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來,落在這片名叫魚兒山的草原。先是一片一片地落,后來就是一群一群地了。那么多的雪落在地上,像密密麻麻的鳥。我不敢弄出動靜,怕它們會“轟”的一聲起飛,再無蹤影。
多么輕盈,仿佛舞蹈著的少女。雪花有著色彩和飛翔的記憶。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依次點燃爐火、燈盞,隱去冰河、麥場,把每一條路都收進草原的夢里。
草原的雪是累積的,一場雪落了,不化;又一場雪落了,還是不化,雪上加雪,就像一個人內心的愛,越積越深。
其實,草原的降水量并不大,一冬也沒有幾場雪,但風領著雪到處亂跑,給人的感覺好像天天都在下雪。風是“白毛風”?!鞍酌L”刮起的時候,天地間一片混沌。它尖利地呼嘯著,甩出大量的雪粉,打得草原暈頭轉向,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打得小鳥驚慌逃竄。
沒風的時候,統(tǒng)治草原的是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一切都被凍僵,一切都趨向簡潔。天地間只有兩種顏色,小小的黑是一片樹,以及樹上的烏鴉,無邊的白是茫茫的雪野。
雪野是時間的一種存在形態(tài)。在雪野上,人都是孤兒,渴望愛和溫暖。最先和我一起走過雪野的是夢。有幾個夜晚,我們漫步于沒踝深的雪中。腳下的雪松松軟軟,像我們一樣很少發(fā)出聲音。時間是靜止的,瞬間即是永恒。雪落在我們的頭頂,讓我們須發(fā)皆白,一同老去。
雪野無塵,一場雪足以漂白我們的一生。夢尚未被塵世熏染,雪花般晶瑩剔透,但雪花終究要跌落泥土,叫夢的女孩,后來失蹤于一場大雪。
陽光明亮的日子,我喜歡一個人去遠離村路的雪野游蕩。雪野空闊,除了偶爾遇到那個牧羊的老人外,幾乎看不見人影。草原上已經(jīng)沒有草可吃了,羊群整天被關在暖圈里,只在晴好的天氣才出來遛一遛。老人還是穿著那件一成不變的羊皮襖,狐貍皮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和秋天時相比,他唯一的變化是胡子更白了,不知是哈氣結的霜,還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羊群基本不需要管理,老人拄著羊鏟一動不動地站著,像誰隨手堆的一個雪人,又像一棵了無牽掛的樹。
老人沒有家,亦無兒女。在草原放羊幾十年,不知他都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經(jīng)常思考人為什么活著。我估計他會覺得好笑,他可能認為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活著沒有為什么,活著就是日升月落,活著就是吃飯放羊,活著就是活著。
在草原,誰活著都不容易,特別是冬天。旱獺躲在洞里冬眠,田鼠靠秋天儲存的一點兒食物過冬。最苦的還是那些不會冬眠、又沒有積蓄的小鳥和野兔們。雪地上找不到一片可以覓食的泥土,成群的麻雀聚在草垛樹梢,餓得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而野兔只有扒開厚厚的雪層,才能刨到充饑的草根兒。
和我一起走過雪野的,還有學校的幾位同事,我曾經(jīng)多次去他們家做客。他們是當?shù)氐摹巴林?,家就在附近的村莊,近的五六里,遠的一二十里。家里有妻兒老小和牲畜需要照料,所以他們幾乎天天回去。他們大都是民辦教師出身,許多年后終于轉正,家里種著地,又有一份固定的工資收入,讓鄉(xiāng)鄰們羨慕不已。他們也很滿足,憑一輛自行車,在“白毛風”中躬身前行,似乎從來不覺得冷,每天一個往返,樂此不疲。
外界的寒冷算不了什么,一個心中生火的人,寒冷是奈何不了他的,可怕的是內心的寒冷。我終于明白了,牧羊老人之所以一年四季裹著一件羊皮襖,是因為他的心已經(jīng)結冰了,歲月的風寒堆積在骨頭里,夏天的太陽,冬天的爐火,都不能驅散他心里的冷。
吱吱呀呀穿過雪野的是賣糧的牛車?!胺N一坡,收一車;打一笸籮熬一鍋”。農民們廣種薄收,賣糧標志著又一輪辛勞的結束,也是對辛勞的年終結算。但真是奇怪了,糧食值錢時,一定是歉收的年頭,終于盼來了一個豐年,則糧食一準兒掉價。雪野茫然無邊,一輛輛牛車緩緩前行,拉走的是麥子和胡麻,拉回的是苦澀與無奈。
于是,農閑時,年輕力壯的紛紛外出打工。待幾場大雪之后,打工的便開始陸續(xù)返回。他們在小鎮(zhèn)下車,然后換乘前來接站的自家的牛車,一路把歡聲笑語灑在冷寂的雪野。雖然工錢總被拖欠、克扣,但老老少少能換上一身嶄新的衣裳,明年開春的化肥也有了著落,不用算,肯定比在家貓冬強。
腳踩著這久別的雪地,心里就覺得踏實。守著幾麻袋種子,總得把牛糞火生得旺旺的。就快過年了,家家戶戶殺豬宰羊,大紅的燈籠掛起來,滾熱的酒杯端起來,冰天雪地的草原就有了熱騰騰的氣氛,這日子也就得以紅紅火火地持續(xù)下去。
雪夜無塵,喧囂歸于寧靜,草原上只有雪落的聲音。我們是雪的一部分,卑微而干凈,風命令我們變輕,再變輕。
艱辛不是屈辱,艱辛不過是歲月的灰燼。這酒杯已舉過了生活的高度,該去的終會離去,該來的必將到來。在雪花溫暖大地的午夜,我失散多年的好妹妹,將打馬而歸。雪愈合了一切傷痕,雪一停,我們的日子就完美得不露一絲縫隙。
廣大的草原,如果我的苦難不及你的疼痛,那就算不上苦難;如果我的愛超過了你的寬度,那一定不僅僅是我的一己私情。對于我,一片雪花和一個春天具有同等的分量。雪落下來,雪加厚了夜晚,像你的女兒,我的新娘,美得俗氣,美得純潔,她已經(jīng)高于屋頂,卻難以上升到天堂?!?/p>
嶺南人家薦自《散文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