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石碑

1

葉懷忠的尸體是在蛙河的下游找到的。

葉懷忠一直在橫嶺鄉(xiāng)的兩棵樹村蹲點包村，他是平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市公安局和橫嶺鄉(xiāng)是對口幫扶單位，葉懷忠在兩棵樹村傾注了大量的心血，兩棵樹村的藥材生產(chǎn)基地是由他主持建起來的。村西的蛙河引出了一個很大的魚塘，魚塘里養(yǎng)的是黃鱔。他又幫著兩棵樹村建了一個酒廠和山野菜加工廠，酒廠的酒很醇，是葉懷忠給起名的商標，叫兩棵樹小燒。兩棵樹村兩年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村里的泥房都被推了，家家都蓋起了磚瓦房。就連村民蓋房子用的磚和水泥，都是葉懷忠從磚廠和水泥廠半價買來的。葉懷忠為兩棵樹村的脫貧致富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想不到一場洪水奪去了葉懷忠的生命。葉懷忠的犧牲，在平城市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位只有四十二歲的公安局副局長，為了村民的利益，獻出了他寶貴的生命。

葉懷忠犧牲以后，市委市政府立即召開會議，授予葉懷忠優(yōu)秀公安局長和革命烈士的稱號。各大媒體也對葉懷忠的事跡進行了大力的宣傳。

作家陶魚接受了文聯(lián)的重要任務(wù)，要為葉懷忠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

陶魚是一個很謹慎的作家，他知道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需要大量的素材。文聯(lián)要求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的篇幅不能少于二十萬字，這就要求陶魚要對葉懷忠生前所做的一切做更加細致的采訪。

說起來，陶魚和葉懷忠也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他們在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是同學，雖然陶魚比葉懷忠高一級，但葉懷忠在師范大學的影響很大。他是學生會的主席，又是大學槐花詩社的社長。那個時候，陶魚就經(jīng)常和葉懷忠在一起，寒暑假的時候，他們坐同一列火車回家。畢業(yè)以后，陶魚一直在文聯(lián)工作，葉懷忠開始在一所中等專業(yè)學校當教師，后來調(diào)到市政府，再后來又調(diào)到公安局的政治處。五年以前，葉懷忠就當上了公安局的副局長。葉懷忠在市政府的時候，陶魚還和他有來往，后來葉懷忠到了公安局，他們的來往就少了。陶魚在葉懷忠剛當上公安局副局長的時候，求過一次葉懷忠，是讓葉懷忠給他辦個駕照。這對葉懷忠來說自然是件小事，兩天以后他就把駕照辦了。葉懷忠在平城有十幾個同學，他們有事找葉懷忠，葉懷忠從來都不拒絕，能辦的就辦，不能辦的就和對方說明白。所以，他在同學圈子里口碑很好。

陶魚覺得給葉懷忠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既是對老同學的一種懷念，也是為老同學獻上的一份厚禮。他覺得必須要把這部報告文學寫好。

陶魚在動手采訪之前，對葉懷忠生前的事跡要做一次認真的梳理。在公安局的協(xié)助下，他列出了一個表格，都是他的重點采訪對象。具體如下：

一、 市委常委現(xiàn)任公安局局長范恒軍。

二、刑警大隊（葉懷忠曾做過一年的刑警大隊隊長）隊長韓震。

三、葉懷忠的夫人、市第十八中學語文老師高曉慧。

四、橫嶺鄉(xiāng)主要領(lǐng)導。兩棵樹村村主任許萬財。

……

陶魚和范恒軍約定了時間對他進行采訪，是一個晚上。范恒軍住宅的樓下有一家咖啡屋，叫紅蝙蝠咖啡屋。

范恒軍顯得很疲憊，陶魚對他進行采訪的時候，他好像打不起精神來。陶魚就盡量將他的采訪話題變得簡短。他問，你們之間工作配合得是不是很好？

范恒軍說，很好。老葉這個人很隨和，我的脾氣不好，局里的人背后都叫我范驢子。這是我小時候的綽號，不知道誰在公安局給我叫出去了。我是當兵的出身，在部隊的時候做過偵察參謀，從在部隊那時候起我的脾氣就不好。在部隊的時候因為一次軍事演習，我把師長給罵了，所以，我提前轉(zhuǎn)業(yè)了。現(xiàn)在在公安局，這個毛病還是改不了，有的時候罵人，機關(guān)工作的同事幾乎都挨過我的罵，我的三個副局長也包括在內(nèi)。記得我在去年三月份的時候罵過一次老葉。咱們市有個合資企業(yè)的老板，他在市郊的曹家營子設(shè)賭局，是大賭，賭資都在十幾萬。當?shù)氐睦习傩諏@伙賭徒恨之入骨，因為他們設(shè)賭局，不讓莊稼人到地里種地，怕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賭局。后來我們把這個賭局給端了，那個合資企業(yè)老板也讓我們給抓了起來，我們要罰他十萬塊錢。老葉負責處理這件案子，他只罰了這個老板五萬塊錢就把人放了。當然，這里也有原因。據(jù)說是市里的一個領(lǐng)導說話了。為這事兒，我把老葉給罵了。但我也理解老葉，他也是迫于市里某領(lǐng)導的壓力。我罵他，是因為他在權(quán)力面前妥協(xié)了。

陶魚說，這種事情在執(zhí)法部門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我還想了解葉懷忠為人正直的一面和他對公安局副局長這個神圣職務(wù)的捍衛(wèi)。

范恒軍說，老葉對工作還是兢兢業(yè)業(yè)的。什么叫為人正直？不在人的背后使絆子，那就是正直。在工作中敢于說真話，就是正直。這些老葉都做到了。

陶魚說，葉懷忠有沒有什么缺點和毛病？

范恒軍想了想，缺點和毛病人人都有。老葉有的時候喜歡和一些人扎堆喝酒，這些人也不是外人，據(jù)說大都是他的同學。老葉酒量不錯，白酒他能喝八兩多，啤酒也能喝十幾瓶。不過，這個家伙喝多少都清醒。還有，老葉挺招女孩子喜歡的，這也沒辦法，老葉四十多歲，長得又帥，難免有女孩子喜歡他。但喜歡歸喜歡，老葉從來不動真格的。

陶魚笑著說，我也是他的同學。聽說前一段兒他和老婆鬧了一陣子離婚，沒離成。這個話我不該問，我只是和你隨便說說而已，你可以不說，也可以從略。

范恒軍說，不說不行，從略也不行。他們鬧離婚的原因很復(fù)雜。高曉慧在學校有個好朋友，叫陳莉莉，和高曉慧同歲，長得小巧玲瓏，又著裝時尚，不細看還以為是大姑娘。她經(jīng)常到老葉家，有的時候她請高曉慧吃飯，也讓高曉慧把老葉拉著。陳莉莉的父親那年病重，是老葉把她父親送到醫(yī)院的，又照料了她父親兩天。這時候高曉慧就起了疑心，認為老葉和陳莉莉有不正當關(guān)系。此后，高曉慧不和陳莉莉來往了。陳莉莉也是有背景的，她的舅舅是教育局的局長，后來把她調(diào)到了局機關(guān)，現(xiàn)在做了教師進修學校的校長。老葉沒有因為陳莉莉調(diào)走就不和陳莉莉來往，陳莉莉有時吃飯還打電話叫老葉。

陶魚笑了，這也不算個啥。

范恒軍說，確實不算個啥。陳莉莉的丈夫是市政府文史辦的，為人很好，他和老葉也是朋友。高曉慧和老葉鬧離婚的時候，陳莉莉的丈夫還去勸，說如果對自己的丈夫和老婆不信任，那么初戀、結(jié)婚都是虛偽的繼續(xù)……你聽聽，這小子說得多有哲理。

陶魚覺得和范恒軍的交談可以無限延長，也可以就此打住。因為葉懷忠在公安局任職五年，這五年中會有更多的細節(jié)。陶魚就說，范局長，我們就聊到這兒，但并不意味著我們的交談結(jié)束了。我可能還會找你。

范恒軍說，我歡迎你采訪了解老葉。

陶魚覺得和范恒軍交談結(jié)束之前應(yīng)該再打聽一件事兒，就問，市政府授予葉懷忠為優(yōu)秀公安局長和革命烈士稱號，是不是已經(jīng)通過，什么時候通過文件下達？

范恒軍說，基本通過了。

陶魚嘴有些刁，就繼續(xù)問，為什么說是基本通過了？

范恒軍說，這是市委常委的事情，本不該向你透露，但我還是跟你實話實說。市委的九個常委，有兩個常委持不同意見。原因是老葉屬意外死亡，不是在救災(zāi)過程中死亡的。還有，老葉在處理那個外資企業(yè)老板開賭局的事情上，有執(zhí)法不嚴的嫌疑。對這個不同意見，我當然是要說話的，我把責任攬到了我的頭上。還有，這兩個常委還說了一些捕風捉影的話。市委書記對這件事很審慎，他要求有關(guān)人員對兩個常委提出的問題進行必要的核實，然后再下達文件。當然，追認為烈士是沒有爭議的。

陶魚說，兩個常委未免有些苛刻了。按照他們的觀點，我們平城市恐怕連優(yōu)秀的黨員干部都評不出來。

范恒軍笑了，不說話。

2

陶魚要采訪刑警大隊的隊長韓震很不容易。約了三次，韓隊長也沒顧過來接待他。刑警大隊的人說，最近有一伙毒販子從江城逃過來，他們要和平城的一伙毒販子接頭。刑警大隊的人馬這幾天都在集中偵破這起案件。還有，市政府的一個領(lǐng)導家被盜，這起盜竊案，平城市幾乎家喻戶曉，影響很壞。

陶魚還是在星期天的時候，在刑警大隊見到了韓隊長。韓隊長說，我只能跟你談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以后，我們就得下去。所以，你要挑主要問題采訪我。

