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虛無
兩個月前的某個上午。歐譴像往日一樣坐在辦公室里。等待預約的病人。在他打開棕黃色塑膠記錄本時,內(nèi)線電話響了。
秘書的聲音有些不安。她說:“有位小姐想和您說話?!?/p>
“小姐?她有預約嗎?”
“我不知道。但是也許她是你熟人?!泵貢転殡y地重復了沒有預約的小姐的開場白?!拔艺覛W譴?!?/p>
沒有禮貌用語。沒有“醫(yī)生”“先生”后綴,而且聲勢逼人理直氣壯。
歐譴醫(yī)生有些尷尬。他的私生活表面上來看非常嚴謹,他想象不出會是哪個女人這樣冒失地從嚴謹生活里浮出水面。他說:“將電話轉(zhuǎn)進來?!?/p>
“我叫邱好?!?/p>
“我想我不認識你。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可以和秘書預約時間……”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只是想問你。是不是所有的抑郁癥患者都會自殺?!?/p>
她的聲音很成熟,音質(zhì)略有些沙啞。語速比常人略慢。仿佛每說一句都要思考一下。這種聲音很容易讓男人想入非非,特別是有過酣暢睡眠之后精神飽滿各感官神經(jīng)活躍靈敏時。
“當然不是?!彼麕е鴮I(yè)的自信回答。
“好,那就這樣吧。再見?!?/p>
歐譴還沒有反應過來,那邊已經(jīng)收了線。他握著話筒恍惚了一下,有些懷疑這個電話的真實性。
第二次接到邱好的電話是幾天以后,還是那種聲音,像陣不期而遇的風,讓他工作一天的疲憊神經(jīng)耳目一新。
這次,她說:“愛情是什么?”
“什么?”他一愣。
“我問你什么是愛情。”
“從專業(yè)的角度還是男人的角度?”他感覺好笑,用手去摸胡茬。
“用你的直覺去回答?!彼穆曇敉钢恼J真勁兒,讓他有被目光盯牢的感覺,手在下巴上僵著不動了。怎樣用一句話來概括愛情呢?他對這個問題有些無措。
“愛情是種感覺?!彼麨樽约旱幕卮鸶杏X羞愧。仿佛能看到電話那端的女人嘴角浮起的輕笑。
她還是極認真的聲音,慢悠悠,堅定。
她說:“愛情是龍!”
不管是龍還是感覺,至少他們達成了共識:愛情是虛無。
“邱小姐,你……”
“叫我邱好。”
“你有多久沒有心動了?”邱好問。
她的問題總讓歐譴被動,他有些惱怒。最要命的是,他的惱怒不是因為她的無理,而是惱怒自己不能將這樣一通無理的電話給掛掉。
“我結婚了?!彼f。
“我沒有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有多久沒有心動了?!?/p>
有多久沒有心動了?歐譴在腦子里搜索所謂心動的記憶。
他在空調(diào)房里居然冒出一身的汗:“我得下班了。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和我的秘書預約?!?/p>
邱好笑了起來:“我會再給你打電話。”
“我還是希望換種方式……”
“我明白,再見。”邱好用她的方式結束了電話,將歐譴還沒有說出的告別掐滅在喉嚨里。
培植痛苦
如果可以選擇,他想他不會念心理學。
他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將所有病患當做朋友。當病患成為朋友,他便不可避免地要投入感情。
幾個月前,他與現(xiàn)在做胸科醫(yī)生的舊同學陳實一起聊天。
陳實說:“我很痛苦?!?/p>
陳實是儀表到舉止都像儀器一樣嚴謹?shù)哪腥?,他不會系錯西裝紐扣,也不會穿白襪子套黑皮鞋,他的生活安排合理。
儀器一樣的陳實,與歐譴共飲了三壺熱的清酒和一壺梅酒之后。眼睛開始出現(xiàn)潮意。
“她是我的病人?;枷忍煨孕呐K病。我治療了她兩年。她后來轉(zhuǎn)了院,有一天,我遇上她的家人,知道她……她死了。”
歐譴嘆息,吃了一片刺身,芥末的辛辣讓他的眼睛也有些潮濕。他說:“她很漂亮嗎?”
