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秦娥在市里租了一間居民樓下面的地下室,給準備考大學的女兒當陪讀。她的家在礦區(qū),離市里遠一些。家里有兩室一廳,只丈夫一個人在家里住。她下崗了,丈夫還上著班。為了節(jié)省路費,她每隔一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這天下午,秋風一陣,秋雨一陣,大片的楊樹葉子落得嘩嘩的。秦娥從菜市場買菜回來,衣服淋濕了,心里卻焦焦的,老是想起丈夫。上次回家,她走一步,丈夫跟一步,對她有些依依不舍。她一看丈夫,丈夫就顯得不好意思似的,連說減肥減肥。丈夫是過于肥了,肥得奶子垂下來,肚皮垂下來,雞子縮得只剩下一點葡萄皮兒。她對丈夫減肥的說法早就不抱什么幻想了。丈夫把減肥掛在嘴邊,剛掛了一會兒,減就沒有了,只剩下肥。又過了一會兒,肥也沒有了,已被丈夫吃進嘴里,咽到肚子里去了。其結(jié)果,丈夫是越減越肥。丈夫的肥是天生的,不是他想減就能減下來的。秦娥不怕丈夫肥,倒是害怕丈夫突然瘦下來。丈夫的肥是常態(tài),要是瘦下來,恐怕就不正常了。上次見丈夫,丈夫雖然沒有瘦,但她覺得丈夫肥得有些虛,眼泡似有些浮腫。她勸丈夫抽空到醫(yī)院看看,丈夫還跟她說笑話,丈夫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醫(yī)生的收入與扒病人的皮掛鉤兒,他們見我這張人皮上的油比較多,正想扒我一層皮呢!她說,你的皮厚嗎?讓人家扒一層算什么!丈夫說,我身上雖然皮厚,可我的臉皮兒比較薄,我怕他們扒順了手,把我的臉皮兒一塊兒扒下來。她不跟丈夫說笑話了,說,反正你酒要少喝,豬耳朵也要少吃。丈夫答應(yīng)下來,說沒問題,你走后,我酒也不喝了,豬耳朵也不吃了。再發(fā)現(xiàn)我吃豬耳朵,你就把我的耳朵當豬耳朵擰,行了吧!有些事情很難解釋,按說秦娥還不到回家的時間,可她突然間就是覺得心慌意亂,就是覺得對丈夫放心不下。家里沒安電話,丈夫也沒有手機,她無法與丈夫聯(lián)系。她給女兒留了個紙條,匆匆搭長途車回家去了。她進家一看,丈夫在衛(wèi)生間里躺著,全身赤條條的,連個褲衩都沒穿。她對丈夫又是拉,又是喚,丈夫氣息全無,冰涼僵硬,身體早就變成了尸體。經(jīng)醫(yī)生檢查,說她丈夫可能是死于突發(fā)性心臟病。秦娥和丈夫是中學時的同學,至此,她和丈夫這一章算是翻過去了。丈夫死了,上班掙工資的人沒了,她家的日子將更加難過??墒?,夏天過去有秋,秋天過去還有冬,她和女兒的日子還得過下去。
秦娥和丈夫所在的廠子叫機修廠,機修廠歸礦區(qū)管,礦區(qū)歸市里管。他們的不少同學都脫離了礦區(qū),調(diào)到市里去工作和生活。秦娥有一位女同學叫李相遠,李相遠后來讀了大學,被分配在市里的文化部門工作。一天,秦娥在街上碰見了李相遠,想躲,沒躲開,站在街邊與李相遠說了幾句話。因李相遠和秦娥的丈夫也是同學,李相遠難免會問到秦娥的丈夫,李相遠一問到秦娥的丈夫,秦娥的眼圈就紅了。李相遠看出了秦娥的悲戚,問怎么回事。秦娥說她丈夫死了。李相遠感嘆秦娥的丈夫死得太早了,一時不知怎樣安慰秦娥才好。雖然地位有別,兩個人交往不多,李相遠對秦娥以前的家庭情況還是了解的,她對秦娥說,我看你還是要想辦法找個新的工作,不然的話,等你女兒考上了大學,你拿什么供養(yǎng)她?秦娥說,我也想找點事兒做,到哪兒找呢?李相遠說,這樣吧,我?guī)湍愦蚵牬蚵?,看看哪兒需要人。