陶魚早有準備，說道，就三個問題：第一，葉懷忠在刑警大隊任職期間是否參與過某起大案的偵破？第二，他在刑警大隊最出色的工作是什么？第三，他和同志們相處得怎么樣？

韓隊長說，我來刑警大隊已經(jīng)七年了，一直做副隊長。老葉的前任和我一樣都是副隊長，但這個副隊長調(diào)到交警大隊當隊長去了。老葉到這兒當隊長的時候，我還是個副的。我是個直性子，一直和局里領(lǐng)導相處得不好。不瞞你說，老葉年輕，他比我小九歲，干刑警這一行，他還不如我的學生。所以他來刑警大隊的時候，我對他有些不服氣，我們之間相處得也不是太好。一般來說，遇到了大案要案，都由我?guī)ш爞善疲先~沒有這個能力。但老葉工作有技巧，善于處理周圍同志們的人際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我對他很服氣。他從來不批評工作中有失誤的同志，同事之間誰有困難，他會主動地去幫助解決。比如我們的老刑警崔萬同志，孩子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一直沒安排工作，他找市政府寫報告，把老崔的孩子安排到了交警支隊。還有，戶籍科的小喬是個沒結(jié)婚的老姑娘，他給介紹了個對象，是市工程技術(shù)大學的博士生，成了。他還幫過我，我閨女下崗了，他把我閨女安排到了中外合資企業(yè)。原來我閨女在工廠，每個月才八百多塊錢工資，到那兒以后，每個月兩千多。如果用政治術(shù)語來評價的話，老葉同志應(yīng)該是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善于團結(jié)同志，使刑警大隊成為一個有戰(zhàn)斗力、有凝聚力的和諧單位。

陶魚說，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和葉懷忠在工作中的沖突，你們又如何化解這些沖突的？

韓隊長說，我認為刑警大隊的隊長是一個業(yè)務(wù)性很強的職務(wù)，在這個部門的領(lǐng)導，光靠做同志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是不夠的。范局長說過，刑偵大隊的工作有沒有貢獻看案件，有沒有收獲看偵破。老葉在刑警大隊工作，他是個外行。那年火車站前有一伙兒行騙的，這個團伙和市里的一個黑道人物有關(guān)系。我們想通過這個團伙抓到這個黑道人物，工作我都部署完畢，老葉為了搶風頭，爭頭功，他帶人去抓這個團伙了，結(jié)果這個團伙中的一半人都逃了。這本來是我們工作中的失誤，可老葉卻向上級寫了材料報了功。我到市局把這個材料的內(nèi)容給否了，為了這個，老葉和我三天沒說話。現(xiàn)在我也能理解老葉，他年輕，以后的仕途長著呢，他在刑警大隊要撈政績。

陶魚說，還有嗎？

韓隊長說，還有一些小事情。老葉喜歡和女孩子來往，有時候女孩子搭他的車。我對他這樣不注意細節(jié)很有意見。警車是干什么的？不是拉女孩子玩兒的。我曾鄭重地跟他提過這件事兒，他虛心接受了，他的警車上不再坐女孩子了，有時候坐的是少婦。當然，我們之間有的時候也可能是誤會，那次他的警車上坐的那位少婦，是被兩個流氓給打了。他把那位少婦送到了醫(yī)院。陶魚同志，誤會有的時候會影響人際關(guān)系。一個領(lǐng)導做工作審慎，首先要消除誤會。在這一點上，我得向老葉學習。你可能認為我這話說得太官氣，人家都犧牲了，咱們就應(yīng)該把人家的好事都說出來，才能對得起死者。

陶魚說，我們寫這部報告文學也是這個目的。

……

陶魚去約見葉懷忠的夫人高曉慧。高曉慧是一個非常溫和的女人，她是江城大學中文系的高才生。原本她是要留校的，后來因為認識了葉懷忠，就從省城回到了她原來所在的城市，從事她不愿意從事的工作。高曉慧當了十七年教師，但她每天都心不在焉。她認為她之所以到學校教書，是她為葉懷忠作出的最大犧牲。葉懷忠遇難以后，她既沒顯得過分悲傷，也沒顯得過分激動，她還在過平常的日子，只是她九歲的女兒被她奶奶接走了。

陶魚采訪高曉慧，高曉慧拒絕采訪。理由很簡單，她現(xiàn)在的內(nèi)心很悲傷，不想讓別人打擾她。陶魚認為這是一種推托，但為葉懷忠寫的這部長篇報告文學，如果不采訪高曉慧，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無論如何也是不完整的。陶魚想通過高曉慧所在學校的校長去勸說高曉慧，但高曉慧仍然拒絕采訪。

陶魚覺得先拖一拖再說。陶魚無意中想到那個叫陳莉莉的女人，如果能和她接觸上，她也許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素材。陶魚就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給陳莉莉打了電話，想約見她。想不到陳莉莉竟爽快地說，我接受你的采訪。這幾天我還在想，懷忠這么好的同志去世了，他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可能別人一無所知，但我卻知道他為什么是一個好人。

陶魚就在那天的中午對陳莉莉進行了采訪。采訪的地點是由陳莉莉提供的。陳莉莉的妹妹陳蓉蓉在市中心開了一家飯店，叫怪味飯店，經(jīng)營的都是一些個叫不出名字來的吃食。陶魚和陳莉莉坐在一個雅間里，陶魚說，你妹妹很有創(chuàng)意。怎么想起叫怪味飯店的？

陳莉莉說，不是我妹妹的創(chuàng)意，她的頭腦里也沒有藝術(shù)細胞。這個飯店的創(chuàng)意應(yīng)該說是一個大手筆，怪味飯店其實味道并不怪，只是創(chuàng)意者想到了幾個成語：畫蛇添足、畫龍點睛……比如老百姓喜歡吃的四喜丸子，這兒就叫五喜丸子，當然，這五喜丸子多出的一喜是合情合理的。

陶魚說，到這里吃飯的人多嗎？

陳莉莉說，不少。但都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資產(chǎn)階級貴族們。經(jīng)常光顧這里的有：平城作家老白，詩人卓壯，畫家姜趾，還有全國散打冠軍、蒙族英雄格日勒。

陶魚說，這么好的地方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看來往后我得經(jīng)常光顧這里，不然，我就不能算是這座城市的文化人了。

陳莉莉說，這話我愛聽。毛主席過去對我國社會進行過階級分析，那種分析只停留在民主革命階段?，F(xiàn)在也有必要對中國的社會進行階級分析，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成為主流階級了。我們國家的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靠的是中產(chǎn)階級，或者是資產(chǎn)階級。

陶魚對陳莉莉的這種階級分析很感興趣，就進一步請教，陳校長，在你眼里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中產(chǎn)階級，或是資產(chǎn)階級應(yīng)該是什么樣？

陳莉莉說，對現(xiàn)有社會人群的分析，當然，基礎(chǔ)是經(jīng)濟，但更重要的是社會政治地位。一個很小的公務(wù)員，他的工資可能會很低，但他會在這個社會上游刃有余地做事情。他做得好，往前邁一步就是官員，向后退一步，他還是公務(wù)員。當他成為官員的時候，他每天所面對的肯定是各種誘惑，有的對這種誘惑缺乏免疫力，于是會不由自主地掉進資產(chǎn)階級的貴族階層。然后他面臨的是更大的誘惑，這種誘惑可能是腐敗，即便是腐敗了，他也不會認為腐敗能讓他的免疫力喪失，于是他就坦然地在資產(chǎn)階級的貴族階層生存。

陶魚說，想不到陳校長對階級的分析如此透徹。

陳莉莉說，這樣說好像不是我們大家說的主流話語，而是分析腐敗。

陶魚說，腐敗是由欲望萌發(fā)的。社會學家卡·希爾說過，把我們的欲望根除了，我們?nèi)说膶傩跃蛯⒌?。欲望可能會引發(fā)戰(zhàn)爭、引發(fā)仇恨，但如果沒有了這些由欲望引發(fā)的人類的極端行為，社會也不能正常發(fā)展……這好像是為腐敗尋找理論根據(jù)，但事實也的確如此。

陳莉莉說，人類學家韋·明達也說過，人類的屬性就是貪婪和理性。

陶魚笑了，我們應(yīng)該談葉懷忠，現(xiàn)在跑題了。

陳莉莉說，沒跑題。是在為我們的談話作高質(zhì)量的鋪墊。

陶魚說，請你談?wù)労腿~懷忠生前的交往。

陳莉莉說，懷忠是我見到的最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出色可能別人不易察覺到，只有崇高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他的崇高。我說話是很真實的，懷忠死了，如果不死，我肯定會嫁給他，誰攔也攔不住我。我為什么會對懷忠如此鐘情，那就是因為我能夠在他的身上找到男人最本色最崇高的品質(zhì)。我和他的妻子高曉慧原來是朋友，高曉慧也是個好女人，但高曉慧和懷忠，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在思想上，都存在著致命的障礙。舉例說明，懷忠寫過一本詩集，想自費出版，高曉慧卻認為懷忠的這一行為有些無聊。懷忠的這本詩集我看過，看過他的詩以后，我的精神世界像經(jīng)歷了一次磨難，又像經(jīng)歷了一次不曾經(jīng)歷過的幸福。這本詩集的名字叫《我在城市的馬路上種麥子》，我能將這段詩背下來，你聽聽——

車輪碾過了我的麥子

也碾過了我的靈魂

我的麥子不會死亡

而我的靈魂卻受了傷

我等著收割面包和饅頭

但新的車輪把我的饅頭和面包帶走

使我每天都在拷問

城市馬路上的麥子

你會不會成為天堂里的一棵樹

你會不會成為地獄里的一個太陽

……

陳莉莉背完這首詩，問，陶老師，怎么樣？聽著這首詩你沒感動嗎？

陶魚笑了，這首詩我很熟悉。是我們在大學的詩社小報上發(fā)表過的。不過題目變了，原來的題目叫做《我在教室的墻上種麥子》。這小子不知為什么種麥子種上了癮，逮哪兒種哪兒。

陳莉莉卻不笑，陶老師，你沒有從這詩里面感覺到人類生存的許多缺憾嗎？你沒有感覺到一個強者在掙扎時的微笑嗎？

陶魚說，也許對這首詩太熟了，所以，我感動得比較慢。

陳莉莉接著說，懷忠死了，沒有看到他的詩集。我決定花錢出版他的這本詩集。以此紀念懷忠的不幸遇難。

陶魚說，恕我冒昧，你們之間的往來是不是已經(jīng)超過了一般朋友？

陳莉莉說，那還用問嗎？我和懷忠第二次接觸，就徹底地愛上了他。不瞞你說，只要懷忠在市里，我們就要設(shè)法在一起同居一次。我丈夫老嚴也知道我和懷忠好到什么程度，他采取的是不支持也不反對的態(tài)度。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老嚴和國貿(mào)大廈賣電器的女老板一直好著，他們也經(jīng)常同居。陶老師，你看我是不是挺開放？我對男女之間的同居有自己的看法，與婚外的男女同居，也能夠使婚姻更穩(wěn)定。從階級分析的角度上來說，只有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階層才允許婚外男女同居的存在。當然，這種允許并不是合法的，但是合理的。

