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上路

黎峰

黎峰，男，1977年出生于四川儀隴。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曾在軍旅12年。在多家期刊發(fā)表過小說和散文，計80余萬字?，F(xiàn)在陜西省新聞出版局工作。

1

火車奔馳的是寂寞的旅途。坐火車的人各有各的起點和歸宿。因為此前的不相識，今后也未必再能重逢，人在旅途中，反倒比平時更能敞開肺腑，天南海北地扯上幾句真真假假的心里話，也就有了一些真心朋友，從此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更有一些陌生而又正值妙齡的男女，在火車上偶然地就結(jié)下了一段情緣，豐富了不少報刊的版面，更惹得像劉明亮這樣青春正盛的男子日思夜盼著能在火車上得到一段艷遇。

劉明亮是軍校學(xué)員，高中畢業(yè)入伍到部隊，再從部隊考入軍校。部隊嚴(yán)格的紀(jì)律，把他們約束在叫住營區(qū)的高墻院子里，只有探親休假，他們才可以走出院子。走出院子，又得匆匆踏上旅途。所以，在火車上，能遇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姑娘，便成了劉明亮每次能忍受擁擠和時間漫長的最大緣由。但他從未遇到可以發(fā)展的對象。就在劉明亮已經(jīng)不抱任何幻想的時候，陳嬡嬡卻出現(xiàn)了。這時候，劉明亮已經(jīng)心灰意懶，沒有了當(dāng)初為了等待艷遇，尋找艷遇做出的那種優(yōu)雅和緊張，而回到了松懈的常態(tài)。因為不再緊張不再激動，劉明亮在無意之中造成了嚴(yán)重的失誤，這個失誤，已經(jīng)葬送了故事向后發(fā)展的可能。

陳嬡嬡走到座位的那一會兒，劉明亮正透過車窗看外面一對情侶大張旗鼓的吻別。這樣的場面，他知道不應(yīng)該去看，特別是在別人都在看的時候，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看。在矛盾之中，他還是偷著去看了。因為不想被別人發(fā)現(xiàn)，劉明亮始終保持著警覺，只要背后傳來動靜，他就能迅速地、一本正經(jīng)地回過頭來。陳媛媛走到座位卻并沒有發(fā)出聲響。直到她到窗口的桌子上放包，劉明亮才猛然地警醒過來。長久的部隊生活，他的情感已經(jīng)像礦泉水一樣透明，現(xiàn)在卻因為偷看別人親吻，而讓這水渾濁不堪，劉明亮在剎那間覺得是光著身子讓人拋在大街上了。他紅著臉，低下頭去，聽著自己心臟在羞怯中激烈地跳動。這時候，他真是氣惱，也真希望剛才這個不是女的，特別是不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罵自己的運氣，哎呀呀，我怎么就這么慘呢，碰到一個美女，卻讓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思想的不潔。

陳嬡嬡看見劉明亮的紅臉，還以為是他見了她不好意思。軍人碰見女性，總是像男孩子似的害羞。她們前一年參加過軍訓(xùn)。帶她們的教官是個老兵，從軍訓(xùn)開始到結(jié)束，從來不敢正眼瞧她們。陳嬡嬡心里憋著笑，轉(zhuǎn)過身去放包。行李架上的包已經(jīng)擠擠挨挨地壘了兩層，她放不上去。劉明亮看見了，想去幫忙卻又不敢貿(mào)然起身。陳嬡嬡背對著他，又是站著的，從劉明亮坐的位置平視過去，只能看見陳嬡嬡的腰以下部位。劉明亮心想，自己如果現(xiàn)在去幫忙，說不定又會讓陳嬡嬡認(rèn)為他在偷看她的屁股。

陳嬡嬡放不上去包，就等著劉明亮來幫忙。軍人留給她們的是踏實可靠、樂于助人的印象。沒料到，劉明亮卻沒有一點表示，像傻子似的坐那兒。陳媛媛頓時對這個軍人沒有什么好感，心里生著氣，揚手把包住上扔，扔上去還是掉了下來。劉明亮感到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站起來說：“我來幫你放吧。”陳媛媛這時心里已經(jīng)有些賭氣，就不相信自己連個包也放不上去，便板著臉說：“不用了?！边呎f邊跳到座墊上，雙手高舉著，終于把包放了上去。劉明亮討了個沒趣，只好重新坐了下來，心里就有些后悔，要是剛才不偷看外面那對人，他就會自然、主動得多。

陳嬡嬡還有一個同學(xué)，在另一排坐著，很快就和陳嬡嬡的同座調(diào)換了下，兩人都坐到劉明亮的對面來了。劉明亮的目光無處生根，只好扭頭又去望窗外，那對男女果然還在吻別。劉明亮不好意思再看窗外，便掏了本書出來看。

