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衣
王金龍在廁所里吐完了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個女人:夸張的濃墨重彩,繁復(fù)的水袖長衫,一副京劇里的青衣打扮??ɡ璒K包房里的燈光本來就昏天暗地的,透著幾分鬼魅,現(xiàn)在又突兀地多了這么一個女人,更添詭異。
王金龍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這年頭討生活真不容易啊,做小姐的為了吸引客人,竟不惜把自己搞得像剛剛爬出古墓的僵尸,唉。
“郎君,請用茶!”女人見他有些愣怔,便斟了一杯茶遞過來,十指尖尖,宛若蘭花。
王金龍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好造作的身段,好滑稽的戲文腔。
“你叫什么名字?”
“回郎君,奴家名叫蘇三!”
“蘇三?”王金龍又是一怔。自己叫王金龍,她叫蘇三,難道要上演一場《玉堂春》?他忍不住又笑了。
老夏和林峰也在笑。王金龍向來對卡拉OK啊夜總會啊這些地方很排斥,就算工作上有應(yīng)酬非來不可,都自始至終保持正襟危坐,視身邊的小姐為紅粉骷髏,像傳說中的柳下惠。
可今晚這個蘇三的出現(xiàn),倒令王金龍在短短的時間里連笑了兩回,頗有些春心蕩漾的意味。老夏和林峰得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悄悄退出了房間,而王金龍似乎與“蘇三”聊得很開心,并沒有察覺兩人的失蹤。
“哼,看不出來平時他倒挺會裝的,跟個正人君子一樣!”老夏哧哧地笑。
“是啊是啊,我就說嘛,貓哪有不吃腥的?除非身體有問題!”林峰隨聲附和。
老夏和林峰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柳下惠的,所謂的坐懷不亂,要么是某些人為了掩飾生理缺陷而編造出來的借口,要么是誘惑的力度不夠。為了揭穿真相,兩人設(shè)法灌醉了王金龍,將他生拖硬拽來了這里,不是有句話說,酒后現(xiàn)真形嘛!
老夏對林峰說:“走,咱們得謝謝黃蓉去?!?/p>
黃蓉是金都卡拉OK的老板,跟他們交情甚好。此刻她正在吧臺前忙得焦頭爛額,一見兩人過來,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哎呀,你看我都忙糊涂了,沒顧得上招呼你們……”
老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壓低聲音對她說:“黃姐,今晚這個妞不錯,下回也給我安排一個吧……”
“妞?”黃蓉一頭霧水。
“對啊,穿戲服的那個,叫什么‘蘇三’來著?!?/p>
“蘇三?”黃蓉的臉色驀地一變,手里的杯子砰的一聲掉了……
(二)蘇三
金都的確有個小姐叫蘇三,不過在去年就已經(jīng)死了,被客人用酒瓶子打死的,酒瓶子是在椅背上磕碎了底的,參差的玻璃碴兒像鋒利的鋸齒,從脖子上搓過去,刷,半邊臉沒了!回手又是一戳,容貌盡毀。鮮血濺得到處都是,第一個走進(jìn)現(xiàn)場的人,當(dāng)場就暈倒了。
老夏聽了黃蓉的敘述,也記起有這么回事兒。當(dāng)時這件事在報紙媒體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影響頗壞,一度掀起了嚴(yán)打的熱潮,據(jù)說兇手到底還是沒抓到。出入這種場所的男男女女,鮮有以真實(shí)身份示人的,兇手如此,被害者也是如此,至今身份成謎。
這場事故令金都元?dú)獯髠?,停業(yè)了幾個月之后重新開張,生意明顯不如從前了。好在老板娘黃蓉精明能干,咬牙撐了過來。
老夏的后脊梁有點(diǎn)兒涼,像是爬上一只冰冷的蜈蚣:“黃姐,包房里的那個女孩兒,難道是、是……”最后一個詞卡在唇邊,不敢說。白的粉,黑的眼線,紅的唇……他的眼前掠過那張斑斕的臉,越想越心驚。
“嘁!或許只是重名而已,怕什么?”林峰不以為然地說,“到底是人是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的不是沒有理。黃蓉鎮(zhèn)定了一下問:“你們在幾號房?”
“808!”林峰說。
“808……”黃蓉扶著吧臺晃晃,“蘇三就是死在這個房間的!”
林峰的臉色也變了:“不會這么巧吧?”
就是這么巧。更巧的是,從808房間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悲涼的京胡調(diào)子,這調(diào)子夾雜在流行歌曲的靡靡之音里,說不出的凄厲,說不出的恐怖,像地獄里滲出來的一縷陰風(fēng)。
接著,一個柔媚凄愴的女聲碎珠裂玉地?fù)P起: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黃蓉悚然打了個寒戰(zhàn),神經(jīng)質(zhì)地蹦了起來:“《蘇三起解》……誰在唱《蘇三起解》? ”
林峰被她的表情嚇了一跳,說:“黃姐,這首歌哪個歌廳都有咧,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黃蓉怔了怔,苦笑:“是的,別的歌廳都有,可是金都不能有!蘇三死后,我為了避晦,便叫人把這首歌給刪掉了……”
她的話音未落,老夏的冷汗已經(jīng)嘩地淌下來了:“這,這可真有點(diǎn)兒邪門……黃姐,我看我還是走吧,改天再來玩兒!”
