛即興唱了一段京劇大花臉的唱腔，洪亮的聲音回響全場，讓姐妹們都吃了一驚，對她說：“你的嗓子練得有金少山的味道！”從此大家都叫她“小金少山”。

年輕時練就的好嗓子，為楊飛飛日后創(chuàng)造自己的流派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楊派藝術(shù)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講究發(fā)聲和共鳴，講究咬字清楚、聲聲入耳。她的基本調(diào)甩腔、起腔，都融合了筱月珍唱腔的長處，低沉渾厚，別具韻味。只要一起腔，觀眾一下就能聽出是楊派，就能博得滿堂彩。

“投海曲”，獲成功

兒童申曲班后因淞滬抗戰(zhàn)被迫停辦。楊飛飛幾經(jīng)轉(zhuǎn)折，搭班參加演出。那個年月，藝人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少女的熱情與世道的冷酷反差甚大。戲班子經(jīng)常跑碼頭，風里來、雨里去，處處是舞臺，處處受欺壓。一次，戲班在一個小鎮(zhèn)演出，臺下有一個保安隊長喝得酒氣熏天，起哄點唱，要楊飛飛為他唱下流段子《十八摸》。楊飛飛不會唱，也不愿唱，只好裝病躲在借宿的廟里。見她的臉上涂抹香灰、身上蓋著棉被躺在爛泥地的稻草鋪里，淚水和汗水灑了一臉，保安隊長信以為真，罵罵咧咧地走了。第二天天剛亮，楊飛飛趕緊起身，竹裙一束，包頭一扎，裝扮成臺下姑娘，悄悄地趕了十幾里路，搭船逃回上海。

40年代初，申曲已進入西裝旗袍戲的鼎盛期，由筱文濱組建的文濱劇團尤為興旺。經(jīng)人介紹，楊飛飛于1942年加入該劇團。這里人才濟濟，光年輕旦角就有王雅琴、石筱英、凌愛珍、顧月珍等人。眼看這些大姐姐一個個唱紅，楊飛飛心中好不羨慕，她憋足了勁，隨時尋覓著屬于自己的機會。

有一次，劇團安排楊飛飛在由凌愛珍主演的一個戲中扮演女主人公的妹妹。這個角色雖是配角，卻有一段好戲——妹妹受姐夫強暴后被賣到船上，走投無路之下欲投海自盡。楊飛飛根據(jù)自己的嗓音特點，自行設(shè)計了一段凄慘委婉的唱腔，并曾采用鋼琴伴奏，配上波濤涌來的音響。這段演唱一出現(xiàn)，便贏得如潮好評，很多觀眾就是沖著這段唱涌進劇場，他們將這段唱稱為《投海曲》，楊飛飛憑借此曲開始揚名舞臺。

抗戰(zhàn)勝利后，申曲市場再度興旺，文濱劇團已很難維持一枝獨秀的局面。邵濱孫和石筱英組建了中藝滬劇團，丁是娥與解洪元、顧月珍成立了上藝滬劇團。楊飛飛也跳出文濱劇團，自己挑大梁掛頭牌，與丈夫趙春芳合作樹起了正藝滬劇團的旗號。在劇團第一個打炮戲《富貴貧賤》里，她以一曲“迷魂調(diào)”再次走紅。楊飛飛的“迷魂調(diào)”突破了這個曲牌原來的板式旋律，創(chuàng)造性地造成高低音錯落有致、運腔纏綿悱惻的效果，不僅迷住了無數(shù)觀眾，也使同行姐妹都叫好不已。

創(chuàng)“楊派”，好戲多

楊飛飛的楊派藝術(shù)是在40年代后期初見端倪、逐漸成型的，它真正的成熟和發(fā)展期是在解放以后，她的代表劇目主要集中于解放初期。楊飛飛組建的正藝滬劇團解放后改名為勤藝滬劇團，十分熱鬧興旺。劇團充分發(fā)揚了滬劇貼近生活的特點，上演《方珍珠》、《小二黑結(jié)婚》、《羅漢錢》、《小女婿》等進步戲，還先后推出根據(jù)名著改編的《家》、《茶花女》和《為奴隸的母親》。1956年，北京首次召開戲曲音樂座談會，楊飛飛作為滬劇界的唯一代表出席了會議。