秦娥說,那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李相遠說,不用謝,也不要著急,你知道,現(xiàn)在找個工作不容易。秦娥說,我知道。李相遠說,有句話我也許不該說,我說了,你要是不愛聽,就當我沒說。按你現(xiàn)在的年齡來看,你前面的路還還長著呢,要是遇見合適的,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的,我勸你再找一個。秦娥低下眉,沒有說話。秦娥沒有說話,表明她同意了李相遠的勸說。李相遠說,人走到哪一步,說哪一步。你走到了這一步,就得順從現(xiàn)實,爭取把下一步走好。秦娥抬起眉來,有些羞怯似地對李相遠說,我都老了。李相遠肯定地說,你不老,在咱們所有的女同學當中,你還是最好看的。
李相遠把秦娥喪夫的事對賀曉波說了。賀曉波曾是秦娥的工友,原來也在機修廠當工人。因賀曉波文章寫得好,就調(diào)到了市里的晚報社。賀曉波從助理編輯干起,一步一個臺階,干到了現(xiàn)在副總編的位置。李相遠跟賀曉波說秦娥之事的目的,因為大家都是熟人,是想請賀曉波也替秦娥操點兒心,看能否給秦娥找一個新的丈夫。賀曉波跟各個方面的人都打交道,人際關(guān)系廣泛,所掌握的信息資源畢竟多一些。賀曉波在機修廠當工人的時候才十七八歲,自從他到了報社,再也沒回過機修廠,也沒有見過秦娥。他向李相遠簡單問了問秦娥的情況,答應(yīng)記著李相遠的囑托。至于能不能為秦娥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這事很難說。李相遠說,我們幫她找了,說明我們關(guān)心著她。能不能碰到合適的,這就看她的運氣如何了。
過了兩天,賀曉波給李相遠打電話,讓李相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李相遠在電話里問,是不是給秦娥找到合適的人了?賀曉波說,你來吧,來了我再對你說。李相遠供職的地方離報社不遠,她騎上自行車,一會兒就到了。賀曉波請李相遠在沙發(fā)上坐下,給李相遠泡了茶,問,你看我哥怎么樣?李相遠一聽賀曉波提到他哥哥,連說太好了太好了,你看我,只顧往遠處看,往別處找,怎么把你哥這茬給忘了呢!賀曉波的哥哥叫賀曉光,賀曉光原來也在礦區(qū)工作,是處級干部。賀曉光覺悟早,“下?!痹?,做煤炭生意賺了不少錢。要問賀曉光賺了多少錢,誰都說不清楚。有人估計,賀曉光存下的錢至少達到了八位數(shù),兩輩子都花不完。賀曉光名下有三套房產(chǎn),他現(xiàn)在住著一套四室一廳的大房子,還有兩套房子租給了別人,在坐收租金。賀曉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都大了,各自成家立業(yè),發(fā)展得也不錯??墒牵R曉光的妻子卻在半年前得重病去世了,賀曉光還沒有續(xù)弦。李相遠認為,秦娥嫁給賀曉光再合適不過,對二人來說是相得益彰,賀曉光找到了新伴,從此不再寂寞;秦娥找到了靠山,再也不用為后半輩子的生計發(fā)愁。賀曉波說,你如果覺得合適,就給他們介紹一下試試。我哥的年齡大了些,對秦娥來說可能有些委屈。李相遠把二人的年齡對比了一下,賀曉光比秦娥大了十多歲??衫钕噙h說,我認為年齡差別不是問題,現(xiàn)在時興老夫少妻,有一個科學家,找的妻子比他小五十多歲呢!賀曉波說,那種情況太個別了。李相遠說,什么事情都是從個別開始,有個別,才會有普遍。虧你還是辦報紙的,我看你的思想有點兒趕不上潮流。賀曉波說,潮流還是不趕為好,任何潮流都是一陣子,有漲上去的時候,就有退下去的時候。又討論了幾句,他們分了工,李相遠去跟秦娥說,賀曉波負責做哥哥的工作。
