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瑜
本文首先比較兩幅中西方風景畫的代表之作,一幅是元代山水大師倪瓚的《平淡的山水》(1372),另一幅為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的《漲潮的塞納河》。同是描繪山水之作,《平淡的山水》用墨極淡,筆觸不甚明顯、清淡模糊。畫面寧靜淡遠、沒有明確的視點,遠近基本一致,吐納萬物而又渾然一體?!稘q潮的塞納河》則采用了不同的手法來描摹自然景色,其用油畫獨有的色彩、明暗、線條和肌理完美地表達著畫家的視覺感受,通過光感、質感與空間性,營造了身臨其境的審美視覺效果。
這兩幅畫是筆者閱讀《中西詩歌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之后的第一聯(lián)想,西方哲學是走向終結,觸及極限或界限,是西方思想之新的開始,換言之哲學之為思想,一直在觸及自身的界限。而中國思想并不思考終結,因而也就不涉及界限的問題。與山水意識密切相關的道家哲學反對用抽象概念來劃分界定原本渾然不分的宇宙現(xiàn)象,認為“把刻意的知性得出來的結構視作對宇宙現(xiàn)象秩序最終的了解和依據”是一種假象。因而中國的山水詩如同山水畫,是使原始的物性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讓其“物各自然”地共存于萬象之中,詩人如同畫家的散點透視一般化人物象,使其毫無阻礙地呈現(xiàn)。以達純然淡遠之境。這一美學原則在中國可追溯至老莊“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以及“坐忘”、“喪我”的虛靜之說。至魏晉撫無弦之琴的陶潛開啟這一詩歌傳統(tǒng),唐代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詩人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延續(xù)之。
而西方詩人對這一問題解答的探索是充滿矛盾的,詩人們曾強調把美感的主位放于詩人的心志之中,像畫家凝視風景那樣凝視詩的主題。如英國自然詩大師華茲華斯的詩作,著重單線的行進如同西方單向透視的傳統(tǒng)畫,是自我追尋的過程,而非以山水景物的自足的存在為依據的。山水的呈現(xiàn)過程都被詩人視覺接觸的次序所細心指引,一定的視角、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光與影的交錯……這無疑是一幅細致逼真的印象派油畫,使觀者站于畫作之外。無法融入詩境的物態(tài)了。受西方哲學抽象思維的影響,浪漫時代的詩人普遍都存有這樣一種焦慮,像康德一樣。他們認為純然感受外物是不足的,“真正的認識論必須由眼前的物理世界躍人形而上的世界”?,F(xiàn)代詩人逐漸對物象的本身之美有了感覺,唐林蓀(Chades Tomlin-SOn)、柯曼(Cid Corman)等詩人的嘗試都說明了“焦慮不安的智心”正在減弱,而中國詩歌的審美意境正在打開。
在這里,我們暫不討論“純山水詩”論及其“以物觀物”創(chuàng)作方法的合理性,應該看到其通過考察不同文化“模子”的嘗試,無疑給傳統(tǒng)以西方文學理論來影響、規(guī)范中國文學實踐的舊路上的學者們一個新的視點,為中國山水詩的意境在西方得到理解提供了可能。將“以物觀物”的哲學思維引入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首見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在王國維看來,無我之境中的“我”消失到了物之中,從而進入了無我狀態(tài)?!都t樓夢評論》里王國維曾征引莊子濠上觀魚的故事來論說“觀物”,可以看做是對物我難分的形象化說明。
對于葉維廉和王國維同樣推崇的“物各自然”的純然淡遠之境,在人類學中也有類似的闡述:對中國人而言,人是對外界有所感,才心中有所動。我們內在的感動愈深,這種感動就愈不具有個人特色,愈不受個人利益限制。而且,這種感動愈能使我們自己與世界存在著豐碩緊密的聯(lián)系,使我們感受到我們本身是萬物演化過程中的一部分。將此種感受觀照于文學,也就表明了上面我們所論述的這種更為重要的文學視野,不只為藝術的樂趣而設立,還承擔了提升心靈的功能?!白友怨诺姓嫖?。大羹豈須調以薤”,古人所追求的淡然之境,構成了大自然規(guī)則的交替變化和現(xiàn)實沉默的運行特征。在這種自然清新的“真昧”中,揭示了宇宙平衡所蘊藏的基本德性。
在海德格爾與日本人的對話中,日本人提出了“言葉”這個詞:它與花瓣有關——由慈愛所帶來的澄明著的消息中生長出來的花瓣。漢語思想中則表現(xiàn)為淡然,淡然是從水、從雪,從枯樹或者山巒的輕輕擦然的云煙中飄散出來的安寧的韻味。而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淡然。不是以“有——無”或“存在——非存在”為思想的邊界,而是超出有界和無界的話語模式。成為“無言獨化”的無味之味。
因此,中國古典詩歌中“無我”的淡然之境,用另一種角度來詮釋:當意識超越了一切束縛,重新獲得了自然和純真,便可達到無拘無束的虛待狀態(tài)。山水詩人善用道家或禪宗的附含語義來表達這種淡然態(tài)度,這種“真味”不同于食橄欖須辛苦咀嚼才能嘗到味道,而是指向淡然的第二種向度,通過澄澈純然之味(水之無味)來體味。這為山水詩的寫作提供了一種模式,唐末的司空圖認為山水詩最杰出的詩人——王維與韋應物,其詩句都是澄澹清澈。所謂“右丞、蘇州,趣味澄復。若清流之貫達”。
一如水墨畫中的淡然,山水詩中的淡然具有某種不在場:各種事物在出現(xiàn)的同時也在遠離我們,它們向遠處敞開,最后被遠方淹沒。這種淡然的真味,本文用所有味道之本——水的澄澈來象征,希望通過這種無味將人的意識帶領到現(xiàn)實的根源。這種淡然之境是通往簡樸、本質的進深之道,也是遠離個體、偶然的淡漠之途。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淡然之境是超驗的,但這種超驗性并不如同信仰將我們引人另一世界。我們可以以內在性經歷它。淡然之境即是這種與大自然調和的“超驗”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