陶魚又問，你現(xiàn)在和高曉慧還有來往嗎？

陳莉莉說，想和她來往，但高曉慧拒絕和我來往。她是一個自命清高，情感世界十分匱乏，對生活不熱愛，生活也不熱愛她的可憐女人。懷忠遇難死了，如果他不死，長時間浸泡在這種女人的單調(diào)的婚姻關(guān)系里，他也會憋屈死的。

陶魚說，聽剛才你的這番話，我覺得你和葉懷忠的相處時間雖然只有幾年，但我感到你們好像在一起已經(jīng)一輩子了。

陳莉莉說，這話說得對。和你愛的人在一起，一天也頂一輩子。和你不愛的人在一起，一輩子可能也就是一天。我和懷忠在一起，有過幾次難忘的經(jīng)歷。我母親去世得比較早，母親去世時我才四歲。我對母親沒有印象，我一直跟父親在一起生活，父親對我既嚴厲又放縱，在我沒結(jié)婚前他對我嚴厲，我結(jié)婚以后他就對我放縱了。有的時候我覺得生活缺少點什么，后來我漸漸地明白了，我缺少的是母愛。這種母愛，看見與看不見都無所謂，但這種母愛必須存在。于是，那天我讓懷忠陪我到老家的墓地，給我母親掃墓祭祀。記得那天天氣對我的行為很配合，下著零星小雨，我就跪在母親的墳前號啕大哭，一聲接一聲地叫，媽，我來了。懷忠在我哭完以后也跪在了我母親的墳前，也大聲地哭著。他在哭的時候，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出來，比我哭得還真誠。這讓我很感動。因為懷忠不缺失母愛，他跪在我母親的墳前大哭，并不是為了尋找他的母愛，而是為我呼喚母愛。

陶魚說，有母親的人并不見得就有母愛，而有母愛的人也不見得有母親。

陳莉莉怔著。

這次陶魚和陳莉莉的談話沒有多少收獲。陳莉莉是一個表面看起來很理性，而實際又是個極其不理性的女人。在陶魚要離開怪味飯店的時候，陳莉莉竟然有些戀戀不舍，說道，現(xiàn)在我才感覺到，只要有人和我談懷忠，那比什么都幸福。我想陶老師能夠理解，等我不幸福的時候，我會找你，我們繼續(xù)去談懷忠。你不要以為今天我們的談話把懷忠的話題談沒了，其實還有很多精彩的話題我還沒有談。我就是為了留著慢慢地和別人去談，享受著這種不能言說的幸福。

陶魚站起來要走，陳莉莉的妹妹陳蓉蓉過來了。陳蓉蓉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但她不張揚，很矜持，說話的聲音也很小。她客氣地對陶魚說，這次陶老師來沒有招待好，非常抱歉。我們這里每周六的晚上有個怪味沙龍，我的朋友——作家老白和畫家姜趾都參加。這個沙龍是我們這座城市文化精英們的聚集地，在這個沙龍里，你能夠感受到人活著，其實就活在文化的氛圍里。如果陶老師也參加的話，會給這個沙龍帶來光彩。

陶魚說，既然陳老板這么誠懇，這個星期六我一定來參加。作家老白和畫家姜趾也都是我的朋友。

3

橫嶺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吳德存沒有一般農(nóng)村鄉(xiāng)長的那種淳樸，他在接待陶魚的時候不斷地和陶魚握手，握了幾下放下，又重新握。他握手和他的說話節(jié)奏很一致。他對陶魚說，我非常喜歡文化人。小時候我就有個理想，想當作家，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作家是由特殊材料做成的，他要有九分的天賦和一分的努力，我就是倒過來，有一分的天賦和九分的努力，也成為不了作家。作家是什么，報紙上說作家是寫手，這是放屁。怎么能說作家是寫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社會責任感是他寫作的動力。只有對人民的愛和對敵人的恨，才能產(chǎn)生這樣的社會責任感。您來了，我會給您提供大量的素材，讓您盡情地寫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發(fā)生的巨大變化。

陶魚說，我讓吳鄉(xiāng)長失望了，我這次來主要是實地采訪了解葉懷忠同志生前在這里扶貧幫困的先進事跡的，市委宣傳部和市文聯(lián)交給我的任務(wù)就是寫一部反映葉懷忠事跡的長篇報告文學。當然，既然我要寫到葉懷忠的先進事跡，肯定會涉及橫嶺鄉(xiāng)，這就給吳鄉(xiāng)長添麻煩了。

吳德存想了想，說道，在我們鄉(xiāng)，黨委書記于海洋同志主持工作，他的工作重點也是到基層扶貧幫困，我的主要任務(wù)是科技興農(nóng)、退耕還林和計劃生育。我和葉懷忠同志接觸得不多，于書記工作中和他接觸得比較多。您先找于書記，和他談，然后我再向您介紹我們鄉(xiāng)的情況。

吳德存把陶魚領(lǐng)到了于海洋的辦公室。于海洋正在換衣服，準備下基層。聽了吳德存介紹陶魚來的目的，就對陶魚說，您跟我一塊兒到基層去。我們在一起待一天，關(guān)于葉懷忠的情況，您就能掌握得差不多了。

陶魚說，這樣更好。

一會兒，他們就出發(fā)了。在鄉(xiāng)政府的院里，吳德存從一個屋子里趕出來，對于海洋說，陶老師到我們這里來，是幫助我們做宣傳的，我們得好好接待。中午于書記您就和陶老師一塊兒回來吧，咱們不去飯店，就在鄉(xiāng)政府食堂吃，我讓食堂管理員到江邊買幾條活魚，再到養(yǎng)殖戶那兒整點兒王八和林蛙。

于海洋說，算了，陶老師也不是外人。中午我們就在屯子里吃?，F(xiàn)在青包米也能烀了，地瓜也面了，農(nóng)村的莊稼飯，比下飯館吃得還好。

吳德存說，那也得回來。包米和地瓜咱們也烀。

陶魚和于海洋上了一輛吉普車。出了鄉(xiāng)政府，吉普車上了土路，開了一會兒，司機問，于書記今天到哪兒？

于海洋說，到舊廟屯。舊廟屯的幾家奶牛專業(yè)戶最近反映奶牛食欲不振，可能要出現(xiàn)疾病。昨天縣獸醫(yī)站的劉站長到舊廟屯去了，不知道情況怎么樣。

司機說，那就去舊廟屯。不過，咱這車過八角河可夠戧。

于海洋說，我和陶老師到河里推。準能過去。

汽車就平穩(wěn)地在土路上行駛。

于海洋說，算起來，葉懷忠同志已經(jīng)遇難十一天了。兩棵樹村的村民是懂得該如何紀念葉懷忠同志的。他們要在葉懷忠同志遇難的地方立石碑。村西的七角河橋也建成了，村里人決定，這座橋就叫懷忠橋。

陶魚問，葉懷忠到兩棵樹村扶貧幫困，做了這么多的事兒，而他在市公安局的工作也沒耽誤。我還沒見過這么精力充沛的人。

于海洋說，陶老師，我說話臭，在橫嶺鄉(xiāng)當了七年鄉(xiāng)黨委書記，也沒調(diào)到縣里去，就是因為我說話臭。要說葉懷忠同志精力充沛，也對，畢竟他還年輕嘛。不過，這葉懷忠也真是手眼通天，很有本事。我們鄉(xiāng)里一年辦不完的事兒，他可能幾分鐘就能辦完。他在兩棵樹村的政績，就是把我們鄉(xiāng)干部累死，也做不出來。比如說他在兩棵樹村建藥材生產(chǎn)基地，一個電話，就把平城市三家藥廠的廠長叫來了，當天選擇基地的地址，第二天簽合同，每個月這些廠家都要派一位技術(shù)員來指導藥材生產(chǎn)，這個藥材基地年利潤能達到六十五萬元。村西的魚塘，村民只動了幾下鍬鎬，葉懷忠同志一個電話打到市里，來了七臺挖掘機、四臺推土機，一個禮拜的時間，魚塘挖成了。把蛙河的水引到魚塘里，衛(wèi)生部門和環(huán)保部門來驗水質(zhì)，又從大連水產(chǎn)學院請來養(yǎng)魚專家，不到一個月，魚塘里就撒魚苗了。秋天的時候，黃鱔長大了，他又聯(lián)系市里的十幾家大飯店把魚塘里的黃鱔給包了，這項收入又是七十多萬。還有山野菜加工廠，兩棵樹村把采集的山野菜，連收拾都不用收拾就直接拉到縣里的外貿(mào)公司，在外貿(mào)公司下屬的一個加工廠加工成罐頭，利潤是三七開，兩棵樹村拿的是大頭兒。還有酒廠，兩棵樹村的酒廠就是幾個土燒鍋，瓶裝之后，他把這些酒都讓市里的糖酒公司拉走了，價格差不多趕上了茅臺……說來說去，葉懷忠同志所做的這一切，的確是在扶貧幫困，但從另一個方面看，他通過扶貧幫困客觀上樹立了他個人的形象，撈到了政績。一次他在兩棵樹村喝酒，我也在，他酒后說多了話，說他可能要離開公安局，做市政府副秘書長……陶老師，我說這話有點兒對不起已經(jīng)犧牲的葉懷忠同志，請你原諒。

陶魚笑了，我和葉懷忠是同學，我當然對他很了解。他在大學的時候就是學生領(lǐng)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在情理之中。

汽車在過八角河時，果然，車在河里陷住了。于海洋和陶魚脫了鞋，挽起褲腿，下到河里推車。于海洋太樂觀，他以為兩個人就能把車推動，可是陷在河里的汽車紋絲不動。司機說，于書記，等一會兒吧。一會兒如果過來一輛農(nóng)用車，就可以把咱們的車拖出去。

于海洋和陶魚上了河岸，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

于海洋說，葉懷忠同志犧牲以后，我代表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去慰問他的家屬。他夫人對我們不太熱情，我們給她送去了一萬元錢的慰問金，她也沒收，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尷尬。您和葉懷忠同志是同學，和他的家屬關(guān)系也一定不錯。這一萬元錢，您能不能替我轉(zhuǎn)送給她？