從北京回來，楊飛飛意氣風發(fā)地編演了《兩代人》、《黛諾》、《陳化成》、《龍鳳花燭》等一系列新的現(xiàn)代戲，演藝更為純熟精湛。楊飛飛的演藝精進，與丈夫趙春芳的悉心幫襯有著很大關(guān)系。趙春芳唱功講究，戲路很寬，他能演小生，也能演老生，演正面人物氣度軒昂，演反面角色猥瑣可憎。伉儷之間的長期合作、相互切磋，對楊派藝術(shù)的形式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

楊派的藝術(shù)特色，最主要體現(xiàn)在由楊飛飛主演的《為奴隸的母親》和《妓女淚》兩出戲中。前者根據(jù)30年代左翼作家柔石的同名小說改編，揭露了中國農(nóng)村典妻舊俗所制造的人間悲劇。在劇中，楊飛飛扮演被丈夫典出3年復(fù)又返回夫家的春寶娘。在表演上，她環(huán)環(huán)扣住母愛這個主旋律，在“被典離家”和與春寶分別這場戲里，她深刻揭示了中國勞動婦女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悲慘處境，酣暢淋漓地抒發(fā)了純真甘美的慈母情懷。在租典期滿、回家途中，她又以真誠質(zhì)樸的表演，將人物既盼望回家過年、與兒子團圓，又難舍留在典主家中的新生孩兒秋寶的矛盾心情絲絲入扣、動人心弦地展現(xiàn)出來。這場戲的表現(xiàn)形式看似相當簡單，只有她一個人在臺上邊走邊唱；卻具有極為強烈的藝術(shù)魅力。她手里拿著一只皮老虎的細節(jié)，更為加重了人物的悲劇色彩，觀眾看了無不潸然淚下。

對于《妓女淚》，楊飛飛并不是一般性地表現(xiàn)人物被損害、被侮辱的辛酸悲苦，而是從人物的悲劇經(jīng)歷中挖掘其善良、柔弱而又忘我的品格。而這種忘我，正是那個時代的婦女缺乏自救意識的典型表現(xiàn)。楊飛飛的表演抽絲剝繭地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金媛的思想、情感和行為——她關(guān)心親人時往往忘卻了自己的不幸，奔波操勞不說，甚至還犧牲了自己的尊嚴。她對丈夫體貼入微，在丈夫面前強顏歡笑，這種似乎愚鈍的“麻木”，卻使人物陷入兩難境地，精神和肉體備受殘酷折磨。白描手法的展示和披露，強烈地震撼了觀眾的心靈，令觀眾不僅在劇場中為人物一掬同情之淚，而且出了劇場還能得到一種深沉的感悟，一種對社會問題的思考。

《妓女淚》成為上海灘家喻戶曉的楊派看家戲。一時間，申城的街頭巷尾乃至工廠車間、商店柜臺，處處都是優(yōu)美凄婉、感人肺腑的唱腔。很多人把其中那段金媛出獄后沿途行乞去北平尋子的唱稱作“楊八曲”。這段“楊八曲”，流行了幾十年。

“楊八曲”，魅力長

唱，是戲曲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前輩優(yōu)秀藝人無不具備杰出的演唱功力。楊飛飛深知此道，她在每出戲的演出中，都著意尋找適合自己唱功施展發(fā)揮的契機。

《妓女淚》原名《鐵窗紅蓮》，是當年英施劇團的演出劇目，劇情略嫌簡單。楊飛飛一次跑完碼頭回滬時不巧遇上船只擱淺，為消磨時間，與大家談起了“山海經(jīng)”。有個藝人對楊飛飛說起《鐵窗紅蓮》這個戲，認為楊飛飛來演這出戲，一定會轟動的。楊飛飛聽了，回家便設(shè)法找來劇本，看后就決定上演，并將劇名改為《妓女淚》。

