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榮
1947年2月,華東野戰(zhàn)軍在山東省發(fā)動萊蕪戰(zhàn)役,一舉殲滅國民黨嫡系第七十三軍和桂系第四十六軍等;同時,俘獲了以濟南戰(zhàn)區(qū)第二綏靖副司令官李仙洲為首的將軍19人。我就是在這次戰(zhàn)役中被俘虜(下稱“解放”)而參加人民解放軍的,并深切感悟到國民黨軍隊與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下面是我的親身經歷。
被俘前后
我獲“解放”過來后,解放軍在戰(zhàn)場上就地把我分配到第四縱隊第十師第三十團第二營重機槍連的第五班當戰(zhàn)士,沒有任何的關押。
開始我仍有點焦慮之感,但到班里后大家都叫我為“同志”,使我心神安定。部隊開赴濰坊休整時,教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詞中有“不虐待俘虜,不搜俘虜腰包”,由此打消了我心中的焦慮。
更使我感到舒心的是,每周一次的民主生活會,大家都暢所欲言,既開展自我批評,也可以向戰(zhàn)友和排、連干部提出建議和批評。每次排、連領導到班里來,都是滿臉笑容聽取意見,從不見有怒罵聲,更不見有打人的現(xiàn)象。在日常生活中,排、連干部都是與我們同吃一鍋飯,不見有任何的特殊化。當時,干部與戰(zhàn)士享受同等待遇,都是每人每月領取津貼費1元魯幣。所有這些,都使我感到在人民軍隊中,戰(zhàn)士之間、上下級之間都和睦相處,親如手足。
上述的經歷,與我被“國軍”抓去當挑夫和在“國軍”當兵兩年多的生涯截然不同。
1944年秋天,日軍入侵廣西,并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平南縣官成區(qū)。當時我17歲,正在“杏和堂”藥店當雇工。為躲避日軍,老板要我和一位老雇工挑著貴重的藥物送往他的親戚家。我們走到中途時,恰遇到國民黨第三十七軍北撤(后來我才知道部隊的番號),部隊的一個班長強行抓我。
當晚,部隊抵達一個村子,煮飯吃了之后又急速行軍,班長責令我挑兩箱子彈,幾名戰(zhàn)士還把米袋推來要我一起挑。部隊為逃避日軍,向廣西的西北部急行軍長達1個多月,卻從未給我發(fā)放衣服和鞋子。在此期間,曾在柳州市附近駐防及與日軍作戰(zhàn)近10天。
一天,日暮降臨,部隊住進一個小山村煮飯吃,飯后又要急速出發(fā)爬山。我因難以堅持而逃跑出來,跑到半山腰的一棵大樹下睡了一覺。
天亮后,我按原路往回走,想不到僅走了一段路,恰遇桂系第四十六軍一七五師五二四團二連(上述番號也是后來才懂得)攔截。我如實地向他們說出是被抓出來當挑夫,家里只有母親一人,要求回家。一名軍官用白話(粵語)對我說:“你家平南縣離這里有數(shù)百里,沿途不少地方被日軍占領,還在打仗,走在路上會被其他部隊甚至會被日軍抓住?!苯又?,有幾名士兵虛笑:“想回家?能回到家嗎?!”我聽后實在感到無可奈何,只能跟隨他們,成為當時抗日戰(zhàn)爭中的一兵。