陶魚想了想說道，我看算了吧。

于海洋說，我看他們住房的面積也不大，看樣子也就八十多平方米。作為一位公安局長，住這么小的房子也確實有些寒酸。我聽說葉局長為人大方，用農(nóng)民的話說，他不管錢叫爹，他感興趣的是政治。這一點我很佩服。人有了一定的權(quán)力，極容易腐敗。其實，腐敗對于享有權(quán)力的人來說，只是個量的問題。小腐敗是人情，大腐敗才是犯罪?，F(xiàn)在對有權(quán)力的人來說，小腐敗也是一種德行。不瞞您說，我也腐敗過。我今年新房子裝修，田家窩棚的村主任田春來給我拉了一車木頭，我收了。現(xiàn)在木材在市場上買太貴，我的工資又太低，能省就盡量省點。我們鄉(xiāng)政府后院圈了一個豬圈，養(yǎng)了二十多頭豬，名義上是食堂用豬，實際上是我們的福利。逢年過節(jié)我們都殺豬，我領(lǐng)導的這些鄉(xiāng)干部，這幾年沒缺過肉。我們也送禮，給縣長送，給縣委書記送。給這些領(lǐng)導送錢，那是腐敗，是害他們，給他們送豬肉，他們不反對。但是送豬肉是辦不了大事兒的。說完，于海洋自己就笑了起來。

陶魚說，葉懷忠不腐敗，但他有時候生活不拘小節(jié)，喜歡和女人來往。這對一個公安系統(tǒng)的干部來說，是有負面影響的。這不同于我們這些個文人，文人婚外有女人，沒人介意，反倒會被人認為這個作家有激情。

于海洋笑著問，陶老師，您有嗎？

陶魚說，過去有過，這幾年沒了。

兩個人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遠處來了一輛農(nóng)用車，司機在河邊攔截，農(nóng)用車被攔住了。司機請農(nóng)用車主人幫著把吉普車拖上岸，農(nóng)用車主人看了看吉普車，又看了看岸上的兩個人，說道，可以幫你拖，不過你得給我十塊錢。

司機有些生氣，說道，誰的錢你都敢要！這是咱們鄉(xiāng)于書記的車！

農(nóng)用車主人說，于書記我認識。那你也得給我錢。去年縣長的車在這河里陷住了，我們村的張曉禾用農(nóng)用車把車拖出來，也要了十塊錢。

司機很不情愿地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農(nóng)用車主人。農(nóng)用車主人很快就拿出一條繩子，把吉普車和農(nóng)用車連上。農(nóng)用車沒費多大勁就把吉普車拖上岸了。于海洋看著農(nóng)用車主人，說道，你是任發(fā)屯的任喜軍吧。

任喜軍說，于書記真是好眼力。

于海洋說，你爹住院，我們鄉(xiāng)政府幫著解決了百分之六十的醫(yī)藥費。過幾天你到鄉(xiāng)政府報銷單據(jù)去吧。你爹是老革命，抗美援朝的時候致殘，我們有責任照顧好他的生活。

任喜軍說，那就多謝于書記了。

任喜軍把農(nóng)用車開走了。

于海洋和陶魚又上了車。

陶魚說，這個農(nóng)民有些不近情理，他管咱們的司機要了十塊錢。

于海洋說，應(yīng)該理解。在我們鄉(xiāng)，任發(fā)屯是最窮的。十元錢對他們來說，也真是錢。他有兩個孩子，都在讀中學，他靠拉腳給孩子掙學費。據(jù)說為了省錢，他中午都不吃飯。原來我打算請求葉懷忠同志幫助兩棵樹村脫貧以后，再去幫任發(fā)屯。任發(fā)屯的人命不好，沒有把葉懷忠同志等來。

4

舊廟屯是一個快要脫貧的村子。村里有七戶奶牛專業(yè)戶，村子里的大部分農(nóng)民都給這七戶奶牛專業(yè)戶做事。他們往縣城的奶站送奶，到山上割草賣給奶牛專業(yè)戶當飼料?？h獸醫(yī)站的劉站長看見于海洋，匯報道，不是瘟疫的特征，是飼料的問題。這些奶牛專業(yè)戶用的是縣城大壯飼料公司的復(fù)合飼料，這種飼料營養(yǎng)成分夠，但口感不好，牛不喜歡吃。牛要厭食了，就會出現(xiàn)問題。

于海洋問，那我們該咋辦？

劉站長說，到內(nèi)蒙古的哲里木盟拉飼料。哲里木盟的牛飼料不是復(fù)合飼料，是草原上的天然植物經(jīng)過精加工而成的飼料，價格比大壯飼料公司的復(fù)合飼料還要便宜。不過，縣里執(zhí)行的是截外供保內(nèi)企的政策。大壯飼料公司是農(nóng)業(yè)局下屬的企業(yè)，已經(jīng)安置了下崗工人三百多人。如果大壯飼料公司不盈利，那么，這些剛就業(yè)的下崗工人就又開不上支了。

于海洋說，是。去年執(zhí)行的也是這個政策?？h里領(lǐng)導只知道保內(nèi)企，卻不抓飼料的質(zhì)量，全縣的養(yǎng)殖戶對這事兒都有意見?？h里領(lǐng)導能夠重視三百多名下崗職工，卻不能夠重視全縣的三千多戶養(yǎng)殖戶。

劉站長笑了，那你就得想辦法了。如果你鄉(xiāng)黨委書記想不出辦法來，這些養(yǎng)殖戶就更沒辦法了。

劉站長說的想辦法，實際就是找關(guān)系，給外購飼料亮綠燈。

陶魚說，如果葉懷忠活著的話，他可以給平縣的縣長苑德成打電話，縣里就能給你們鄉(xiāng)開綠燈。我知道葉懷忠和苑縣長是朋友。

于海洋說，去年葉懷忠找過苑縣長，讓他幫助兩棵樹村解決村民蓋房子的水泥，苑縣長就給水泥廠打了電話。兩棵樹村在縣水泥廠拉出的水泥沒數(shù)，但水泥廠也不虧，苑縣長通過財政給水泥廠撥了財政補貼。

陶魚說，雖然葉懷忠不在了，你可以再找苑縣長，就說舊廟屯在葉懷忠犧牲前也是他的扶貧幫困村。

于海洋說，那我就試試。

于海洋撥通了苑縣長的電話。他非常動情地說了葉懷忠和他們鄉(xiāng)的感情，最后才說到飼料的問題。想不到苑縣長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苑縣長說，雖然葉懷忠同志犧牲了，但和葉懷忠同志有關(guān)的事情，包括他沒有完成的事情，我作為他的朋友，肯定幫著他辦。

飼料問題解決了。屯子里的七個奶牛專業(yè)戶很高興，他們爭著搶著留于海洋和陶魚吃飯。

于海洋和陶魚就去了這個村最大的奶牛專業(yè)戶廖玉成家。廖玉成說，今天我們得好好招待于書記和市里來的陶老師。牛高興了，我們也高興了。

廖玉成開著農(nóng)用車去離這里不遠的三橋鎮(zhèn)采購招待客人的肉、菜。于海洋和陶魚就在屋里喝茶嘮嗑。這時吳德存來電話了，說食堂從江邊買回來兩只四斤重的王八，等著你們回來吃。

于海洋說，中午在舊廟屯，這倆王八留著晚上吃吧。

陶魚笑了，說，今天要不在舊廟屯吃，會掃這些奶牛專業(yè)戶的興。

于海洋感嘆著說，我也想不到葉懷忠同志有這么大的魅力。人不在了，他的招牌仍然有號召力。是因為什么？是情感還是權(quán)力？

陶魚說，也許都不是。

中午，于海洋和陶魚在廖玉成家吃飯。午飯很豐盛，有魚有雞，有新打刀的豆腐，主食是高粱米飯和鍋貼的大餅子。于海洋說，這個飯菜吃一輩子都不會膩，更不會吃出病來。

廖玉成說，請你們?nèi)ゴ箫埖晗吗^子，咱們也能掏得起錢?？伤麄冿埖甑挠昧咸恢v究。我表弟就在市里的一家飯店當廚子，馬肉可以當牛肉燉，豬肉有的沒經(jīng)過檢疫，農(nóng)村人在家把豬殺了收拾干凈，就直接送到飯店了。

陶魚調(diào)侃說，那也沒有阻擋住那些大吃大喝的大款高官。

廖玉成說，人和牛差不多，有的時候得病讓你措手不及。因為有些病從來都沒聽說過。去年我老家養(yǎng)了幾頭牛抽筋，我以為是著涼或者是缺鈣，獸醫(yī)站的劉站長看了以后說，是萊斯沃特綜合征。萊斯沃特是荷蘭人，畜牧專家。萊斯沃特綜合征和人的帕金森綜合征差不多，只不過牛的這種萊斯沃特綜合征可以治愈，而人的帕金森綜合征卻很難治愈。

陶魚說，人類患上的SARS癥，也是過去沒有的。我在一份資料上看到，西安某地出現(xiàn)了一例特殊的病癥患者，白天他會出現(xiàn)短暫的呼吸停止，而到晚上又顯得異?？簥^。他每天都要站在高處演講，演講的內(nèi)容都是人類哲學的話題，思路清晰，表達流暢，演講完之后他會出現(xiàn)少有的愉快狀態(tài)。醫(yī)生對他的診斷還不能認定為精神類疾病，一位剛回國的醫(yī)學博士說，這是本.拉登綜合征。

屋子里的人都哈哈笑了。

于海洋說，在官場上有幾種疾病也很難治愈，其中最頑固的病征叫數(shù)錢綜合征。一位有權(quán)勢的領(lǐng)導干部，每年都接受一些小的賄賂，也就是一兩萬塊錢的賄賂。他每接受一次賄賂，都要連續(xù)幾天數(shù)錢。后來沒人給他賄賂了，他就顯得精神委靡。就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一個人給他賄賂三十萬元，他很不高興，因為三十萬元能數(shù)一個晚上，而三萬元也能數(shù)一個晚上。如果這個行賄者分十次向他賄賂這些錢，他才能感覺出幸福來。

廖玉成說，這個領(lǐng)導干部數(shù)錢數(shù)傻了。

幾個人又哈哈大笑。

大家正吃得說得高興，有人進了院子，主人的狗叫起來。廖玉成放下筷子，到院子里去看。來人說，于書記在這兒吧？

廖玉成認出了來人，就熱情地說道，許萬財許主任，大老遠的到這兒來。咋來的？

許萬財指著放在院門口的摩托車說，騎屁驢子來的。

許萬財進屋了。于海洋讓他坐下和大伙兒一塊兒吃飯，又把陶魚介紹給他。許萬財說，我到鄉(xiāng)政府辦事兒，聽吳鄉(xiāng)長說你們來了，我就來接你們。晚飯在我們村兒吃吧。一會兒市里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市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還有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都到我們村兒。

