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煒晨
摘要:時間是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小說中的重要母題,也是其小說煥發(fā)魅力之本源。在柏格森時間論的基礎(chǔ)上,納博科夫結(jié)合自身的生存體驗,形成了其獨特的時間觀。在他看來,時間是人類生存的牢籠,它將我們禁錮在現(xiàn)在,既不能抵達過去,也不能憧憬未來。這一時間觀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往往表現(xiàn)為文本時空交錯機制的設(shè)置,因而也使得其小說在后現(xiàn)代文本中獨樹一幟,在引發(fā)世人思考人類生存的同時也為其小說之美所折服。
關(guān)鍵詞:納博科夫;時間;牢籠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活躍于20世紀國際文壇的俄裔美國文學家,在歐美國家享有盛譽。美國社會文化批評家阿爾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稱贊他是“20世紀最后一個偉大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①美國當代著名文藝美學家、理論批評家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認為他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作家、“美國實驗小說最具影響力的先驅(qū)人物”。②納博科夫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共有17部長篇小說和52部短篇小說以及數(shù)量可觀的詩歌,其中以其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最大。納博科夫的小說以光怪陸離的表現(xiàn)手法、簡約凝練的藝術(shù)語言、時空交錯的文本結(jié)構(gòu)見長,因而一直被尊稱為文體學大師。其實,納博科夫的小說成就不止如此,它之所以引發(fā)世人的關(guān)注與研究者探索,根本原因還在于其小說蘊含的豐富哲思與獨樹一幟的文學品格。納博科夫不僅是一位單純的作家,他還是一位具有豐富生存體驗的智者,因而在其小說中對人類生存的關(guān)注成為其小說中的普遍主題,而對時間問題的思索彰顯這一主題的途徑之一,這一直都是研究者關(guān)注的焦點所在。
一
納博科夫豐富的人生體驗與與生俱來的文學天賦成就了其小說。納博科夫是一位充滿傳奇性的作家,其人生經(jīng)歷了富足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顛沛流離的青年時代與自我放逐的中晚年。國際化的生活經(jīng)歷使這位冷戰(zhàn)時期的“俄裔美籍作家”飽嘗了心靈的痛苦,深受命運的煎熬。即便如此,納博科夫一直沒有放棄對生存的探尋,他敏銳地直覺到,存在著某種支配人類生存的根本元素。他將這一元素歸結(jié)為“時間”,他認為時間好像一座牢籠,將人類禁錮在每一個特定的“現(xiàn)在”,使人們無法抵達過去,也無法憧憬未來,所有夢想的花朵都被摧殘。“最初,我沒有覺察到,初看之下如此無邊無垠的時間,竟是一個牢獄,”③“我曾在思想中迂回……到遙遠的地方,在那里摸索某個秘密的出口,但僅僅發(fā)現(xiàn)時間之獄是環(huán)形的,而且沒有出路?!雹?/p>
納博科夫這一時間觀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亨利·柏格森的影響,他年輕時曾癡迷于柏格森的著作。柏格森認為,“對于時間確有兩種可能的概念,一種是純粹綿延的,沒有雜物在內(nèi),一種偷偷引入了空間的觀念。”⑤柏格森區(qū)分了兩種時間:一種是純粹時間,即人們可以通過直覺體驗到的時間,如生活和具體的時間,它是真正的,不受空間要素的影響;另一種是物理時間,即可被鐘表度量時間,它是抽象的,總受到空間概念的腐蝕。在柏格森看來,物理時間雖然可以用空間的廣延性來表達它,但卻忽視了時間的流動性,喪失了時間的本質(zhì),而純粹的時間是一個不斷運動變化的過程,是川流不息的,具有抽象的統(tǒng)一性,因而柏格森認為,真正的時間是綿延。受到柏格森的影響,納博科夫沖出了時間的機械觀的藩籬,同時他還超越了柏格森,他認識到時間的綿延,因而人類能把握的只是“現(xiàn)在”。