在該部隊兩年多的時間里,我感到官兵之間如隔墻隔火,從不見有軍官前來相聚,經??匆姷氖撬麄儗κ勘呐R甚至毒打,令人觸目驚心,所以有不少人逃跑。我目睹逃跑離開部隊的就有兩人,其中一人是上士班長,不知他做錯了什么,被連長勒令趴在地上,當著全連士兵的面,用竹桿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打得他“唷唷”直叫,站起走路時一拐一拐的,當晚便隱逃而去。日本投降后,我本想逃跑回家,但身上既無錢,又不認識返家的路,更害怕在逃跑中被抓回來遭到毒打,所以沒有逃跑。我獲得“解放”過來后,就有“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同是一家人”的深切感受。部隊不僅嚴格執(zhí)行“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紀律,而且每到一處住地,為使居民安心,班長和其他人都熱情地向群眾解說:我們是“新四軍”,和八路軍同是一個部隊(注:解放軍在發(fā)動山東省的萊蕪戰(zhàn)役前,因需急行軍和投入戰(zhàn)斗,所以,在約1個多月前已撤銷“新四軍”的番號,但未能向廣大戰(zhàn)士作傳達;該戰(zhàn)役勝利結束后,華中野戰(zhàn)軍與山東野戰(zhàn)軍已合并統(tǒng)稱為華東野戰(zhàn)軍,而部隊所到之處戰(zhàn)士只能向群眾說自己是“新四軍”)。在住處,全班同志都爭搶著為群眾挑水和做其他家務;離開前,又積極地搞衛(wèi)生并為水缸挑灌滿水。
1947年7月,部隊勝利完成孟良崮戰(zhàn)役后,奉命向魯西南出擊,直搗“國軍”占領的安徽省和河南省的一些縣。
有一天,部隊進駐一個村莊時,看見全村的梨子樹結果累累,連長說:“不摘群眾的果子!”全連同志低頭穿過密密的果樹時都無人摘果。
淮海戰(zhàn)役勝利結束后,部隊在山東棗莊休整。因當時處于戰(zhàn)爭的艱苦年代,當?shù)鼐用袷秩奔Z,多是吃花生殼磨成的粉末,連同麥片煮食充饑。為幫助群眾度過饑荒,部隊每人每天少吃3兩小米送給群眾。凡此種種軍愛民之事極多,實在說不完。
至于民擁軍之事,也是舉不勝舉。部隊在濰坊休整時,經常有群眾送來棗仁、花生等食物,幫助戰(zhàn)士修補衣服和鞋襪,婦女多次組織“扭秧歌”給我們觀看,還邀請我們一起參加。休整期間,我們每人分配到兩雙布鞋,都是當?shù)亟夥艆^(qū)的婦女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同年5月,我們部隊在攻打孟良崮戰(zhàn)役中,當?shù)氐娜罕娛澄锒倘保麄內詢A心擁軍支前,頻頻送來地瓜(紅薯)干給我們煮吃。每次戰(zhàn)斗特別是在淮海戰(zhàn)役中,送糧食、抬擔架的群眾更是蜂擁而來。
談及“國軍”與民眾的關系,可以說是異樣的世界。我在童年時,就曾聽到過“兵一過,籬笆破”這樣一句流行的俗語。這說明“國軍”不僅疏離冷對群眾,還經常偷摸和搶劫群眾的物品。
在跟隨桂系四十六軍時,部隊在東興縣度過春節(jié)后移駐到都安縣。當時,每天僅是吃兩餐粗米飯,而副食品及油鹽都沒有。于是,全班人員在每天夜間,分批去偷挖農民的紅薯、芋頭和偷割蔬菜,還多次偷殺農民的牛和羊。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小空地進行練槍訓練時,突然跑來十幾頭牛,當時無人看管,在排長的責令下,幾名戰(zhàn)士匆匆跑去將一頭約100斤重的牛拖住用刺刀殺死,就地將牛燒烤吃掉?!皣姟比绱朔N種嚴重脫離民眾的行徑,如何能獲得民擁軍呢?
