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1968年生。發(fā)表有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轉(zhuǎn)載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兩度被收入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年選?,F(xiàn)在陜西省漢中市文聯(lián)工作。
我們鬧哄哄地鉆進(jìn)被窩。宿舍里那盞小油燈被袁貴明撲地一口吹滅。袁貴明是舍長,他有吹燈的責(zé)任。班主任李全力馬上就要來了,我們的嘴巴像一扇大門一樣干凈利落地關(guān)上,現(xiàn)在我們都能感覺到整個屋里都是巨大的黑暗和安寧。黑暗和安寧現(xiàn)在是一團(tuán)實實在在的東西,就像黑色的蓬松的棉絮,你伸手就可以抓一把。就在這寧靜之中,李全力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過來,像一條繃緊的牛皮弦在棉花里彈動著,屋子里的安寧變成了一小朵一小朵的飛絮。
那時我在鎮(zhèn)上念初中,這里在舊社會就是一座學(xué)校,很古老,特別是我們住的這座木樓,有幾十上百年歷史了。李全力這么個敦敦實實的人走在木板走廊上,給人感覺就像一頭牛在經(jīng)過小木橋,聽到他厚實沉重的腳步聲,我眼前浮現(xiàn)出晃晃蕩蕩的木橋板。然后李全力在宿舍門口停下了腳步,他在傾聽,我們發(fā)出了各式各樣的呼吸聲,就像林中的鳥、草里的蟲,我們亂糟糟的呼吸聲使得冬天的夜晚變得奇異多彩起來。李全力聽了好久,大概也沒聽到什么,最后他在門外說:“不許鬧,誰鬧我會罰他站一整晚!”李全力的腳步聲響起來,后來就慢慢地聽不見了,我們宿舍里開始有幾個人在被窩里發(fā)出笑聲,那笑聲像豬在草窩里打呼嚕,是吭哧吭哧的聲音。
我們睡的是地鋪,草墊子和褥子鋪在木樓板上,我們一個緊挨著一個,每個人的鋪剛好只有我們身體那么寬。我旁邊的錢華伸手打了我一巴掌,我光著背,他的手拍在我背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我蹬他一腳,蹬在屁股上,他的屁股肥墩墩的,像是一團(tuán)結(jié)實的泥巴。
“嗨,你今天看人家余中秋的辮子,”錢華說,“你看了好久?!?/p>
“放屁!你才看了……”
余中秋是我們班的一個女生,辮子很長,烏油油地拖在背上。我喜歡看她的辮子。那辮子會讓你生出一種想要觸摸的念頭。
錢華呵呵地笑,問我:“你敢不敢摸一下她的辮子?”
“你想摸?”
“想。”錢華比我大膽。我們開始說余中秋。余中秋個頭比較高,胸脯已經(jīng)鼓起來了,她的臉很白,牙齒漂亮,她笑起來眉眼像細(xì)細(xì)彎彎的柳葉兒。我們說她的辮子,但是我心里在想她的臉蛋和眼眉。我猜錢華也是這樣。我們說著說著,都掀開被單,光著身子躺在地鋪上。
“好熱!”錢華說。我們都熱。木樓上熱騰騰地,像蒸籠,我們光著身子,在黑暗中說話。
有人嘰嘰咕咕地在邊說邊笑。我聽得出是李元,他旁邊是一個叫周虎的。李元笑得像女生,說話也是一驚一乍的:“周虎,你尿床了,哈哈……”我聽到周虎一邊笑一邊發(fā)出悶哼哼的聲音。
袁貴明在黑暗中吼了一聲:小聲點(diǎn)兒!他旁邊的楊小五說:“袁貴明,你是不是在想江小燕???”楊小五一邊說,一邊啪嗒啪嗒地拍自己的背。我們都知道江小燕對袁貴明好,保不準(zhǔn)他們在談戀愛呢,我們都這樣猜測。袁貴明咚地給了楊小五一拳,楊小五哎喲地叫了一聲,很夸張。我們都笑,有的哈哈哈哈地笑,有的把嘴捂在單子后邊嗚嗚嗚嗚地笑,有的壓住嗓子噗哧噗哧地笑。袁貴明說:好熱,好熱。