于海洋說，是你通知他們來的？

許萬財說，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是我通知他來的，其他那幾個經(jīng)理是自己來的。

于海洋說，知不知道他們來干什么？

許萬財說，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可能不收我們種的藥材了，他又在陽川市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于海洋說，我估計其他幾個經(jīng)理來也是要撕毀合同的。

許萬財說，人走茶涼啊！當初他們和我們村合作，看的還不是葉局長的面子。葉局長不在了，他們不會把我這個村主任和廣大村民放在眼里。

于海洋說，不要怕，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陶魚說，我有個辦法，估計對許主任有用。

于海洋說，有啥好辦法，你說說。

陶魚說，市政府對農(nóng)村幫扶的承諾沒有變，不但沒變，根據(jù)市委的新的指示精神，我們還要加大對農(nóng)村幫扶的力度。葉懷忠同志犧牲了，對我們的幫扶工作確實有很大影響。我建議你許主任和你于書記到市公安局去，請公安局的一把手范恒軍繼續(xù)對你們幫扶。這也是公安局廣大民警向葉懷忠同志學習的繼續(xù)。你想，公安局一把手來到你們村里幫扶，肯定要比葉懷忠副局長更有力度。不信，咱們就試試，今天晚上你在飯桌上宣布，公安局的范局長繼續(xù)對你們村進行幫扶，那就沒有一個人敢撕毀合同了。

于海洋笑了，這個辦法也是夠絕的了。葉懷忠同志生前為什么要找這幾個人做兩棵樹村的合作伙伴，據(jù)說是有原因的。藥材公司方經(jīng)理的兒子因過失殺人被抓，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在葉懷忠同志的周旋下，他兒子已經(jīng)減刑了。糖酒公司前幾年因銷售假酒致人死亡案，都快有結(jié)論了，當事人已經(jīng)被抓了起來。這個當事人其實是朱經(jīng)理的小舅子，后來葉懷忠同志斡旋給放了。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總經(jīng)理的弟弟是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是葉局長把他安排到了公安局交警大隊。這些都是大事兒。

許萬財笑了，這些事兒我們怎么不知道？不管怎么說，葉局長是真讓我們村脫貧致富了。我們村里的這些個村辦企業(yè)，每家都有股份，年底的分紅都在幾萬元以上，最多的可以達到二十萬元。你說我們廣大村民能不緬懷葉局長嗎！

于海洋說，我們快點吃，趕快到你們村去。根據(jù)陶老師的建議，我明天必須得去市里找范局長。

一會兒，他們就吃完了飯，連水都沒喝，直奔兩棵樹村。

5

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先到了兩棵樹村。他中午喝了很多酒，躺在村委會的床上呼呼地大睡。于海洋等一群人進了村委會，他仍然沒醒。于海洋就問許萬財，那幾個經(jīng)理什么時候到。

許萬財說，估計晚飯前都能到。

于海洋看看表，說道，現(xiàn)在才三點鐘，我到村中幾戶致富比較慢的人家看看。又對許萬財說，你陪著陶老師，到黃鱔養(yǎng)殖基地、藥材基地和酒廠轉(zhuǎn)一轉(zhuǎn)。陶老師這個大手筆要是在報上給你們村發(fā)一篇文章，可是給你們做了好廣告。

許萬財就陪陶魚到村里參觀。

來到黃鱔養(yǎng)殖基地，陶魚看著水里的黃鱔，說道，南方的餐桌上，一條鱔魚頂一頭豬的價格。只是咱們北方不太認黃鱔。

許萬財說，陶老師，這您就有些不知情了。現(xiàn)在南北方的口味正在進行反串。去年我到廣州，看見到處都是東北菜館。而到省城，粵菜館也是一個接著一個。連婚姻也受到了影響，南方小伙兒娶北方大姑娘，北方小伙兒娶南方的姑娘。正如葉局長所說，距離產(chǎn)生美，異地才能出現(xiàn)奇觀。葉局長也真是有才。這個黃鱔魚塘當初也就是他的主意。

陶魚問，一般葉局長到你們村來，都待幾天？

許萬財說，一般都是頭午來，晚上走。最多也就是在我們村住一個晚上。他在公安局還要主抓一些重要工作，不可能把精力都用在我們村。

陶魚說，他在你們村和村民們相處得很好吧？

許萬財說，談不上相處。在咱們村，村民們都認識他，但讓他把村民認全了，他也認不全。在村上，除了和我在一起，再就是我們的單會計，還有村文書許青松，婦女主任趙媛媛，也就是村委會的班子成員。葉局長到我們村以后，基本上就是他主持工作了。我是他的助手，跑業(yè)務(wù)一般都單會計去，指揮村辦企業(yè)都由他和趙媛媛負責，因為藥材生產(chǎn)基地大多是女工。魚塘由六個人管理，一個男的五個女的。酒廠的工人是男女人數(shù)各半。

陶魚說，那么說村上閑置了很多男人。

許萬財說，那您可說錯了。村子里沒有多少男人，大都上城里了。葉局長和平城萬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也是哥們兒，村里的男人們都在萬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當建筑工人，工資一月一發(fā)，從不拖欠。

陶魚說，葉懷忠同志為了幫助你們村脫貧致富，可真是動用了全部智慧。

許萬財說，每年葉局長為我們村兒創(chuàng)造的價值，可以用上百萬來計算。確實現(xiàn)在我們村應(yīng)該是全鄉(xiāng)屈指可數(shù)的富裕村。為了表達我們對葉局長的感激，我們村每月給他開三千元的工資。他收下了，誰知道兩個月以前他把我們開的工資全拿出來交給村中心小學了。這樣的好干部，和孔繁森、任長霞能差多少？還有，我們給葉局長在村子里蓋了四間房子，讓他們?nèi)胰嗽诔抢锎伒臅r候就到我們村兒來住。這四間房子，我們是專門請市里古建筑專家?guī)椭O(shè)計的。葉局長喜歡古典式的建筑，我們就給他蓋一套老式的四合院，又給他買了一套仿古家具。對這事兒，葉局長沒拒絕。房子竣工以后，他一到村上來，就在這古院套里住?？汕皫滋焖艺f，這房子他是不能要的。對這套房子，他另有打算，他想在這里做橫嶺鄉(xiāng)民俗博物館。他想做這個民俗博物館的名譽館長，他和趙媛媛前幾天到各個村去收集壇壇罐罐、石頭瓦片，很有收獲。我們村委會曾經(jīng)議論過，如果葉局長要在我們村再待兩年，我們這里就會成為全縣的模范村。可惜，可惜啊……

管理魚塘的兩個女工走了過來，說，塘里的鱔魚最長的已經(jīng)到兩尺多了。如果不上塘，塘里的魚多，缺氧，魚會死的。

許萬財說，別著急，會有辦法的。

許萬財和陶魚又到了藥材生產(chǎn)基地。趙媛媛在那里領(lǐng)班。許萬財就說，你陪陶老師參觀參觀，向他介紹一下情況。陶老師是市里的作家，專門來這里采訪葉局長生前的先進事跡。我抓緊時間回村委會，給市里的汕頭活魚館老板打個電話，讓他快點來收一批黃鱔。

許萬財走了。趙媛媛就陪著陶魚在藥材生產(chǎn)基地參觀。這片藥材生產(chǎn)基地主要種植的是生地、天麻、貝母，這些藥材市場價格現(xiàn)在都不低。

趙媛媛說，我們這些藥材生產(chǎn)基地的藥材能使我們?nèi)懈鞔笏幏?、藥廠、醫(yī)院接近一半飽和。消費者也認可我們生產(chǎn)的藥材的質(zhì)量。葉局長辦事情是認真的，他請了兩個藥材種植專家，每個月來這里兩到三趟，指導種植。

陶魚說，對藥材我不熟悉，可剛才我在村主任那里得知，你和葉懷忠同志曾經(jīng)到周邊的村落收集文物，要在村里建立一個民俗博物館，我對這事兒挺感興趣。民俗博物館如果沒人來參觀，就不能為咱們村增加效益?？扇~懷忠同志為什么要想起建民俗博物館呢？

趙媛媛說，其實這個主意也不是我們兩個想出來的，是葉局長的一個朋友想出來的。他有個朋友叫陳莉莉，那天她和葉局長一塊兒到村子里。陳莉莉很喜歡這個地方，尤其喜歡那套仿古院落，就說可以在這里建民俗博物館。那個陳莉莉很有文化水平，據(jù)說她是葉局長的同學。

陶魚說，我也聽說過這個人。她當過老師，現(xiàn)在是市教師進修學校的校長。

趙媛媛說，前些日子葉局長跟我們村主任說過，想把那套仿古院落賣給陳莉莉，出價三十萬元。我們村主任同意了，但是農(nóng)村有政策，在農(nóng)村土地上建造的房屋不能向城里人轉(zhuǎn)賣。后來陳莉莉弟弟的戶口遷到了我們村，這個房子賣給他就順理成章了。

陶魚就笑了，看來，葉懷忠同志和陳莉莉的關(guān)系不一般哪。

趙媛媛說，葉局長很有魅力，女人見了他都會喜歡的。不瞞您說，葉局長一到咱們村，我就喜歡上他了。我丈夫是鄉(xiāng)中學的教師，是教地理的。他滿腦子都是喀麥隆、阿塞拜疆、尼加拉瓜、阿爾巴尼亞……生活一點情趣都沒有。你看看葉局長，從事的是公安工作，但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的冷峻和莊嚴。他做人溫和、正直又善良。有一次，我陪著他吃中午飯，我說了一句話，如果倒退十年，我會追求你。葉局長馬上說，多虧你沒有機會追求我，如果真把我追求到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不喜歡走平道，他喜歡走鋼絲。我笨，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這話是啥意思。

陶魚說，男人喜歡風險，也是天性。

趙媛媛說，其實女人也有愛冒險的天性。我在農(nóng)村不算是一個賢妻良母，我認為我的魄力和膽識起碼能當個鄉(xiāng)長，可我沒有這個機會。我說話直爽，無論是誰，只要和我談得來，一會兒就能成為朋友。陶老師，您別笑話我。

陶魚說，我敬佩你這樣的女人。

趙媛媛說，我喜歡一味中草藥，叫附子。長得很俊秀，陽光一曬它就蔫，嗅著它，也聞不到什么刺鼻的味兒，一旦入藥，便藥勢兇猛，有沖天之力。所以，《四百味歌括》里就有注解，細辛不過錢，附子不過半。趙媛媛說，我只要熟悉這個人，我就能把他和某一味藥材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