政治教育
我被“國軍”抓去當挑夫和當兵的兩年多時間里,從來沒有聽到過“政治教育”。日軍投降前,我還有“抗日救國”的、思想觀念,但日軍投降后,對蔣介石發(fā)動內戰(zhàn)之事我卻是一概不知,也不懂。
1946年秋天,當時我所在的桂系四十六軍,開赴進駐廣東省的海南島,接收日軍投降所交出的武器,然后我們的連隊奉命上山“剿匪”。剿什么“匪”,我百思不得其解。同年冬天,部隊從海南島乘船北上抵達江蘇省南通縣,休整一段時間后,又乘船到山東省青島市,接著徒步跋涉到平度縣蘭底鎮(zhèn)駐下。在當?shù)囟冗^1947年春節(jié)后,又徒步向萊蕪縣開進。
當時我只知道要打仗,但
為什么要打仗?與何種部隊打仗?軍官不作任何的“宣傳解說”。部隊抵達萊蕪縣城時,我看見城墻上用白石灰涂寫著“朱毛不死,和平難止”的大標語。何為“朱毛”?我大惑不解。我從幼年讀書,隨之當雇工,及后來當“國軍”的挑夫和士兵,都沒有受過“政治教育”,加之當兵后從未看過報紙和書刊,所以不知道有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軍隊。1947年2月,我所在的桂系四十六軍開赴萊蕪地區(qū)打內戰(zhàn)。一天,部隊從縣城徒步出來抵達一片開闊地時,還沒有發(fā)射一槍一炮,即被強大的華東野戰(zhàn)軍俘獲。
因為我不知道也不認識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軍隊,所以“解放”過來后,仍一度存在著“在哪里當兵都是為了混飯吃”的思想。
隨解放軍部隊在濰坊休整時,除軍事訓練外,還開展了一次談家史的階級教育。我們全班同志的家庭幾乎都是雇貧農或貧民,在談家史時,人人都悲痛流淚。
談完家史后,司徒教導員向全營同志作了一次講話,讓大家明白,當時的中國,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是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社會,地主階級和資產階級就是壓迫階級和剝削階級,廣大貧雇農民和工人就是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所以,絕大多數(shù)家庭的生活都十分貧困。他接著說,共產黨就是要領導全國人民推翻剝削階級的統(tǒng)治,建立新中國,使被剝削和被壓迫的廣大工農群眾得到徹底的翻身解放。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政黨,解放軍是為人民謀解放的軍隊,所以軍民之間血肉相連,部隊在行軍和打仗中都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和支持。
這次談家史及聆聽教導員的階級教育,是我出生以來受益匪淺的“提神醒腦”的教育,使我從人生的濃霧中看到了光明,深深懂得了“為誰當兵、為誰打仗”的理念,從此,樹立了永遠緊跟共產黨、勇當人民解放軍的決心和信心。在隨后部隊頻繁的行軍和戰(zhàn)斗中,我從未有過“開小差”的念頭。
光榮入黨
1947年5月,部隊經過在濰坊約3個月的休整后,奉命攻打孟良崮,一舉殲滅了國民黨“王牌軍”的整編七十四師。在這次戰(zhàn)役中,我所在的營擔負保護陳毅、粟裕前線指揮部的任務,雖然頻頻遭受到敵機的轟炸和機槍掃射,但我并沒有驚恐逃跑。
隨后,為了從戰(zhàn)略上粉碎國民黨反動軍隊對山東省的重點進攻,配合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的戰(zhàn)略行動,部隊急行軍向魯西南出擊,先后抵達安徽省和河南省的一些縣,并先后與國民黨軍隊戰(zhàn)斗十幾次。在這次行軍戰(zhàn)斗中,全班同志推選我為“記功員”,記載全班同志在行軍和戰(zhàn)斗或在群眾家中的行動表現(xiàn)和事跡。我們是重機槍連,各班都有1挺重機槍,在行軍期間,有時分配我扛機身,有時與其他同志共抬槍架。在一次戰(zhàn)斗中,排長要求我當他的通訊員,對于以上分工,我從來都是愉快接受。