我們都說,好熱,好熱。我們都是光著身子睡覺的,要是有月亮的晚上,你能看到房子里到處都是一疙瘩一疙瘩亮光閃閃白生生的肉。
我們光著身體,還是燥熱不安。于是我們互相用腿用手,蹬著旁邊的白色脊背,屋子里啪嗒啪嗒的聲音響成一片,中間夾雜著嘻嘻哈哈、噗哧噗哧的笑聲。袁貴明大概覺得有必要管一管,對我們說:“你們小聲點(diǎn)兒,說不定李全力也睡不著,會來看的?!?/p>
我們的班主任李全力,他很兇,在整個學(xué)校里,是出了名的。李全力大概有三十歲,他個頭兒不高,但長得敦敦實實,站在那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吼聲,會讓你全身一震。他會打人耳光,他打耳光的時候很講究方式,手順過來一耳光,然后反撩回去再一耳光,所以他打人耳光最后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總是雙數(shù)。他還準(zhǔn)備了一束竹條子,如果誰犯了錯,他會用竹條子抽你幾十下,夏天里我們穿得很薄,這竹條子打在身上,開始只是輕輕地觸及皮膚,最后就會產(chǎn)生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疼痛。李全力最叫人害怕的懲罰方式,是叫兩個犯了錯誤的人互相打耳光。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地打,就得永遠(yuǎn)打下去。有一次小個兒李元和大個兒李二木犯了錯誤,李全力叫他們互相打耳光。本來該李二木先打,可是李二木看著李元小小的個子,打不下去。李全力一臉笑,就像是看到兩只螞蚱在比武,他一臉壞笑,對李二木他們說:“你不打是不是,好,李元你先打?!崩钤蟾庞行┖ε?,仰頭望著李二木,不知道該不該動手。李全力說:“打呀!”李元不敢去看李全力的眼睛,也不敢看李二木。于是踮起腳尖,朝李二木臉上打了一耳光。李元打得不重,李二木的臉晃都沒晃一下。李全力說:“這個不算,重新打?!崩钤缓悯谄鹉_,再給了李二木一下子。這一次是使了勁兒,李二木的臉晃了一下,眼睛里冒出了火。李全力說:“該你了,李二木。”李二木像哥哥教訓(xùn)弟弟,彎下身體,重重地給了李元一個耳光,李元單薄,這一耳光下去,差點(diǎn)兒把他給打趴下了。
李全力很得意,笑嘻嘻地說:“你們再敢犯,小心著?!蔽覀兣滤?。他笑的時候,總會有人倒霉的。他打人耳光的時候,本來繃緊的臉馬上像擰鐵皮似的擰出一副笑容,然后你就等著聽耳光響亮,等著感受臉上的火辣辣吧。
李元捂著臉,狠狠地看著李二木,眼淚都掉下來了。開始我們看著李元踮起腳尖去打李二木的耳光,本來都想笑。后來看他可憐的樣子和李二木一臉的怒氣,我們再也笑不出來了。打了這一次耳光之后,他們兩個人兩個星期也沒說話。
李全力整人的手段很多,所以我們班的紀(jì)律是最好的。只要李全力走到教室門口,教室里肯定安靜無聲,只能聽得見蒼蠅的翅膀扇動的聲音。只要李全力當(dāng)早操的指揮,我們班的隊列總是最整齊,連跑步的聲音都是整齊劃一的,嘭嘭嘭!嘭嘭嘭!就是這樣子的聲音,就像是誰舉著一把山那么大的錘子在擂操場。李全力在學(xué)校里是很有名的老師。先不論我們學(xué)到了多少,光說“紀(jì)律”這個概念,應(yīng)該是李全力教會我們懂得的。
那個燥熱的夏夜,我們睡不著。都喊叫熱,光著身子也沒用。有幾個已經(jīng)悄悄爬起來,在樓板上走來走去,因為怕發(fā)出聲響,他們走得很輕,像黑夜里走動的貓。我們絕對不敢發(fā)出聲音,我們不能讓李全力知道了。