“還挺愛學(xué)習(xí)的，看樣子是軍校里的。”陳嬡嬡的同學(xué)裝著偷聲議論，聲音大得兩旁的人都能聽見。劉明亮知道她是想和自己說話，但他想不出可以接碴的話，又以為陳媛媛對他有些意見，更不好意思去接話，裝著專心的樣子看書。陳嬡嬡的同學(xué)有些氣餒，用英語說：“小子長得還帥?！标悑軏芤灿糜⒄Z說：“在火車上看書，這種人還不是假正經(jīng)，想裝深沉吸引人。”同學(xué)說：“小子是碰到了你這個大美人，有非分之想了?！标悑軏苷f：“就他這傻樣？給我提下鞋都不要呢！”這句話嚴(yán)重地挫傷了劉明亮的自尊心。你不就漂亮一點嗎？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軍人雖然沒見過多少女人，但像你這種圖有其表的人，我們就是打光棍也不要呢！劉明亮心里涌上一股火氣，但穿著軍裝，他不得不注意些禮節(jié)禮貌。他裝著沒事樣的看著書，心里卻想著怎么去報復(fù)一下。等到下車，劉明亮用英語寫了一張紙條：同學(xué)，你們的英語說得很不錯，但要是學(xué)英語的目的是為了損人，那真沒學(xué)的必要。我是個軍人，不想和你們計較。但我想提醒你們，沒有對別人的尊重，你們英語學(xué)得再好，也不過是在給老外提下鞋時，多要點小費而已。

然后，在陳嬡嬡的目瞪口呆中，劉明亮挺直脖頸，瀟灑地走下了火車。

2

這一段特殊的艷遇，讓劉明亮在這個假期是思考了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他已經(jīng)不再有以前瑰麗的想象。回校時，劉明亮上了火車，找到自己的座位，發(fā)現(xiàn)陳嬡嬡居然坐在里面。這也太巧合了吧。劉明亮突然興奮起來，沖陳嬡嬡很熱情地笑了笑。陳嬡嬡卻面無表情，劉明亮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是他有意要跟陳嬡嬡坐在一起似的。劉明亮坐下來，掏了本書來看。

陳嬡嬡早就認(rèn)出了劉明亮，但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她沒想好怎么去應(yīng)對，這時候也有意地想和劉明亮說上幾句話。便對劉明亮說：“哦，你也喜歡這本書呀?！眲⒚髁琳Я艘槐尽兜虏业奶z》。陳嬡嬡有意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文學(xué)知識，便說了一大堆作家作品。劉明亮也想顯示自己的知識，陳媛媛剛說了前半句，他就接上后半句。兩人比賽樣的說了很多，陳嬡嬡有些氣餒，把話題轉(zhuǎn)到了世態(tài)人生和社會現(xiàn)象上。陳媛媛是學(xué)校學(xué)生會的干部，對社會的了解并不少，好些話在她自己想來是很有趣味，也很有思想的。陳嬡嬡說得夸張而矯飾，劉明亮不忍心批駁她，但他又不想讓她認(rèn)為他接受這些觀點，便含著笑，偶爾插句話，引導(dǎo)陳嬡嬡走出偏激。劉明亮力爭把話說得有理、實際一些。陳嬡嬡聽得有些犯傻，上次劉明亮給了她很大的震驚，這次劉明亮又讓她感覺到了不一般。陳媛媛本來是個不愿意服輸?shù)娜?，這時卻不知怎么就變得柔順起來，帶些討好的目光，鼓勵著劉明亮往下說。劉明亮是第一次得到了姑娘的仰慕，人也活泛起來，好多精彩的話語，他都不相信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到后來，劉明亮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是我第一回跟陌生人說這么多的話?！标悑軏茈S口說：“我們還算是陌生人嗎？”陳嬡嬡本沒想過這句話里有什么意思的，看見劉明亮的紅臉，她突然地也臉紅了。

那我們算什么呢？陳嬡嬡扭頭望著窗外。外面是黑黢黢的一片。這黑暗讓陳嬡嬡心里升起莫名的惆悵。學(xué)校里能接觸到陳嬡嬡的男生，也算是優(yōu)秀的了，陳嬡嬡拿他們來和劉明亮對比，才發(fā)覺他們不過是一些假裝深沉的大孩子。陳嬡嬡心里涌起了別樣的想法，像是有更多的話要說，但又覺得再沒什么話好說。劉明亮剛才說得太多，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覺得自己有些輕浮，也就沉默了下來。陳嬡嬡受不了這寂靜，要去打開水，劉明亮說：“我?guī)湍闳グ伞！?/p>

劉明亮拿著陳嬡嬡的水杯，像捏著她的手一樣。他不知道他們的重逢，是一個愛情故事的開端，還是火車上寂寞的排遣。他們愉快的交談，又暗示著種種美麗的可能。劉明亮心亂如麻，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怎么辦。

劉明亮回來，陳嬡嬡卻主動說話了。陳嬡嬡說：“我發(fā)覺我有些喜歡當(dāng)兵的人了。我想，我們可以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标愭骆滦α诵Γ瑒⒚髁恋哪樉图t了。陳媛媛直直地看著劉明亮的臉，劉明亮卻始終不能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顫抖著說，“我們留個地址吧，以后多聯(lián)系?！?/p>

陳媛媛寫下了地址，劉明亮感覺到生活將由此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心里涌上陣陣狂喜，他不想讓陳媛媛看見他臉上掩不住的傻笑，便扭頭去看窗外。車窗外的燈火像他跳動的心。