同時,納博科夫還從詹姆斯·喬伊斯那里汲取了關(guān)于時間的思想,在喬伊斯看來, 我們是無法掙脫時間的牢籠。人類一生都在與時間做抗爭。因而在他看來,人的生命最重要的是生命質(zhì)量而不是長短,而這生命質(zhì)量是由時間的本質(zhì)所決定的。此外,馬賽爾·普魯斯特的觀點也影響了納博科夫。普魯斯特認為時間是屬于主體的,它僅僅在人的心理感覺中才存在,根本不是對象性的現(xiàn)成物。既然時間是與人類主體緊密相連的,那么人類可以啟動時間機制,掙脫“現(xiàn)在”這一當下的牢籠,去通達過去,也可以擁抱未來。這深深啟發(fā)了納博科夫?qū)θ祟惿娴乃伎?至此,納博科夫的時間觀與其思索人類生存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英國知名學者約翰·斯達克認為:“他(納博科夫)不接受傳統(tǒng)的那種先后順序的、可用計時儀記錄的時間觀……他重新定義了時間。”⑥誠然,納博科夫從探尋人類生存現(xiàn)狀出發(fā),擺脫了機械的時間觀,他認為機械的時間觀只會使人們淪落為時間的囚徒,困死在時間的牢籠中。為了改變這一現(xiàn)狀,納博科夫在《固執(zhí)己見》中,重新定義了時間,納博科夫稱自己感興趣的時間是“純粹的時間,感知的時間,有形的時間,沒有內(nèi)容和上下聯(lián)系的時間”。⑦“我感到自己突然陷入了一種光輝而亦變的介質(zhì),那正是純粹的時間?!雹嗨J為“純粹的時間”人類可以通過啟動時間機制而得到,由此進入一種渾然一體的自由而澄明的境界。當進入這種境界時,人們才能體驗到生命的存在和幸福的感覺,從而感受到心靈的極度震顫。在納博科夫的小說文本中,到達澄明的境界,體驗到生命存在的渠道是時空交錯。
二
納博科夫是一個文學家而不是哲學家,因而他對時間的議論是零散的,但即使這樣,我們還是從小說創(chuàng)作看出其獨特的時間觀,正如著名的納博科夫傳記作家布萊恩·博伊德(Brian Boyd)在《納博科夫:俄羅斯歲月》中所言“時間,而不是空間,是納博科夫的真正主題?!雹?/p>
在納博科夫的小說中既展現(xiàn)了困獸般掙扎在“時間的牢籠”中人們的生存現(xiàn)狀,如《洛麗塔》的亨伯特借助記憶欲逃避現(xiàn)實、《普寧》的普寧通過幻覺來麻醉自己、《微暗的火》的金波特試圖借助藝術(shù)來抵達自己的理想國度,最終都慘遭失敗。而《斬首之邀》則是納博科夫“時間的牢籠”最好寓言,完整地闡釋了“時間之獄”對人們的禁錮和壓制,形象地揭示了人們的生存空間和生活方式,人們困在“現(xiàn)在”,無法抵達過去,也無法通達未來。
主人公辛辛納特斯莫名其妙地被當局判處死刑,在獄中等待死刑的來臨。進入監(jiān)獄的第一天,他就明白自己要死以及怎樣死,但他卻不知到到底什么時候會死,始終處在“今日”等死的狀態(tài)中,“明天”對他來說就像墻上的鐘,鐘面上空空蕩蕩,等著巡夜人拿焦油刷來填寫:“(走廊上的時鐘)鐘面上一片空白,但是每隔一小時巡夜人就把指針洗掉,涂上新的指針———我們的日子就是這樣靠焦油刷子過的……”時間對辛辛納特斯來說是一個牢籠,小說共十九章,每一章的時間長度恰好是一天,他每一天都在焦慮恐懼中等待死亡的降臨。納博科夫在《斬首之邀》中突出了“時間之獄”的意象,通過描述辛辛納特斯在恐懼、擔心與焦慮中等待死亡,指涉了處在“時間牢籠”中的人們的生存空間和生活方式。
作為生存體驗的智者,納博科夫一直積極探尋人類的生存出路,因而在其小說中,他通過人物的“時空交錯感”為活在“時間牢籠”的人們開出藥方。納博科夫認為,瞬間的“時空交錯感”乃是導向澄明境界的必經(jīng)橋梁。⑩在那里,人們才能真正體驗到生存的意義和幸福的感覺。因而,納博科夫小說世界中的人物往往都是通過時空交錯機制去體驗生命存在和幸福的感覺,如萬溫和阿達(《阿達》)回憶阿迪斯莊園美好的過去;加寧(《瑪麗》)重溫與瑪麗曾有過的戀情;亨伯特(《洛麗塔》)回憶自己童年愛情生活;普寧(《普寧》)中迷狂地陷入回憶過去。人物借助回憶混淆曾和現(xiàn)在,回憶并非只是對過去的復現(xiàn),其實是當下置身回憶中的主人公對自己將來的憧憬?;貞浽谶@里所展示出的是曾在、現(xiàn)在和將來三者的纏結(jié)狀態(tài)。在回憶中,曾在、現(xiàn)在和將來三者的纏結(jié)突破了僵化的線性時間觀,呈現(xiàn)出一種膠著的狀態(tài),回憶者通過“時空交錯”超越了曾在、現(xiàn)在和將來的界限,進入到一種對時間的更為本源的體驗之中,進而感受到生存的價值和幸福的感覺。