李相遠很快找到秦娥,說,秦娥,我要向你祝賀,看來你要掉進福窩里去了。秦娥看著李相遠,有些半信半疑。李相遠是在地下室找到秦娥的,見秦娥和女兒租住的一間屋子十分狹小,墻上潮跡斑斑,屋里都是霉味。室內(nèi)簡陋得很,除了一張床,一張小桌,連個衣柜都沒有,衣服都在床頭堆著。地上也沒有鋪地板磚,原始的水泥地面十分粗糙。地上留有一些像是當年建房時灑下的紅漆,乍看如片片血跡。這座城市表面看那樣光輝,地下室里卻這般難看,倘若李相遠不親自到地下室里走一走,她很難相信城里還有這樣差勁的地方。她對秦娥說,你這里的空氣太糟糕了,走,到外面去,我請你喝咖啡。秦娥說,我不喝咖啡。李相遠說,你跟我不要客氣,我要幫你改變你的生存狀況。二人來到一個叫月光咖啡屋的地方,秦娥顯得有些局促,還是說她不喝咖啡,只喝一杯白開水就行了。李相遠說,這里沒有白開水。只管給秦娥點了一杯咖啡。秦娥問服務(wù)員,多少錢?說著要掏錢。李相遠攔住了她,說哎呀,你怎么回事,是我請你,怎么能讓你付錢!到這里,都是臨走的時候再付費。你不用管了。咖啡端上來,李相遠問秦娥,你聽說過賀曉光這個人嗎?秦娥想了想,說好像聽說過。李相遠又問,賀曉波你總該知道吧?秦娥說,賀曉波我知道,原來我們在一個車間干活兒。哦,我想起來了,你說的賀曉光,是賀曉波的哥哥吧?李相遠說,正確,完全正確。你知道嗎?賀曉光早就成大款了,別的不說,光房子就有兩三套。賀曉光的妻子幾個月前患病去世了,賀曉光現(xiàn)在成了單身。我向你祝賀的意思,是覺得這對你來說是一個機遇,你一定要抓住這個機遇。秦娥無聲地笑了一下,說,人家條件那么好,我的條件那么差,恐怕攀不上人家。李相遠說,找就找條件好的,他要是條件不好,我還不讓你找他呢!你猜是誰讓我給你介紹的賀曉光?秦娥搖頭,說猜不著。李相遠說,告訴你吧,是賀曉波托我給他哥介紹你的,賀曉波了解你,他想讓你當他的嫂子。聽李相遠這么說,秦娥的臉不由地紅了。李相遠說,怎么樣,好事吧!我看這事十有八九會成功。秦娥說,讓我想想。李相遠說,你抓緊點兒,想好了馬上給我回話。我建議你盡快買一個手機,咱們聯(lián)系起來方便些。你要是沒錢,我可以先借給你一點,等你有了錢再還我。秦娥說她有錢。
秦娥想的結(jié)果,是同意與賀曉光結(jié)合。她給李相遠打電話,一上來并沒有說自己同意,只是說,我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李相遠說,你別管人家,我先問你,你只管說自己同意不同意。秦娥說,我怕人家不同意,我怕給人家添累贅。李相遠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同意的,只是擔心賀曉光不同意。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秦娥笑了笑,說真不好意思。李相遠說,那就行了,賀曉光的工作由他弟弟賀曉波做,你等著聽好消息就是了。
秦娥同意嫁給賀曉光,這也是好消息。李相遠很快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了賀曉波。賀曉波說,好,很好!我抽空去見一下我哥,聽聽他的意見。李相遠說,你給你哥打一個電話,先說說情況也可以嘛!賀曉波說,這是大事,還是當面說顯得慎重些。我有一段時間沒去看我哥了,正好去看看他。