“這么熱,哪兒睡得著啊,”李元說,“干脆,我們看電影去吧?!?/p>
“哪兒有電影?”楊小五最喜歡看電影,一聽電影就來勁兒。
李元說:“電影隊到于家山去放電影了,聽說放的是武打片呢?!?/p>
一聽武打片,我們都來勁兒。大多數(shù)都爬了起來,宿舍里一陣忙亂。我們曾經(jīng)偷偷去看過幾次電影,看完回來翻學(xué)校的院墻,回到宿舍里睡覺。夏天里,住校的學(xué)生常常在晚上偷偷跑出去看電影,這些李全力根本不知道。李全力總有不知道的事情,因為我們每次去看電影之前,都要去偵察他。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
“那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F明?”李元問袁貴明。
袁貴明也動心了:“誰不想去?”
沒有人不想去。我們要去看電影,首先得把不想去的人安頓好,他們得為我們保密,他們得掩護(hù)我們。如果整個宿舍的人都去,當(dāng)然李全力縱然有貓的耳朵,站在門外邊也不會聽到一絲一毫的聲音。他聽不到說話打鬧的聲音,自然就會走開的。
我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偵察李全力的情況。他們派我跟李元去。我不喜歡跟李元一塊兒去,他總是一驚一乍,弄不好會出問題的。我覺得跟李二木一塊兒去偵察要好得多。
但是李元這次偏偏要充英雄好漢,他大概覺得很刺激,因為從來沒派他去偵察過,大家都知道他一驚一乍的毛病。他想跟我們一塊兒去。不過他今天提供了情報,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給他個面子。于是我們?nèi)齻€人穿好衣服,悄悄開了門,像幾只老鼠,悄無聲息地下了樓。我聽到李元在背后呼嗤呼嗤地喘氣,悄悄對他說:“李元,你喘啥氣呀!”
李元說:“我心跳得厲害?!?/p>
“你要是害怕,你就回去。”李二木說。
“不害怕,不害怕?!崩钤s緊說。我朝他們揮了揮胳膊。我們已經(jīng)來到樓下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幾排房子,每兩間教室的中間都有老師的宿舍。我們繞過花園,屏住呼吸從房檐下邊溜過去。那里是老師的伙房,房門外邊堆著許多木柴。我們踩過木柴,躡手躡腳地,生怕把木頭弄出響聲。我們小心翼翼地踏著樹干樹梢過去,一只老鼠吱兒地一聲從我們腳邊溜過去,嚇得我們心跳起來。我們站在黑暗中,定了定神。李全力的房門就在前邊不遠(yuǎn)。
出乎我們意料,李全力還沒睡,他的房子里透出了一點(diǎn)兒燈光??磥硭矡?,他也睡不著覺。他可能也像我們一樣躁動不安,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燈還亮著。
現(xiàn)在我們都無聲無息地站在李全力的門口了。如果他這時候出來,我們就慘了。我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李元在我后邊,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他在發(fā)抖,甚至聽到了他牙齒磕著牙齒的聲音。
我望了望身邊的李二木,伸手去拽了拽他,看來,我們今晚看不成電影了,如果李全力也跟我們一樣睡不著覺,我們敢這么大膽地溜出去看電影嗎?
李二木俯在我身邊用螞蟻一樣的聲音對我說:“我們看看,看看李全力在干什么?”
