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博覽群書》2008年第10期刊出作家章潔思的《美麗的櫻花》一文,記述女作家、翻譯家沉櫻的有關(guān)情形。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為研究著名詩人、學者梁宗岱,我從臺灣作家林海音處獲得沉櫻與梁宗岱晚年的一些資料,了解到他們已不大為人所知的家庭生活。筆者將這些情況介紹出來,以使人們更多地了解這位仍然以其靈動、鮮活文字活在人們心中的女作家。
自從一次回老家理事、遇見身心備受折磨的粵劇女演員甘少蘇后,富于詩人氣質(zhì)、一副俠義肝膽的梁宗岱便對這苦命的女子負起了不容推卻的責任。但是,這樣的作為,嚴重傷害了作為妻子的沉櫻。在知道梁宗岱與甘少蘇的交往情況后,沉櫻便帶著三個孩子從當時內(nèi)遷至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梁宗岱當時任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主任)居處遷出,擇地另住。
梁宗岱返回重慶后,仍然去找沉櫻。但沉櫻很難再回去了。結(jié)果是梁宗岱兩處往來。1944年的冬天,為了躲避國民黨政府的“宣召”(蔣介石數(shù)次去信,召梁入其“智囊團”),也為了個人的感情,梁宗岱辭去復旦大學教職,回到家鄉(xiāng)廣西百色隱居,與甘少蘇生活在一起。
抗戰(zhàn)勝利后,沉櫻帶著孩子到上海,在復旦大學等處工作。此間,梁宗岱曾前往會面,見到三個孩子,并打算接他們母子四人去廣州生活,但遭到沉櫻拒絕。事后不久,沉櫻便遠走臺灣。這一對有共同精神追求、十多年共同生活的夫妻,從此便水天相隔——三十多年,以至永遠……
由于愛情引發(fā)的矛盾,結(jié)果常常是“怨”。彼此一旦離別,故人舊景時時“又上心頭”,便加倍“不堪回首”。所謂“剪不斷,理還亂”。這種情緒,也可以說是沉櫻,這位敏感女作家長期糾結(jié)的情緒的逼真寫照。
沉櫻自尊心很強。她攜帶孩子到臺灣后,在苗栗縣頭份鎮(zhèn)著名的大成中學教書,靠并不豐厚的收入,維持全家生活和三個孩子的教育費用。剛到臺灣時,梁宗岱與沉櫻雖還偶爾通過香港朋友傳遞書信,但梁宗岱此時收入并不多,所以亦沒有錢接濟他們母子。隨著大陸政治氣候越來越嚴峻,梁宗岱與沉櫻漸漸便無從通訊,以致音訊全無。
在臺灣工作的沉櫻,除去教學外,還開始從事翻譯工作。由于她深厚的學養(yǎng),作品選擇精粹,加之譯筆靈動優(yōu)美,這項“副業(yè)”竟獲得了意外的成功。60年代中期,她自己印行了奧地利著名小說家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譯本。在臺灣此書一年內(nèi)竟印行了十次,先后印數(shù)達十多萬。這收獲鼓勵了沉櫻,她開始出版一套大多自譯的“蒲公英譯叢”。在愉快的翻譯和成功出版中,沉櫻不僅有了可以維持生活的經(jīng)濟保障,也創(chuàng)出了顯示自己學識,給自己精神以支撐的事業(yè)。
在沉櫻心靈深處,那難以言述又難以忘懷的情緒,卻長久地糾結(jié)著。雖然在臺灣的沉櫻的親戚都表現(xiàn)出對梁宗岱不忠的不滿,可沉櫻仍一直以“梁太太”自居。后來隨孩子去美國居住后,給臺灣友人如林海音等的通信中,信封上發(fā)信人都寫著“梁陳瑛”(沉櫻本名陳瑛)??梢?,她心底是絕沒有將梁宗岱排除在外的。
在公開的場合,沉櫻又十分難于表述這種情緒,只有時對愈來愈長成人的孩子論及與他們有血肉聯(lián)系的梁宗岱。一次,沉櫻對大女兒思薇說:“說來你父親其實不錯,但實際上他要負大責任?!边@話雖簡潔但蘊含了非常多的內(nèi)容。既表達了對梁宗岱的情思,又對他在婚姻上的不忠懷有深深的“怨”。這是多么矛盾、復雜!
