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叢中的愛情

方冠晴

打工的日子很精彩，打工的日子也很無奈。

我的精彩，來自于我長相的靚麗。拿我們同宿舍吳大姐的話說，我天生麗質，是全廠最漂亮的女孩子。再加上農(nóng)家出身的我善良質樸，進燈具廠打工以后，我就成了廠里男孩子們目光的焦點，呼啦啦涌上來好多追求者，如眾星捧月。

我是月，而星星有幾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是驕傲了一段日子，正是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被這么多男孩子傾慕，當然得意。

我的無奈，則緣于宿舍窗外的那條臭水溝。

我住廠里的女工集體宿舍，一樓，六個人同一個房間。宿舍的隔壁，是一家快餐店，快餐店的廚房后面，一條小溝經(jīng)過我們的窗前，剩飯剩菜，洗菜洗碗的污水就由這條溝排向下水道。但這條溝的排水性能不好，一年四季積滿污穢，一到熱天，剩飯剩菜的餿味，腐肉爛菜幫子的惡臭，一齊從窗戶里飄進來，熏得我們幾個人無法喘氣。

我們向廠長反映，廠長說“那條溝是快餐店的地盤。你們找快餐店吧。”我們找快餐店老板交涉，快餐店老板一臉驚訝：“你們這樣金枝玉葉?這點味都受不了?受不了關上窗戶呀!”

氣憤不過，我們與快餐店的老板吵了一架。這快餐店老板是本地人，牛氣得很，過去，他隔三差五的還讓人將臭水溝疏通一下，吵架之后，他與我們對上了，連疏通的活都不派人做。惡臭熏天，我們咬牙切齒，但無能為力，惟一能做的，就是關緊窗戶，一天到晚都不能打開透氣。

六個人就像悶在罐頭盒里的沙丁魚，大家都說，這樣的日子，受罪。

中秋節(jié)的下午，廠里放了半天假。我剛回宿舍，腳跟腳地就來了三個男孩子，都是來請我和他們共度節(jié)日的。如果一個人來請，我興許還會考慮，三個人同時來請，除了歉意的微笑，我再不能做別的。吳大姐說，這好辦，大家就在這個宿舍里來個大聚會。

我們拿出廠里分的月餅，三個男孩子出去買來飲料、啤酒和熟食。九個人擠滿一屋，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倒也有些節(jié)日的氣氛。只是宿舍里不通風，多少有點悶得難受。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說到了關若的窗戶，說到窗外的臭水溝。

吳大姐帶著責備的口吻對三個男孩子說：“虧你們還想追葉眉，你們就讓葉眉在這樣的宿舍里悶著?葉眉說了，誰能將窗外的那條臭水溝填平了，她就嫁給誰?！?/p>

三個男孩齊刷刷地看我。我一驚，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々抬頭看吳大姐，吳大姐是一臉詭異的笑，還拼命朝我眨眼睛。我知道，她是想利用這三個男孩對我的追求，來解決我們一直無法解決的難題。我沒有反駁，只是紅著臉，拿起面前的飲料，吮了一口又一口。

“這好辦，我去求廠長，讓他給葉眉調個宿舍?！瘪R兵說。

林剛立即附和：“我與廠里管后勤的主任關系不錯，求這點事應該沒問題。”

只有夏志新低頭不語，滿腹心事。

我料定夏志新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將臭水溝填平。吳大姐聽了馬兵和林剛的回答非常失望，這不是她需要的結果，所以，她也對夏志新充滿了期待。

其實，在這三個男孩子中，我對夏志新也最有好感，他長得帥氣，腦瓜子也靈活，還懂得浪漫，他是追求我的男孩子中，惟一給我寫情書的。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宿舍，宿舍里的姐妹們有說有笑，而且，宿舍的窗戶第一次敞開了，宿舍里不但沒有臭水溝的異味，還彌漫著一股桂花的芳香。吳大姐格外興奮，將我領到窗前，得意地說：“我昨天的小計謀起作用了。”我看時，就見窗臺上鋪了一層桂花，米粒般大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密密麻麻，少說也有上千朵。那淡白的花朵，散發(fā)出濃郁的芳香，沁人心脾。而窗外的臭水溝，雖說沒被填平，但被人清理過了，而且，很明顯地，被人用清水沖洗過，干干凈凈，沒有一點污跡。

