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十九年己亥,公元1839年,時年四十八歲的龔自珍(定盦)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告別了京師北京。在自謙為龔自珍“同縣后學”的吳昌綬所編訂的《定盒先生年譜》中留下了這樣一筆:
“先生官京師,冷署閑曹,俸入本薄,性既豪邁,嗜好奇客,境遂大困。又才高動觸時忌;至是闇齋先生年逾七旬,從父文恭公適任禮部堂上官,例當引避,乃乞養(yǎng)歸。四月二十三日出都,不攜眷屬兼從,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以行。夷然傲然,不以貧自餒也。”
就這樣,“夷然傲然”的龔自珍告老還家,離開了政治舞臺。在這個舞臺上,他似乎始終不是個成功者。屢試不第,三十八歲方中進士,所任無非是小京官而已。試問:以更法改革為己任,狂放半生以致被人稱作“龔呆子”的定盤先生,在瀟灑孑然的外表下,他的內心難道也一定是“夷然傲然”的嗎?
其實,龔自珍的思想正如我們要回答的這個問題一樣,充滿了復雜性。這位晚清的思想巨擘以通儒的身份談論時事,以如炬的目光透視黑暗,為其后的改良變法提供了諸多理論武器。
龔自珍首先是思想家,其次是文學家。他的童稚之作即被其外祖父段玉裁所激賞。他詩文俱佳,又博通古今文經學、佛學,不管是學術探微,還是援佛論理,不管是針砭時弊,還是直抒性靈,都信手拈來。所以,他又是晚清最后一位文學巨擘。
可惜,課本中所選龔自珍的詩文實在寥寥,其中《病梅館記》尤為值得一提。但這并不妨礙我們通過文字去還原他的時代剪影,去與他的靈魂親近。
《病梅館記》是一篇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字,可以將之視為龔自珍爭取個性解放的宣言。在這篇文章中,知識分子(人才)化身為梅,與梅對立的則是“文人畫士”及“告隱者”,前者象征的是以皇權為核心的統(tǒng)治階級,后者則象征統(tǒng)治階級的幫兇和幫閑。此外,又將封建專制制度和思想喻為摧折梅生長的鋤、盆和棕繩。在控訴“文人畫士”及“告隱者”苦心孤詣地迫害,致使“江浙之梅皆病”后,作者激動地表示要用自己的余生來療治病梅,“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龔自珍要解放和療治的并不是梅,而是與梅同病,被封建專制統(tǒng)治摧殘腐蝕的人的性靈——特別是知識分子的純真?zhèn)€性。
《病梅館記》全文共三百余字,篇幅短小,但龔自珍卻不惜用如椽之筆去寫,百年以降,其間深刻的批判力仍然氣勢豐沛,動人心魄。首先,就篇幅而言,作者將全文的絕大部分筆墨用在對統(tǒng)治階級及其幫兇、幫閑的批判上。其次,在批判這二者時,作者又將批判的重心置于統(tǒng)治階級,“江浙之梅皆病”的根源還是“文人畫士之禍之烈”。再者,龔自珍的批判雖重其行,但更重其心,對于統(tǒng)治階級復雜內心的揭露,既體現了作者詩文創(chuàng)作的現實價值取向,更體現了其清醒的頭腦和深邃的思想。
在《病梅館記》中,龔自珍首先直陳“文人畫士”的賞梅心理——“以曲為美”、“以欹為美”、“以疏為美”,“曲、欹、疏”與“直、正、密”的鮮明對立實則就是滿清政府對待漢族知識分子的一般態(tài)度,并以“固也”二字輕輕收煞。在龔自珍看來,“文人畫士”的這種審美情趣既違背了大眾的意志——所謂“孤”,又有一些病態(tài)的專橫——所謂“癖”。既“孤”且“癖”,故而只能成“隱”。但值得細細玩味的恰是“隱”的具體心態(tài):
其一,“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薄靶闹湟狻?,雖不可“明詔大號”,卻可以小聲著說、婉轉著說、暗示著說,亦即“不便明說”:
其二,“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天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也?!痹囅?,如“明詔大號”。則“天下之民”皆以“夭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或者“夭梅病梅”之價騰貴,則“文人畫士”的利益受到損害,明矣。此即“不敢明說”;
其三,“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即使明告天下,蠢蠢之民以“天梅病梅”求錢,但卻無法讓梅的“欹、疏、曲”符合“文人畫士”的審美取向,此即“無處明說”。
在“不便明說、不敢明說、無處明說”的扭捏心態(tài)下,透露出以皇權為核心的統(tǒng)治階級心口不一、欲說還休、吞吞吐吐的丑陋嘴臉。對這一點的認識,龔自珍有著切身體會,因為他的理想與抱負之光正是被這些統(tǒng)治階級掐滅的。
“道光九年己丑,三十八歲。會試中式第九十五名。……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壬⒃噷Σ?,大致祖王荊公《上仁宗皇帝書》。及朝考,欽命題安邊綏遠疏,時張格爾甫平,方議新疆善后,先生臚舉時事,灑灑千余言,直陳無隱,閱卷諸公皆大驚,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優(yōu)等。”(吳昌綬《定盦先生年譜》)
龔自珍六次會試,三十八歲方中進士,正當他想借廷試的機會寫下宏文《安邊綏遠疏》,渴望一展抱負時,卻遭到“閱卷諸公”的一頭冷水。而不列優(yōu)等的理由,僅僅只是書法(“楷法”)不佳(“不中程”)而已!這不是“不便明說”的話,又是什么呢?與“灑灑千余言,直陳無隱,閱卷諸公皆大驚”相照應,這又是多么大的諷刺!
