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蔥嶺道初步調(diào)查

［摘要］絲綢之路沙漠道南、北路線，不論自昆侖山麓西走，或自天山南麓西南行，進入中亞西部、南亞、西亞地區(qū)，都必須翻越“世界屋脊”蔥嶺（帕米爾）。本文在考古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地理形勢、古址古跡，參證清代驛道，討論了自莎車、喀什進入蔥嶺及南向印度河、西向阿富汗的具體路線。揭明了明鐵蓋、瓦赫吉里達坂、蔥嶺守捉城、公主堡在古代絲路交通上的重要地位。并據(jù)調(diào)查、發(fā)掘資料，確證唐蔥嶺守捉城在今塔什庫爾干縣城北郊，遺址仍然清晰。清蒲犁廳城植根其上，但不能混為一談。這對研究、認識絲綢之路在東帕米爾地區(qū)的具體路線，具有重要價值。

［關(guān)鍵詞］絲綢之路； 蔥嶺（帕米爾）； 塔什庫爾干； 蔥嶺守捉城

［中圖分類號］K92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06-0043-07

《前漢書·西域傳》稱：“自玉門、陽關(guān)出西域，有兩道：從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為南道；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月氏、安息，自車師前王庭隨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為北道；北道西逾蔥嶺，則出大宛、康居、奄蔡焉?！雹贊h代史家十分明確：當(dāng)年，自塔里木盆地西行的南北道，都必須“西逾蔥嶺”，才能進抵今阿富汗、伊朗或烏孜別克斯坦及其西北地區(qū)，步入歐洲。

蔥嶺，是古代中國學(xué)者奠基在地理調(diào)查基礎(chǔ)上，賦予帕米爾的稱謂。②號稱“世界屋脊”的帕米爾，山體高大，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主要山峰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它位居我國新疆、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烏孜別克斯坦之間，自新疆西去阿富汗、伊朗及中亞各共和國，進一步抵西亞、歐洲，穿越蔥嶺是首要一環(huán)。要在如此高峻的崇山峻嶺中來去，會遭遇的艱難險阻，怎么估計也不過分。

但是，這并沒有能阻抑古代中國西向歐亞大陸的努力，絲路蔥嶺道開拓得很早?！肚皾h書》稱帕米爾為蔥嶺，就是漢代或更早以前已存在過穿行帕米爾高原的最好證明。張騫西使大月氏，“還并南山，欲從羌中歸”（《史記·大宛列傳》），走的就是蔥嶺。關(guān)于這一通道，在根據(jù)班勇提供的資料而作了具體補充的《后漢書·西域傳》“莎車國”條中記錄得較前清楚了一步：“莎車國，西經(jīng)蒲犁、無雷至大月氏?！弊詢蓾h迄唐、元，歷史不斷發(fā)展，但南道的走向并無大的變化。尤其穿越帕米爾高原，路線受山口、谷道、可以翻越的達坂（分水嶺）等各種自然地理條件的局限。幾千年的歷史風(fēng)雨，這方面的變化可以說是相當(dāng)微弱的。因此，調(diào)查自莎車、疏勒綠洲通達帕米爾的山谷徑路，及我國境內(nèi)帕米爾通達阿富汗的山口、達坂路線不僅涉及到目前的交通地理，對于了解古代絲綢之路南、北道自塔里木盆地西緣穿越蔥嶺，通達大月氏的路線及古代蒲犁、無雷的今地、境域等，也都有直接意義。而國內(nèi)史學(xué)界關(guān)于漢代莎車、蒲犁、無雷的今地所在，看法并不完全統(tǒng)一。③此外，這種調(diào)查對準確了解古代絲路南、北道穿行蔥嶺的具體線路，了解中外古代旅行家、我國西去求法高僧們穿行蔥嶺的徑路、山谷，從而更加準確地掌握他們留下來的珍貴行記，也都有重要價值。