我被他這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
李二木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丟開我的手,朝前走了兩步,他的臉貼在李全力的窗子上了。我和李元都抖起來,像兩棵樹被風(fēng)吹得樹干和枝葉都搖晃起來。
李二木的臉貼在玻璃上。那玻璃是貼了蠟紙的,我知道李二木是看不到什么的??墒撬哪樝袷墙o粘在玻璃上了,我們抖了幾分鐘,臉上的汗珠子都滾了下來,也沒見他的臉離開玻璃。我看見他的身體在動,他在把他的身體升高一點(diǎn)兒,再往高升上去。他的腳不斷地在移動,輕輕悄悄地,我是緊緊盯著他好久,才看到他在努力把臉往更高的地方升。
李全力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這么熱,這么小個屋子,門和窗子都關(guān)這么緊,李全力真是個不怕熱的人。我抬起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整個臉像是被水澆過,濕漉漉滑溜溜,讓我覺得不舒服??墒俏野l(fā)抖,像站在冬天的風(fēng)中。李元也在發(fā)抖,他的手扯著我的手,讓我的身體也跟他一起顫動起來。
李二木還是沒把他的臉從玻璃上撕下來。他一直在往高處升他的頭。我瞪大眼睛在黑夜中看他的背影,眼睛都望疼了,我猜宿舍里的人大概都等得不耐煩了。我輕輕摔開李元的手,抬起重重的腿,讓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輕輕地朝前邁出了一步?,F(xiàn)在我的胸膛快貼住李二木的脊背了。我能感覺得到李二木背上冒出的熱氣,汗臭味兒熏得我鼻子發(fā)癢,我趕緊轉(zhuǎn)過頭,把鼻子捏住,把嘴巴捂住。我害怕我打出噴嚏,那可就慘了。
李二木大概感覺到我的胸膛,他突然轉(zhuǎn)過頭,我眼前閃出玻璃窗上的亮光。我什么也看不見,玻璃窗里透出微弱的亮光。李二木朝旁邊移動了一點(diǎn)兒,我悄悄地進(jìn)了一步,也把臉粘到玻璃窗上。但是我還是看不到什么,玻璃后邊透出的模糊的亮光讓我的眼睛難受。玻璃窗上貼了蠟紙,,我只能看見蠟紙上印的那些隱隱約約的線條。李二木好像也在發(fā)顫,我感覺到他的手撫在我肩膀上,那里熱熱的,濕漉漉地,讓我感到不舒服。我把臉從玻璃上移開,轉(zhuǎn)頭去看李二木,他突然伸出手,指了指玻璃。我朝他指的地方望去,那里有一點(diǎn)兒特別閃亮的光點(diǎn)兒,那兒的蠟紙上肯定破了個小洞。那兒很高,李二木要高出我一個頭,他費(fèi)了半天勁兒,也沒把頭升到那個地方去,難怪我什么也看不見。
我擠了擠李二木,使勁兒朝上邊踮腳尖兒,讓我的頭升高一點(diǎn)兒,再升高一點(diǎn)兒,可是我的頭離那個小光點(diǎn)兒還遠(yuǎn)著呢。我瀉了氣。身體軟了下來。
我感到背后的熱氣突然增加了,趕忙放下腳跟兒,轉(zhuǎn)頭看見李元站在我下邊兒,像被噎著了的雞一樣朝我伸脖子。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要找的那個光點(diǎn)兒。李二木離開了我,他跑到一邊兒去了。我又繼續(xù)踮腳跟兒,努力朝上升我的頭。但是我依然離那個小小的閃亮的點(diǎn)兒很遠(yuǎn)。
李二木搬來了一塊磚頭,把我擠到一邊,把磚頭墊在腳底下。他要爬上去。