劇中，原有一段金媛在獄中扶著鐵欄感嘆的唱。演出之下，楊飛飛感到將規(guī)定情景放在監(jiān)獄，不利于表演，于是把這段安排在人物出獄后一路尋子時唱。情景一變，情景也變，唱詞也豐富了，采用的唱腔借鑒了老戲“嘆五更”的形式。

修改再演，上座很好，九星大戲院門前高高掛起了“客滿”兩字。楊飛飛卻并不滿足，她仍在思考，認為“嘆五更”這個老調(diào)子還不足以表現(xiàn)人物在歷經(jīng)困苦之后的復(fù)雜心態(tài)。這一想法，得到了同行的支持，在樂隊里操琴的弟弟更是十分熱切地配合她。

到底選用什么曲調(diào)呢？他們不約而同想起了滬劇傳統(tǒng)的“西廂開篇”。

這只開篇是個套曲，從“鳳凰頭”起腔，是女演員必學(xué)的基本教材。楊飛飛特地請人作詞，創(chuàng)造性地借鑒“西廂開篇”的套曲形式，又在演出實踐中不斷研究加工，逐漸形成了有名的“楊八曲”。

“楊八曲”的第一曲，也以“鳳凰頭”起腔：“四面一片是荒涼，回想往事太凄涼。”節(jié)奏緩慢，音色蒼涼，把金媛出獄后荒野跋涉、踽踽獨行的心境作了渲染，令全場鴉雀無聲，引導(dǎo)觀眾進戲。緊接一句“長三送”，委婉動情，舒展流暢，體現(xiàn)了“楊派”送腔韻味別具的特點。然后用基本調(diào)中板作為這一曲的收尾。

第二、第三曲先用中板平穩(wěn)的節(jié)奏回想新婚平安度日的短暫幸福，再以快板慢唱烘托戰(zhàn)亂所造成的災(zāi)難。其中對丈夫雙目被鏹瞎的事實，用滿腔悲憤之情沖口而出，并在節(jié)奏上采用大停頓，用來強調(diào)厄運由此開始；然后節(jié)奏緩慢，表現(xiàn)人物無可奈何地忍受的境遇，收腔又糯又軟。

第四曲用“反陰陽”唱“孤島上海多罪惡……”，“楊派”的“反陰陽”與“丁派”的綺美多變、音域偏高不同，而是節(jié)奏穩(wěn)重，運腔低婉。這段“楊派反陰陽”旋律優(yōu)美動聽，如怨如訴，被認為是全套“八曲”中最耐聽的一段。

第五曲是大段的“三角板”。滬劇的“三角板”幾乎沒有音樂，只在每句詞的最后依靠簡單的鼓板烘托一下，唱得好不好全憑演員的自身功力。楊飛飛在音樂性極強的“反陰陽”曲調(diào)后安排大段以敘事見長的“三角板”，真可謂別具匠心。

原本這段唱只用了七種曲調(diào)，第六段的“道情調(diào)”是趙春芳建議增加的。趙春芳老戲功底深厚，他發(fā)現(xiàn)《妓女淚》之所以受歡迎的一個很重要原因，在于有這樣一大段膾炙人口的唱段。為使這個唱段更為完整、豐富，他提出在這里加上一段本屬男腔的道情調(diào)，夫婦倆邊唱邊哼，一遍遍嘗試，這段腔越唱越有味、越唱越有情。起腔“傷人命、罪難當”，被楊飛飛唱得抑揚頓挫，在回旋往復(fù)的調(diào)子中抒發(fā)了金媛追悔莫及、怨恨交加的復(fù)雜心情。

第七段“迷魂調(diào)”更是楊飛飛的拿手好戲，她唱得柔腸百結(jié)、凄慘悲傷，以表現(xiàn)人物的筋疲力盡、氣息奄奄，把人物北上尋子貧困交加的困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后，“楊派”特色鮮明的甩腔令觀眾的聽覺定格。一曲告終，余音裊裊，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