筆者曾先后于1972、1982年兩次到塔什庫爾干地區(qū)，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境內(nèi)進行了比較細致的考古調(diào)查，足跡遍及縣內(nèi)大部分地區(qū)，并登達了自塔什庫爾干縣到巴基斯坦、阿富汗、中亞地區(qū)的一些主要山口，如紅其拉甫、明鐵蓋、瓦赫基里達坂等要隘。在一些遺址進行了試掘，對這片地區(qū)的地理形勢、高原生活的特色、各山谷通道及沿線歷史遺跡遺物，有了初步收獲。這里不揣粗陋，把30多年前進出塔什庫爾干的幾條路線及沿線古跡情況稍作整理，公之于同行，供治中西交通史者參考。

一

筆者曾兩次去我國境內(nèi)帕米爾塔什庫爾干地區(qū)調(diào)查、考察，都乘坐汽車。自喀什出發(fā)，斜向西行，42公里后，抵疏附縣烏帕爾。途中，地勢逐漸增高，至烏帕爾，已近蔥嶺東麓。這里是一處水源充足的小綠洲，是喀什地區(qū)的名勝所在。村內(nèi)綠樹成陰、果園成片，農(nóng)業(yè)、園藝均盛。文化亦素稱發(fā)達，逢集日，附近縣內(nèi)亦有人來此。據(jù)說這是歷史的傳統(tǒng)，因為烏帕爾向為巴基斯坦、印度商貨較為集中的站點。供銷社內(nèi)一維吾爾老人，聊起四五十年前他們經(jīng)塔什庫爾干所進巴基斯坦商品及其在四鄉(xiāng)農(nóng)民中的地位，仍頗懷感情。

在烏帕爾公社內(nèi)，我們先后發(fā)現(xiàn)過細石器遺址、新石器時代晚期遺址；④毀于公元3、4世紀，目前已沉沒在沙礫下的古城廢墟。⑤在烏帕爾村西約3公里，有一座相對高度100多米的艾斯熱提毛拉山。山前泉水淙淙，山腳綠樹成林，山上曾有一處規(guī)制宏大、氣宇非凡的古代佛教寺院遺址。從殘跡看，顯明的較大建筑基址有五處。一區(qū)建筑底面積達20×20平方米，較小者10×10平方米。底部有厚1厘米的白灰面。遺址范圍內(nèi)見埋置大陶甕的灰坑、大陶甕碎片，陶片上有蓮瓣紋裝飾、婆羅門像，也見石膏質(zhì)佛塑像殘部，如手指、眼睛、衣紋等。建筑依地勢高下鋪展。就在這區(qū)佛教寺院遺址下，見到過梵文貝葉經(jīng)。這是一區(qū)十分值得注意的、規(guī)模盛大的佛教遺址，被毀當(dāng)與伊斯蘭教進入疏勒王國地區(qū)有關(guān)。

自烏帕爾向西北走，有驛道，馬程約10天可達烏孜別克斯坦共和國，抵安集延。阿古柏入侵南疆，這條路就曾是主要通道之一。至今，當(dāng)?shù)剡€保留著一些古堡，與阿古柏入侵事件有關(guān)。自烏帕爾南下，可至塔什庫爾干。這一交通樞紐地位，使烏帕爾歷史曾經(jīng)相當(dāng)繁榮。

我們自烏帕爾南行30公里至塔什米力克。這是一個不大的小村落。自塔什米力克南入峽谷，有羊腸小道蜿蜒曲折依公格爾山東麓行，可以通達塔什庫爾干。疏附縣文化館曾在塔什米力克南庫爾戛阿塔格山一處不為人注意的峭壁上發(fā)現(xiàn)過一件鐵質(zhì)鎖子甲。鐵甲懸掛在楔入峭壁縫隙中的木樁上，完全不為人注目。這當(dāng)是一次戰(zhàn)爭中敗軍之將丟盔棄甲、只身逃跑時留下的遺物，很好地指示了古代隘道之所在。這條小道通行艱難。我們聞之于老鄉(xiāng)，并未身歷。我們所走的是大路，亦即目前公路之所在。自塔什米力克村斜向西南，12公里后入蓋孜峽谷。自此，公路穿行于公格爾、慕士塔格山與薩雷闊勒嶺之間的峽谷中。峽谷寬數(shù)百米至1公里，最寬處也不過兩三公里。公路依山傍水，是利用河谷的天然形勢開拓的。路線基本都在蓋孜河西岸，一路爬坡。兩岸峭壁懸崖陡立，蓋孜河水勢湍急，形勢險峻。由于地勢、水勢至猛，而且峽谷不寬，一些路段沒有草場。因此，在喀什至塔什庫爾干未通現(xiàn)代公路的自然形勢下，這一谷道雖也稱得上天然孔道，但實際人、畜是很難通行的，局限頗多，水勢大時通行會更加艱難。所以，公路開鑿前，喀什至塔什庫爾干之間的通路聯(lián)系主要還是取自喀什到英吉莎而后至塔什庫爾干一途。