這時候李元突然拽了拽我。我掉頭一看,李元的背后站著一伙子人。我不用分辨,就知道我們宿舍那些家伙等得不耐煩了,他們都跑來了。
我趕緊伸手捅了捅李二木。李二木正準(zhǔn)備從磚頭上再次往上升他的身體呢,被我一捅,趕忙轉(zhuǎn)身,他看到我們后邊的一團(tuán)黑影,身體一震,腳底下的磚頭嚓嚓一聲響,李二木的身體一下子倒在我身上,我被李二木高大的身體一壓,身子也偏過去,剛好壓在李元身上,于是哄的一聲,我們?nèi)乖诘厣稀?/p>
我們正艱難地往起爬的時候,李全力已經(jīng)像猛虎一樣站在我們面前了。他像是一個薄片從開得很窄的門里邊飛了出來,他一飛出來,立刻從薄片變回了一團(tuán)龐然大物。我們呼嗤呼嗤地爬起來,李全力一腳掃過來,我們又一齊被掃趴在地上了。那邊呼啦拉一陣響,我們宿舍里那幫家伙正往回跑呢。
李全力并不去追他們。他看著我們一個個兒從地上爬起來,李元在前邊,我在中間,李二木在后邊。李全力踹了李二木一腳,李二木的身體立刻狠狠地撞我一下,我又朝李元撞過去,李元被撞倒了。
李全力很悶沉地吼一聲:“走,院子里去!”我拉了李元一把,我們飛一般地朝院子里走。李全力一直跟在我們后邊,走到伙房那里,李元被一根木頭絆了一下,哎喲一聲撲在地上。李全力又踹了一腳,這一次,他沒踹李二木——李二木跟我是并排走的,所以李全力沒踹著他,踹在我的屁股上了。我的屁股一陣木。顧不得屁股的感受了,我趕忙朝前走,李元哼哼地爬起來,跑得更快,生怕被踹上一腳。李全力的腳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第三腳真踹在李元的屁股上,李元朝前猛跑了幾步,剛好停在乒乓球臺子旁邊。
李全力站在我們面前,啪啪啪三個耳光一路打過去,我們的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疼:“都給我站好了?!?/p>
我們趕緊端端正正地站好。李全力走到李元面前,把臉貼近李元的臉:“看什么呢?”
李元說:“我站在臺階下邊,什么也沒看到。”
李元這個狗日的,我在心里罵。我正罵的時候,啪啪兩聲耳光聲立刻壓住了我心里的罵聲,李元的臉這會兒大概成了燒熱的蘿卜了吧。
“我真沒看?!崩钤獛е耷徽f。
一陣滾燙的熱氣沖到我的臉上,像是老虎的舌頭掃過來,李全力的臉貼到了我的臉上:“你說,看什么呢?”
“我們沒看啥?!蔽铱嚲o了臉,仿佛在等待那個即將來到的耳光。
“狗東西!”李全力罵一聲,揪住我的耳朵,他的手很準(zhǔn),似乎看都沒看就揪住了我耳朵,我的耳朵立刻像一塊炭一樣燒起來:“站好!”
通地一聲響,我聽到李全力的拳頭撞在李二木胸膛上的聲音。我的耳朵還揪在李全力的左手上,但他的右手已經(jīng)收拾李二木去了。李二木身體晃了晃,李全力又給他肩膀上一拳,李二木偏過去的身體又正了回來。
“說,看什么呢?”李全力問我們,他收回了手,胳膊在我們面前揮動著,身體在我們面前抖動著,他像一個打拳的人在做準(zhǔn)備活動。
我們知道說什么也沒用,只有接受他的懲罰,所以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站在微弱的夜光中。李全力晃了一會兒胳膊和身體,停下來說:“都給我站好!”
然后他向我們宿舍走去。我猜我們宿舍的那幫人正在門口聽院子里的聲音呢,可惜他們什么也不會聽到。他們不會聽到打耳光的聲音。他們不會聽到踹屁股的聲音。他們也聽不到李全力的聲音,因為李全力的聲音沉悶如鐵,像一只老虎在地底下吼叫。你能感到地皮的顫動,卻聽不到他的吼聲。
我用胳膊頂了頂李二木:“你看到啥了?”
