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里住著人
從搬進這家民房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懷疑我隔壁的那個儲藏室根本沒住人。一天到晚黑黢黢的,沒半點聲響。
我終于還是忍受不了房間里那個破沙發(fā)了,便又一次跟房東要求,能不能讓我把一些雜物放進隔壁的儲藏室。房東斜著眼,哼了一下: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儲藏室租給一對民工夫婦了,里面住著人呢!
我算見識了廣東人的摳門,就打算再也不去碰這一鼻子灰了。
那天,我出來倒垃圾,經(jīng)過儲藏室的門,聽到里面窸窸窣窣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肯定是老鼠又在里面鬧騰了。我狠狠地一腳踹在門上,還不解氣,就又猛踹一腳。
門吱嘎地開了,我嚇了一跳。我以為我把門踹壞了,正忐忑不安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腦袋伸了出來,確切地說應該是個女孩或者少婦,從她那蓬松的馬尾辮和還有些稚氣的臉上我實在無法判斷她的年齡。
她輕輕地問道:您找誰?
一個有些羞怯的男孩子也把腦袋湊著伸了出來,遲疑了一下說:你是隔壁的吧?!
這時我才確信,那個一天到晚黑洞洞的儲藏室里真的住著倆人,這倆人也許就是房東說的那對民工夫婦。
我突然冷笑了一下,還夫婦呢,一看也就20來歲的樣子,私奔出來的?還是新婚小夫妻?
第一次跟這對小夫妻接觸是因為我忘記了帶鑰匙,進不了門,便找他們借工具,想把門撬開。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去敲那個門,也是第一次去光顧那個陰暗的儲藏室。
門開了,他們夫妻看到我似乎很驚喜,趕忙讓我進屋。我說明來意,他們夫妻就轉身找家伙去了。門開著,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腳被什么絆了一下,我以為是有老鼠,嚇得“哎喲”大叫。他們中的一個,立馬打開了燈。天花板上的那盞小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我敢肯定那燈泡不會超過10瓦。我很懷疑他們能從哪里買到這樣的燈泡。
我打量著這個我曾經(jīng)很想把雜物放進來的儲藏室。我以最奢侈的估算,房間不會超過10平方米。四周沒有任何一個窗戶,門是唯一可以通風和出入的地方。房間里散發(fā)著一種潮濕的霉味,鉆進嗓子眼,讓人感覺惡心。我忍不住一個箭步退了出來。
可是我卻清楚地看到。房間里除了一張單人木板床和零落在地上的鍋腕瓢盆。真的沒有任何插腳的地方,我真佩服那對小夫妻是怎么呆在里面生活的。 最后,夫妻倆找到他們做飯的刀,也是唯一一個有可能打開我房門的工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幫我弄開了門。
門開了,我并沒有任何要他們進來的意思。他們站在門口,把著門框,踮著腳尖,一副靦腆的樣子,打量著我這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女人終于說了一句話:怎么從來沒看見過您先生啊?我怔著臉說:我還沒結婚。女的臉紅了,似乎說錯了話,低著頭,不敢搭腔,男人不好意思地說:那您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啊?我沒回答。
兩個人,半晌沒說話。不知道是誰先看到了我放在客廳的電腦,便忍不住說:您有電腦呢!
我說:是啊,你會上網(wǎng)么?
男的撓了撓頭皮說:我們讀大學的時候,有電腦課,上過機。
我嗖的渾身一陣發(fā)涼,大學?他們是大學生?可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我心里多少有點被欺騙的感覺,就故意問:那你們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的?你們什么學校畢業(yè)的?讀的什么專業(yè)啊?
他們抿了抿嘴,有點不好意思。我以為這下可揭穿他們了,真虛偽!
突然男的開口了:我們讀的學校不好,也就是個三流大學,我跟我老婆是一個大學的又是同鄉(xiāng),她讀文科,我讀理科。現(xiàn)在我做業(yè)務員,她在餐館當服務員。
我撇了撇嘴,“哦”了一聲。
“我是××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在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門口的兩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
我有點失落,猜測著他們有沒有聽到我提到××大學這個重點大學的名字。
當普通的要求成為奢侈
看這對小夫妻,估計是農(nóng)村出來的,當初他們也許并不知道,花光家里的積蓄,得到的這一紙文憑,在這個社會里也許什么都不是。背負著一身債務,出來打工才知道,原來三流大學的大學生只能跟小學沒畢業(yè)的靠體力吃飯的民工是一個層次的。
第二天,雖然我內(nèi)心深處還在揣測著,他們拿刀給我撬門技術這么好會不會哪天趁我不在也會這樣熟練的順手?可是總還是覺得別人幫了忙過意不去,就買了幾斤南方的水果給他們拎了過去。
他們似乎受寵若驚,說什么也不要。我就告訴他們這是廣州這邊的規(guī)矩,找人幫了忙,一定要表示的,不收就是不給我面子。他們才誠惶誠恐地收下了。
沒過一會,他們又來敲我的門。我以為是他們是把水果又送回來了,結果開門后他們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問,這水果最多能放多久?