沉櫻一般是不提及梁宗岱的,但別人提及梁,她亦決不回避。據(jù)臺灣作家琦君回憶,一次她與家人唐基在美國沉櫻家作客,談笑間,唐基說起梁宗岱教授是他復旦大學的老師,今天對她應當稱“師母”時,沉櫻微微笑了。琦君描述:“我偷眼看她雙頰微紅,笑靨里似乎充滿了回憶的甜蜜。”唐基接著講起梁宗岱軼事。他說梁是名教授,上課時除本班學生以外,旁聽同學極多,門外都站滿了人。梁宗岱時常穿英國式西裝短褲和長及膝頭的白襪,瀟灑地慢步走向教室。他飼養(yǎng)的一只山羊,像狗一樣,溫順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趨,直跟他到課堂,才自己轉(zhuǎn)身回去。講這些時,沉櫻聽得入神,笑瞇瞇地說:“他就是那德性。”這話沒有怨,只有關(guān)愛,是只有聽到別人對最親愛人贊揚時才會流露的昵語。
由于有了《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譯本的成功,沉櫻又陸續(xù)翻譯出版了許多世界著名作家如毛姆、赫曼·赫塞、屠格涅夫、左拉等的精美的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這時,她忽然起意要出版一本梁宗岱的譯詩集《一切的峰頂》。她的朋友林海音覺得有些怪,為何梁宗岱有那么多譯著,沉櫻偏偏挑中這一部呢?原來,《一切的峰頂》中所收的詩歌,大部分是30年代中葉梁宗岱與沉櫻到日本葉山旅居期間所譯,譯述過程自然是沉櫻親歷。這部詩集此時由沉櫻親自來出版,內(nèi)中包含的回憶與紀念情意,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1963年過年期間,遠在美國的兒女給尚在臺灣的沉櫻寄信慰問。除夕,沉櫻給大女兒思薇的信中,有這么幾句話:“你們來信沒有說什么‘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也沒有想什么‘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此刻我想起這些千古名句,深深體會著往昔那種音訊不通生離近似死別的凄慘?!逼鋵?,與兒女是可以通信的,此時刻“音訊不通生離近似死別”的恐怕只是梁宗岱與自己了?!耙灰灌l(xiāng)心五處同”,這白居易傷凄的詩句,此時恰恰是沉櫻一家的寫照。所以,信末沉櫻又重述了一遍:“我們這分散五處的一家人……”在美的子女三人,沉櫻,當然還有梁宗岱。否則,怎么說“五處”一家人呢?
著名音樂家馬思聰及夫人,是梁宗岱和沉櫻共同的老朋友。1935年。馬思聰?shù)谝淮蔚奖逼窖葑?,就與妻子王慕理住在梁宗岱家,兩對夫婦還留下珍貴的合影照片。1949年后,馬思聰當了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拔母铩敝胁豢拔耆琛7蚱揠p雙從大陸出奔。1968年他們到臺灣演奏時,沉櫻悄悄地去聽了馬思聰夫婦的音樂會,憶想當年成雙的情景,“聆聽那些美妙而耳熟的琴音,真是百感交集,成了座中泣下最多的人”。
時光流轉(zhuǎn),到了70年代末,國門終于可以打開一絲縫隙了。已經(jīng)成年的二女兒思清與丈夫試探性地回到中國,“找我爸爸——找你”,女兒對著開門的父親喊出幾十年來的第一聲。父女相見,是在長久的分別之后,那該有多少的話要談啊!父親拿出自己劫后所幸存·的寫作、翻譯手稿及其他資料,女兒答應回美國后將這些東西復制保存。這些故物便被帶往美國。
當知道有梁宗岱的東西帶出后,沉櫻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趕去翻看。故物歷歷,連同女兒對父親情形的追述。沉櫻積郁幾十年的情緒,再也不能壓抑,如深藏卻始終滾燙的熔巖,噴發(fā)而出,汩汩流動:
宗岱:
前兩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資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見那些發(fā)黃的幾十年前的舊物。時光的留痕那么顯明,真使人悚然一驚。現(xiàn)在盛年早已過去,實在不應再繼以老年的頑固……
這是目前所知道幾十年后兩人最
早的通信了。沉櫻的態(tài)度是真摯的,也是令人感動的寬解。面對無情的時光老人和揪心的情狀,沉櫻更是萬分傷感:
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guān)系上,我們是怨藕,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
“怨藕”,這是沉櫻積蘊了多少年的感受啊!與梁宗岱共同生活的甘少蘇讀到這“怨藕”二字,亦竟自流起淚來。
唐人孟郊有兩句詩:“妾心藕中絲,雖斷猶連牽?!迸航z、蓮子,它們總是與牽系和苦楚連在一起。沉櫻的“怨藕”,道出了多少艱辛的心路歷程!