過了幾天,李相遠給賀曉波打電話,問,怎么樣?見到你哥了嗎?賀曉波趕緊道歉,說這幾天忙得很,還沒抽出時間來。你別著急,這件事我天天記在心上,一天都不敢忘記。李相遠在電話里笑了,說,我有什么可著急的,我才不著急呢!賀曉波說,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請你轉(zhuǎn)告秦娥,讓秦娥別著急。李相遠說,秦娥也不著急,這種事本來就不是著急的事,就看兩個人緣分如何,緣分到了,那是一千年修來的。緣分不到,別人怎么撮合都沒用。賀曉波說,你說得太對了!不過緣分到了,還得有人搭橋。無人搭橋,緣分就變不成緣分。李相遠說,那你就趕快搭吧!這時,李相遠從電話里聽見賀曉波的手機響,知道賀曉波的確很忙,說你忙吧,把電話掛了。
秦娥買了手機,把手機號給了李相遠。李相遠知道,秦娥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花錢買手機。如果干什么事都需要投資的話,這算是秦娥為再婚所作的投資。秦娥把手機號給了她,也是想打聽消息的意思??墒?,賀曉波一直沒有給她回電話,她沒有什么新消息可轉(zhuǎn)告秦娥的。秋越來越深,樹上的葉子快要落光了。李相遠給賀曉波打電話,說,秦娥為了及時得到信息,專門買了手機,你是不是把秦娥的手機號記一下,有什么信息,你直接告訴秦娥就行了,可以去掉我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賀曉波說,不行不行,做好事要做到底。手機號我可以記,但你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不能少。這樣吧,耽誤你一會兒時間,我現(xiàn)在到你辦公室里去一下。晚上我請你吃海鮮。李相遠說,我不用你請,有吃海鮮的時間,還不如去看看你哥呢。賀曉波說,我去看過我哥了。李相遠不說話,等賀曉波接著說。賀曉波說,我這里說話不方便,還是到你那里說吧。李相遠說,怎么,你哥不同意嗎?賀曉波說,還沒涉及到同意不同意的問題。你不歡迎我到你那里去嗎?李相遠說,看賀大總編說的,我請你還請不來呢!
賀曉波到李相遠的辦公室去了,把有關(guān)情況對李相遠說了說。李相遠聽了,覺得情況是有些復(fù)雜。怎么的呢?原來呀,在賀曉波的嫂子生病期間,賀曉波的哥哥找了一個保姆,在家里伺候病人。賀曉波的嫂子到醫(yī)院住院,直至去世,都是保姆伺候。保姆把病人伺候得很好,賀曉波的哥哥很滿意。按理說,把病人送走了,保姆的使命就完成了,可以拿錢走人??墒?,嫂子走了,保姆沒走。嫂子剛死時,哥哥心情不好,需要一個人陪伴,保姆暫時不走情有可原。這么長時間不走,就有些問題。保姆年輕,漂亮,眼皮兒活,會來事兒。哥哥能打能跳,身體健康。兩個人白天黑天同住在一套房子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峙赂绺绾捅D返年P(guān)系早就不是雇主和傭人的關(guān)系,而是貼近和深入的關(guān)系。那天晚上,賀曉波到哥哥家去了。保姆對他很熱情,也很警惕,又是給他倒茶,又是給他拿水果,一直圍著他和哥哥轉(zhuǎn),結(jié)果他沒機會對哥哥提秦娥的事,就從哥哥家里出來了。李相遠說,這個情況以前沒聽你說過,看來是有些麻煩。你看怎么辦,怎么和秦娥說呢?你了解秦娥,秦娥知道了你的態(tài)度,對這件事肯定抱了很大希望。賀曉波說,你不要打退堂鼓,我希望我哥找秦娥,不要找保姆。找保姆算怎么回事呢,讓別人知道了,會對我哥的形象造成不好的影響。李相遠想說,現(xiàn)在男雇主和年輕保姆好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別說女雇主死了,有的女雇主還活著,男雇主就和保姆暗地里打到一塊兒去了?,F(xiàn)在這個社會嘛,女的愿意找有錢的男人,男的愿意找年輕的女人,也算符合人性。但她沒有說,紅線的線頭是賀曉波提起來的,她看賀曉波如何把線頭放下去。她說,我的任務(wù)完成了,就看你了。賀曉波說,你直接和我哥說怎么樣,你說可能比我說效果還好呢。李相遠說,我才不和你哥說呢,說不好了,在你哥那兒碰一鼻子灰,何苦呢!我給秦娥介紹對象,是出于人道主義,我跟你哥去說,別人就不一定按人道主義理解。賀曉波說,也是人道主義。