3

軍校里有規(guī)定，學(xué)員一律不得談戀愛，否則予以開除。劉明亮不能像同齡的地方青年一樣在陽光下戀愛。但他忍不住要在夜晚給陳嬡嬡寫情意綿綿的信。他要在信里虛擬一份戀愛。這樣做是雖不符軍校的規(guī)定，但他和陳嬡嬡不可能再見面，也就無人知曉了。劉明亮捧出最美的詞匯奉獻(xiàn)給陳媛媛，他把最喜歡的書都寄給她。他以為他喜歡的陳媛媛一定會喜歡。他放心大膽地把自己二十多年來的積蓄的柔情抽出來，一根根纏在信紙上，這樣讓他感到滿足，每一個日子都充滿了快樂和期待。

陳嬡嬡想到了可能到來的愛，卻沒有想到這愛是如此的強(qiáng)烈，像是一團(tuán)火光，不光照亮著她并不明亮的感情世界，而且點燃了她的整個生活。在那種時候，她知道了什么是一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陳媛媛后來寫信去說，我想要見到你，我要到你們的學(xué)校去見你。他們兩人的學(xué)校隔了三百多公里，劉明亮以為是個玩笑，陳嬡嬡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開這樣的玩笑了。劉明亮就回信說，好哇，我也想見你。 “五一”節(jié)就到了，陳媛媛打電話來說，我就在你們的軍校門口。劉明亮握著電話，手心里當(dāng)即窩出了一汪熱汗。她真來了？我該怎么辦？給隊干部和同學(xué)們怎么去說？劉明亮突然感到了慌亂。到這個時候，他才發(fā)覺，自己其實是一個葉公好龍的人，在軍校里，天天像渴望戰(zhàn)爭一樣渴望著愛情，而當(dāng)愛情真正來臨時，他卻像已經(jīng)上了戰(zhàn)場一樣，腦子中已然沒有了主意，內(nèi)心里只有茫然和惶恐。

陳媛媛等了好半天，劉明亮才和一個同學(xué)過來。劉明亮對同學(xué)介紹說：“這是我表妹?！蓖瑢W(xué)點了點頭，不敢往陳嬡嬡身上看。校園里都是穿軍裝的人，他們?nèi)齻€一行，兩個一列，同時擺動著胳膊和腿，像皮影戲上的紙人一樣在路上走。陳嬡嬡看劉明亮和同學(xué)也是這樣在走，就咯咯地笑了幾聲說：“你們放輕松一點好不好？”劉明亮和同學(xué)都紅了臉，慢下腳步來卻不會走路了，來往的人怪怪地看著他們?nèi)齻€人，劉明亮和陳嬡嬡挨得最近，很不自然，便悄悄地和陳媛媛拉開了距離。陳嬡嬡看劉明亮這個樣子，想取笑他幾句，但有旁人在身邊，她不好意思，心里便希望那人快走開，但那同學(xué)并沒有這個意思。陳嬡嬡就說：“我走不動了，你們歇一下好不好？”那同學(xué)看了看他們，對劉明亮說：“要不我先走吧。”劉明亮說：“別……”陳嬡嬡搶過話頭說：“你有事就先走吧，不麻煩你了?！蓖瑢W(xué)也沒等劉明亮再說話，笑笑走開了。劉明亮害怕同學(xué)回去傳陳嬡嬡是他的女朋友，但他又希望別人這么認(rèn)為。這樣讓他在同學(xué)面前有一種榮耀。同學(xué)一走，他跟陳嬡嬡挨得近了，但陳嬡嬡跟他說話，他還是不敢扭過頭來，只目視著前方，在嘴里嗯嗯呀呀地回答。陳嬡嬡便說：“你還很小心謹(jǐn)慎的呀，怎么，不敢承認(rèn)我是你的女朋友？”劉明亮很慚愧地說：“對不起，我們軍校有規(guī)定?！本驼f了不得談戀愛的一二三。陳媛媛說：“都是些什么規(guī)定呀，太不人道了?！眲⒚髁琳f：“不是不人道，是怕亂套。軍校學(xué)員要是談戀愛，軍校周圍的男青年就只能打光棍了?！眲⒚髁劣X得自己這句話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劉明亮和陳嬡嬡回到學(xué)員隊，隊干部就把劉明亮叫到一邊去，問是不是他對象。劉明亮有些發(fā)急，一迭聲地說：“真是我表妹，沒到過部隊，想來看看。”隊干部沒有再問下去，但那懷疑的眼神，讓劉明亮知道他們有些不相信。劉明亮也不好去解釋，便想著用行動來掩飾。他把陳嬡嬡送到了招待所住下，自己只是在吃飯的時候過去陪陪，平時仍回到隊里休息。陳嬡嬡一天之中只能見三次劉明亮，每次也超不過半小時，心里就很納悶，問劉明亮，五一不是都放假了嗎，你天天還有什么忙的？劉明亮說不出真正的理由，就順著陳嬡嬡話里的意思說：“部隊就是部隊嘛，啥都跟你們地方上的不一樣！越是你們休假的時候，我們軍人越是要忙的時候，不然誰還來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家。”陳嬡嬡不太清楚部隊的規(guī)定，還當(dāng)劉明亮是在說實話，便帶些感嘆說：“你們真辛苦?！标悑軏艿脑捈て鹆藙⒚髁恋挠⑿壑髁x，他便想努力地把部隊生活形容得艱苦些，以搏得陳媛媛更多的贊頌，就吹噓著說：“五一我們雖然也放假，但任何人也不得離開學(xué)校，每天早上還照常搞五公里越野訓(xùn)練?！标愭骆伦畛跤X得這太不近情理了，但看到劉明亮神情激昂，沾沾自喜的樣子，覺得他們真是英雄樣的人物。陳媛媛由衷地說了幾句感動的話，劉明亮越發(fā)激動起來，講起了部隊生活的艱苦。劉明亮是當(dāng)著笑話來講的，陳嬡嬡心里就想，這就是軍人呀，我們以為的艱難困苦，他們壓根兒就沒當(dāng)回事。陳嬡嬡驚嘆劉明亮們所具備的堅強(qiáng)意志，越發(fā)地滿足于自己的選擇。