“這會是誰干的?他們三個人中的誰?”吳大姐問我。我只覺神清氣爽，精神為之一振，我想到了夏志新，昨天只有他默然無語，只可能是他，而且，我也希望是他。

于是，第二天見到夏志新時，我決定向他道謝。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對我說，要帶我去看一樣東西。我問他是什么，他也不說。我跟著他一直來到廠外一個居民區(qū)，他將我領進一間房子，不大，但窗明幾凈，家具一應俱全。他問我：“喜歡嗎?喜歡我就將這房子租下來，我們在這里住?！?/p>

我愣住了，繼而臉上發(fā)燒，心里發(fā)毛：“你讓我，讓我和你……”“同居”兩字我還是沒勇氣說出口。夏志新卻急迫地說：“我喜歡你。再說，這樣，你就不用在那間宿舍里受罪了?！?/p>

我覺得受到了侮辱。想不到夏志新昨天低頭沉思，思考出來的，竟是這樣的主意。這么說，那臭水溝不是他洗的?那桂花不是他放的?我說：“有了那些桂花，在宿舍里不再是遭罪，而是享受?！毕闹拘乱荒樸露骸肮鸹?什么桂花?”我這才徹底清楚，一句話都不說，憤然抽身，將夏志新一個人晾在那里干瞪眼。

自此之后，我們宿舍窗臺上的桂花一日一換，換上來的桂花更新鮮，更芬芳，但仍是密密麻麻，上千朵。而窗外的小溝，也總是被人洗得干干凈凈，毫無異味。一連半個月，天天如此。

是誰在默默地做著這些?這對我有著極大的誘惑，我決定弄清楚這人是誰。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請了假，窩在宿舍里，躲在床后的幃幔中，想親眼見見往窗臺上放花的人。下午上班鈴響過的時候，那人終于出現(xiàn)了，是我們廠的唐強。

看著唐強小心翼翼地將窗臺上已經(jīng)有些干枯的桂花收起來，裝進一只塑料袋里，再將新的桂花鋪在窗臺上，然后拎著水桶清洗窗外的水溝，我沒有半點的驚喜，相反，有的只是失望。

唐強在我們廠是最不出眾的男孩子，個子不高，而且黑瘦黑瘦的，在廠里，從來沒聽到他高聲說過話，也沒見他有什么朋友，總是不聲不響地干自己的活，低眉順眼，形單影只。

直到唐強將那條水溝收拾干凈，離開，我都沒有勇氣從幃幔后面走出來。我知道，唐強做這些，是為了我。因為在我們宿舍，其他五個姐妹要么已經(jīng)結婚要么早就有了男友，而且宿舍里的姐妹誰都與唐強沒有什么交往，他不可能為了別人來做這事，只有一種可能，他也在暗戀我。

但這樣一個清湯掛面的男孩，真的是我無法相得中的。

我一直沒有將這件事情挑破，只是在廠里上班時，自覺不自覺地開始關注唐強，我發(fā)現(xiàn)，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唐強就不見了，而每天下午上班，他都會遲到半個小時。我知道，他是去清理小溝去了。而且我也從同事的嘴里，了解到一些唐強的情況。他是河北人，家在農(nóng)村，他的家境，像他的長相一樣清苦。

月末發(fā)工資的時候，我特地留意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唐強被扣掉了兩百塊錢的工資，而扣錢的原因，是他每天下午上班都遲到。

我很想告訴唐強，叫他別這樣做，為了我他被扣工資犯不著，因為，無論他怎樣做，我也不會喜歡上他的，他與我，不配。但我無法啟齒，我知道，將事情說破，我就欠下了他一

份人情。我自欺欺人地想，裝作不知道是他在默默地為我做事，我們誰的心里都不會有負擔。

所以我一直不與唐強說這件事，唐強也不主動與我套近乎，似乎他真的沒為我做過什么。只是我們窗臺上的桂花仍每天換一次，窗外的小溝每天都洗得干凈，唐強的工資，也因每天的遲到而被扣除一部分。我盡力想讓自己坦然，但心里隱隱的，還是有些慚愧。有時，我甚至突發(fā)奇想，要是為我做這些事的，是夏志新該多好啊。哪怕是馬兵和林剛，我也能接受，可偏偏就是這個平淡無奇的唐強。

日子就這樣黑白更替，窗臺上的桂花換了一茬又一茬，終于有一日，窗臺上的桂花都是干枯的，香氣，也淡若游絲。我知道，桂花早就謝了。

雖然唐強仍然天天清洗小溝，但快餐店產(chǎn)生的污物層出不窮，異味還是有的。此時，桂花的香味太淡，已經(jīng)無法遮蓋水溝的氣味，敞開兩個月的窗戶，終于又重新緊緊地關上了。