我詫異地望著他們,心里有點氣,心想:難道他們以為我給他們買的水果過期了?我正要發(fā)作,他們又補充一句:能放到過年回家么?過年沒啥帶回去的,這水果一定不便宜吧?我們想過年回去的時候帶回去當年貨。我有點哭笑不得:廣州天熱,不能放那么久的,個把星期就得壞了。
他們有點無奈,說了句謝謝,就走了。
可是我明明聽到:男的對女的說:要不我們想辦法留到八月十五,過節(jié)的時候打打饞吧。
一個月后,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單位每人發(fā)了一盒高級月餅,拿回來后,我拆開嘗了一個,感覺很難吃,就想丟掉。
經(jīng)過那個儲藏室的門,我改變了主意,丟了也怪可惜的。他們那么可憐,倒不如給他們過節(jié)的好。
看著門虛掩著,我沒敲,就徑直推開了,那盞昏黃的燈亮著,兩個人蹲在地上,男的正在小心翼翼地切一個小小的月餅,正準備把一塊稍大點的給老婆吃,看到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地說不出話來。女的正低頭啃著明顯已經(jīng)有點壞了的水果,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到她沒有削皮,番石榴和火龍果都是帶著皮吃的。
男人呆了五秒鐘。趕緊把那塊稍微大點的月餅讓給我吃。我說我不吃月餅的,然后說明了來意。把那盒月餅放在門口就準備離去。女人叫住了我:大姐,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們吃的水果也是您給的,您又給我們送月餅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您了,本來今天老公單位給他發(fā)了一個月餅,我們商量著給您送去的,可是一個拿不出手,就沒好意思,我們也沒什么稀罕物,你有啥事要幫忙的,一定支應一聲啊!
我這才知道,那一個月餅是她老公發(fā)的,我也才知道,她啃的水果是一個月前我送給他們的。我本來想說:吃火龍果要扒皮??墒俏胰塘巳蹋瑳]有說出來。
贖不回的畢業(yè)證
周末,隔壁的女人來敲門,問我有什么事能讓他們幫得上忙的,我笑著說沒有。她眼尖,看到我沙發(fā)上放著一大堆臟衣服,非要幫我洗,我說有洗衣機,一會丟進去就是了,不費事的。她尷尬地站在那里,像是很對不起我的樣子,不知道該做什么好。
我第一次,很熱情地邀請她進門坐一會,她脫了鞋,光著腳丫子,進了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似乎怕弄臟了我的地板,不敢使勁踩下去。她哪里知道其實我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有擦過地板了。
她告訴我。今天她休班,本來想幫我做點事的,可是沒想到?jīng)]做成。她似乎很羞愧,二直細聲細氣地答著我的話。她在我這里呆了半個小時,告訴了我他們的境遇,說那些話的時候她一直很溫柔,像在說一個故事,絲毫沒讓我感覺到她的埋怨和委屈。
我給她倒的那杯礦泉水,她一直攥在手里,臨走的時候,她望了望我,我點頭示意,她帶走了那個一次性的紙杯子和那杯礦泉水。我猜,她是想留給她的老公喝。
此時我才知道,他們是這樣的:
兩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父母都是守著一畝三分地的地道農(nóng)民,每年家庭收入從來不會超過2000元的貧困家庭,又都考上了同一所三流大學,學費每年的需要是父母不吃不喝5年的家庭收入。讀不起書,不想去,父母不肯,說這是唯一一次改變農(nóng)村孩子命運的機會,跪下來求他們?nèi)プx。
來讀了,沒錢交學費,好歹有個助學貸款,好不容易憑著優(yōu)異的成績申請到了,可是畢業(yè)的時候卻因為沒有還清貸款不發(fā)畢業(yè)證。四年的生活費是靠著獎學金艱難地撐下來的。到頭來,辛苦的付出卻換不到那一紙畢業(yè)證。于是兩人只能出來打工賺錢,攢夠了錢好回去贖回畢業(yè)證。
他們租著這個城市最廉價的房子,吃著這個城市最廉價的飯菜,過著這個城市最貧困的生活,可是一年到頭卻還攢不到1萬塊錢。這樣下去,要還完兩人的貸款還要8年。
我不知道8年對一個人的青春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8年后是不是還能有機會有權利買回他們的畢業(yè)證??墒俏抑?年的這樣的生活,不是隨便哪一個人能撐得住的!