陳嬡嬡毫不隱瞞對劉明亮的感情，走的那天，劉明亮送她到火車站。在站臺上，她對劉明亮說：“我死心塌地地愛上你了……我要嫁給你。”陳媛媛說完就低下頭去，等待劉明亮的回應(yīng)。劉明亮半天沒有說話。陳媛媛大聲地說：“我要嫁給你，傻瓜！”劉明亮長嘆了一口氣，臉色突然嚴(yán)峻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很感謝給你留的好印象，但是軍校規(guī)定學(xué)員不能談戀愛，我是想愛都不能的?！标愭骆掠行﹤校滩蛔【鸵飨聹I來。陳媛媛幾步跨上了車廂，劉明亮趕到車窗口說：“真的，我不能再騙你和我自己了，我們做最好的異性朋友吧?！?/p>

火車鳴響了汽笛，陳媛媛的心在汽笛聲中碎裂，一片片地往外飛。陳嬡嬡閉上眼睛，等待著永遠(yuǎn)的告別。劉明亮卻突地拋上來一個禮盒?；疖嚻饎恿?，陳媛媛迫不及待地打開禮盒，是用子彈殼做的十字心型項鏈，送我這個又是什么意思？還說什么做異性朋友的鬼話！陳媛媛捧著項鏈，心中涌動一股熱流，探頭去望，劉明亮正跟著火車在跑。

陳媛媛回到學(xué)校就寫信給劉明亮?？墒?，劉明亮還是說：“我們軍校學(xué)員不能戀愛，我不敢去越這個軌?！标悑軏苷f：“你們當(dāng)兵的總不會一輩子不戀愛呀?！眲⒚髁琳f：“可是現(xiàn)在時機(jī)不到?！标愭骆抡f：“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在紙上談兵嗎？你有什么好緊張的？再說我能等你呀，等到你畢業(yè)我們再談也行?！眲⒚髁琳f：“我們不談這些行不行，每回在信里說這些，我都有一種犯罪感似的?！眲⒚髁潦菑霓r(nóng)村當(dāng)兵出來的，上軍校是他最好的出路。這時候猶如船在水中，往前往后都要好好地把握，劉明亮不敢大意。

劉明亮的不明不白，讓陳嬡嬡覺得心累，好長一段時間就沒有給劉明亮寫信。最先劉明亮有一種解脫。上次陳媛媛來學(xué)校，隊干部已經(jīng)表示了懷疑，對劉明亮的信件也格外地注意。陳媛媛沒有信來，劉明亮漸漸洗清了嫌疑。然而，劉明亮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在課堂上，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陳媛媛。但是，越想越不敢去想，他害怕這一切耽誤了自己的學(xué)習(xí)。他甚至想果斷地與陳媛媛決裂，但有一種撕扯不開的力量使他下不了決心。這段時間的交往下來，他發(fā)覺他無論做了什么，在陳媛媛那里均會獲得心靈深處的理解與真正的交流。所有的不愉快，也常在陳媛媛無意的問候和閑聊之中得到消解。陳媛媛真成了他人生的知己，他心里放不下。劉明亮轉(zhuǎn)而一想，有陳媛媛這樣的人愛著自己，還不能激勵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嗎？他又主動地給陳媛媛寫信，對陳嬡嬡說一些他認(rèn)為很有含意的話。他不要陳媛媛回信，自己卻天天寫信過去。陳媛媛很快陶醉于這種新奇的戀愛，兩人明明愛著，卻裝著什么也沒有的樣子，像是在演一出古代的才子佳人戲，又像是革命時期的愛情，有與這個時代不相應(yīng)

的神秘，富有嚴(yán)肅的刺激。

4

劉明亮等待著畢業(yè)。等待著跟陳嬡嬡名正言順地戀愛。當(dāng)了干部，就再沒有什么不得戀愛的軍規(guī)來約束他，也不必再對別人說陳嬡嬡是他的“表妹”了。