李二木用悶悶的聲音說:“沒看到啥,我還沒爬到那個蠟紙有破洞兒的地方……”
聽到嘁嘁嚓嚓的腳步聲,我們立刻閉了嘴。一串黑影被趕過來,我們宿舍里剛剛跑回去的那幫人全被李全力弄出來了。他們很快和我們?nèi)齻€人混在一起,排成兩排,面對面站得整整齊齊,中間空出一條巷道。
現(xiàn)在,李全力像個黑呼呼的石頭,矗在我們面前。然后我們看到石頭滾動著,壓在地面發(fā)出一陣陣的滾動聲,是沉沉的聲音,像是在打夯。我們的身體能感覺到從地面上傳來的震動。
李全力像檢閱兩小隊士兵,在我們面前走了兩個來回。他一邊走,一邊說:“都給我說,看什么呢?”
“想好了,告訴我!”他從這邊走到那邊,把這話說了兩遍。然后,像一只失眠的熊慢悠悠走在樹林里,他的影子從我們面前緩慢地晃過去,消失在黑夜中。
我們站在黑暗的校園里,聽得見一陣陣的呼吸聲。最后,感覺李全力的威脅變得小了,我們宿舍的那幫人問我和李二木:“你們看到什么呢?”
我跟李二木說:“真沒看見什么。”
“那他為什么要我們說?”楊小五說。
“笨蛋!他是叫你說嗎?”袁貴明罵他一句,然后自言自語說:“早知道,就不想看電影了?!?/p>
“對,我們慘了,今晚?!崩钤f,“他要整我們一晚上呢。”
“你就慢慢受吧?!崩疃緪灺晲灇獾卣f。
“你不也一樣,”李元說,“屁股還疼不疼哪,哼!”
突然他們都噤了聲,我知道李全力回來了。
但是李全力并沒有過來,他好像那頭在黑暗中散步的熊,不慌不忙地。最后,我們又感覺到那兇猛的氣息消失了,身上松弛下來。
不到幾分鐘,我們的身體又緊張起來——李全力又過來了。
我們一點(diǎn)兒睡意都沒有。我們高度緊張。我們感覺身上一會兒涼,一會兒熱。我伸手抹了一把臉,臉上是粘粘的,汗都被吹干了,變得粘粘的,油膩膩的。我感覺有點(diǎn)兒累,想要把胳膊伸得長一點(diǎn)兒。突然我的屁股上一震,然后尾骨上一陣麻木,我朝前沖了一下,我知道,在我忘乎所以的時候,李全力已經(jīng)來到了我背后。
李全力踹了我一腳,然后轉(zhuǎn)到我前邊:“想舒服一下是不是?”
我耳朵里傳來嗡嗡的聲響:“為什么不好好睡覺,看什么呢看?”
“我沒看什么。”我很憤怒,這一次,沒什么平等,只有我一個人挨了一腳。
李全力走到我面前,我能感覺到他在笑,像黑暗中的恐龍一樣,發(fā)出沉悶的笑。我本能地舉手擋在臉前邊,李全力的耳光卻沒有打來,李全力伸手揪我的頭發(fā),我差不多快被他懸空提起來了。我的頭皮一陣疼,雙手從臉上移開了,本能地去抓他的手。他的手松了,然后我聽到啪啪兩聲巨響,我還是干凈地挨了兩耳光。
“我叫你看!”李全力不像是在說話,像是在朝我們?nèi)邮^,“有誰想睡覺?嗯?給我排成一排,往操場走!”
我們立馬排成一排,往操場走。走到操場上,李全力說:“袁貴明你跑最前邊,李二木你跑最后,誰跑慢了,就給我踹!”