拉空了肚子,我怕餓
那天,我回來的時候,有點晚,樓道里的燈已經(jīng)都開始亮了,經(jīng)過隔壁門口的時候,看到他們的門開著,屋里照樣還是黑黢黢的,男的蹲在門口大口地扒著面條,吃得很香。我問了一句:燈壞了?他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憨憨地笑了:沒呢,省電,反正樓道里的燈亮著,開著門,屋里也挺亮堂的。我笑了。我這才知道,怪不得他們屋里天天都不開燈。
那晚他們的門一直敞開著到很晚。我在客廳里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的談話。
他們先是談了會,這個月又多花了多少錢,什么肥皂用得太快了,水太浪費了,上次過生日不該買那2斤肉的,以后洗菜的水可以洗臉,洗臉的水可以洗澡洗腳,洗腳的水可以洗襪子,洗襪子的冰可以沖廁所之類的話。
他們一邊自責著自己花錢太多,一邊卻又忍不住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他們想象著,不久的將來,也許還完了錢,就可以要個孩子,也許將來還能攢錢買房子呢……
半夜,我聽到男的喊肚子疼,好像疼得很厲害的樣子,“哎呀哎呀”地叫著。女的很著急,問怎么了?男的說好像今晚吃多了,撐著了。女的就招呼他趕緊起來上廁所。
男的遲疑了很久,似乎不想去,半晌,我聽到男的說話了:我不想去上廁所,我們攢的沖廁所的水還不夠,那樣這個月的水又要超支了。再說了,上完廁所,拉空了肚子,晚上容易餓!
聽到這里,我腦袋轟的一下,空白了,我的心被揪得生疼生疼,那句話成了我整夜的夢魘:拉空了肚子,我怕餓!
鴻溝
聽到那句話,我的心震撼了。我想到了我的爺爺。
爺爺生活在苦命的舊社會,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社會里,一年到頭,小孩子拼命地盼著過年,因為過年能吃頓飽飯!
所以,每個孩子在過年那天,吃得撐得小肚子圓溜溜的,肚子再怎么脹,都,不舍得去廁所。因為,去了廁所,拉空了肚子,會容易感覺到餓,可是過完了年,是沒有機會能再吃頓飽飯的!所以每個孩子都憋著,忍著,因為那個年代,窮,人們怕餓,孩子更怕餓!
可是在21世紀,在這么發(fā)達的年代,你竟然能從一個大學畢業(yè)生的嘴巴里聽到這樣的話,你會有怎樣的感覺?感動?悲慟?還是心酸?還是無可奈何的哀嘆?
我也曾經(jīng)鄙視過,甚至曾經(jīng)在心底侮辱過:活該,誰讓你沒本事考個名牌大學呢!沒錢讀個屁書,自作自受!
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一個山里的孩子,是不能僅僅憑著聰明才智就能高攀得起名牌大學的門檻的;那需要能力,實力。實力有時候除了良好的教育,優(yōu)秀的老師,還有很多很多,比如金錢堆砌的補習班,比如只有城里孩子才能享受到的全方位的教育,又比如有權有勢的父母。
他們沒有,他們是農(nóng)村的孩子,他們沒資格和權利有,沒人給他們買各種輔導資料,也沒有全國的優(yōu)秀教師給他們手把手地教,他們沒見過鋼琴,沒見過電腦,他們甚至除了村支書,不認識任何一個可以稱得上干部的領導。
他們一天到晚只會看發(fā)的那唯一的課本,只會拼命地學,只知道只有考上大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聽著他們蹩腳的英語,不太流利的普通話,有些邋遢的裝扮,破舊過時的衣著,我們都會忍不住笑。
我們喜歡在背后對他們評頭論足,喜歡抿著嘴吧裝作淑女般地嘲笑他們的無知,甚至喜歡在要去吃麥當勞的時候故意問他們?nèi)ゲ蝗?。習慣了看他們的尷尬,習慣了看他們的無助,也習慣了他們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人怎能跟人相比呢?沒有可比性!農(nóng)村的怎么能跟城市的孩子比呢?沒比的必要!這是以前我的一個朋友經(jīng)常跟我說的一句話,那時候聽了覺得好笑,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有點無可奈何的心酸。
人難道真分三六九等么?誰分的?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