自從我們的窗戶重新關上后，窗臺上，漸漸不見了桂花，小水溝又漸漸地積滿了穢物，我們六姐妹，又成了悶在罐頭盒里的沙丁魚。唐強開始準點上班了。我以為我的心里會輕松，但卻沒來由地，有了微微的惆悵，偶爾的恍惚。一下班，回到宿舍，我總忍不住來到窗前，看看窗臺上是不是有桂花那淡白的細小的身影。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大約有十來次的失望之后，我們有了一次驚喜。那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快餐店的老板在帶著人填平那條臭水溝，快餐店廚房的后面，一溜兒擺上四只大塑料桶。剩菜剩飯再不是倒在溝里，而是倒在桶里，還蓋上了蓋子。折磨我們大半年的臭氣異味終于沒有了。

我們歡喜若狂，快餐店的老板卻咬牙切齒，賭咒發(fā)狠說：“告我的狀?沒你好果子吃!”我們這才打聽清楚，是有人告了狀，說快餐店存在衛(wèi)生問題。衛(wèi)生部門來人檢查，發(fā)現(xiàn)了臭水溝，不但罰了快餐店老板的款，還限期填平水溝，解決衛(wèi)生問題，不然，不準營業(yè)。

看著快餐店老板咬牙切齒的模樣，我的心里竟隱隱地有了擔憂。我猜得到，這告狀的人會是誰。我猜得到，那么，快餐店老板也猜得到，每天，唐強清理水溝，他是看得到的。這快餐店老板是個霸道的本地人，他會不會做出什么過分的事來?

我們宿舍的窗戶終于可以打開了，但我的心里卻是忐忑不安。終于，半個月后，還是出事了，有天晚上，加完班后，唐強一個人回宿舍，在路上被幾個人打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在宿舍里再也呆不住了，連夜趕到了醫(yī)院。唐強的頭上纏著紗布，臉上也有好幾塊淤青。當聽說我是專程來看他的時候，他激動得手足無措，一個勁地說：“真沒想到。太——太謝謝你了?！笨粗簧淼膫?，卻是滿臉的興奮。我無比愧疚，我真誠地說：“我知道。是那個快餐店老板叫人打你的，你這都是為了我。說謝謝的應該是我?！?/p>

他愣住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問：“你都知道了?”

“知道。我看見你在我們窗臺上放花，還有……”我不想再隱瞞什么。

唐強頭低得更厲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好半天，他才輕聲地、結結巴巴地說：“請你原諒，我知道，我不配愛你，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喜歡你，想幫你做點事情。我本來是想偷偷地做，不讓你知道。你，你現(xiàn)在都知道了，別怪我，我，我不會打擾你的?！?/p>

我為什么要責怪他，愛一個人有什么錯?看著他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我于心不忍，說：“誰怪你了々我只想知道，那些放在窗臺上的桂花，是哪里來的?”唐強仍低著頭，說“離我們廠三里路的地方有個棲賢路，那條街的花壇里種的就是桂花樹，我每天中午去那里，不敢摘花，我就故意騎著自行車撞樹，就會有花落下來，然后，一朵一朵地撿……”

一朵一朵地撿，上千朵的小桂花要揀到什么時候?要撞幾次才能撞下這么多的花?我的心就在那一刻輕顫起來，我脫口而出：“那些花現(xiàn)在都哪去了，能不能送給我?”

唐強的眼里頓時有了光芒，他激動地說：“我將那些干花做了兩個枕頭，枕著睡覺可香呢。我一直想送一個給你，又不敢?！?/p>

第二天，唐強出院，我從他那里拿來了那個桂花枕頭，擁在懷里，確實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全身。這就像他對我的愛，雖不顯山露水，卻悄然入心，經(jīng)久不散。當天，我就宣布了一條消息：我，與唐強，戀愛了。

這消息，震驚了全廠。夏志新忿忿不平地說：“這是鮮花與牛糞的愛情?！彼囊馑际钦f，唐強配不上我。我說：“人有好幾種，有一種人外表像鮮花，心地卻像牛糞。有一種人，外表像牛糞，心地卻像鮮花。唐強就是后者?！?/p>

唐強聽了我公布的消息，也是愣得像根木頭。但突然，他就手舞足蹈起來，竟連蹦帶跳地跑到快餐店去。我以為他要找快餐店老板報仇，嚇得趕緊跟了過去。他卻見了快餐店老板就鞠躬，連聲道謝：“謝謝你，謝謝你。沒有你，我哪能得到葉眉的愛?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啊?！迸每觳偷昀习宀恢?。而我，也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