林峰一把拉住他:“哎,王金龍還在808呢!”
“你替我跟他說一聲吧,這鬼地方。我可不敢再待下去了!”
“老夏,你怎么能這樣呢?”林峰火了,“咱們?nèi)齻€是一起來的,要走也得一起走!”
(三)艷鬼
老夏總算留了下來。三個人硬著頭皮向808走去,越近,越是恐懼,狹長的走廊里灌滿了來歷不明的風(fēng),寒風(fēng)砭骨。不時有一兩個妖冶的女子飄忽而過,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艷鬼。
每個房間的門上都嵌著一面巴掌大的小窗,玻璃是水磨砂的,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像隔了一個世界。
808房間也是熱鬧的,王金龍在唱歌,蘇三在跳舞,屏幕上顯示的曲目是“恰似你的溫柔”,可是從麥克風(fēng)里傳出來的,卻是《蘇三起解》里的那個高亢哀怨的女聲: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nèi)R我當(dāng)報還……
“有鬼,真的有鬼……”黃蓉身子像發(fā)了瘧疾似的狂抖,慢慢地滑倒。老夏和林峰壯著膽子往里看,卻見房間里只有王金龍一個人。揉揉眼睛再看,一張恐怖的臉陡然出現(xiàn)在玻璃的對面!那還是人的臉嗎?五官扭曲,鮮血淋漓,多處露出了森白的骨……
兩人齊聲大叫,拔腳就跑。黃蓉也想跑,可是兩條腿軟得跟面條似的,一步也動不了……
七月的街,人潮洶涌,城市的夜,燈紅酒綠。老夏和林峰,一人扶著一根電線桿子嘔吐,吐完了,林峰心有余悸地問老夏:“王金龍怎么辦?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給他打個電話……”
“打電話?林峰,你要救王金龍我管不著,可是我得提醒你,小心那東西通過電波纏上你!”老夏說完一扭身鉆進(jìn)了出租車。林峰猶豫了一下,終于放棄了打電話。
不信鬼,是因?yàn)闆]有見過。見過了,才知道鬼的可怕。蘇三的兩張臉交替在眼前掠過,時而凄艷時而猙獰,驚心動魄。車子駛出了幾里地,耳邊還若有若無地回響著那哀怨悲涼的歌聲: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她死得的確很慘,唉。林峰暗暗嘆了一口氣。
(四)兇手
老夏和林峰一夜未眠,天亮各自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來到公司。出乎意料的是,王金龍居然很早就已經(jīng)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神采奕奕。
“你們昨晚是怎么回事兒?把我一個人扔在金都,害得我出糗!”他說,“我喝多了,不知怎么把錢包弄丟了,差點(diǎn)埋不了單。幸好蘇三借錢給我,不然真成了笑話了!”
老夏和林峰同時一拍桌子跳了起來:“什么什么?蘇三借錢給你結(jié)賬?”
“是啊,我把手機(jī)抵押給她了,約好今晚去還錢?!?/p>
“不要去,千萬不要去!”老夏大叫,“那個蘇三有問題!”
兩人將所見所聞講給王金龍聽。王金龍十分驚訝:“這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們昨晚喝多了出現(xiàn)幻覺?”
“不是幻覺。不信你問問黃蓉,她也是見證者之一?!绷址逭f。
王金龍正在半信半疑,桌上的電話驟然鈴聲大響!
“蘇、蘇三!”老夏探頭看了一眼,慌作一團(tuán)。來電屏幕上,顯示的是王金龍的手機(jī)號碼!
王金龍搖頭道:“你怕什么,就算真的有鬼,青天白日的還能把你給吃了?”說著按下了免提鍵。話筒里傳出一陣熟悉的歌聲,又是《蘇三起解》。王金龍打斷了她:“蘇三,你到底是人是鬼?”
歌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凄凄慘慘的嗚咽:“郎君,奴家,奴家死得好慘啊……”
此話一出,辦公室里頓時鬼氣森森。老夏和林峰面如土色不說,就連王金龍也失控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蘇三,我知道你死得很慘,可是你為什么不去找害你的兇手報仇,反而找上我?”王金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我也想報仇,可是我的魂魄被困在808房間出不去啊……之所以找上你,是因?yàn)槟憬型踅瘕?,你是唯一能夠幫我的?”蘇三哭哭啼啼地說。
王金龍苦笑:“京劇《玉堂春》里的王金龍是狀元,所以替蘇三雪了冤,而我只是個小小的職員,沒權(quán)沒勢力,怎么幫你?”