賀曉波當年參加工作,是哥哥安排的。那時,賀曉波正在老家讀高中二年級。那個年代,大家對學業(yè)并不看重,能參加工作,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機會卻很難得。所以賀曉波一聽說能當工人,馬上丟下課本,到礦區(qū)投奔哥哥去了。也是因為哥哥的關(guān)系,他沒有下井挖煤,到機修廠當了一名翻砂工。秦娥比他早一年參加工作,他到車間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秦娥。他第一眼看到秦娥,眼里一明,心里一明,就把秦娥記住了。秦娥穿著一身勞動布的工作服,頭戴勞動布的工作帽,在裝束上和別的工人沒有什么兩樣。可是,在勞動間隙,當秦娥在黑乎乎的砂子堆前立起身來,便立即煥發(fā)出明亮的光彩,似乎把整個沉悶的車間都照亮了。是的,秦娥的工作服是粗糙的,上面還沾了不少砂子。這樣的工作服不但遮蔽不了秦娥的美,反面使秦娥的美顯得更加明麗。秦娥的工作服是有些寬大,但寬大的工作服擋不住秦娥優(yōu)美的身姿。好比貝殼的表面總是有些粗糙,而閃著光澤的潤白珍珠總是隱藏在貝殼里。車間里有好幾位從市里分來的青工,他們的審美眼光一般來說比較厲害,他們對秦娥的評價是好家伙和不得了。工間休息時,他們都愿意往秦娥身邊湊。誰坐得離秦娥近一些,仿佛誰就占據(jù)了優(yōu)越位置,臉上就有些得意之色。那些不大敢往秦娥身邊湊的人,也從不同角度,不時地朝秦娥看一眼,反正秦娥是全車間的焦點人物。剛參加工作的賀曉波不大敢看秦娥,好比他還是一個學徒工,別的人都比他資格老,他還不具備看秦娥的資格,又好像秦娥長得太好看了,他對秦娥的好看稍稍有一點害怕。
秦娥被抽調(diào)到廠里的宣傳隊去了,翻砂車間仿佛失去了光彩,一下子變得暗淡起來。從工友們的議論里賀曉波知道了,秦娥還在礦務(wù)局中學上學的時候,就在礦務(wù)局的宣傳隊演過節(jié)目。參加過礦務(wù)局宣傳隊的人,廠里成立宣傳隊當然少不了秦娥。在車間里看不到秦娥,工友們就到廠里的俱樂部去看。秦娥在排練的時候他們看,秦娥登臺演出的時候他們更要看。秦娥在廠里演出時他們看,秦娥到礦務(wù)局參加匯演時他們跟到礦務(wù)局去看。如果演的是集體節(jié)目,臺上的演員比較多,他們看秦娥看得多一些。一有機會,他們就悄悄跟別人說,那個叫秦娥的演員跟他們在一個車間。賀曉波跟師傅們一塊兒去看秦娥的演出。秦娥在臺上,他在臺下;秦娥在明里,他在暗里,他看秦娥時就沒有了顧慮。他覺得秦娥唱歌唱得真好啊,一聽就讓人激動得不行。他覺得秦娥跳舞跳得真美啊,他老也看不夠。他不會對別人說他和秦娥在一個車間,像秦娥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怎么能在車間里勞動呢!他隨之有些擔心,秦娥到了廠里的宣傳隊之后,也許再也不會回到車間和他們一起干活兒了。