“她是天使?!标悓嵳f。
與天使般美麗的女病人共處兩年,沒有感情才不正常呢。歐譴心想。就像他的妻子,傅絲寶,那個漂亮的女人,雖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具有所有典型歇斯底里癥的癥狀,但是他依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欲發(fā)生。他愛上了她,那個裝在成年女人身體里憤怒狂躁的虛弱的少年。當她在他的說服下狂躁的目光變得溫和,當她向他傾訴時溫柔地貼近身體,當他注意到她驚人的美麗。他的愛情便不可以控制了。
他理解地看著陳實,同時眼光里帶著羨慕——同樣是遇上一個美麗的天使般的女病人,陳實的天使回了天堂,他的天使成了他床上那個依然美麗卻不能喚起他性欲的女人。
他也好,陳實也好,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說,他們都將感情植向病患,當他們救贖那個“朋友”時,勢必要將自己賠進去。
深深的孤獨和恥辱
第二天,臨近下班時。電話像火警一樣在房間里炸響。歐譴受驚地一把抓起電話,匆忙得顧不上去看來電顯示。
“你回來吃飯嗎?”傅絲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快樂的忐忑。
“呃,可能會晚一些。”歐譴的手下意識地去拿起早已合上的記錄本。
“那我們就不等你。”
他昏沉地說好,放下電話,才去想那個我們是指她和誰。
應該是他弟弟歐翔。這小子常常過來蹭晚飯。不過他為什么沒有給哥哥先打個電話?
直到現(xiàn)在歐譴也不能否認傅絲寶的美。雖然她不再是剛剛來到他診所時21歲的新鮮女子,但是歲月對她高抬貴手,她的臉,身體,甚至思想上都沒有被一季季的輪回留下令人不快的痕跡。
但是歐譴的困惑也在于此——他對她沒有性欲——他自我安慰地將這一現(xiàn)狀歸結于婚姻多年的“不應期”,直到他在酒吧里對涂著閃粉的傖俗的女人們有了生理反應時,他才真正開始恐慌。
那個女人叫LULU還是VIVI都不重要,她長得是性感還是骨感也不重要,那一夜給他留下的最重要的記憶是在他隨著她在一家小旅館陡峭窄小的樓梯慢慢攀行時的漫長無力感。
歐譴在開車。打方向燈,剎車,踩離合器,松油門。所有的動作都不受大腦支配,大腦此刻在供他回憶和自省,支配手和腳的是他的眼睛和自然而然的反應。
在車向他家小區(qū)方向轉(zhuǎn)彎時,他在回憶和那女人共度的莫名其妙的一夜,他依然想不清那女人的模樣,只記得起床時那深深的孤獨和恥辱感。
泊車時他從回憶中掙脫,熄火時,他想:生活其實是絕望的,或者說,看到生活的深處,總是充滿了絕望的。
這話他以前對傅絲寶說過,傅絲寶睜著圓圓的眼睛空洞地疑問:“誰讓你向深處看呢?”
歐譴有什么可絕望的呢’業(yè)內(nèi)他雖不頂極,卻也有一席之地;36歲了體形還保持良好,沒有緋聞,妻子美麗,雖然沒有孩子但是他現(xiàn)在也感覺不到必要;居住環(huán)境——他從車里走出,環(huán)顧干凈的小區(qū),他找不出任何毛病。
這個叫邱好的女人
傅絲寶將離婚協(xié)議書放在歐譴的面前時,他感覺意外。意外的倒不是離婚本身,而是站在面前的傅絲寶一一這個慵懶的、習慣他的庇護像貓一樣的女人,忽然亮出尖尖的牙與爪子表示反抗。
“為什么?”
傅絲寶輕輕地笑?!拔覀儾辉倩ハ嘈枰!?/p>
當初她需要一個醫(yī)生,他來了;然后他需要她成為他的愛人,她嫁了。可為什么,彼此達成心愿后,他與她不再互相需要。
過了許久,他才問:“你愛上了別人?”
她還是笑:“歐翔。”
歐譴毫不猶豫地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快捷到讓傅絲寶臉上都閃出了歉疚。他不想再和她說什么。飛快地離開家門,走到樓下小區(qū)里。
他很想找個人說說話,拿出手機,腦中閃過的人名是:邱好。
“你有時間與我聊聊天嗎?”他假裝平靜地問。
邱好說:“當然。”好像她就是為了與他聊天才存在于電話那一端的。
“我剛剛簽完離婚協(xié)議?!?/p>
邱好吸了一口氣:“這樣。你們,吵架了?”