接下來是告知情況,似乎沒有因時光流逝產(chǎn)生的陌生。心靈是張開的,靈動的,仍然是對最親的人的傾述:
我們之間有許多事是顛倒有趣的,就象你雄姿英發(fā)的年代在巴黎,而我卻在這般年紀到美國,做一個大觀園里的劉姥姥。不過,人間重晚情,看你來信所說制藥的成功和施藥的樂趣,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譯書印書的收獲,我們都可以說晚景不錯了。
這富于生氣的文筆,反映出沉櫻與梁宗岱通信時特有的愉悅,盡管此時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
沉櫻告訴梁宗岱:他的《一切的峰頂》也印了。還記得梁譯出了歌德《浮士德》,請梁寄去讓她出版。但她不知道,在“文革”中,梁宗岱的多部譯稿被焚毀,其中就有這部《浮士德》。后來梁宗岱病中堅持譯出上卷,但傷病終于奪去自稱可以活到一百歲的才子,梁譯的《浮士德》只能永遠是一半殘璧了。
沉櫻在文學方面深受梁宗岱的影響。例如她在文章中常引用法國思想家蒙田的句子。信中還說,自己買到一冊英譯的蒙田全集,實在喜歡,但不敢譯。她是深知梁宗岱最愛蒙田的。早在30年代梁宗岱便譯出過部分蒙田隨筆,以后常常捧書吟哦,并且起意要譯出蒙田全集。沉櫻說自己不敢譯,當然包含了自謙的因素。沉櫻還真誠地說:她的幾本譯書真想請他過過目。因為“至今在讀和寫兩方面的趣味,還是不脫你當年的藩籬”。
不久,梁宗岱的信也飛到了美國。盡管在“文革”中、“五七”干校里,他的身體受到最嚴重的傷害,數(shù)種傷病一起糾纏著他,但他的精神一如既往。他認為:“我們每個人在這部書里都寫就了大半了,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寫得還不算壞……”他還引用英國詩人白朗寧的詩句:“跟我一起朝前走,最好景還在后頭!”說這“仍是我最常哼的兩句詩”。從這信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梁宗岱的部分精神性格。
不久,梁宗岱的病就十分嚴重了,但他們之間仍時有信件往來。所論生活及筆調(diào),完全是最親人之間特有的。信末相互署名,基本都是“岱”、“櫻”單字,內(nèi)容也多牽涉兒女情況。如沉櫻說到小兒子思明時,有“任性不服輸?shù)拿?像你),和遇事過于和善迷糊(像我)”這樣的句子。此時兩人的情感,與其說恢復了,不如說升華了,將那難以解脫的“怨”超越了,完全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和諧。
沉櫻還想給梁宗岱出書,甚至梁宗岱給甘少蘇寫的一本詞集《蘆笛風》也可以幫助出版,那種對梁宗岱文字的寶愛真正無以復加。梁宗岱晚年精心制藥,發(fā)明了一兩種極有名的特效藥,此時也常常托人帶到美國,或郵給沉櫻,希望能對沉櫻的病有所幫助。但他們彼此身體都愈來愈差,信也越寫越短。雖然沉櫻在可以“盡量看書,欣賞風景”時,十分“可惜你不能來此同游”,甚至透露出想回大陸居住的愿望,但梁宗岱能說什么呢?
沉櫻并沒有告訴兒女們與梁宗岱通信的事。1982年,沉櫻在已經(jīng)步履維艱的情況下,毅然退掉了在美國的住房,并對所有家具、衣物作了處理,雖說是回國探親,但實際是想回國定居。她先后到上海、濟南、北京等地,見到了趙清閣、陽翰笙、朱光潛、卞之琳、羅念生等文藝界老朋友。在國內(nèi)徘徊數(shù)月時間,沉櫻終于沒有去廣州,因此,她沒有最后見到梁宗岱;再由于一些不盡如意的事,沉櫻不得不帶著無盡的思緒與悵惘,返回了那個并非自己故土的國家。
1983年11月,梁宗岱的生命被死神阻斷。沉櫻、梁宗岱這一對“怨藕”在人間相會的企愿,只能留待另一個世界去完成了。沉櫻雖最后沒有見到梁宗岱,但存留她印象中的,肯定仍然是他年輕時的瀟灑,不致為宗岱最后衰老病殘形象造成心靈更加的痛楚吧?
在美國的沉櫻更加衰弱了。從其朋友的回憶可知,她的行動已異常緩慢,并常常不是十分清醒的。但也有意外,1986年沉櫻八十歲生日時,林海音等一些文壇好友要寫文章發(fā)表以示紀念,去信沉櫻,要照片,尤其要沉櫻與梁宗岱共同的照片。沉櫻就急急地催著孩子并囑咐:“趕緊找出來掛號寄去?!边@似乎是她最后的一脈心火了。
就在這一年,好友林海音將所能集中到的沉櫻散文收在一起,又加上沉櫻為自己所譯作品寫的序言,出版了一冊厚厚又精美的沉櫻散文全集《春的聲音》。書中插入了許多照片,其中有極可珍貴的梁宗岱與沉櫻合影的數(shù)幀照片,這大約是這對“怨藕”幾十年后象征性的共同“亮相”吧?但愿我們能從中窺到他們曾經(jīng)、乃至升華后永遠的精神靈境。
1988年4月,沉櫻病逝于美國馬里蘭州老人療養(yǎng)院。我們永遠不能知曉這位極具才華、豐富敏感的女作家離世時的最終心情了。沉櫻遺囑將遺骨葬回故土,這恐怕不僅意味著對身體的安息,更要緊的,是想求得一方靈魂的棲息地吧?或許梁宗岱給沉櫻信中所引陶淵明的名句可以表述他們共同的生命態(tài)度: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