陶魚就笑，看來，你這藥材生產(chǎn)基地負責人有很好的悟性，從藥材中能得來生存的境界。葉懷忠同志可以和哪一味中藥聯(lián)系起來？

趙媛媛隨口說道，人參。我并不是因為人參的價值昂貴，就拿它和葉局長作比較，而是說人參的滋補功能是許多藥材不能比的。但過量地服用人參，能讓人七竅出血。

陶魚說，這種比對很可怕。

趙媛媛說，不可怕。李時珍說過，本草萬物，皆有小毒。

陶魚說，還是李時珍說得好。

村文書許青松匆匆地跑來，說，市里的幾個大人物都到了。村主任——我三叔讓我喊你們吃飯。

6

和兩棵樹村有合作關(guān)系的幾個大人物都到了。市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市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還有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和每次招待這些大人物一樣，沒在農(nóng)戶的家里，而是在村委會。村委會有小灶，做菜的大師傅叫趙喜軍，是趙媛媛的叔伯哥，過去在縣城的萬福酒樓做大廚，是縣城有名的廚師。今年把工作辭了，專門在村委會主廚。村委會每天都有客人，趙喜軍主管的小灶基本上也不?；铩?/p>

趙喜軍今天施展了他的廚藝，做了十個菜，一個湯。這十個菜當中有兩道粵菜，兩道魯菜，還有兩道江浙菜。兩道東北菜也是一般廚師做不出來的：醬漬大腸、馬哈魚煎豆腐。

許萬財又拿來了五瓶酒，兩瓶茅臺、兩瓶五糧液，還有一瓶洋酒軒尼詩。來的這些個大人物見到這個場面，都感到有些吃驚。

大家落座。趙媛媛給大家斟酒。鄉(xiāng)黨委書記于海洋舉杯說道，今天有機會請到各位，又讓我們橫嶺鄉(xiāng)村民感到了溫暖。因為最近一階段，我們一直沉浸在對葉懷忠同志不幸遇難的悲痛之中。我們的第一杯酒，是敬葉懷忠同志的。我們要告慰葉懷忠同志，您雖然犧牲了，可您的朋友們，還有橫嶺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會永遠懷念您。說完，大家把酒都灑到了地上。

大家開始喝酒，話題一直圍繞著葉懷忠同志進行。幾個市里的大人物歷數(shù)葉懷忠為人的正直和他大公無私的奉獻精神。大家一致認為，葉懷忠同志就是市里的孔繁森和任長霞。

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說道，依我看，葉懷忠同志的所作所為，有些地方都超過了孔繁森和任長霞。

市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說，用兩個英雄人物和葉懷忠同志對比是不夠的。我認為葉懷忠同志應(yīng)該是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雷鋒式的人物。

市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說，《平城日報》已經(jīng)發(fā)表文章，讓我們廣大黨員干部認真學習葉懷忠同志的先進事跡。我們大家要學習他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從這點出發(fā)，就可以做一個有利于人民的人。一個人能力有大有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許萬財說，方經(jīng)理剛才說的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毛主席真是說到了點子上了，好像他知道多少年后有一個叫葉懷忠的同志和白求恩同志一樣，是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大家把葉懷忠的事跡說盡了，就有些疲憊。

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打了個哈欠說道，于書記，許主任，現(xiàn)在我來談?wù)勎业南敕?。葉懷忠同志沒有犧牲的時候，就曾經(jīng)跟我說過，我們要全力以赴地幫助兩棵樹村脫貧致富。這句話我不會忘的。我一想起這句話，就覺得這是葉懷忠同志對我的囑托。我這次來，是想跟你們說，最近我們糖酒公司正在整頓，酒的儲存和積壓已經(jīng)達到了三百多萬元。市經(jīng)委已經(jīng)對我做了嚴厲的批評，并勒令我們?nèi)曛畠?nèi)不允許進酒。這是必須要執(zhí)行的，但葉局長對我的囑托我不能忘。我要冒著風險幫助兩棵樹村，三年之內(nèi)，我們雖然不能進酒了，可我也要趁現(xiàn)在對我們查禁不嚴的機會，最后在你們這兒進一次酒，一次性在你們這兒進價值三萬元的兩棵樹小燒，明天就把貨給我拉去。我相信，三年以后，市經(jīng)委對我們放松了，我們進兩棵樹小燒就暢通無阻了。

于海洋笑了，朱經(jīng)理用最溫和的語言，盡量讓他的話變得感人至深。其實，他是用這三萬元封住了和兩棵樹村之間的供銷關(guān)系。

市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說，于書記，許主任，我老方是個直性子，說話也不拐彎抹角，你們兩棵樹村藥材基地生產(chǎn)的藥材和野生藥材顯然是有區(qū)別的。林區(qū)多次拉野生藥材和我們談生意，我們想談，又不敢談。因為葉局長在世的時候，他給我們施加了很多壓力，我們也沒辦法。藥材不同于其他商品，關(guān)系到人民的身體健康，說嚴重了，藥是人命關(guān)天的。我這次來就是告訴你們，我們今年的合同還有三個月就到期了，今年你們藥材基地的藥，我們?nèi)渴召?，但我們不能續(xù)簽合同了。如果你們能搞到野生藥材，你們和我們訂合同依然優(yōu)先。說完，他把杯舉起來，這杯酒，就算是我的道歉酒了。說完就干了。

市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說，我的話很簡短，只有幾句，現(xiàn)在我們公司積壓了大批的山野菜，將有三十多萬元的庫存，在四個月后就過了保質(zhì)期。這些庫存都是你們兩棵樹村的。今年我們正在考慮轉(zhuǎn)產(chǎn)，因此，這三十多萬元的庫存山野菜罐頭，兩天以后再給你們拉回來。我希望于書記和許主任能夠理解我們。我們是企業(yè)，我們有二百多個工人要吃飯。

于海洋說，理解，我們理解。今天你們來，我們感到很高興，我沒有把你們給我提供的信息當做是一種負擔。我反而覺得，這對我們鄉(xiāng)的鄉(xiāng)辦企業(yè)是個警示。我們也要不斷地更新觀念，該轉(zhuǎn)產(chǎn)的轉(zhuǎn)產(chǎn)，以適應(yīng)市場的需求。我們兩棵樹村已經(jīng)脫貧了，這都應(yīng)該歸功于大家的支持。現(xiàn)在我還想告訴大家一個信息，雖然兩棵樹村已經(jīng)脫貧，但葉懷忠同志曾經(jīng)在這里幫助我們扶貧，這也給市公安局爭得了榮耀，在我們廣大村民的要求和我們鄉(xiāng)領(lǐng)導的請求下，我們將繼續(xù)和市公安局結(jié)成幫扶對子。今天我接到了電話，接替葉懷忠同志到我們這里幫扶的是市公安局的一把手——市委常委范恒軍同志。他這周五就到我們村來，給我們部署新的致富目標……

于海洋的話音剛落，桌子上的幾個大人物都怔了。不勝酒力的藥材公司方經(jīng)理也一下子清醒了，說道，這真是件好事兒啊。公安局和我們公司的關(guān)系也一直不錯，我們支持你們，其實也是在支持公安局。看來，我還得去做林區(qū)藥材站的工作，你們的藥材基地繼續(xù)生產(chǎn)。我這么做是要得罪人的，但為了兩棵樹村，我也豁出去了。再說現(xiàn)在的中成藥也分不出個高低來，就拿地黃丸來說吧，全國有近百家藥廠生產(chǎn)六味地黃丸，誰知道用的是野生藥材還是種植藥材，反正吃了以后，男人都有勁兒。

大家就哈哈地笑。

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說，我回去以后還得和市經(jīng)委領(lǐng)導周旋，爭取繼續(xù)進你們的兩棵樹小燒。我就不信，我每天像上訪似的在門口堵經(jīng)委主任，他還能不給我點面子。

市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說，我們轉(zhuǎn)產(chǎn)是定下來了。初步擬定是生產(chǎn)中國傳統(tǒng)的工藝品和服飾。兩棵樹村可以建立新的企業(yè)，做布鞋編草帽子都行，我們還是合作單位。

于海洋說，不行不行，這幾年已經(jīng)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往后我們就不給你們增加負擔了。藥材基地我們種菜，酒我們自產(chǎn)自銷，山野菜不搞精加工，往菜市場拉，搞綠色鮮菜批發(fā)。

幾個經(jīng)理有點坐不住了，說，這不行。這不是瞧不起我們嗎？

藥材公司的方經(jīng)理說，老于，你要這么說，你這個朋友我不交了。

糖酒公司的朱經(jīng)理說，老于，我今兒個喝多了，我得說一句粗話，以后如果你的酒不給我進，你就是王八蛋！

市外貿(mào)進出口公司的袁經(jīng)理說，老于，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全世界人民。因為我的產(chǎn)品是銷往全世界的。

許萬財說，剛才我也聽明白了，在座的這些朋友就是我們兩棵樹村的鐵哥們兒。我們沒他們不行，他們沒我們更不行。看來，今天我們這頓飯相當有意義，還有一瓶洋酒，咱們把它都喝了。

大伙說，喝了喝了。一點兒不剩。

7

陶魚在兩棵樹村待了兩天，應(yīng)該了解的情況都了解到了。兩棵樹村沒有因為葉懷忠的犧牲而陷入窘境，許萬財感激地握住陶魚的手說如果范恒軍局長繼續(xù)對兩棵樹村進行幫扶，那不僅僅是脫貧的問題了，明年有望實現(xiàn)小康。

陶魚感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范恒軍局長會不會頂替葉懷忠到這里扶貧。通過幾次交往，陶魚對范恒軍的印象，他是一個很倔犟又很正直的人，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雖然是市委常委，可是我在市委常委會上發(fā)言，總是有人反對。我不會圓滑，我只知道堅持原則。

陶魚計劃回到市里以后再次去拜訪范恒軍?；氐绞欣镆院?，陶魚就給范恒軍打電話，說要把他去兩棵樹村調(diào)研的情況向他作個匯報。范恒軍說，正好我現(xiàn)在還有時間，那就請你到我辦公室來。