車行70公里，至布倫口（目前為阿克陶縣的一個公社）。附近為一高山湖泊，面積約10平方公里。四周高山環(huán)列，湖水清澈如鏡，景色似畫。我們在布倫口稍作停留，聞之于老鄉(xiāng)：自布倫口西稍偏南行，經(jīng)阿克拜爾迪山口、郎庫里、薩雷闊勒嶺上之庫日班卡西達坂、烏孜別里山口，可通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這條隘道，全程不過150公里，馬、騾均可通行。

由布倫口循公路方向順峽谷南行，30公里后至喀拉塔什。這里地勢比較開闊。一區(qū)湖水倒映冰峰雪嶺，谷地內(nèi)綠草如茵，是十分好的夏牧場。氈帳散列在草場上，牛、馬、羊漫步其間。時值7月，草高不過數(shù)寸。自蓋孜峽谷南來，一路景觀大都是荒山禿嶺、峭壁陡巖，植被極少。有這么一片青蔥，使人精神為之一振。蔥嶺山區(qū)自然環(huán)境之艱苦，于此可見一斑。

自喀拉塔什南行10公里，過蘇巴什達坂。這里海拔高達4000米，慕士塔格冰峰聳立旁邊。

蘇巴什達坂之北，水皆北流，入蓋孜河；其南，水均南向，入塔什庫爾干河。阿克陶縣與塔什庫爾干縣就以這一達坂為界。車過達坂后，山勢一路直下。約50公里至克爾沁，5公里后至塔合曼，草場遼闊，有數(shù)萬畝之多，地勢平坦，水源亦豐。在塔合曼鄉(xiāng)四大隊托爾布隆姆的巨石縫中，我們見到了一具古代女尸，隨身的木盆殘片、毛毯、毛布、絲絹都還清楚可見，沒有時代特征鮮明的文物，能直接說明她逝去的年代。這可能也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絲路上的一件算不得什么的小悲劇的遺跡。

塔合曼西南不遠的一條山溝中，有高山溫泉一處。自塔合曼至縣城約30公里。一路草場成片，居民點毗連：布古爾烏勒、且爾拜森、曲什曼、提孜那普直至縣城。這片地區(qū)是全縣范圍內(nèi)自然條件比較好、草場比較遼闊、溝谷比較平展的所在，一路也見到古墓、古堡遺址。如提孜那普至縣城間的香巴拜戰(zhàn)國時期墓地，戈壁上各種類型的石堆、石棺墓，叢集成片。1976年、1977年，新疆考古所先后兩次在這里發(fā)掘了古代墓葬40座，據(jù)分析，是距今兩千四五百年的考古文化遺存，其民族屬性可能與羌、塞種有關(guān)。⑥可見這一地區(qū)歷史文化的悠久。

塔什庫爾干縣城不大，背依高山，東瀕塔什庫爾干河。縣城只有2000多人。雖屬縣城，牧區(qū)景觀仍盛，河灘草場上氈幕朵朵，馬、牛、羊成群。城鎮(zhèn)塔吉克族職工、居民夏天仍然愿意住到氈房中去，馬行代步，白天到縣城上班，入夜在草場上息宿，可以更方便享受到牧業(yè)的美好處。

