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結(jié)束在城里的夜夜笙歌,我在西北一個叫小石鄉(xiāng)的山村里做義工呆了小半年。
除了教語文和音樂之外,我什么都不會,手提電腦在這里沒信號,日子更單調(diào)得像車轱轆來回轉(zhuǎn),好在我身后常常跟著一大群臟兮兮的孩子,聽著他們嘻嘻哈哈的,寂寞倒是不會,山村的孩子,一旦和他們混熟了,老遠(yuǎn)看見你,他會跑過來問候一聲你吃了嗎。這群孩子中,有個叫尕娃的孩子老是有鼻涕不愿意擤,給他紙也不擤,氣得我牙癢癢的。
那地方風(fēng)很大,問老鄉(xiāng)一年刮幾次,他答:
“一年就一次啊!”
“太好了!”我很滿意。
“一次從春刮到冬。”
我差點沒暈倒。
就因為這該死的風(fēng),我連一次干凈的水都沒喝到。而且那地方的水還帶著一點堿味呢,喝多了會拉稀。雖然不是到這里享福的,我卻常常因此懷念起家鄉(xiāng)的礦泉水,小村里沒有商店,就是到了鎮(zhèn)上也不一定有礦泉水這類的飲料賣,他們認(rèn)為只有甜味的東西,才叫飲料。
一次我感冒了,早上起來又嘔又吐,看著那水我實在是吃不下藥,那天正好星期六,孩子們趴在窗戶上看著我,那個叫尕娃的走了進(jìn)來:
“老師,我知道哪里有賣礦泉水,我去幫你買,你喝了它就能吃下藥了?!?/p>
“遠(yuǎn)不遠(yuǎn)?”
一個小孩沖進(jìn)來,指著北方:“在那——里有賣?!?/p>
尕娃指著東方拖長聲音:“在那里——那——那里才有賣啊!”
我痛苦地叫他們別吵,既然是在那里,應(yīng)該不太遠(yuǎn),我給了他十元,再沒當(dāng)一回事,蒙頭就睡。
一覺醒來。太陽快要落山了,發(fā)現(xiàn)尕娃還沒給我買水回來,我笑著搖搖頭——連山里的孩子都不能相信。真是——也就十元,算了,不和孩子一般見識。這里好多孩子春夏秋冬能各有一套衣服算是不錯了。我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第二天還是沒見到尕娃,我以為他可能是害怕我說他,所以躲了起來,這樣就到了晚上12點多我在沉睡的時候,突然有人大力地敲門,一開門就見到冷得渾身發(fā)抖的尕娃手里拿著兩瓶水:
“我到鎮(zhèn)上去買,那里礦泉水已經(jīng)賣完了,我又去了別的地方買,我——我——我吃了兩個包子花了一塊,礦泉水兩瓶是4塊。還剩5塊?!?/p>
他很慎重地把5塊錢遞到我的手心。那錢被他攥捏得濕熱濕熱的,我突然間感覺自己的鼻子發(fā)酸眼睛濕熱起來,眼前這個流鼻涕的小男孩一下子變得好高大,我為自己曾經(jīng)齷齪的想法而臉紅,一把抱住了他,問他冷不冷,他被我的舉動嚇到,傻傻地看著我,我又加了5塊錢放在他手心,說是給他買本本用,他拿著錢張大嘴巴看了半天沒說話只給我鞠了個躬,一個人又闖進(jìn)夜色里去。
后來我知道了,“那”字聲音拉得越長,代表路程越遠(yuǎn)。
第二天,我的窗戶下出現(xiàn)了一棵黃土高原上難得的大白菜和一張字條,上面是尕娃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我娘讓送來的。
這以后我有意無意間老抓尕娃復(fù)習(xí)功課,雖然他學(xué)習(xí)很爛,我能教一點算一點吧。我常常抓住他就給他洗頭,不管他喜不喜歡,反正他身上的那種味道我受不了。我特地去了一趟尕娃給我買礦泉水的小鎮(zhèn),因為山村沒有ADSL不能上網(wǎng),我順便帶上Handbag筆記本到那個小鎮(zhèn)上的破網(wǎng)吧拷貝了十幾部給孩子們看的動畫片和科教片——那路不知道有多遠(yuǎn),我是足足走了一天。一到星期六我就給他們放,幾十個孩子們對牢著十幾寸的液晶屏,物質(zhì)的貧乏致使孩子們很容易滿足,所以他們百看不厭,現(xiàn)代文明就這樣半空降的和他們近距離地接觸。我還專門教尕娃怎么放影片,他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赡苋伺c人之間最怕的就是彼此溫暖吧。你無意間給人家一點小恩惠,農(nóng)村孩子不善于口頭表達(dá),但他們會想法子來回報你——尕娃有時會從家里帶一點柴火來給我;有時是一個雞蛋:有時很可笑的把家里羊身上的毛一天薅一點給我,弄得我不知所措,跟他說我要這東西沒用,他還以為我和他客氣呢,農(nóng)村人認(rèn)死理,你怎么說就是說不通的——后來送來的羊毛足有一個枕頭那么大。
他家后山有一塊石頭一天能滴半碗甜水,他經(jīng)常用牙缸帶小半杯來,執(zhí)拗地看著我喝下去才滿意地走開,說實話,大清早喝涼水我真的喝怕了,但看著孩子天真的眼神,又于心不忍,他有時候真的很煩人。
說句笑話,那里每家每戶最大的家電。還真的就是手電筒,所以我的手提電腦對于孩子們的意義,不亞于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當(dāng)他們知道養(yǎng)50只或者100只羊的利潤才可以買上一臺電腦時,全部張大了嘴巴“哦”了一聲,這樣也好。起碼通過手提電腦讓他們知道了,只要他們讀好書,就可以走出這封閉的世界,即使讀不好,也給他們明白一個道理:養(yǎng)羊并不一定是為了娶老婆生孩子,生了孩子不一定再養(yǎng)羊等等的惡性循環(huán),他們還可以通過我的電腦傳遞過來的知識擁有別的信念。
我離開的那天,尕娃很早送來一籃土豆,就算是偷來搶來的,也代表孩子的一片心,我照樣收下,我?guī)е炼闺x開了那個雖貧窮卻溫暖的地方。
有時候,把一個人溫暖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是如此的簡單,你看看,它并不需要多少金錢以及爾虞我詐的方式來做抵押,太多的市儈讓我們忘記了曾經(jīng)的溫暖是來自人與人最初的本真,這當(dāng)中。包括我。
今年,我收到一封來自黃土高原上的信箋,我看半天也樂了半天,我在Handbag上改好了信件重新打印再寄回去,內(nèi)容幾句如下:
“尕娃:
見字好!
你寫的信第一段是這樣的:你媽,最近我們這里一切都很媽。(不是你媽,是你好,一切都很好。還有你好的后面一定要加個感嘆號!)家里的豬殺了幾天,大人說你喜歡吃頭皮,你要是能再回來我們這里看看,就給你流著。(是豬頭皮,不能說頭皮,會把人嚇?biāo)赖模詈笠痪涫墙o我留著,不是流著,流字是流血的流……)”
我一直改一直笑,順便給他買了本新版的字典一起寄過去,想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上了。
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最愛我的人,你覺得他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