蘇三道:“郎君,只要你肯幫我,不難……我有一個日記本,求你替我將它交給警方,如此,真相就會水落石出,我的大仇便將得報了……”
“日記本?在哪里?”王金龍問。
“你摸摸你的口袋,昨晚我已經(jīng)把它放到你的外套里了……”
王金龍沖進(jìn)更衣室。片刻之后,他面色蒼白地捧著一個粉色的日記本走了出來。
“她、她說的是真的……”他呆滯地看著老夏和林峰,“你們知道兇手是誰嗎?”
“誰?”
“羅凱利!”王金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牙齒卡卡地響。
老夏和林峰齊聲驚叫!羅凱利,是他們的老板,也是黃蓉的丈夫!
根據(jù)日記上記載,蘇三曾經(jīng)與羅凱利有過一段情,后來他變了心,想擺脫她,又怕她到黃蓉面前去揭穿他的真面目,便心生殺機(jī)。日記的最后一頁,蘇三說羅凱利要約她談?wù)?。截止日期,就是她被害的前一?
三人嘖舌不已。色膽包天這個成語,大概說的就是羅凱利這種男人。
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羅凱利倒好,不但在自己老婆的眼皮底下玩起了婚外戀,居然還敢殺人滅口,真是人不可貌相……
羅凱利來了,一貫的西裝筆挺,滿面春風(fēng)。辦公室里有人在等著他,是警察……
“我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他聲嘶力竭地叫。可是沒人會相信,因?yàn)槊恳粋€犯人都會這么說。
(五)替身
是夜,王金龍走進(jìn)了一間偏僻的酒吧,那里也有人在等著他。一個女人,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黃蓉,他的地下情人。
黃蓉輕搖著杯子里殷紅如血的液體,酥手如玉,笑如花:“金龍,這出《蘇三起解》唱得不錯啊,不但捉弄了老夏和林峰,還順手鏟除了羅凱利,一箭雙雕啊,哈哈……告訴我,你是怎么搞到那本日記的?”
王金龍皺眉:“那本日記不是你叫‘蘇三’給我的嗎,怎么反來問我?”
黃蓉怔了怔:“‘蘇三’不是你找來的臨時演員嗎?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王金龍的脖子陡然一涼,隱隱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他鎮(zhèn)定了一下,壓低聲音說:“黃蓉,我不認(rèn)識她!我一直以為,她是你找來的……”
黃蓉的手一抖,酒潑了出來,白色的桌布頓時一片狼藉?!笆堑?,那晚我本來是準(zhǔn)備找人扮演蘇三的,可是還沒來得及安排,老夏和林峰就找到了我……”
原來,這個“蘇三”誰都不認(rèn)識。
兩個人面面相覷,臉色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變了……
與此同時,空氣中的音樂也變了,悠揚(yáng)的薩克斯風(fēng)倏地轉(zhuǎn)成了悲涼凄愴的京戲: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王金龍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恍如鬼魅的影子:濃墨重彩,水衫長袖,十指尖尖,嗚嗚咽咽……一開始就覺得有些詭異,原來是鬼。本來只想演一出戲捉弄捉弄老夏和林峰,卻不承想,鬼真的來了!
“郎君,奴家死得好慘呀……”對面的黃蓉也像鬼,不但惺惺作態(tài)地捻起了蘭花指,還捏著嗓子做戲文腔。王金龍崩潰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沖出了酒吧。他跑得太快了,沒有看到馬路上疾馳而來的車子。砰的一聲巨響,他跟紙鳶似的飛了起來……
車子停都沒停,嗖地消失在黑暗里,疾如利箭。
黃蓉冷冷地笑,今晚終于能夠睡上一個好覺了。
不用擔(dān)心說夢話被羅凱利聽見,不用擔(dān)心被王金龍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從此之后,她可以高枕無憂地以“黃蓉”這個身份生活下去,再也不用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她不是黃蓉,她是蘇三,這個秘密,除了林峰,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半年前,她伙同弟弟林峰殺死了黃蓉,而后由整過容的她取而代之。一個人厭倦了自己,那么就換個身份重新來過。這樣多好,省卻拼搏的艱苦,一勞永逸,—步登天……
可是盡管她竭力模仿黃蓉的言行舉止和生活習(xí)慣,還是擔(dān)心會露出破綻。而有些破綻,只有最親密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比如黃蓉的丈夫羅凱利、情人王金龍。蘇三為了杜絕后患,決定斬草除根。
她利用一本偽造的日記除掉羅凱利,然后,又為王金龍制造了一場車禍……這個世界上無辜的人很多,可是那又怎么樣,只要做了我的絆腳石,都要被一腳踢開。
滴滴!手機(jī)來了短消息,只有兩個字:妥了。
是林峰。
蘇三看了看窗外,王金龍瞪著眼睛躺在血泊里,死不瞑目。難怪他死不瞑目,因?yàn)樗欢诵挠肋h(yuǎn)比鬼更可怕。
夜彌深,燈彌亮,撲朔迷離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黃蓉對著鏡子涂了涂口紅,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
黃山珊/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