我們沿著操場邊上隱隱約約的跑道線跑起來。開始我們跑得很快,像一陣風(fēng),然后我們就像一團(tuán)霧氣,晃晃悠悠起來;最后,我們差不多是一團(tuán)粘糊糊的泥巴了,很艱難很笨重地滾動著。我們的喘息聲合在一起,像是一條渴極了的巨龍發(fā)出的聲音。
我們跑得太久,李全力開始是追著我們,后來他停了下來,任由我們慢慢地在操場上跑,他自己則一屁股坐在籃球架下邊。
李全力從地上站起來,從我們中間隨便拉出來一個,是楊小五。他在楊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怎么樣,舒服吧,啊?”楊小五的喘息聲比火車聲音還響。
這時候我們聽得見鎮(zhèn)子里有一只公雞叫起來,一聲接一聲。我們還在操場上緩慢地滾動著,像一條蚯蚓,在沙地上艱難地爬呀爬。
鎮(zhèn)子里的公雞們像是催促我們跑得更快,紛紛地叫起來。我們聽到這聲音,突然來了勁兒。好像都忘記了這是一種懲罰,懲罰到了這個時候,突然間就變成了一種刺激。我前邊的袁貴明突然加快了腳步,我稍微一拉,后邊就有人推我,我的腳像是彈簧一般,上上下下,開始奇異地恢復(fù)了彈力。我們像一陣風(fēng),在操場的跑道上卷起一陣陣的塵土。天邊開始發(fā)白,這時我們可以看到操場邊的圍墻白亮白亮,幾棵白楊樹的葉子開始在晨風(fēng)中拍起手掌。我們通通通地跑在操場上,我們被自己的腳步聲刺激著,越跑越有勁頭兒。最后,我們差不多要喊起口號了,我們喘息得很厲害,但是腳上卻有無窮的力量。這力量像鞭子抽打著我們,抽著我們的胸膛,還有我們的心臟、我們的肺。我們的心臟跳得很歡,肺飛快地一開一合,我們的胸膛像鼓風(fēng)機(jī)一樣呼呼地吹著。
“停下!”李全力一聲吼叫,我們像一條泥巴做的龍,被他的吼聲一震動,頓時攤下來,變成一些紛亂的泥塊兒,散落在地上。
“都給我站起來!”李全力仿佛也跟我們一樣,有了勁兒,現(xiàn)在他的吼聲震得白楊樹都抖得更厲害了,有些葉子飄落下來。
我們強(qiáng)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一個個都歪歪扭扭地。
“站好!”李全力沉沉的一聲,我們立刻像樹墩子被重重地杵在地上,齊刷刷地站成一排。
李全力像個得勝的將軍,站在一排士兵面前:“你們睡不著是不是,我也睡不著,你們想看什么????現(xiàn)在你們還想不想看?”
我們都低了頭,像是不好意思接受將軍的表揚(yáng)的士兵。我們什么都沒看到,我們什么都沒有看到——我很委屈,聽到自己一遍遍地在說這句話。
李全力押著我們走到宿舍樓底下,“回去,睡覺!”
我們一定要睡一覺,現(xiàn)在我們就想睡覺。我們可以一口氣睡三天。我猜李全力也想睡覺了,他也可以一口氣睡三天。
我們一躺倒在地鋪上,就有人開始打起了響亮的呼嚕。床單溫柔地貼緊我的脊背,枕頭像云團(tuán)一樣帶著我飛起來,我閉上眼,眼前出現(xiàn)了像薄紗一樣漂浮的云朵,一陣清涼的風(fēng)讓我快要飄到天外邊去了。我旁邊的錢華突然把手伸過來,戳了戳我的背。我猛然間從云團(tuán)上掉下來,像一棵樹被扭歪了枝干。我瞇著眼,又要睡過去。
“我睡不著?!卞X華在我耳朵邊說。
在慢慢襲來的睡夢中,我昏沉沉地正在朝一團(tuán)迷霧中走去。
“我睡不著?!卞X華捅我的脊背,讓我陡然憤怒起來,他還在我耳朵邊說,“你知道我看到啥了?”