陶魚很快就到了公安局范恒軍的辦公室。

范恒軍說，陶老師辛苦了。橫嶺鄉(xiāng)偏僻，路又不好走，您能深入到那里去，我感到很佩服。

陶魚說，現(xiàn)在兩棵樹村已經(jīng)脫貧了，葉懷忠同志領(lǐng)著村民們搞的藥材生產(chǎn)基地、黃鱔魚塘，還有酒廠和山野菜加工廠，都取得了很好的經(jīng)濟效益。但是，兩棵樹村的這些村辦企業(yè)需要有個橫向合作關(guān)系，這些關(guān)系都是葉懷忠同志的朋友，雖然葉懷忠同志犧牲了，可這些個關(guān)系單位還要繼續(xù)支持兩棵樹村。所以，鄉(xiāng)黨委書記于海洋和兩棵樹村村主任許萬財，有意想請范局長您繼續(xù)幫助他們扶貧。也就是說，橫嶺鄉(xiāng)往后的發(fā)展還得靠您。

范恒軍笑了，我不太贊同老葉這么做。當初我就跟他說過，你到那兒去扶貧幫困，要充分調(diào)動起村民們的積極性，讓村民們開動腦筋，村辦企業(yè)要讓他們自己找市場。但老葉把這個事情整成了完全是靠他的關(guān)系讓兩棵樹村脫貧致富。換句話說，老葉也是靠不正之風讓兩棵樹村富起來的。鄉(xiāng)里的老于和村里的老許，他們是得了便宜賣了乖，我是不會到那兒扶貧幫困的。我是公安局局長，全市人民的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歸我管?，F(xiàn)在我市有四個大案尚未告破，我哪有那份閑心到他們那兒去扶貧幫困哪。我是公安局局長，不是扶貧辦主任。對于各個局的局長到基層去包村幫著脫貧致富，我認為那就是讓那些局長利用不正之風搞所謂的扶貧幫困，由此還可以撈到政績。你可以轉(zhuǎn)告老于和老許，我們公安局正式從他們那里撤回了。

陶魚說，如果這樣的話，兩棵樹村的購貨合同也不能簽了。

范恒軍說，我相信他們會找到出路。

陶魚說，既然如此的話，我就去轉(zhuǎn)告他們。

范恒軍說，最近市里要成立葉懷忠同志事跡宣講團，我們還得抽出一定精力去干這件事兒。我對市里的這個決定非常不贊同，為了樹立一個典型，可以將他的事跡無限放大，還搞什么宣講團。宣講團要選出幾個口才好的人上臺上去白話，聽的人不知道真相，在會場上比誰眼淚掉得多。陶老師，您說這……

陶魚說，任何時代都需要英雄。而一個英雄人物的產(chǎn)生，就是需要這樣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會把一個不夠英雄的人物變成英雄人物，而這些英雄人物的事跡，有很多文學的成分。正像一個報告文學作家說的那樣，三分事跡四分虛構(gòu)三分描寫。

范恒軍說，你的這部報告文學也打算這樣寫嗎？

陶魚說，想寫七分真話，三分潤色。不這樣寫，領(lǐng)導不滿意。

范恒軍說，有的時候，假話比真話還感動人，真話卻不感動人。

陶魚說，范局長總結(jié)得太對了。

范恒軍問，還有哪些內(nèi)容沒有采訪？我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

陶魚說，好像該采訪的都采訪了。只差葉懷忠的夫人高曉慧了。高曉慧是一個不容易接觸的人，我對她的采訪很困難。

范恒軍說，其實你誤解了高曉慧，她是一個很容易接近的人。我一會兒打電話給她，讓她認真地接待你。

兩個人聊了一陣子，范恒軍就給高曉慧打了電話。放下電話，范恒軍對陶魚說，下午兩點就可以和她見面，地點是他們家樓下的霧山茶樓。

陶魚準時赴約。高曉慧見到陶魚，已經(jīng)改變了她過去的冷淡，說道，陶老師，我非常尊重您，對于您創(chuàng)作懷忠事跡的長篇報告文學，我感到敬佩。因為你們文學圈子里的人還沒有人敢寫懷忠這個人的報告文學。

陶魚問，為什么？

高曉慧說，懷忠是一個很復(fù)雜的人物，其實我對他最了解。這么些年，他沒有做出那么多的先進事跡，另外，懷忠有很多有爭議的事情，也不知道您陶老師敢不敢寫。

陶魚問，什么有爭議的事情？

高曉慧說，首先就是他和陳莉莉的事兒。他在金城小區(qū)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這房子是他和陳莉莉同居的地方。關(guān)于這件事兒，公安局紀委還查證過。懷忠不承認這房子是他和陳莉莉同居的地方，只承認是給他父母買的養(yǎng)老的房子。但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陶魚問，還有嗎？

高曉慧說，您和懷忠是同學，關(guān)系也一直不錯，有些事情我跟您說，最好您也能保密。懷忠犧牲以后，我到他的辦公室去清理他的遺物，我在一個信封里發(fā)現(xiàn)了兩張存折，都是建設(shè)銀行的，存款總共大約有一百三十多萬元，一張存折寫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八十多萬元，另一張寫的是陳莉莉的名兒，五十多萬元。這一百三十多萬元肯定不是從正道兒上來的?，F(xiàn)在我還在猶豫，是不是要把這些贓物交上去。

陶魚說，可以交上去，但多少也影響了對葉懷忠的宣傳。他能不能成為榜樣，能不能成為烈士……就很難說了。

高曉慧說，但是我考慮再三，還是不想交上去。倒不是因為我想要這兩筆錢，重要的是我和懷忠畢竟夫妻一場，不能因為他死了，我就毀了他的英名。

陶魚說，但不上交的話，我認為早晚是病。你還應(yīng)該慎重考慮。

高曉慧說，我知道該怎么辦。

……

陶魚從霧山茶樓出來，他的手機響了，他覺得這個電話號碼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他接聽電話，是個女的，陶老師，您咋聽不出來是我呢？我是陳莉莉的妹妹陳蓉蓉，怪味餐廳的。

陶魚說，哦，是陳老板。一直對你有印象。我還等著參加你的怪味沙龍呢，什么時候搞這個沙龍??？

陳蓉蓉說，今天就搞。您忘了，今天不是禮拜六嗎。今天參加沙龍的幾位大師您應(yīng)該都熟悉，有著名作家老白，詩人卓壯，畫家姜趾，還有全國散打冠軍、蒙族英雄格日勒，還來了一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趙笑天。

陶魚說，我馬上就到。

陶魚到了怪味餐廳，見幾位本市的大師都嚴肅著表情。他們不像是參加沙龍，倒像是參加地下黨的機密會議。

陶魚說，今天我第一次來這個沙龍，是來受教育的，請各位指教。

作家老白說道，老陶，你這話是裝犢子。你咋是來受教育的呢？你的很多作品都是教育別人的。

陶魚有些受寵若驚，老白，您都看過我哪些作品？

作家老白說，你給養(yǎng)鵝專業(yè)戶寫的報告文學《曲頸向天歌》，給醬腌廠廠長寫的報告文學《醬缸人生》，還有給飼料大王寫的報告文學《大壯飼料豬的微笑》。

陶魚覺得很尷尬，說道，為企業(yè)服務(wù)，無藝術(shù)可言。讓老白見笑了。

老白說，這怎么能說是見笑呢，剛才我和幾位兄弟還說呢，純虛構(gòu)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無聊的創(chuàng)作，也是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的創(chuàng)作。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稿費也就兩千多元，你老陶一本報告文學，老板可以給你一萬元。

陶魚說，這不是文學作品的真正價值。

畫家姜趾說道，作家和畫家比起來，作家能肩負起社會責任來，而畫家卻做不到。我的畫雖然價格已經(jīng)達到了每平方寸五十元，可我覺得這種價值還遠遠沒有達到畫家所期望的那種價值。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藝術(shù)，把兩個人物給冷落了，一個是散打冠軍格日勒，一個是新來的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趙笑天。

老白是有人文關(guān)懷的作家，他就跟格日勒和趙笑天談散打和評書。

格日勒說，散打不是簡單的武術(shù)運動，散打是有哲學的。我的老師巴特爾就經(jīng)常對我們說，我們的一拳一腳，不是在踢對方，而是在踢我們自己。無論哪種競技運動，最重要的是要戰(zhàn)勝自己和打倒自己。我在泰國打比賽的時候，泰拳運動員他差長得非常小，他整整小了我一腦袋，但他一上來，一拳就把我打倒了。我爬起來，一下子發(fā)現(xiàn)他差就是五年前的我，我就打我自己，他差三次倒下，我這拳頭的力量不知從何而來。

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趙笑天說，評書表演需要的是一種自我境界，這和散打沒有關(guān)系。說書人在說書的時候，第一個角色就是自己，自己這個角色如果演好了，這評書就成功了一多半。

老白說，你們評書的套路好像也跟散打差不多。

趙笑天說，這么比喻是極其荒唐的。散打往往把自己看成敵人，而評書表演者在表演的時候要把自己看成皇帝。他可以置《史記》、《三國志》而不顧，指點江山，隨心所欲地去殺戮奸臣，推崇忠臣。

陶魚說，歷史上最難辨的就是忠和奸。為什么難辨，大奸似忠，奸臣會給人一輩子忠臣的假象，而忠臣的言行話語總是奸臣的特征。多少代歷史都是在鳴冤中發(fā)展，在嬉笑中壯大。

幾個人談得正興奮，陳蓉蓉的姐姐陳莉莉來了。她一進屋，就對陶魚說，陶老師，我這幾天就想見您，是我妹妹的沙龍給我創(chuàng)造了機會。我有大事兒找您。

陶魚說，什么大事？

陳莉莉說，想請您幫我找個律師。別人欠我五十萬塊錢，我得把它要回來。另外您得給我作證……等一會兒沙龍結(jié)束以后我再詳細跟您說。

8

陶魚的長篇報告文學寫作并不順利。葉懷忠?guī)椭鷻M嶺鄉(xiāng)兩棵樹村扶貧幫困的事跡也就那么多，有些事跡錯綜復(fù)雜，兩棵樹村的脫貧致富完全都靠的是葉懷忠的社會關(guān)系。換一句話說，是葉懷忠和某些企業(yè)的非主流合作成全了兩棵樹村。陶魚只好在報告文學的寫作文本上動了一些腦筋，用他的話說，報告文學的許多陰暗的東西可以用文本技巧來完成，他想把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用對話體來完成，而作者不加任何議論，即便有些對話是假話，也只能算作是寫作的需要。

陶魚一直堅守的是為文要滑，為人要實。文如其人文以載道是當代作家應(yīng)有的心態(tài)。

陶魚的長篇報告文學有意識地回避了愛情和婚姻，這也是無奈的事情。但這天高曉慧給他打電話，說要見見他。上次跟他見面，有些話還沒有談出來。陶魚就和高曉慧又在霧山茶樓見了面。