經此一遭,龔自珍對清朝統(tǒng)治階級的認識透入骨髓。他總結本朝對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一針見血地指出皇權對士大夫的統(tǒng)治是“約束之,羈縻之”。所謂“約束”是指嚴酷的高壓政策,清初開始一直延續(xù)至中葉的文字獄就是讓士大夫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實。連一向狂放的龔自珍也不無沉痛地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傲b縻”則指統(tǒng)治階級籠絡、收買、麻痹士大夫中有識之士,從思想、感情到生活方式進行麻醉。清朝統(tǒng)治者一方面打壓漢族知識分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利用、拉攏漢族知識分子以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從清初大量啟用先明遺臣,到雍正、乾隆間推崇以沈德潛和翁方綱為代表的復古主義詩歌宗主,再到“康乾盛世”以及“乾嘉盛世”中,學術大興,許多腐儒浸淫于復古的宋明理學和考據,自首窮經,等等??傊拔娜水嬍俊钡膹碗s心態(tài)正是清朝統(tǒng)治階級對待漢族知識分子的內心寫照,令人警醒。
如此,“文人畫士”在其幫兇“告隱者”的助紂為虐下,對梅為所欲為,“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天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靶姓蓝┪嵋馑麨?,天子百官之所以南面而權尊也”?!拔娜水嬍恐溨抑链嗽?”龔自珍的沉痛呼喊讓我們很容易就聯想到《己亥雜詩》中有名的那首詩:
九州風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至此,再回到文章開頭,龔自珍對于“文人畫士”審美心態(tài)的反應為何會是“固也”?為何不堅決予以駁斥?假使“文人畫士”無此賞梅之心,又何來“天梅病梅”呢?
其實,“固也”二字的值得玩味處恰是龔自珍矛盾內心的寫照。作為一個出身于書香門第的正統(tǒng)儒生,龔自珍的思想不可能沒有烙上儒者的印記。龔自珍二十歲時,其父龔麗正去信岳父段玉裁,請求給兒子命名。段玉裁在回信中,說“名日自珍,則字日愛吾宜矣”,并勉勵自珍“愛親、愛君、愛民、愛物,皆吾事也”;在段玉裁七十九歲時,還給龔白珍去信,勉勵他“博聞強記,多識蓄德,努力為名儒,名臣,勿愿為名士。”段玉裁給外孫取名“自珍”,不正是希望龔自珍珍惜儒者的身份,堅持一個儒者“忠君愛國”的傳統(tǒng)操守嗎?
而龔自珍也確實可以說是謹遵祖訓了。在《與人箋(八)》中他感慨于清朝統(tǒng)治的衰朽,說“開辟以來,民之驕悍,不畏君上,未有甚于今日中國者也”。
在一首作于他二十八歲時的絕句中寫道“荷葉粘天玉竦橋,萬重金碧影如潮。功成倘賜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簫?!泵鎸蕦m的“萬重金碧”,龔自珍渴望之情溢于言表,“湖上理故簫”的歸隱之情不宵妄念,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心態(tài)一覽無余。
在另一首作于四十八歲的《己亥雜詩》中,龔自珍寫道:“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饼徸哉淠晟贂r便將立功與立言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晚年歸隱后,仍心念于此,而且在他看來,“劍氣”總是在“簫心”之前的。
所以,說到底,龔自珍畢竟有他的局限性,他的批判與改革始終無法擺脫儒家傳統(tǒng)思想和封建意識的拘束。龔自珍雖然痛批了“文人畫士”的“孤癖之隱”,卻又無法完全否定其賞梅心態(tài),“固也”二字說傳遞的心境絕不可等閑視之。
“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面對無窮無盡的黑暗,那一聲悲涼的“嗚呼”,道盡了龔自珍心中的“萬千哀樂”與無奈!
寫至此,忽而又想起那個乞養(yǎng)歸家路上的龔自珍,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不復“夷然傲然”了。他的思想照亮了中華民族未來的道路,他無疑是一位先知——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他留給世人的卻是一個孤獨而彷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