畢業(yè)是在七月。劉明亮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分到基層部隊去。作為軍隊裝備院校的本科學(xué)員，他們以為會在總部或者機(jī)關(guān)從事研究工作?？墒?，新裝備已經(jīng)配發(fā)到了部隊基層，他們作為技術(shù)人才下去也是理所當(dāng)然。

連隊在大山溝里。走出連隊的大門，幾十里都是荒涼的大山。劉明亮覺得這整個兒就是農(nóng)村里的生活。但是連隊的裝備卻讓他們到達(dá)了另一個嶄新的世紀(jì)。一些看似粗笨的裝備，卻是新研制出來的殺手锏武器，價值動輒幾百幾千萬，天天擺弄這些寶貝疙瘩，他們不由生出種種神圣和崇高，原始的生活于他們因此成為一種反襯，是他們值得自豪的本錢。劉明亮在連隊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日子也有滋有味。只有在不訓(xùn)練的時候，望著起伏的山巒，他心里才會涌起一絲悲涼，因為陳媛媛。劉明亮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人呆在這里并沒有什么委屈，因為這里畢竟有自己的事業(yè)，而陳媛媛是城市的姑娘，還是一個大學(xué)生?，F(xiàn)在雖然說愛有多深多深，但要她嫁給在這兒生活的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即便有可能，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而要她過一種原始的生活或兩地分居的生活。

劉明亮給陳媛媛寫了信，正式提出了分手。劉明亮說：“我們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雖然，我很愛你。但正因為愛你，我不想你以后吃苦?！标悑軏芤詾閯⒚髁潦窃趯λ髯詈蟮目简灐Ｋ蝗粵Q定到劉明亮部隊去。去之前，陳嬡嬡滿腦子里都是浪漫。她再有半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可以在劉明亮的駐地找一份工作，兩人長相廝守。

陳嬡嬡按劉明亮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駐軍部隊，別人卻不肯說劉明亮的連隊究竟在哪兒。陳嬡嬡為他們的不近人情感到氣惱，擺出劉明亮給她的信，大聲地說：“我是來找我男朋友的……”話沒說完，陳嬡嬡的眼淚也就流了出來。接待她的是一個年青的軍官，心里為陳嬡嬡千里尋夫的精神所感動，忙向上請示。部隊領(lǐng)導(dǎo)派出專人專車，護(hù)送陳嬡嬡到劉明亮的連隊。路上陪同的干事不住地稱贊陳媛媛的精神。陳媛媛卻覺得自己沒有精神，只有痛苦的表情。路道不好，黃塵滿天，她的身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灰，頭發(fā)顏色都變了，臉上也干得起癬。

到劉明亮們連隊天快黑了。別人叫了聲劉明亮，陳媛媛遠(yuǎn)遠(yuǎn)地見個大高個走過來，沖她說：“你怎么來了？”是劉明亮呀，又黑又瘦。要不是晚上，要不是那副聲音，陳嬡嬡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來這兒，就是見這樣一個人嗎？陳媛媛突然對自己的到來表示懷疑。說不清楚為什么，她哇地哭開了。劉明亮在陳媛媛的哭聲中慌亂起來，他想摟住她，安慰她，像電影里演的情人久別重逢一樣?？芍車遣筷犐仙舷孪碌娜?，劉明亮鼓不起勇氣，又想著要安慰一下陳媛媛，便說：“部隊就是這個樣子，你為什么不相信我？”

周圍的人看見陳媛媛哭，想走吧，又挪不開腳，從當(dāng)兵到現(xiàn)在，好多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女人；不走吧，眼睜睜地看一個姑娘又哭不禮貌，看的人都傻了似的不敢動，指導(dǎo)員忙出來說：“歡迎歡迎，快進(jìn)屋坐?！睉?zhàn)士們噼哩啪啦地拍起手掌，爭先恐后地去拎陳媛媛的包。劉明亮也醒過神來，從戰(zhàn)士手里奪過陳媛媛的包，護(hù)送著她走。這時候，劉明亮心里有些感動，但更多的是難為情，我一個剛畢業(yè)出來的學(xué)員，工作還沒干開呢，女朋友就找上門來了，會給部隊上上下下的人留下什么印象！劉明亮不知怎么去給別人說才好。

連隊從來沒來過女性，包括連長、指導(dǎo)員的家屬。她們來了僅是住在市區(qū)里面的部隊招待所，從不會上山來的。陳媛媛的到來，讓連隊有了節(jié)日的氣氛，連長、指導(dǎo)員高高興興地騰出他們的房間給陳嬡嬡住。兵們把地掃了一遍又一遍，司務(wù)長又拿來全新的被褥。劉明亮說了幾句客套話，連長就玩笑著說：“只要你對象高興，我們?nèi)B人打地鋪也行呀?！眲⒚髁列睦镌桨l(fā)地不安，對陳媛媛的貿(mào)然到來生起了怨恨，你以為你真是在尋找愛情呀？搞這么驚天動地的干什么！劉明亮認(rèn)為陳嬡嬡還是活在書本上的愛情故事里，有些矯情和不成熟。

