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采筆,綰春住”

王 蕾

次女繡孫,倚此詠落花,詞意凄婉。有云:“嘆年華、我亦愁中老?！庇嘀^少年人不宜作此,因廣其意,亦成一闋。

花信匆匆度。算春來、瞢騰一醉,綠陰如許!萬紫千紅飄零盡,憑仗東風(fēng)送去。更不問、埋香何處?卻笑癡兒真癡絕,感年華、寫出傷心句:春去也,那能駐?

浮生大抵無非寓。漫流連、鳴鳩乳燕,落花飛絮。畢竟韶華何嘗老,休道春歸太遽?？礆q歲、朱顏猶故。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陰、未覺斜陽暮。憑采筆,綰春住。

俞樾(1821一1907),字蔭甫,號曲園,清季漢學(xué)名家,以進(jìn)士官編修,提督河南學(xué)政,以“試題割裂”罪名被參劾罷歸,后講學(xué)于杭州詁經(jīng)精舍等,為一時樸學(xué)之宗。俞樾著述甚豐,有《春在堂全書》五百馀卷傳世,他自謙“自來經(jīng)生多不工詞翰”,然詩詞亦工。

作品“溫和典雅,近白居易”(《清史稿》卷四八二)。俞繡孫,字彩裳,俞樾次女,錢塘知府許佑身室。頗有才情,身后俞樾輯其所余遺作為《慧福樓幸草》,附入《春在堂全書》。從作者小序中可見,這首《金縷曲》(花信匆匆度)是一首誨女抒懷之作。

春景是中國古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主題之一。賦早春氣象者多樂感之作,如“山紅澗碧紛爛漫”(韓愈《山石》)、“黃四娘家花滿蹊”(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亂花漸欲迷人眼”(白居易《錢塘湖春行》)、“竹外桃花三兩枝”(蘇軾《惠崇春江晚景》)等。暮春之詠,則以傷感為勝場,雖不乏精品,總不出惆悵芳年,愁傷心緒的陳套。尤其“落花”這一暮春的中心文學(xué)意象,由于花朵盛開時的鮮艷美麗與季末的飄轉(zhuǎn)掙扎形成的強烈對比,較易喚起詞人們的悲劇性審美,“傷逝”成為其典型內(nèi)涵。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浪淘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浣溪沙》)、“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臨江仙》)、“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等,寄寓的俱為悲懷之慨,真可謂“萬點落花詞客淚”(黃協(xié)塤《過筠溪吊故友黃瘦竹》,見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一八一)。落花難詠,難在如何自出機(jī)杼,言志之詩尚有龔自珍的“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墨感玉皇恩”(《己亥雜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己亥雜詩》),心裁明朗,為人稱道,倚聲之道則素乏脫俗之作。俞繡孫所作“嘆年華、我亦愁中老”,辭意清婉,但亦春恨一路。從這個意義上,俞樾的《金縷曲》(花信匆匆度)胸襟寬邁,豁達(dá)中見自信,曠逸中見真情,景意交融,王國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間詞話》),俞詞正是具有這樣一種獨特的心境界,確為暮春落花詞中的佳作。

詞的上片主在敘事,表明對女兒落花詞詠中作凄婉之語所持的批評態(tài)度。俞樾承認(rèn)百花有盛有衰,終歸飄零的事實。古人以“二十四番花信”計算春天,自小寒至谷雨五日一候,共二十四候,每一候都以一種應(yīng)時的花為代表,花信一過,春天結(jié)束。面對芳菲落盡,詞人發(fā)出“匆匆”、“瞢騰一醉”的感慨。黃遵憲“一醉瞢騰如夢里”(《即事》),此處詞人用“瞢騰一醉”來形容春去不覺,“綠陰”則具有秋天到來的象征意義,所謂“綠陰秋意好”(顧奎光《自山前步入草庵》,見徐世昌編《晚晴簃詩匯》卷七九)。俞詞的高妙之處在于不沉溺于這種傷感,他筆鋒一轉(zhuǎn),落花已隨東風(fēng)去,去則去矣,何處埋香并不重要,更無探究的意義?！鞍V”本是呆傻之意,這個詞形象地描繪出俞繡孫的傷春情貌。一個“笑”字,兩個“癡”字,看似平淡,實則委婉道出作為父親,對女兒人生感傷心態(tài)的深深隱憂。俞繡孫自幼喜吟詠,深得父親鐘愛,將她的書樓命名為“慧福樓”,期以“?；蹣侵腥恕薄Ｓ衢姓J(rèn)為“慧則付之自天,福則修之自我”,詩詞當(dāng)以“和婉為字,歡愉為主,方為?；垭p全人語也”(《春在堂尺牘》)。言為心聲,從俞繡孫所制落花詞中,俞樾敏感地察覺到,女兒詞句情懷狹隘,執(zhí)著于憐春自憐不可自拔,對已逝時光一味癡念傷心,反映出對生活的悲觀理解,不利身心。事實證明,俞樾的不安并非杞人憂天,憂使心傷,俞繡孫于34歲的華年早逝,令俞樾悲痛欲絕,寫出“去歲哭兒今哭女,那教老淚不干枯”的詩句。

