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光明
提要:王褒的名作《圣主得賢臣頌》常被后世認為是一篇賦,在《文選》中被歸入“頌”類。筆者認為它不符合頌和賦的文體特征,因此不是頌,也不是賦,只是一篇論說性散體文。
關鍵詞:王褒 頌 文體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17-
王褒是漢宣帝時代的文壇領袖,以入選《楚辭》的《九懷》和詠物音樂賦《洞簫賦》最為人所熟知。然而,班固獨選《圣主得賢臣頌》一文于《漢書?王褒傳》中,明人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詞?王諫議集題詞》中對《圣主得賢臣頌》一文評論最多,這足見其在王褒作品中的地位。然而研究者一直對該文的文體類型持論不一,故本文專就這一問題進行討論并就教與方家。
關于《圣主得賢臣頌》的文體類型,歷來有不同的看法。《文選》將其歸入“頌”類,與揚雄《趙充國頌》、史岑《出師頌》、劉伶《酒德頌》、陸機《漢高祖功臣頌》并列。后世沿用這一說法的學者較多。由于漢人常將賦、頌混稱,不少學者也將“頌”看作賦的一種,所以將該文看作賦的也不在少數(shù)?!稘h志?詩賦略》之“屈原賦之屬”載王褒賦十六篇,然無篇名?!稘h書藝文志注釋匯編》的按語①就說王褒賦尚存有十三篇,其中就言明有《圣主得賢臣頌》??梢?沿用《文選》的標準,《圣主得賢臣頌》就被看著頌,沿用《漢志?詩賦略》的標準又將頌看著賦則此文被作為賦看待。當然也有主張頌不是賦的,那結果多是將《圣主得賢臣頌》歸入頌一類了。也有將該文作散文看的,比如徐中文、王洪林,但未予詳述。本文認為《圣主得賢臣頌》既不是頌,也不宜看著賦,而應歸入散體文中的論說文。
一、《圣主得賢臣頌》不是頌體
該文名為《圣主得賢臣頌》的原因與《漢書》的記載有直接的關系。王褒未入朝時就寫了《中和樂職宣布詩》與《四子講德論》宣揚漢德及當朝圣上,故漢宣帝又詔他入宮,試圖又讓王褒作文歌頌一番圣主賢臣相得益彰的情形,所以班固說“詔褒為圣主得賢臣頌其意”。也許就因為班固的這句話,以后我們見到的作品名就有了“頌”字。然而,盡管漢宣帝的本意是讓王褒作頌,班固也這樣記載,后人也給了它一個頌的名,它卻并不是頌體。
劉勰在《文心雕龍?頌贊》篇中詳細論及頌這一文體的演變并指出頌體的特征。其中說“容告神明謂之頌”,又說,“頌主告神”,可見,頌這一文體起源于祭祀等祝禱活動,這也是學者們廣泛認同的觀點。“頌者,容也,所以美圣德而述形容也?!边@可看著是頌的第一個特征,即內容上,頌是歌功頌德的。其次,《頌贊》篇指出,“頌惟典雅,辭必清鑠”,并作了進一步的闡釋,可見頌在語言風格上的要求是典雅莊重。和語言風格相應的是頌在句式上以四言為正宗;后世雖然不那么嚴格,但絕大多數(shù)是四言的。當然,文體是發(fā)展變化的,后世的頌在功能和內容上變化很大,但即便是漢代,頌的基本特征仍是內容上“美圣德”和語言風格上借四言的形式以求典雅莊重。梁復明在《論秦漢頌體文學的文化淵源》一文中根據(jù)劉師培對賦頌二體的辨析歸納出頌的四個特征是“告神美德”、“典重簡約”、“四語盡意”和“雅斂”,這與劉勰的觀點也是一致的。根據(jù)頌的這些特征可知,《圣主得賢臣頌》不是頌體。
首先,從內容的角度看,《圣主得賢臣頌》不是頌體。
該文的第一段說:“今臣僻在西蜀,生于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游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應明指。雖然,敢不略陳愚而抒情素!”這里可以看出王褒一是要“陳愚”,即陳述自己的淺陋的見解,另一是要“抒情素”,由此能肯定的是下文有議論成分。第二段從“君人者”的角度分析“任賢”的重要性,先以使用鈍器和利器及御馬作比喻,正反對比論述,而后又講道理、舉例子闡述“任賢”對君王、國家的重要意義,并總結說,“由此觀之,君人者勤于求賢而逸于得人”。全段并未針對某一具體對象進行頌揚,只是在論述一個普遍的道理。第三段從“賢臣”的角度分析“遇明君遭圣主”的重要性,也是用到正反對比,講道理、舉例子的方法。此段本是從“賢臣”的角度論述,由于本文是呈給皇帝的,所以本段后半部分強調“圣智之君”的重要性,并有歌頌君臣相得益彰的的意思,但更多地是王褒對那種理想的展望。最后一段在段首明確表達了作者的觀點,即“圣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yè),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不過,末段有另外兩層主要意思,一是如三段末一樣歌頌或者說是展望了“上下俱欲,歡然交欣”的君臣相得益彰的理想狀態(tài),二是借此諷諫了漢宣帝信奉神仙,這是有明確的針對性的。
徐宗文在《王褒賦的特點及貢獻》一文中指出:“本賦②的主旨絕不是為時君歌功頌德的,而是作者借頌為名,乘機陳志抒情,勸諫君主‘勤于求賢而逸于得人,施行仁政,以求邦國安寧,而不必為神仙之念所蠱惑?!毙熳谖倪€引用了張溥《王諫議集題詞》中“其排彭祖厭喬松,歸之文王多士,以祝壽考,意主規(guī)諷”的話加以證明??梢?古今學者都認同該文的主旨不是頌揚,頌之名只是本文的一張面具。《文選》中的另幾篇頌,都有明確的頌揚對象,它們并不闡述作者的見解,因此有別于《圣主得賢臣頌》。
