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蠹是蠹蟲龐大家族中的一種,就是《爾雅》里說的覃(蟫,音銀)魚。即衣魚,有銀子般的顏色。唐·寒山《詩三百三首》中“脫體似蟫蟲。咬破他書帙”說的就是這種雅致但有些討厭的文字蟲。
書蠹偶爾吃到誨淫誨盜之書,就會變成一種叫“無曹”的可怕動物,在身體內(nèi)安家,人也就縱欲暴虐起來,女色、功名成為了行動指南;如果反其道行之,喂它過量的圣賢書也沒有好結(jié)果,它吃多了就夜郎自大成為“玄靈”,住進人的大腦,控制思想的脈絡。所謂控制思想,大概就是它的革命性轉(zhuǎn)喻。僅僅寄生于人身和器具不過是書蠹的生存哲學,人們有很多方法驅(qū)除它,但蟲子可以轉(zhuǎn)戰(zhàn)南北,經(jīng)常在肚皮里自言自語,卻是令人驚怖的事情。有個文人叫吳曾,他寫的《能改齋漫錄》里,就有一條關(guān)于應聲蟲的記載。說是在宋朝,有個叫楊緬的中年男人,他一講話,肚子里就有個小蟲子跟著他學舌,幾年以后,學舌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一次,一個道士遇到楊緬,聽見他肚里的小蟲子在跟著他講話,嚴肅地告訴楊緬,你肚里的東西就是應聲蟲,再不醫(yī)治,還會傳染給你老婆兒女,后患無窮。楊緬當然嚇?。阂晃葑铀膫€人就會變成八個,只要家里有對話,應聲蟲也跟著發(fā)雜聲,人家還以為你家里隨時隨地在開群眾大會非議朝政。他趕緊向道士求問方子,道士說,你可以拿著《本草綱目》朗誦,一味藥一味藥地往下讀,不能漏掉一味,如果讀到哪味藥時,應聲蟲不應聲了,說明它正好怕那味藥,趕緊就服那味藥,保證打下蟲來。楊緬聽話,抓起《本草綱目》一條一條往下讀,讀到一味叫“雷丸”的藥,肚子里不出聲了。楊緬不敢怠慢,立刻去藥鋪里買雷丸,以藥當飯,一個月后。蟲子打下來了。雷丸,又叫雷實、雷矢、竹苓,藥性苦、寒有小毒辣,是真菌類多孔菌科植物雷丸菌的菌核,對于驅(qū)殺絳蟲療效很好?,F(xiàn)在說就是治療蛔蟲病和鉤蟲病。這樣看來,所謂神乎其神的文字蟲,從虛幻的靈臺現(xiàn)身說法,不過是蛔蟲而已。罷啦。
由美麗的銀魚演變?yōu)轶枷x以及蛔蟲的過程,其實就是古代文字人蛻變的過程。這種鉆營和穿鑿的特征基本概括了文人在仕途上逶迤而詭譎的路徑。因此,在佯狂炒作、賣名賣身之外,如何使文字蟲如神龍一般見首不見尾,一直是過于聰明的文字分子博取宮廷信任的最大心病。
技術(shù)就是思想。這是詩人歐陽江河說的,意境超邁。但我是從淺薄的層面理解的,技術(shù)更是錦衣玉食和美女如云。魯迅先生曾經(jīng)反復使用了“腹誹”一詞,其實是從“腹議”化出來的,那么是否可以再分化出諸如“腹贊”、“腹頌”之類的詞匯呢?不需要,因為贊揚從來就是高歌猛進的。應聲蟲在權(quán)力話語面前沒有缺席,它以一種復制和放大的功能發(fā)出了自己勤學苦練的聲音。
這必須提及腹語術(shù)。就是講話向肚中咽聲,使聲音在腹腔共振,這樣隔著肚皮就可以聽到含混不清的話音。一旦“腹語”成為一門與口語、書面語并駕而驅(qū)的言說方式以后,它就擺脫了應聲蟲的尷尬處境,腹語可以更自如地表示當事人的贊嘆。比如,在權(quán)力者一言不發(fā)干著一件事情時,腹語者就響亮地發(fā)出了一連串“好”的聲音,這不是飽嗝聲,而是一種類似饑餓的咕嚕聲,權(quán)力者明白得很,腹語人是餓了。因為從文字人在豪門高唱“蓮花落”開始,必須獲得回報,這是一種傳統(tǒng)禮儀嘛。
日本人指出,控制人偶就是控制著人類,腹語術(shù)就是讀心術(shù)。要模仿的不止是他的表情,還有那些聲音。用腹語術(shù)來模仿逝者的語音語調(diào),揣測別人的心理,這就是所謂的讀心術(shù)。權(quán)力者的宏大敘事完全釋放出來之后,大眾就會驚慌失措地露出馬腳,這是破除異端的關(guān)鍵所在。說雖如此,但這多半是一種夢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