詞的下片,俞樾教導(dǎo)女兒,在永恒的面前,萬物都只是暫時寄寓人間,對鳴鳩、乳燕、落花、飛絮這些春天的象征,不必著意流連。俞樾在此擺列出的這組詩詞意象是一個從春來到春盡的完整過程,后兩者更常在繡孫詞中與愁緒相關(guān)合。如“落花流水兩悠悠。莫道春愁禁不起,還是春愁”(《浪淘沙》)、“正三月、落花飛絮。歲歲魂消,綠波南浦” (《長亭怨慢》)。俞樾規(guī)勸女兒莫怨春天去得太快,作為季節(jié)中的一種,春之離去,不能停駐,是天地規(guī)律之所必然,本著這個哲理看通人世間的無常變化,才能有年復(fù)一年,春去春來的達(dá)觀心態(tài),畢竟人的青春還在。詞的結(jié)筆,俞樾跳出一般詩歌詠暮春的窠臼,用一位父親的主觀體驗教導(dǎo)女兒,雖然仕途斷絕,從為官到為文,蹉跎了不少歲月,如今閑坐花蔭之中,欣賞西斜的殘陽,本來這樣的場景最易引起人生衰老的悲哀之感,但自己并無黃昏思想,有信心通過著述把握留駐生命之春。從詞句可見,俞樾對自己的學(xué)術(shù)成就,十分自信和珍惜?！安晒P”,也就是五色筆。這一詞語來自南朝文學(xué)家江淹的故事,相傳江淹得郭璞所傳五彩筆后文采橫溢,妙句紛呈,被索回后遂無佳作(《南┦?江淹傳》),后以“采筆”比喻文才。李商隱便有“我是夢中傳采筆,欲書花葉寄朝云”的詩句。

“境由心造”,俞樾的這首暮春詞,成功之處正在于心境的廣闊。在這首詞中,我們能夠體會到作者對大自然規(guī)律的尊重、樂觀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和對人力的信心。青年俞樾便是憑借詞中所體現(xiàn)的入世胸襟知遇于曾國藩。道光庚戌(1850)俞樾參加禮部復(fù)試,考題為“淡煙疏雨落花開”,俞樾當(dāng)場所作五言律首句“花落春仍在”為曾氏激賞,力排眾議,舉為第一。曾國藩以“善相士”名,善于細(xì)微之處發(fā)現(xiàn)人才,左宗棠挽其“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薛福成說:“曾國藩知人之譽,超秩古今,或邂逅于風(fēng)塵之中,一見為偉器;或物色于形跡之表,確然許為異材”,這些贊美確實所來有自。當(dāng)年曾氏認(rèn)為俞樾的詩“此與‘將飛更作回風(fēng)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春在堂隨筆》)他所看重的,正是俞樾詠落花而無衰瑟意,體現(xiàn)出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樂觀襟懷和堅韌態(tài)度。俞樾終生以此事自豪,將所居命名為“春在堂”,文集命名為《春在堂全書》。這首《金縷曲》秉持了“花落春仍在”的襟抱,不借落花悲嘆年華易逝,擺脫了暮春的憂傷氣息,豪情自出,與俞繡孫的詞句相較,人生境界高下立判。俞樾此詞可貴之處還在于以人生的閱歷進(jìn)一步回答了“如何留得春在”的問題,俞樾自言“倘有一字流傳,或亦可言春在乎”(《春在堂隨筆》),他選擇“立言”的道路——“憑采筆,綰春住”,以等身著述圓滿完成了心愿,在學(xué)術(shù)史上永遠(yuǎn)留系住了屬于他的春天。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おおお

杜牧之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此詩膾炙人口,不知何人改“木”字為“未”字,論者轉(zhuǎn)以“未”字為勝。余謂此不知詩者也。以一句論,則“秋盡江南草未凋”似有意味。若以全首論,則改“未”字不通矣。此詩作意全在“草木凋”三字。蓋“青山隱隱水迢迢”,言此地之勝也?！扒锉M江南草木凋”,言雖有勝地,而惜乎其非時也。故繼之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睙o限感慨。若改作“未凋”,則勝地自故,何處不可吹簫乎?詩意全失矣。此乃感嘆之詞,非贊美之語。讀之令人有生不逢時之感。

俞樾《九九消夏錄》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