然而宣傳隊解散之后,秦娥又換上了工作服,回到車間里來了。當秦娥走進車間,工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他們沒有鼓掌,也沒人說歡迎的話,就那么看著秦娥。他們臉上陽光燦爛,整個車間仿佛一下子亮堂起來。那幾個從市里來的青工,像是進一步認清了秦娥的價值,時不我待地向秦娥發(fā)起了求愛攻勢。有人給秦娥寫信,有人請秦娥吃飯,有人約秦娥到廠區(qū)外面散步。一天工間休息時,那幫青工把秦娥圍起來,要秦娥來一段,來一段,唱歌跳舞都行?!昂衾病币幌伦樱囬g的工友都圍過來了,把秦娥圍在了核心位置。他們都想就近欣賞一下秦娥的表演。秦娥滿臉通紅,說不行,真的不行。工友們起了一次哄,又起了一次哄,就是不愿意散開。秦娥摘下工作帽,往耳后抿抿頭發(fā),像是要唱了,可到底沒有唱出來。賀曉波也想聽秦娥唱歌,但他沒有跟著起哄。他覺得讓秦娥在滿是鐵腥味的車間里唱歌,有點太難為秦娥了。賀曉波也不敢對秦娥有什么想法,因為年齡稍小一些,秦娥有可能認為他還是一個少年,平時不怎么注意他。
秦娥對他是不是有這樣的看法呢?有一天賀曉波從秦娥嘴里得到了證實。那天也是工間休息,有個工友說他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秦娥只要看賀曉波一眼,賀曉波就會臉紅。工友這樣說,等于一下子把賀曉波單獨拎出來,并把賀曉波推向了前臺。事情來得有些突然,賀曉波也不知道秦娥看他沒有,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那個工友指著賀曉波的臉,說,怎么樣,我的發(fā)現(xiàn)沒錯兒吧!這時秦娥說話了,秦娥說,你們不要逗賀曉波,人家賀曉波還是個小弟弟呢!
那幾個城市青年追逐秦娥,誰都沒有成功。秦娥找的對象是她中學時的同學,她的同學也在機修廠上班,在另一個車間。賀曉波認識秦娥的同學,他對秦娥的同學實在不敢恭維,甚至覺得秦娥嫁給那樣的人太可惜了。秦娥的同學過于黑、過于肥胖且不說,他一開口說話,嘴里就帶臟字,好像不帶臟字就不會說話。而且他一說話,就搖頭晃腦,搖胳膊晃腿,全身的肉都抖動不已。賀曉波不能想象,像秦娥這樣有著高雅氣質(zhì)的姑娘跟那樣滿身俗氣的人怎樣在一塊兒生活!賀曉波后來才知道了,主要原因在于秦娥的家庭成份不好,是地主成份。在那個階級斗爭壓倒一切的年代,家庭成份不好非常吃虧。
賀曉波沒通過李相遠,把秦娥約到了一家酒店。作為場面上的人物,賀曉波顯得很自信。秦娥卻不大自然,看賀曉波時目光有些躲閃。賀曉波問,秦娥,你還記得我嗎?秦娥說,看你說的,我怎么會不記得你!不光我記得你,機修廠的人常提起你,大家都說你是機修廠的驕傲。賀曉波說,真是很抱歉,我出來后沒有再回過機修廠,也沒為機修廠做過什么事。秦娥問,相遠呢,相遠怎么沒來?賀曉波說,我臨時約你出來,沒來得及告訴她。秦娥說,我現(xiàn)在給相遠打個電話吧?賀曉波說,臨時約她,顯得不夠有禮貌。下次再約她吧,這次咱們先聊聊。聊什么呢?秦娥不知道聊什么。賀曉波說,你的情況李相遠跟我說了,我也跟我哥說了,我哥的意思等一年以后再說。秦娥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別再說了,我知道不行。賀曉波說,不見得不行,這里有一個時機問題。我哥和我嫂子感情很深,我哥說等一年以后再說,他肯定有他的道理。要說不行,只有你說不行。像你這樣的,恐怕一千個里頭都難挑出一個。秦娥說,賀總開玩笑。賀曉波說,你不要叫我賀總,這樣叫我覺得生分,覺得你把我當外人。要叫,你還叫我賀曉波。記得不,在廠里的時候,你還說我是小弟弟呢!怎么樣,我現(xiàn)在還是小弟弟嗎?秦娥說,你那時候本來就是小弟弟嘛!賀曉波問,現(xiàn)在呢?秦娥說,你長,我們也長,你現(xiàn)在的年齡還是比我們小。