在“時空交錯”機制的作用下,《洛莉塔》表現(xiàn)出對于過去事物和母體文化的回憶、留戀和感情體驗,小說中,納博科夫描寫了亨伯特在占有了洛麗塔之后的感覺:“我瘋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另一個,幻想的洛麗塔———或許比洛麗塔更真實,(那幻像)重疊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間浮游,沒有欲望,沒有感覺———的確,她自己的生命并不存在。”“幻想中的洛麗塔”真實的指涉是亨伯特的初戀對象安娜貝爾:“事實上,可能從來也沒有什么洛麗塔,要不是我在一個夏天曾愛上一個女童?!本驮趷凵狭寺謇蛩臅r候,他也直言不諱地指出,洛麗塔是安娜貝爾的繼續(xù),在洛莉塔身上看到的還是當年安娜貝爾的影子。與安娜貝爾一樣,洛莉塔有著同樣柔嫩的蜂蜜樣的肩膀,同樣綢子般溫軟的脊背,同樣的一頭栗色頭發(fā)??梢哉f,在愛情的追求上,亨伯特還是停留在童年時期初戀的感情體驗上,他妄圖通過洛麗塔這一時間隧道(創(chuàng)造物)回到過去。正如《洛麗塔》的中譯者于曉丹所指出的那樣:亨伯特身上帶有流放者的意味。這并不僅因為作者納博科夫本人具有這樣的身份背景,而且更因為這種位移感和脫節(jié)的處境能夠提供一個理想的環(huán)境,讓個體去思考他必須面對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自我和背景,記憶和現(xiàn)實。在這里,時間是一條無處不在的軌跡;而洛麗塔正是時間的化身、替代物,是亨伯特證明自己在時間鏈條上循序漸進的中介。
實際上,洛麗塔是亨伯特內(nèi)心世界中的時間象征物,是他通過意識創(chuàng)造出的生活在“現(xiàn)在”中的“過去”。她的出現(xiàn)喚醒了他對美好往事的回憶,從而使其肉欲體驗升華為純粹的時間感受。從本質(zhì)上說,從洛麗塔到安娜貝爾隱藏的是一根時間鏈條。洛麗塔只不過是安娜貝爾的替身,亨伯特的目的便是通過記憶或者說通過復制記憶來超越現(xiàn)在。然而作為“時間現(xiàn)象”的洛麗塔不可能與作為“時間本質(zhì)”的安娜貝爾重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少女只是亨伯特的意識力量的產(chǎn)物,是其理想摯愛的象征而已,時間的牢籠把人的意識囚禁在“現(xiàn)在”,時間是牢獄,所有的人都是時間的囚徒。這正是亨伯特的悲劇所在。因執(zhí)迷于“妄念”而“神經(jīng)錯亂”的亨伯特始終不能意識到這一點,試圖突破時間的牢籠,從時間的奴役下解放出來,回到過去,結(jié)果只是徒然。
總體而言,納博科夫小說置身時間的源頭,讀者跟隨他在自由的嬉戲中體驗?zāi)欠N狂喜與寧靜的交織所帶來的快樂的同時也對人類生存方式進行了深深的思索。這不僅彰顯了納博科夫積極探尋人類生存的意圖也顯現(xiàn)了他放眼人類精神的人文胸懷。
注釋:
①Alfred Kazin,“WisdominExile”,ContemporaryLitera C-
rry iticism,Vol.8 (Detroit: G.R. C. Book Tower,1978),p.418.
②Ihab Hassen,“American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
eSince1945,Ivar Ivask and Gero Wilpert eds.(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1973),p.3.
③④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London:Vic-tor Gollancz Ltd.,1951),p.11.
⑤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 商務(wù)印書1958年版,第67頁。
⑥John Stark, “Vladimir Nabokov,” Contemporary Liter-
ary Criticism, Vol.8,op.cit., p.409.
⑦⑩納博科夫:《固執(zhí)己見》,潘小松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頁、第12頁。
⑧納博科夫:《說吧,記憶》,陳東飚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
⑨Brian Boyd, Vladimir Nabokov: the Russian Years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