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父之子,不一定是名人,因為名父之子,要比非名父之子,更難成為名人。這是一個定律,也是無數(shù)事例證明了的真理。
至少從文學(xué)領(lǐng)域看,只有法國的大仲馬和小仲馬這對父子,雛鳳清于老鳳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說得上是子承父業(yè),后來居上的范例。舍此,還真是鳳毛麟角,難得一見。
回顧我國新文學(xué)運動兩位先驅(qū)人物,陳獨秀、胡適,以及五四新文學(xué)的六位巔峰人物,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他們的子孫輩,有能稱得上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说膯??答案為零。雖然以上名父的直系親屬,有的仍在從事文學(xué)活動,有的轉(zhuǎn)行不再筆耕紙耘,但是,截至目前,這班文學(xué)名父之子,或之女,其成就,其聲望,其知名度,其影響力,尚未出現(xiàn)超出他們父輩者。
我想,不是他們不想超,而是有局限。歷史的河流,被父與子兩代人同樣成功跨過,其幾率比中彩還難。對名父之子而言,先人的余澤,使他們?nèi)菀诐M足;先人的光芒,使他們黯然失色;先人成名的時代背景,已經(jīng)發(fā)生著改變,所謂“時不再來”,“機不我遇”,就是這些名父之子面臨的窘境。若是從遺傳的角度,從基因的角度,從耳濡目染的角度,從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的角度,名父之子成為名人,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過,話說回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從理論上講,應(yīng)該是這么一回事;然而,龍不生龍,鳳不生鳳,老鼠的兒子偏偏不會打洞,實際上也是可能的另一回事。
對名父之子期望值越高(自己的期望,周圍人的期望),壓迫力也就越大(自己內(nèi)心的壓力,外部的壓力)。從他出生在這個名父之家的那天起,有形的、無形的壓迫力,就隨之出現(xiàn)。在這期望的包袱和要求的負擔(dān)下,其進取心,其奮斗心,必定會被拖累,必定難有進展。更何況,名父猶如一座高山,屹立在他面前,要想達到那樣的高度,已屬奢望,還想超越這個高度,豈非癡人說夢?
“據(jù)說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大帝在東宮的時候,每聽到他父王在外國打勝仗的消息,就要發(fā)愁,生怕全世界都給他老子征服了,自己這樣一位英雄將來沒有用武之地?!边@是錢鐘書先生在《宋詩選注》序文中的一段話,本意是說唐詩的高峰以后,宋詩如何別開生面的思考。而對一位有遠大抱負,有豪情壯志的名父之子來說,確實會產(chǎn)生出這種杞人之憂的。
好在這個世界上,亞歷山大大帝只有這么一位。
名父之子很難超越,要從根兒上尋找原因。于是我想起在《國語·魯語》中,讀到過的這樣一句發(fā)人深省的話:“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義,勞也。”何謂“沃土”,就是指名父為其子所創(chuàng)造下來的優(yōu)越環(huán)境,豐裕生活,良好氛圍,安適條件。有句諺語“大樹底下好乘涼”,就是這個意思。
名父之子在這棵大樹底下,遮風(fēng)雨,蔽烈日,摘果實,賞鮮花,熱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送暖,餓了飯碗端上,渴了飲料侍候。周圍是艷羨的目光,逢人是恭維的笑臉,從小長到大,格外呵護,快樂王子,無憂無慮。所以,名父之子,享現(xiàn)成者多,托蔭庇者多,好依賴者多,等靠要者多。日久天長,快活自在,自然是坐著不如躺著,累著不如歇著,惰性大于進取,惰性高于勤奮了。如此這般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懶貨,要想成為他父親那樣的名人,顯然是很難很難的。
如果無法超越,做一個守成的、本分的、規(guī)矩的、端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的名父之子,也是不錯的選擇。但實際上,猶如清人趙翼在其《廿二史札記》卷二十中,有一篇《名父之子多敗德》的讀史心得,從歷史的角度考察,有不少的名父之子,卻走向了其父輩的反面。趙翼舉了很多唐朝的例子:如房玄齡,如杜如晦,都是唐朝李世民視為股肱的宰相。“玄齡善謀,杜如晦善斷,當(dāng)世語良相,常稱房、杜?!钡麄儍晌坏暮笠幔啃g的兒子房遺愛,如晦的兒子杜荷,都是在武則天當(dāng)政期間,因為謀反而被誅殺。如果說這兩位名父之子的死,有武則天的政治迫害因素的話,那么高宗、武后時的名相狄仁杰,他的兒子狄景暉,則是咎由自取的敗類了。“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并毀仁杰生祠?!币蛩詺埲?,虐殺無辜,當(dāng)?shù)乩习傩毡黄蹓旱脽o以為生,起而抗?fàn)?,憤怒的群眾將他父親的生祠推倒。