陳嬡嬡要洗澡，連隊的洗臉間里只有一小池子清水。陳嬡嬡將就著，用那點水洗了洗，身上還是覺得黏乎乎的。陳嬡嬡一出來，劉明亮就告訴陳嬡嬡，那是他們?nèi)B人明天一天的用水。劉明亮話還沒說完，連長就在一旁喝住劉明亮：“你瞎說什么呢？”一邊的戰(zhàn)士也七嘴八舌地說：“沒事，沒事，我們可以到河里去洗漱?！眲⒚髁吝@副態(tài)度惹惱了陳媛媛，也不管周圍的人，對劉明亮說：“我千里迢迢地到這兒來，你不但不對我好，還兇巴巴地嚷我，真以為我是你的什么人呀？”

劉明亮僵立了一下，聲音軟下來說：“我們住在高山上，河離這兒還有十里地呀，他們是怕你過意不去，騙你呢。”陳嬡嬡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是不該來。

劉明亮說：“明天我送你走吧，我們這兒條件就這個樣，你一來全連人都過不好。”陳媛媛想這兒既沒有賓館、招待所，也沒有地方人家，自己一個女流之輩生活在一堆男人中間，的確不方便，動起了離開的真心思，但她又不愿意讓人看出她要主動退縮，便裝著賭氣的樣子說：“走，我馬上就走。”

連長忙叫走劉明亮，到一邊狠狠地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我們這兒的人找對象都不容易，你的對象上門來了，你還不好好待她？還耍什么脾氣？連隊再艱苦，招待一個人還不行？”指導(dǎo)員也過來說：“你放心，我們再艱苦，也能把她招待好?！闭f著就安排人去修廁所。連隊沒有女廁所，兵們用蚊帳桿搭了架子，四周用床單蒙上，專門為陳嬡嬡做了個廁所。劉明亮受過連長指導(dǎo)員的批評，心里高興起來。他擔(dān)心的只是連隊干部戰(zhàn)士的態(tài)度，怕人說是因為他，才給連隊帶來了麻煩。連隊對陳嬡嬡好，也反過來說明他在連隊還是有些威望，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同和喜歡。劉明亮回來對陳嬡嬡說：“真對不起，我一看你來就急了……”

陳嬡嬡雖然還在氣頭上，但終于可以和劉明亮呆在一起了，眼神也柔和起來。劉明亮在一串豐富的聯(lián)想之中，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挨到了陳嬡嬡的身邊。陳嬡嬡伸出手，摸在劉明亮的身上，劉明亮卻像松鼠似的逃開了，惶惶地說：“現(xiàn)在是晚上，你看不到連隊的艱苦，明天你就會看清一切了……”

第二天，就見到了連隊的艱苦和落后。周圍幾十里沒有人家，連綿的群山一眼望不到頭。陳媛媛沉浸在山色之中，對劉明亮說：“在這兒呆著很不錯的呀，空氣多好?！眲⒚髁镣岁愭骆聨籽郏摽谡f：“呆幾天是不錯，要是呆一輩子呢？”陳媛媛說：“你又不可能在這呆一輩子?！眲⒚髁琳f：“我是技術(shù)干部，在這兒呆一輩子太正常不過了?！币痪湓挵殃愭骆吕搅爽F(xiàn)實和未來，陳媛媛口里說著不會吧，心里波濤洶涌起來。平時看電視電影里許多軍人夫妻的悲歡離合，她為她們的愛情而迷醉，卻也為她們的苦難生活流淚。

陳媛媛半天說不出話來，劉明亮說：“情況就是這個樣子的，連隊的裝備都是新配發(fā)的，科技含量高，我是科班出身的技術(shù)骨干，再也走不開了，我們沒有再談下去的可能，是該分手了?！标愭骆掠X得自己該好好說些什么，便說：“你也太現(xiàn)實了吧，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的……”劉明亮沒有說話，一直盯著陳媛媛看。陳媛媛心里有些發(fā)毛。劉明亮很快移過眼神，他看出來了陳媛媛的心虛，也不便去揭穿，淡淡地說：“你走吧，有你這句話，我一輩子也知足了。真的，我們是有緣無分的人?！?/p>