行軍急速,我們連續(xù)有29天不能好好睡眠。一天晚上,部隊要攻打山東省的費縣,為了用重機槍射擊駐守在縣城的敵軍陣地,全班同志都蹲泡在約半米深的水坑中,幾個小時后,大家背著被水浸透的背包開始行軍。對于這些困難,我始終堅持克服,從無怨言。由于我在行軍和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積極,所以,在一次開大會中獲得表揚,并獎給一個筆記本,連隊還將繳獲的1枝鋼筆和1個口琴送給我。
同年12月下旬,部隊奉命攻打河南省臨近京漢鐵路的確山縣,并在該縣的一座高山上度過了1948年的元旦。接著,部隊向北撤退,于1948年3月到達濮陽縣休整。4月,由于我表現(xiàn)良好,排長唐振忠和副班長羅先全作介紹人,我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
家鄉(xiāng)解放
1948年12月,部隊奉命配合開展淮海戰(zhàn)役。當時我擔任班長,與其他班長一起被機炮訓練營的領導留下來,共同負責對在這次戰(zhàn)斗中被“解放”過來的“國軍”戰(zhàn)士進行看護和訓練。我看護一名廣東籍的戰(zhàn)士,他文化較高,聲稱“國軍”強大,提出要我與他一起逃跑出去。我當然不會聽他的,而是向他述說解放軍良好的官兵關系和軍民關系,說解放軍隊伍中有不少是從“國軍”解放過來的戰(zhàn)士,有的已經得到提升,還有的加入了共產黨。他聽了我的勸導后滿臉笑容,當即表示要與我一起當好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
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我惦念母親之心日益深切。
一天,我從報上看到廣西省“水上門戶”——梧州解放的消息,心情興奮異常,當即給以前的藥店老板朱德三寫信,迫切地請求他幫助尋覓我的母親,不久即接到母親的來信。母子別離整整10年,從此又通了音信。
后來我經常給母親寫信,也經常接到母親的來信。我給她寄去參加人民解放軍的“證明函”后,當?shù)氐墓俪蓞^(qū)人民政府立即發(fā)給我母親“軍屬榮譽證”。在隨后的土地改革中,我母親(含養(yǎng)女)申報自己家庭為無田的農民,官成區(qū)人民政府即將3畝多的良田分配給我家,并分給沒收地主的一幢3層泥磚樓房。
抗美援朝
1952年秋,我所在的部隊奉命跨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斗。部隊抵達朝鮮不久,我被提升為連隊的副指導員,在隨后的浴血戰(zhàn)斗中,我又榮立三等功。
朝鮮停戰(zhàn)后,1954年7月下旬,我被任命為連隊特別指導員,與山東籍的連長安錫寶共同帶領我們二十三軍全軍近300名湖南籍戰(zhàn)士復員回鄉(xiāng)。
在湖南期間,我寫信給母親,祈盼她前來相聚。不久,母親真的來到我們部隊的住處。她見到我時,興奮得滿臉笑容,又頻頻地流淚。與母親聚別后,我便從湖南衡山乘車返回朝鮮。到達部隊駐地后不久,自1955年春開始,志愿軍部隊所有軍官都可以免費從朝鮮回國返家探親。于是,我于1955年7月,返回已經別
2006年7月。作者與妻子結婚50周年紀念照。離11年的家鄉(xiāng),又見到了母親,與她相聚了20多天。1956年8月,我再次請假回家結婚。1957年9月,我回家?guī)е拮右煌匠r居住了幾個月。自朝鮮停戰(zhàn)后,部隊便轉入幫助朝鮮人民從戰(zhàn)爭廢墟中重建家園、恢復生產,直到奉命撤軍回國。
1958年夏天,部隊從朝鮮撤軍回國,在黑龍江省駐扎6年,后來,我被授予大尉軍銜。1964年10月,我轉業(yè)回到廣西,分配在自治區(qū)黨委財貿政治部工作。不久,我調任廣西藝術學院院長,從此,步入了一個與全家共享幸福生活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