賀曉波說,看來在你眼里我是長不大了。秦娥笑了一下,說,也不是,你的學問比我們大,思想比我們大。賀曉波說,思想還分大小嗎?秦娥說,分吧,我也說不好,讓你笑話了。賀曉波說,你跟我太客氣了,我總覺得,你在跟我保持著一種距離。咱們喝點酒吧,你喝什么酒?秦娥說,我不會喝酒,從來不喝酒。賀曉波說,少喝一點吧,那就喝點紅酒。賀曉波點了菜,要了紅酒。賀曉波說,來,吃菜。秦娥只夾了一點點。賀曉波說,來,為了我們的重逢,我們干一杯!賀曉波把一杯紅酒喝干了,秦娥只把酒水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賀曉波沒有勉強勸秦娥喝酒,說,你可能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對你仰慕得,能看你一眼我們心里就很滿足。能跟你說上一句話呢可以高興一整天。秦娥說,哪有那樣的事,你說得太夸張了!賀曉波說,一點兒都不夸張,我們當時的心情你真的沒感覺到嗎?秦娥說沒有。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好。賀曉波說,反正我覺得你挺好的,就是不敢對你說。那時我有一個強烈的愿望,想保存你一張照片,像別的人保存電影明星的照片一樣。可是,我又覺得這個愿望太高了,想來想去,始終不敢對你說出來。我當時要是對你說了,你會答應(yīng)我求嗎?秦娥說,很難說。不是因為別的,我那時很少照相,自己存的也沒有照片。賀曉波說,虧得我當時沒有向你張口,要是張了口,遭到你有拒絕,對我的打擊不知道有多大呢!
賀曉波約秦娥吃飯是在晚上,隨著夜幕降臨,到酒店喝酒的人漸漸多起來,祝酒聲,碰杯聲,歡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服務(wù)員端著盤子,仄著身子,魚一樣在桌與桌之間穿梭。酒店對面是一家很豪華的夜總會,夜總會樓門口的霓紅燈開始閃爍。霓紅燈五顏六色,一紅,一綠,一黃,一閃就變一種顏色。霓紅燈不斷變幻的色彩透過酒店的玻璃窗,照在人們的臉上,仿佛使酒店變成了夜總會的一部分。賀曉波說,我點的菜不大合你的口味吧?秦娥說,挺好的。我都吃飽了,你點的菜太多了。賀曉波問,你現(xiàn)在還跳舞嗎?秦娥說,跳舞?跳什么舞?我哪里會跳什么舞。賀曉波說,你說你不會跳舞,別人也許相信,我是不會相信。你在宣傳隊那會兒,跳舞跳得多好呀!秦娥說,那都是瞎胡鬧,我早就不跳了。人都老了,還跳什么舞!賀曉波說,我看你一點兒都不老,和在機修廠的時候幾乎沒什么變化。秦娥微微笑了一下,輕輕搖搖頭說,我該回去了。說著站了起來。賀曉波說,再坐一會兒嘛。秦娥說,我出來的時候,我女兒還沒有回去,不知道這會兒回去了沒有?賀曉波見留不住秦娥,說,我叫車去送你。秦娥說,不用,我去坐公交車。
后來,賀曉波還是找個機會把哥哥約出來,把秦娥的事對哥哥講了。賀曉波說,這主要是李相遠意思,李相遠覺得秦娥和你做伴挺合適的。賀曉波說他也認識秦娥,幫秦娥說了許多好話。哥哥表態(tài)說,你看秦娥合適,不等于我看秦娥也合適。你好好辦你的報紙,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賀曉波把哥哥的態(tài)度告給李相遠,李相遠再和秦娥聯(lián)系時,聯(lián)系不上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秦娥的手機號已變成了空號。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