陳媛媛覺得自己到這兒來真是天大的錯誤，愛情小說里從來沒有繁瑣的現(xiàn)實，在這種時候，沒有經(jīng)驗來指導(dǎo)她怎么辦。陳媛媛在山頭上坐下來，山風(fēng)吹起一股亂草，吹落在她頭上。劉明亮拿開草葉，說：“走吧，到你該有的生活里去。你這么漂亮優(yōu)秀，你該有你的生活，我不能耽誤了你。”陳媛媛聞了劉明亮話里酸酸的味道。她不敢抬頭，兩行清淚正從眼窩子往下流，她想伏在劉明亮的肩頭上失聲痛哭，劉明亮卻隔她遠(yuǎn)遠(yuǎn)的。陳媛媛抽了抽鼻腔說：“你讓我好好想一下，好嗎？”劉明亮拉起她，什么話也沒說，自己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先往連隊回了。陳媛媛趴在草地上，邊哭邊想，要是和劉明亮結(jié)婚了該怎樣生活呢？是兩地分居，還是自己到這山溝子來？到這兒來怎么過呢？到哪去上網(wǎng)，到哪去買衣服？難道就醒了吃，吃了睡，一輩子呆在深山里？陳媛媛越想越覺得害怕。她想，自己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要是優(yōu)秀的女人，肯定啥都不管不顧了，可是她不行，她不求偉大和崇高，只求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她脫離不開世俗的生活標(biāo)準(zhǔn)。兩地分居，“少年夫妻老來伴”的生活不是她陳嬡嬡能想象的。陳媛媛想不清楚，她想離開，離開這兒，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下午陳媛媛就要走，連長和指導(dǎo)員不明底里，過來說了半天抱歉的話，陳媛媛心里想，他們是把她當(dāng)作了各自的大姐，當(dāng)作了劉明亮的愛人，親切而依戀，而自己就這樣走開，他們會怎么認(rèn)為她？陳媛媛想走，又不忍心馬上就走。

5

夜里的山風(fēng)起起落落，陳媛媛獨自坐在房間，聽著風(fēng)的呼嘯，什么也不想去想。但腦子里始終轉(zhuǎn)不開念頭，心里覺得劉明亮真是悲苦，這么多年才遇到一個自己，又要主動地分手，痛苦的是他不是我呀。陳媛媛看出了劉明亮的心地善良，良心上更加慚愧不安。她真想一橫心，嫁給她算了，但是，她又下不定決心。陳媛媛在深山里打通了好友的電話，她想尋求別人的指導(dǎo)。好友在電話那頭低沉地說：“你為什么老為別人著想，他沒有你就結(jié)不到婚了？你離開他就不能活了？你就這樣嫁給他又能說明什么？不就是一個同情嗎？我勸你快刀斬亂麻，早點分手吧?！焙糜训脑捵岅愭骆峦纯嗟叵露Q心，馬上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就斷絕和劉明亮的交往。

陳媛媛無法給劉明亮未來的生活，便想，我給他點現(xiàn)實的安慰吧，也算相戀一場。她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獻(xiàn)給劉明亮，然后心安理得地離開，永遠(yuǎn)地忘記劉明亮，忘記這段錯誤的戀愛。陳媛媛走出去對劉明亮說：“你來幫我把水倒一下?！比缓笞约涸诜块g里脫光了衣服。劉明亮進(jìn)來，陳媛媛?lián)渖先ィo緊地抱住他，用嘴去堵他的嘴。陳媛媛把舌頭伸進(jìn)了劉明亮的口腔，劉明亮說不得話，感到渾身的血液在咕咕地涌動，無數(shù)次希望的夢想涌上他的腦海，他的頭在不斷地變大。劉明亮站立不住，急于要抓住什么東西，他不由自主地伸開雙手摟住陳媛媛，緊緊地貼住她，貪婪地吮吸她的嘴。陳媛媛慢慢地把劉明亮往床上推。兩人跌倒到床上，陳媛媛一只手擁著劉明亮，一只手去脫他的衣服。慌亂中，劉明亮的衣服被撕破了，發(fā)出一聲脆響，劉明亮突然清醒過來，猛地掙脫開來，喃喃地說：“你走吧，我不能害了你。”陳媛媛再撲上去，劉明亮卻跑出門去了。

劉明亮走到山崗上默默地抽著煙。每次在對陳媛媛說結(jié)束的時候，他都像是在抽掉自己身上的骨頭，每說一次就傷痛一次。要是開初就不認(rèn)識她該有多好，這么幾年走過來，有了這么深的感情，真要分開，他已經(jīng)做不到，可是，他又不能主動地讓陳媛媛跟他生活。他希望著陳媛媛絕情地離開，自己從此就可以斷絕企望，過另一種生活。他更希望陳媛媛能在清楚他的現(xiàn)實處境后，再跟他好，這樣以后不管有多么的困難，陳媛媛都找不到埋怨他的理由?？墒牵愭骆聞偛诺寞偪褡屗吹搅艘环N絕望。他想，如果自己真要了陳媛媛，那么將更加地難受，將更難以割舍。而陳媛媛也可能就此走開，再也不會對他有什么虧欠。劉明亮心想，一定要把陳媛媛的心留住，自己只要苦心煎熬和等待，一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就是等不到那一天，他也希望在陳媛媛的心里塑造自己完美、高尚的形象。

劉明亮再待陳嬡嬡就像是大哥。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侯，劉明亮總離陳嬡嬡遠(yuǎn)遠(yuǎn)的。有幾次陳嬡嬡都抱住他了，劉明亮雖然有些把持不住，但還是坐懷不亂，口里也只是說：“你走吧，不要想那么多，我們軍人是能經(jīng)受犧牲的?！标悑軏芰髁藥状窝蹨I，終于走了。