其次,從語言風格與句式看,《圣主得賢臣頌》不是頌體?!妒ブ鞯觅t臣頌》全篇以偶句為主,但句法多變,從三字偶句到十多字的偶句都有,因此整體看是以散句為基礎的。這不僅與《詩經(jīng)》中的頌迥異,而且就同時代的頌比較也相距甚遠?!段倪x》中的《趙充國頌》、《出師頌》、《酒德頌》、《漢高祖功臣頌》除了《酒德頌》有幾句不是四字句外,全是四字句。四字是構成典雅風格的基礎,而《圣主得賢臣頌》以散句為基礎,加上王褒著意使用比喻、排比、對偶、夸張等修辭方法,反復陳述,又使全文一面顯出戰(zhàn)國策士縱橫家的遺風,一面又有“文辭采密”的風格,這也有違劉勰所說的要“不入華侈之區(qū)”。因此不論從外在的句式還是從其內在的風格看,該文都不符合頌體的要求。
一種文體可以發(fā)展變化,但當一篇作品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上看都不具有相應的特征,與同時代的這種文體也不類同時,那么這篇作品無疑已經(jīng)不屬于這種文體了。故劉永濟先生說:“無論在內容上, 還是在文法上, 這篇標明為‘頌的文章都難以與劉勰盛贊的《時邁》相對舉。王褒的頌是以散體為主、散韻結合的文字, 行文舒緩有度, 論辯色彩濃郁, 與初期頌體迥異, 研究者多以為漢代賦頌名稱通用, 此篇又實應稱為賦?!?/p>
總之,《文選》將《圣主得賢臣頌》歸入頌一類,主要是根據(jù)其標題,而未注意到內容,這是一個失誤。像這樣歸類錯誤的例子在《文選》中并非個例③。
二、《圣主得賢臣頌》也不是賦體
關于賦的文體性質,歷來眾說紛紜。學者們對于什么樣的作品才是賦沒有一個定論,因此說《圣主得賢臣頌》一定不是賦體是不合適的,但筆者從賦的基本特征和《圣主得賢臣頌》一文的實際情況看,認為它不是賦。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導引》一書認為賦這種文體有兩個基本性質。一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說的“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二是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的“不歌而誦”。李艷著的《中國古代散文史》認為還有另兩個特點,其一是句式上“以四言、六言為主,并雜有散文句式”,其二是“結構上多采用主客對答方式”。
現(xiàn)據(jù)以上幾點分析《圣主得賢臣頌》。首先,該文并沒有“鋪采摛文,體物寫志”。從前面分析內容可見該文著意于說理,并未鋪陳什么物,抒發(fā)作者什么志,故不合賦的內容要求。此不贅述。其次,該文不合賦要“不歌而誦”的特征。劉勰說:“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因為賦是源于詩而趨于散文化的,所以很多典型的作品都是押韻的,這是賦“可誦”的原由。該文無韻且內容是說理,倘要誦,全無美感,王褒也不會在殿上給漢宣帝朗誦這篇文章吧?否則,該是很滑稽的事情。另外,該文根本無所謂“以四言、六言為主”,也沒有用“主客對答方式”。徐紅英評論《圣主得賢臣頌》說“考其文法, 與同時代的政論文似更親近, 故與其稱之為‘賦,不如歸之于‘論”。
三、《圣主得賢臣頌》是論說性散體文
劉躍進曾說:“就秦漢文學史而言,主要是辭賦、史傳、詩歌、散文等四類。前三類的文體界限比較清晰,唯獨散文,最為駁雜。凡是前三者所不收者,都可以歸之于‘散文類。因此,‘散文的涵義最為豐富?!惫A衡著的《中國散文史》中所用的“散文”概念更為“駁雜”,包含了“賦體之文”,其余的散文史也多如此。如果照此廣義的散文概念,那么,當然是散文。但本文所指的是廣義的散文中的一類,筆者就稱之為“散體文”?!吨袊煮w文學史》(散文卷)說:“就廣義而言,古代散文包括散體文、駢體文和賦體文”。這個“散體文”的概念與《中華大辭典》中“散文”的概念相當,很多學者也持此說。
總體來看,《圣主得賢臣頌》在句式上通篇以散句為主,雖然也講究文句的整飭,對偶句使用得很多,但無傷整體上以散行單句為主的格局。語言上,該文不講究押韻,不受平仄和聲律的約束。由于內容是以說理為主,因此本文是一篇說理散體文,而且“是王褒散文的代表作”[4]。
注釋:
①陳國慶作。
②徐中文將《圣主得賢臣頌》看作賦。
③同樣是王褒所作的《四子講德論》被歸入“論”類,但實際上應看作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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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
[12](明)張溥輯.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王諫議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