陶魚開門見山，曉慧，咱們認識這么多年了，跟我說話也不必忌諱什么。你盡管說好了，該保密的我會給你保密。

高曉慧說，我在想，你寫這部長篇報告文學，最少也得二十萬字左右。懷忠的事跡不管怎么兌水也都不會拉長到二十萬字。你的報告文學里如果回避了愛情和婚姻，這會給讀者造成疑惑，也會讓讀者做出很多負面的猜測，多少也影響了懷忠的形象。不管怎么說，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夫妻一場，不管他婚外的生活是不是能夠?qū)Φ闷鹞?，可他既然已?jīng)不在人世了，我得對得起他。另外，上次我跟你提到的他辦公桌里的兩個存折，財產(chǎn)來源我也清楚了，八十多萬元那個是他父親給他的。他父親做了十幾年的煤炭生意。他父親有兩個兒子，每個兒子都給了一百萬元。所以這也是一筆干凈錢。至于那五十萬元，也肯定是他的，別看寫著陳莉莉的名字，可我不會把這筆錢給這個女人的，這女人也不可能撈到這筆錢。首先她不知道這筆錢存進了哪個銀行，她也沒有存折賬號。你在寫我和懷忠的家庭生活的時候，可以展開想象，寫我們夫妻關(guān)系如何和睦，有第三者試圖插足也被懷忠拒絕。懷忠珍惜家庭，愛孩子、愛妻子、更孝順老人。

陶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曉慧，你可真是讓我在黑暗的寫作中見到了光明。

高曉慧說，我是有條件的，你必須把懷忠有八十萬元的存折這件事給我瞞住了，我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陶魚說，放心。我會按照你說的那樣去做。

高曉慧從兜里掏出了一萬塊錢給陶魚說，這是向你表示一下感謝，也是替懷忠向老同學表示一下感情。還有另一種說法，這也叫潤筆費。

陶魚把高曉慧的一萬塊錢收下了。

兩個人離開茶樓的時候，心情都很輕松。

……

范恒軍這天打電話讓高曉慧到他辦公室去一趟。高曉慧進了范恒軍的辦公室，覺得范恒軍的臉色并不好看。他給高曉慧倒了一杯水，自己點上了一根煙，說道，想不到老葉做我的副手，膽子倒比我還大。我收過別人送我的煙和酒，錢我一概不收。煙和酒對我來說就像給汽車加油，錢對我來說那就是毒藥，我沒有抵抗力，這種毒藥只要喝上一口就會頭昏，喝上兩口就會斃命。市紀委已經(jīng)查清了，老葉收受過本市萬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總經(jīng)理鄭萬和給他的五十萬元賄賂，還有他向衛(wèi)生局下屬的三家醫(yī)院推銷醫(yī)療設(shè)備，收提成三十萬元，還有合資企業(yè)邢老板給他的二十萬元現(xiàn)金和十幾件金銀飾品，折合人民幣也將近十萬元。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讓你協(xié)助我們幫助老葉退贓。

高曉慧怔了。她說，我不知道他還有那么多錢。至于他收受了多少賄賂，我也不清楚。因為你知道，后來我和懷忠的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他把感情都投入到了陳莉莉的身上。我判斷懷忠收受的這些賄賂是不是在陳莉莉那里。

范恒軍說，高曉慧同志，你誤會了。今天叫你來協(xié)助老葉退贓，并不是為了讓你拿出現(xiàn)金來替他退贓。他的存款都在建設(shè)銀行，他的賬號已經(jīng)被我們凍結(jié)了。只要你填一份退贓的證據(jù)，一切事情都好辦了。這件事我已經(jīng)在市委常委會上作了匯報，市委被這件事搞得很被動，向葉懷忠同志學習的文件已經(jīng)下發(fā)了，不好再收回來。只要老葉退了贓款，他仍然是好同志，我們?nèi)匀贿€要樹立他為典型。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任何典型人物，我們深究他的過去，都能找出一些過錯來，包括那些個全國著名的英雄人物。雷鋒同志生活樸素，但后來人們在他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名表。還有當年在東北戰(zhàn)場上的英雄人物楊子榮，唱酸曲說黑話搞過女人。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英雄形象。

高曉慧笑了，懷忠和這些個英雄人物沒有可比性。我把話說得狠一點，葉懷忠他基本上就是一個蛀蟲，而我們偏偏要把他描繪成一只美麗的蝴蝶。

范恒軍也笑了，想不到你的比喻比我的還恰當。還得是老師。

高曉慧說，讓我簽什么字，我簽好了。

……

陳莉莉在這天的傍晚去了高曉慧家。

高曉慧對她并不熱情。她一進屋高曉慧就問，陳校長有何貴干？

陳莉莉說，來拿我的東西。我的一張存折放在懷忠那兒了。

高曉慧說，我沒看見。既然他跟你好，為什么不把存折放在你那里？他給你的錢讓我給你保存，他會干這么愚蠢的事兒嗎？

陳莉莉說，是你在干愚蠢的事兒。你在懷忠的辦公室清理他的遺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見了我的存折。你是不想給我。

高曉慧說，不瞞你說，這個存折已經(jīng)交給公安局了。你可以到范恒軍局長那里去要。

陳莉莉說，高曉慧，你夠陰毒的。

高曉慧說，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我感到很滑稽。

……

兩個半月以后，陶魚的長篇報告文學《情陷兩棵樹》出版發(fā)行。此書二十四萬字，書的序是市委書記寫的。這個序使這本報告文學的氛圍一下子提升了。市委書記在書的序中寫道——

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我們需要這樣的干部。他們心系百姓，情陷鄉(xiāng)村，為了農(nóng)村的脫貧致富，葉懷忠同志克服了一切困難，卻在天災(zāi)面前不幸犧牲。葉懷忠同志的事跡具有普遍性，我們各行各業(yè)都需要像葉懷忠同志這樣敬業(yè)的好同志。讓我們共同努力，在英雄的引領(lǐng)下，為建設(shè)有特色的社會主義事業(yè)作出更大的貢獻。

……

全市向葉懷忠同志學習又掀起了高潮。市里終于成立了葉懷忠同志事跡宣講團，市里的四大鐵嘴相繼登臺演講。這四大鐵嘴過去和葉懷忠基本不沾邊，但他們每個人手里的演講材料都和葉懷忠有密切的聯(lián)系。這四大鐵嘴全市人民都熟悉，市政府副秘書長曲才演講時能引用大段的哲學語錄，滿嘴的外國人名，他演講時沒有動作，卻很打動人。報社副主編葛乾坤演講時善于動感情，一般他的演講在三分鐘之內(nèi)就能把自己的眼淚講下來。中學語文教師劉瀚海演講靠聲音和動作，此外他的演講善于押韻，講起來朗朗上口。陶魚在演講時喜歡不斷地講故事，有些個故事是真的，有些個故事是他杜撰的，他能把他杜撰的故事說得比真的更感人。

對葉懷忠的宣傳持續(xù)了將近半年，半年以后，葉懷忠就成了這個城市人們記憶的對象。市局刑警大隊隊長韓震頂替了葉懷忠的職位，擔任公安局副局長。

陶魚的報告文學出版以后，這天陳蓉蓉的怪味沙龍又開始聚會，陶魚又去了。大家嘲弄地向他鼓掌，逼著他花錢埋單吃怪味飯菜。陶魚不敢不聽。飯菜端上來了，陶魚舉杯說道，我知道大家剛才是諷刺我，不過我認為被大家諷刺，尤其被朋友們諷刺，那是對我的一種偏愛。

作家老白說，你的報告文學產(chǎn)生了很大的社會反響。重要的是，我們這個城市缺什么就來什么，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就出現(xiàn)了。來，讓我們?yōu)楫敶挠⑿廴宋锔杀?/p>

大家齊舉杯，干杯。

……

兩棵樹村的村民不知道在葉懷忠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一個干部的所作所為還會有什么原則。他們只知道葉懷忠?guī)Ыo他們的是幸福和富裕。葉懷忠犧牲了，他不來兩棵樹村是不會犧牲的，從這一點上說，葉懷忠應(yīng)該是他們的恩人，葉懷忠可能會被他所在的城市的人們慢慢淡忘，但兩棵樹村人卻永遠不會忘記他。兩棵樹村的村民們不知道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方式才能把葉懷忠記住，于是村委會就召開了擴大會議。大家在會上提出了多種紀念的方法，歸納起來有如下幾種形式：

一、在村東的山上建一座廟，就叫懷忠廟；

二、將原來的兩棵樹村改叫懷忠村；

三、請縣城二人轉(zhuǎn)劇團為葉懷忠同志寫一出二人轉(zhuǎn)，請藝人黃蛤蟆主唱；

四、要在葉懷忠遇難的蛙河岸邊立一塊石碑。

四種形式當然都可取，最后經(jīng)村委會投票決定，第三和第四種形式被采納，會議結(jié)束以后就馬上開始實施。第二天，趙媛媛到縣劇團聯(lián)系為葉懷忠寫戲的事，她向村主任表態(tài)，一定讓縣二人轉(zhuǎn)劇團寫出的戲在全國獲個獎。

立石碑是個大事兒，村主任許萬財親自主抓。他去了離兩棵樹村六十多里的錢串子村，這個村有一個雕刻石碑的大工匠，叫錢羲之。

兩棵樹村的村干部做事情是雷厲風行的，會議上決定的事兒，一個月內(nèi)就落實了。趙媛媛跟許萬財匯報，這個劇本肯定會引起轟動，劇團的團長找大手筆寫戲去了，這個大手筆是在全國都有名的平城作家老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動筆了，寫出了三百多句戲文，我給您念幾段——

蛙河有水蜘蛛山有松

兩棵樹村里小雞兒直打鳴

蛙河岸邊有人看風景

他是村民的貼心人葉懷忠

葉懷忠高大魁梧目光炯炯

為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設(shè)計工程

……

葉懷忠?guī)ьI(lǐng)村民邁大步

小康路上挺著胸

三年趕上省城

五年趕上北京

十年趕上美國郊區(qū)叫費城

……

許萬財一拍大腿，哎呀，這詞兒，真是太好了！

蛙河岸邊的石碑也立起來了。這石碑的材料很昂貴，是從江北石雕工藝研究所買的，叫黑雪石，據(jù)說故宮的太和殿地面鋪的就是黑雪石。碑上寫著：

葉懷忠同志是個好人

兩棵樹村村民立

蛙河岸邊長著茂密的柳樹，黑雪石碑矗立在柳樹林中，顯得出類拔萃。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