回到家，回到世俗的社會，陳媛媛覺得似乎該對劉明亮說點什么，但她不知從何說起。無數(shù)的心期在猶豫徘徊中銷磨殆盡，她再也沒有給他寫信，劉明亮先有信來，后來也漸漸地失去了聯(lián)系。陳媛媛學(xué)著開始遺忘，從自己的感情里開始逃遁，她相信時光會沖淡一切?？墒?，在睡眠中，在神志不定的某剎那，她總回想起那個連隊，回憶起她和劉明亮生活的點點滴滴。常常是在許多念頭糾纏不清時，她突然地驚醒過來，然后是長久的失眠。

陳嬡嬡受不了這種生活，她急需新的愛情去縫補(bǔ)她感情的創(chuàng)口?？筛鷦e人接觸不了三五天，她就再也沒有激情。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找一個什么樣的人。陳媛媛漸漸變得難以合眾，現(xiàn)實中的一切不再像以前那樣吸引她，金錢和富裕的物質(zhì)生活，像是一件蓑衣，能擋風(fēng)雨，卻不能避寒。陳嬡嬡曾為此去請教一個心理學(xué)家，心理學(xué)家說：“你的麻木不仁是因為你的心被你的愛人拿走了?！标愭骆抡f：“我沒有結(jié)婚，我沒有愛人?！毙睦韺W(xué)家說：“我說的是真正的愛人。真正的愛人是和你不可能結(jié)婚的人?！标愭骆峦蝗徽f起了劉明亮，心理學(xué)家聽完說：“你今生是再也走不出那個連隊，走不出那個讓你想愛又不能愛，想丟又丟不下的人。”陳媛媛對心理學(xué)家的話將信將疑，這以后，她真希望劉明亮能有信來，只要他還有信來，就證明他心里還是放不下她，她也就認(rèn)命，明知是吃苦，也嫁給他了?？墒牵瑒⒚髁羺s自此消失了似的，一直沒有音訊。而陳媛媛在提筆給劉明亮寫信的時候，也無從下筆，她想，他們真像張愛玲在《半生緣》里說的，已經(jīng)回不去了，她和劉明亮的故事，只能屬于故事。他們的這一段愛情，只是為了用來痛惜地回憶。

6

劉明亮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陳嬡嬡家的家門。從那年寒假來過這兒，已經(jīng)有三年了。陳嬡嬡趿著粉紅的拖鞋走了過來。劉明亮把鮮花舉在了胸前。她看見了紅艷艷的花和一張紅紅的臉。

“我回來了”，劉明亮說。

陳嬡嬡愣了一下，不知該把門關(guān)上還是推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有節(jié)律地在抖動，便用手使勁攥著門框，努力地要它們不抖，但手指卻由不得她的大腦。

“我調(diào)回來了，就在軍區(qū)大院裝備部上班。”劉明亮邊說邊遞過鮮花。陳嬡嬡伸了一手，終又垂下來，帶著些傷感的語氣說：“對不起，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劉明亮看了陳嬡嬡兩三分鐘，舉花的手垂了下去。過了兩三秒鐘，他又舉起來說：“那么，祝你們幸福?！?/p>

陳嬡嬡還是沒有接花。劉明亮僵立了很久，看她沒有更多的反應(yīng)，車轉(zhuǎn)身走了，一直拎著花。

“花，把花留下！”陳嬡嬡聽見自己心里發(fā)出的聲音。劉明亮卻走開好幾步了，他全身像根棍似的，筆直而僵硬。

陳嬡嬡尾隨著劉明亮，希望他能回身，也害怕他回身。她想馬上叫回他，給他說，她一直等著這一天。但她又想讓他全心全意地體會一回傷心和絕望。

劉明亮保持著姿勢，越走越快。陳嬡嬡看見他將花扔進(jìn)了垃圾桶。陳嬡嬡上去撿了起來。那是九十九朵玖瑰。紅紅的花片上，有晶瑩的水滴，像是陳嬡嬡此刻流出的淚珠。

陳嬡嬡看著劉明亮的背影，心里涌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劉明亮的個性她是知道的，說不定，劉明亮就真的這樣走了，與她越隔越遠(yuǎn)。但她想，時間還來得及，他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她已經(jīng)記下了他單位的地址。

陳嬡嬡準(zhǔn)備明天去找劉明亮。她躺在床上想了一大堆說詞：兩三年時間，你不吭不哈，就那么自信，就以為我在等你？你這不是拿我當(dāng)一件商品，想買時沒有錢，等到你有錢的時候才來購買嗎？我告訴你，小子，你太現(xiàn)實了，你以為女人就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勢利？小子，你以為你在偏遠(yuǎn)的地方，就不能得到愛嗎？你以為我們女人眼里真的只有金錢、地位、城市生活，真的就那么勢利嗎？我給你說，真的愛情千百年來都是一樣的，為了愛情，人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陳媛媛第二天趕到軍區(qū)機(jī)關(guān)去。別人說：“劉明亮昨天晚上就到下面的部隊去了。”再細(xì)問，劉明亮是主動要去下面一個偏僻的部隊代職去了。陳媛媛雖然有些著急，但也很高興，是不是因為他心里真為我感到絕望，而有意選擇要去下面艱苦的部隊呢？

陳媛媛這樣想的時候，兩行眼淚就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