開元時期與姚崇同為名相的宋,“直聲震天下,而其子(宋)渾等,流蕩無行,為物議所薄”。同樣,歷事肅宗、代宗、德宗的名相李泌,“其子(李)繁乃黨于裴延齡”。而這個裴延齡,是當(dāng)時人所共識的壞蛋,這個名父之子,竟然與其沆瀣一氣?!瓣柍芹姥育g,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壁w翼嘆息道:“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明代也是如此,李賢所著的《古穰雜錄摘抄》,其中有一則筆記,起句為“(楊)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薄澳鄲邸?,即“溺愛”也。這就是說,名父之子的走向反面,除了主觀因素(不成才),客觀因素(大樹下)之外,名父的縱容不察,疏于管教,也是一個因素。生于公元1365年,死于公元1444年,差幾天就八十歲的楊士奇,歷事惠帝、成祖、仁宗、英宗四朝,是位名相。這位老先生親身經(jīng)歷了輔臣地位逐步提高的過程。若不是他“泥愛”其子楊稷,弄得聲名狼藉,最后搭上老命,這位元老政治家的一生,本可以畫個更圓滿些的句號。
李賢這樣寫道:“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為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xiāng)里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復(fù)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之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數(shù)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后歲余,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斬之。鄉(xiāng)人預(yù)為祭文,數(shù)其惡流,天下傳誦?!?/p>
至于清朝龔自珍的兒子龔橙,那是最為突出的例子。
由于毛澤東在其著作《農(nóng)村合作化高潮》一書中,引用 “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首七絕,詩人龔自珍的名字便廣為人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以他詞中的靈韻,詩中的精魂,文章中的氣度,論者譽他為清文學(xué)史的壓軸人物,“定庵之才,數(shù)百年所僅有也”(清人沈曾植語)。這些評價,并非過甚之詞。
龔自珍同時還是一位思想家,具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魏源和林則徐是他最為志同道合的朋友,當(dāng)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到廣州去查禁鴉片的時候,他曾經(jīng)自告奮勇,要與他同行,為其效力。收在他《定庵文集補編》中的《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就是為林則徐的禁煙此行出謀劃策、貢獻良多的一封長信。林則徐在給他的復(fù)信中,說道:“惠贈鴻文,不及報謝。出都后,于輿中繹大作,責(zé)難陳義之高非謀識深遠者不能言,而非關(guān)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對龔的見解、龔的韜略、龔的赤誠、龔的愛國之心,評價是非常高的。
“名父之子多敗德?!壁w翼的這句從全部“二十二史”得出的結(jié)論,再沒有比龔自珍的這個十惡不赦的兒子,更為典型的了。這位名父之子,叫龔橙,一個地道的混賬東西,一個地道的浪蕩之人,而且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賣國賊??峙慢徸哉渥约喝f萬想不到,甚至很多中國讀者,欣賞其瑰麗詩詞,贊嘆其奇絕文章,敬佩其政治敏感,震撼其末世吶喊,也都想不到一個如此強烈愛國的名父,卻生出這樣一個極端賣國的“名”子。
看來,名父之子,一旦壞,必然壞得特別快,而且加倍的壞。因為優(yōu)裕的外部環(huán)境,極可能成為名人之子變壞的最佳土壤。在森林里,越毒的蘑菇,在肥沃的泥土中,生長得也越鮮艷,毒性也越大。據(jù)野史《半倫傳》載:“定庵好藏書,富甲江浙,多《四庫》未收本。半倫幼好學(xué),天資絕人,于藏書無所不窺,為學(xué)浩博無涯涘。既長,隨定庵入都,兼識滿洲、蒙古、唐古忒文字,日與色目人游,彎弓射馬,居然一胡兒矣?!逼鋵?,他的資質(zhì),他的才華,他的聰明,他的根底,可以看得出來,他并不弱于乃父的。清人孫靜庵筆記《棲霞客野乘》,其中有一則《龔定庵軼事》,提到他的這個不肖之子龔孝祺,即龔橙。說他“喜改定庵文稿,每置定庵木主于案,凡改一句一字,則以竹杖擊木主曰‘某句不通,某字不妥,爾為我父,故為改易,不敢欺飾后人也’?!睆倪@一點看,無論是巧作聰明也罷,還是佯狂作秀也罷,說明他確實不愧為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的龔定庵的兒子。然而,名父之子,太容易得到想得到的東西,而且也用不著費力氣就得到比期想更多的東西,干嗎還要上進,發(fā)憤,深造,圖強呢?