我的睡意在慢慢消失,憤怒也跟著消失了,我感到這話很刺激:“啥?你看到啥了?”
“李全力的屋里,”錢華以為我還在睡,一直捅著我的脊背,直到我翻了個身,把臉轉(zhuǎn)向他,他悄悄地說,“有個女的。”
“你咋看到的?”
“他開門出來的時候?!?/p>
“我們怎么沒看到呢?”
“門開得很窄,”錢華說,“我看見花衣服了?!?/p>
“花衣服?”
我感到很震驚,那一刻,我的睡意一點(diǎn)兒都沒有了。
“還有長辮子,”錢華翻了個身,突然把臉轉(zhuǎn)了過去,我只能看到他的光光的脊背,“那是余中秋?!?/p>
“是余中秋!”錢華不再捅我的脊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余中秋……”——他說的聲音很小,小得都聽不見了,最后他好像睡著了。
這一回,是我睡不著了,我老是去捅錢華的脊背,可是他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都沒有,他打起了呼嚕,很響。
創(chuàng)作談小說:快樂和自由的寫作
丁小村
首先要說的是:寫小說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馬爾克斯第一次讀卡夫卡時感到震驚:小說還可以這樣寫?我想震驚之后的馬爾克斯一定是喜悅的,一種天寬地闊、躍躍欲試的興奮。我發(fā)表的第一個小說是上中學(xué)時寫的,那是對海明威的拙劣模仿,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天的整個白天,就寫成了這個7000字的小說,模仿海明威時的心情是快樂、好玩兒。肯定跟馬爾克斯是一樣的。
小說的世界充滿了多種可能。蒲松齡的狐鬼花妖、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由他們構(gòu)成的這個小說的世界是無限的,比起我們這個被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種族所分割的世界要大得多,我們一旦加入進(jìn)去,就會樂不思蜀。我盡量做多種嘗試。當(dāng)然不是先鋒或后衛(wèi)的問題。在我數(shù)年的詩歌寫作經(jīng)歷中,我知道先鋒不能等同于成熟、不能等同于成功。這就如同走路,沒有誰可以做領(lǐng)路人,因為每一種走法都預(yù)示了某種可能。走得快、走得遠(yuǎn)、走得久都不等于已經(jīng)抵達(dá)。到那個無限的小說世界里去尋求無限的可能吧!
我喜歡短篇小說這種形式。它是智慧的、完美的。輕松一點(diǎn)兒、簡約一點(diǎn)兒、流暢一點(diǎn)兒,我在寫作時對自己說。我打開電腦,讓屏幕模擬一頁白紙,然后用拼音輸入法往上面“寫”字。為什么要用拼音輸入法呢?因為這樣能讓我感覺到語言的質(zhì)感。我對自己說,慢一點(diǎn)兒、再慢一點(diǎn)兒。我用電腦寫作不是為了追求速度,僅僅只因為我不喜歡抄稿子。我把自己寫作的詩歌稱為“簡單主義”,其實這是小說世界向我投射來的智慧的輝光。從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約翰·契佛那里,我知道了簡約和質(zhì)樸。簡約和質(zhì)樸不等于空洞和蒼白,而是有著小說家智慧的優(yōu)美和輕盈。決不可以把小說寫得面目可憎、令人無法卒讀。短篇小說不可以是長篇小說的零余、哲學(xué)家的筆記和中學(xué)生的練習(xí)曲。
我的理解,短篇小說是不可以挪做電視劇腳本的。從這個角度來說,短篇小說更“小說”些。所以我在寫作短篇小說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地道的小說作家,而不是別的什么。我對自己“身份”的確定使我獲得了輕松和自由。智慧往往是在輕松和自由中產(chǎn)生的,手法、技巧、題材語言……這些不能禁錮一個正在享受自由的作家,那么讓我去碰觸小說世界里的智慧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