“我們要是能吵得起來,可能還不會離婚了。吵架也是一種溝通,不是嗎?”他想輕松地說,但是連自己都感覺僵硬。
“不要怪她。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的自主權。”
“可是她卻選了我弟弟。”這是歐譴最不能原諒的事情,也是讓他痛下決心飛快簽掉離婚協(xié)議的原因。
“呵,那有什么辦法?愛情發(fā)生時,你又不能阻止?!?/p>
“如果那個人不是我弟弟,我想,我可能會原諒她……”
“歐譴,她并不需要你的原諒,她需要的是你給她自由,不管她愛的是歐翔還是別人,她都會離開你?!?/p>
“你怎么會知道我弟弟叫歐翔?”歐譴忽然警覺。
“我知道的多著呢?!彼谀沁吷成车匦?,“我知道你曾經(jīng)熱愛你的工作,但是現(xiàn)在,你開始厭倦了;你曾經(jīng)熱愛你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你開始懷疑它是否有意義。你不用想理由反駁,我說的是客觀存在,”
“這些和你有什么關系?”歐譴怕極了邱好這種洞察一切自以為是的感覺。她將他視作爪下的老鼠,隨意地玩弄。甚至將胡須在他身上蹭來蹭去。提醒他的軟弱,暗示他還有更兇殘的吞噬躲在不痛不癢的磨蹭之后。
“我只是想幫助你。”邱好遲疑片刻,堅定地說。
原來是同行
離婚后的歐譴過得沒有想象中糟糕。早上醒來面對空蕩蕩的床時,他感覺堵在胸口的一團悶好像不在了。他的房間里搬走了一個女人,或者說,他的房間騰出了容納新的愛情新的女人的空間。這個早上,他沒有去想生活無意義之類的事情,他有太多事情要考慮。比如說房間打算重新裝修,裝修成一個單身男人的家;比如說他得約會一下過去的老朋友,他離婚的事情一定會在他們平靜的臉上砸出巨大的驚訝……
到辦公室后,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點上一根煙。不等煙抽完,便開始打電話。
電話是打給現(xiàn)在在公安局做犯罪心理研究的老同學。他們寒暄幾句之后,歐譴告訴他這通電話的意圖:
“我一直給一個病人通過電話做心理分析,按說她應該將診費匯到我的賬號上。但是三個月了,她分文沒付。”
老同學哈哈笑:“看來單干還是風險大啊,每個患者都不付錢,你可不是要自己吃自己?”
“我想你幫我查下這個手機號碼。我想知道她的通信地址。這樣,方便給她寄去律師函?!?/p>
歐譴給他的是邱好的手機號。他知道用這種方法找她不太道德,但是,他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與渴望。他想見到她。他告訴自己,無論她是丑還是老都不會讓他失望,他只是想見她,想與她在真實的世界做朋友。
這一天,過得特別漫長,他不停地看時間,與病人交談時。眼睛總忍不住向電話上瞟。
傍晚時,他等的電話終于來了。
老同學在電話那端問他:“你在搞什么鬼?”
“什么?”
“我?guī)湍悴榈搅四莻€‘病患’。”
“她的地址是?”歐譴急忙拿筆。
老同學說:“你是不是有別的原因找她?”
“怎么?”他一愣。
“這個人是我們的同行啊!吳秋好。她原來也是我們系統(tǒng)的,特別擅長筆跡分析?,F(xiàn)在也和你一樣掛牌單干……你要是想追求人家倒是還有機會,她離婚了,前夫去了加拿大,對了,她還挺漂亮……”
讓我們相互幫助
電話鈴聲響起。歐譴掃視了一下來電顯示。熟悉的號碼將那個女人模糊的形象在夜色中勾勒。
“你今天怎么樣?”她問。
他反問:“我應該叫你吳醫(yī)生還是邱醫(yī)生?”她笑了一下:“叫我秋好?!?/p>
“在我身上花了這樣多時間,你打算怎么收費?”他咄咄逼人。
吳秋好嘆了一口氣:“你的診費歐翔已經(jīng)交足了?!?/p>
“歐翔?你是他什么人?”歐譴現(xiàn)在聽到弟弟的名字都頭痛。
“他擔心你,希望我能幫助你?!?/p>
“這樣的好弟弟!”他冷笑,“好到連自己的嫂子都搞?!?/p>
“他是不是好弟弟我無從評價,但是,至少,你們離婚,對你和傅絲寶都好?!眳乔锖糜肋h表現(xiàn)得比他強勢。
“一個月,怎么?”
“我想續(xù)時。”
“你不需要?!?/p>
歐譴著急了,大聲說:“不,不,我需要的,你說得對。我心理是有問題。我的工作和生活,都有些問題被我刻意回避著。我需要你的幫助?!?/p>
吳秋好沙沙地笑:“你急什么啊。我是說,你不需要續(xù)時。我免費給你提供幫助,條件是——”
“是什么?”
“你給我提供同樣的幫助,”
歐譴醫(yī)生又開始憂心忡忡,不過,他不是在思考生活有什么意義,而是在想,要不要約會吳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