可想而知,“好作狎邪游”,“日揮千金”,“鬻其先人金石書畫殆盡”的這個龔橙,聲色犬馬,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恃才傲物”, “居恒好謾罵人,視時流無所許可,人亦畏而惡之,目為怪物,往往避道行”,“居海上十?dāng)?shù)年,與妻子未嘗一見”,兒子去見他,“輒被斥逐”,“與胞弟念匏亦不睦”,“其家人亦無敢與往”。最后,他混到除了一個小妾外,成了六親不認的孽子。于是,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外號,叫做“龔半倫”。人家問他:“龔先生,何以自號‘半倫’?”他說:“半倫者,無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五倫俱喪。而尚有一愛妾,故曰‘半倫’也?!?/p>
龔自珍當(dāng)然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如此之不成器,而尤其沒想到的,他竟成為火燒圓明園的幫兇。這就是龔自珍在九泉下永遠為之不安的孽障了,因為他對于西方殖民主義者,有著最清醒的認識。據(jù)章炳麟《檢論》稱,龔自珍曾為文論述:“近惟英夷,實乃巨詐,拒之則叩關(guān),狎之則蠹國。”可是,他的兒子偏偏當(dāng)了英國殖民主義者頭子巴夏禮的謀主,一個為其出盡壞主意的狗頭軍師。甚至,“投靠威妥瑪,嫁女為洋人妾,誘引聯(lián)軍進圓明園”。
歷史就是這樣無情地戲弄著人類,革命的父親,生出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兒子;愛國的父親,生出不愛國甚至賣國的兒子;有學(xué)問、有文化、有思想、有智慧的父親,生出愚昧的、無知的、甚至白癡的呆傻兒。龔自珍的這個兒子,可倒并不呆,并不笨,他為英法聯(lián)軍做向?qū)В北嘉髦遍T外,撲向圓明園,卻成了點起了第一把罪惡之火的敗類。
《清朝野史大觀》卷一,有更詳細的記載:“定盦子孝拱,晚號半倫,半倫者,無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而尚劈一妾,故曰半倫云。半倫少好學(xué),天資絕人,顧性冷僻而寡言語,好為狹邪游。中年益寥落,至以賣書為活。英人威妥瑪方立招賢館于上海,與之語,大悅之,旅滬西人均呼為龔先生而不名,月致百金以為修脯。庚申之役,英以師船入京,焚圓明園,半倫實與同往。橙單騎先入,取金玉重器而歸?!?/p>
而據(jù)《圓明園殘毀考》這篇史料,英法聯(lián)軍攻入北京后,“所以焚掠圓明園者,因有龔半倫為引導(dǎo)。半倫名橙,字珍子,為人好大言,放蕩不羈,窘于京師,輾轉(zhuǎn)至上海,為英領(lǐng)事紀(jì)室。及英兵北犯,龔為向?qū)г唬骸逯A在圓明園。’及京師陷,故英法兵直趨圓明園”。
對于這種引狼入室的漢奸行為,咸豐十年八月癸亥的諭旨里,奕有過這樣一段話,也足以佐證龔半倫為敵前驅(qū)的罪不可逭:“該夷去國萬里,原為流通貨物而來,全由刁惡漢奸,百端唆使,以致如此決裂?!碧拥綗岷映械碌倪@位皇帝,在詔諭里出現(xiàn)“漢奸唆使”之詞,當(dāng)有所指,絕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有頭有臉之輩,自然是沖著龔自珍這樣有名之人而言。若詩人地下有知,將何以堪?
如今談到這位大名人,自然不會馬上聯(lián)想到他的不肖子的。但只要談到火燒圓明園,就不能不涉及引導(dǎo)英法聯(lián)軍燒毀一代名園的龔半倫。而提到這個喪心病狂的漢奸,就難免要想起龔自珍。這個逆子,確確實實給這位晚清大詩人的一世聲名抹了黑。想到這一點,不管是名父,還是非名父,都是應(yīng)該引以為戒的。
尤其是作為名父之子者,能不以此類推,而慎乎其慎乎!
責(zé)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