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茶如醒

龐羽

相遇了,一杯茶。

那個座位仿佛一只等待已久的紫砂杯,接受住了我和雨汽的重量,入罄,恰是落入蓋中的瞬間,茶的序曲就開始了。

老師未多言。

第一要暖壺,擺在面前的是兩碟青瓷,兩碟汝窯。汝窯的初妝似于青瓷,隨著時光的滲透,便慢慢綻放,裂出更久遠更具韻味的冰裂紋。茶杯是細膩的白瓷,恍若一顆純凈的、未經(jīng)污染的心,冷冷地宿在世俗中。一股暖流滋潤了它,于是,這顆心飽滿,接納了一首禪詩——茶葉。

第一泡茶勻成了四杯,青瓷中的茶遠比汝窯中的更清嫩晶瑩,也許這就是時光的力量,能將裂紋綻放,綻放得更淵深,而凡人似我,愿選擇更小巧清越的那杯。入口贊絕。一股奇異凜冽的香瞬間從雪山滑下,擊穿擋在胸中的佩環(huán)。這是采擷了嬰兒的眼神和啼哭釀成的第一杯?？诟凶詈玫氖侵虚g那泡,茶葉被打通了經(jīng)脈,能如魚兒般暢游水中。茶葉在水中、杯中、壺中,每點每時都有不同的香味,此時輕嗅,就有了一種空谷幽蘭的味兒,宛如心的空響。最后一泡是回甘,茶已被水疏通到了根系,有了初始的香甜,恰好,恰好,一個圓滿的人生。

“茶藝,其實也就是簡單的一句話?！崩蠋煹氖址髦⒃谧郎系呐萃甑牟枞~,寂寂地,散著熟香,如人生圓滿后未消弭的靈魂。

“拿起,放下?！?/p>

字字音節(jié),使窗外雨聲剎那黯淡無光。

“當你拿起壺時,你就放下了杯;拿起杯時,就放下了水?！?/p>

我持壺的手一抖。

拿起不容易,放下,卻是最難。拿放之間,決定了茶的香味。

于是,我放下了過去,放下了紛爭與煩惱,手中握住的,只有壺與一股暖流的力量。

先要過濾第一泡,人生有濁氣,也許就從母體或玄妙的前世中帶出。濾過,放下。茶從壺口沐入杯中。我的茶,第一杯自己的茶,從未有過的甘甜,在唇齒間,有了釋懷。而第四泡釀得醇香,格外鮮洌,仿佛一個精彩的青春。

時間在茶光中沉轉(zhuǎn)上浮,第八泡中,茶是預(yù)料中的清淡稀薄。淡得竟有了一股草藻的香,也如雨后殘余的露珠,沒有等到回甘,茶葉散在桌上,那香還不絕,如足音過后,漫地的落葉。

問及最滿意的,我心中默念,最后一杯。

那茶如回憶淡薄的影子,貼在杯沿,遂入心肺,那么薄,那么淡,仿佛也有著雨水的青澀,是夢醒時無塵的風,這未完成的最后一杯,恰是茶藝最深刻的哲學(xué):放下。

又走入雨中。

醒了半晌的塵夢,淋了一滴雨,正待長成一棵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