自喀什到塔什庫爾干，公路全程290多公里，汽車一天可達。雖地勢高、山路險，但較之古代僧人、旅行家筆下描繪的蔥嶺行程，已不可作同日語了。天塹已經(jīng)變通途，帕米爾的嚴峻世界，已不是那么森嚴可怖，距離也近得多了。

探討絲綢之路南道進入帕米爾及去中亞的通道，卻這么詳細地敘述了自喀什（古疏勒）至塔什庫爾干的路線情況，目的不只在于說明工作的具體過程，意在藉此討論《新唐書·西域傳》中的“云朅盤陀……由疏勒西南入劍末谷、不忍嶺六百里，其國”記錄。從地理方位、路程遠近及走向、峽谷與達坂形勢等方面分析，有人認為今天的喀什、塔什庫爾干公路路線大概正是唐代“劍末谷”、“不忍嶺”路線。從形式上看，頗為有理。但是，如果沒有公路、汽車等條件，山勢陡峭，河谷狹窄，水流湍急，難以渡越，相當(dāng)?shù)囟魏庸葍?nèi)沒有草場，在人、馬馱行的古代，走這條路線是十分困難的。從各種因素考慮，唐代“劍末谷”路線更大的可能是取道英吉莎，翻奇奇力克達坂到塔什庫爾干地區(qū)。因為這也是一條十分重要的天然谷道，與本文希望討論的問題關(guān)系密切，所以在這里提出來，并較為詳細地介紹了沿途情況，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方便。

二

漢代絲綢之路南道在塔里木盆地內(nèi)止于莎車。關(guān)于漢代莎車的今地，必須首先大概明確，才能進一步討論自莎車進入蔥嶺的途徑。

漢代莎車之所在，歷史地理學(xué)者還存在著不同的看法。⑦

清《西域圖志》首倡漢莎車為今葉爾羌（莎車縣），是一個可以信從的結(jié)論。

漢代莎車是西域大國，一度曾雄踞于塔里木盆地西緣，人口多、國力強，與于闐、疏勒爭強匹敵。地理位置又正處于于闐、疏勒中間，與兩者距離近同。可以說，漢代莎車，只有葉爾羌綠洲的地位才能相當(dāng)，而絕不能在其他地區(qū)，甚至到帕米爾山中去尋求。

試看《漢書·西域傳》的有關(guān)記錄：

《莎車》：“莎車西至疏勒五百六十里?！?/p>

《疏勒》：“南至莎車五百六十里，西當(dāng)大月氏、大宛、康居道。”可見莎車西北560里為疏勒。

《于闐》：“于闐……西通皮山三百八十里?！倍ど接帧拔鞅蓖ㄉ嚾侔耸铩薄＿@就是說，自于闐至莎車，距離為760里。

綜合這幾條材料，可以肯定：莎車在漢代是處于于闐與疏勒間的一個大國。于闐在今和田綠洲，疏勒在今喀什綠洲，人們均無異詞，則其間的較大綠洲，只有葉爾羌一處。葉爾羌南至和田、北至疏勒的距離與《漢書·西域傳》所記可以說是約略相當(dāng)。⑧如果莎車不在今葉爾羌綠洲內(nèi)，則它與于闐、疏勒的距離就會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了。因此，今天的葉爾羌綠洲地區(qū)（包括莎車、澤普、葉城毗連一起的三縣）應(yīng)該就是漢代莎車國之所在。

前提肯定，可以進一步分析自莎車進入帕米爾的具體路線。

自莎車綠洲進入帕米爾，從古至今都不能不受山口、河谷局限，有三條道：

其一，即清代驛路，當(dāng)是最主要的一條通道。⑨交通工具、運輸組織與更早的古代比較，當(dāng)無大異。具體路線是：自莎車縣西南行約80公里，到牙克艾日克。更西稍偏北行至托乎拉克（清代驛站名）。結(jié)合實地考察，線路逐漸進入山區(qū)，至科拍達坂。自此，山路不能通車，必須以騎代步，牦牛是最合適的高原之舟。過科拍山口后，經(jīng)科克牙，于第三天到阿普里克（今阿克陶縣阿爾帕勒克），行程70里。全線處山峽中，巨石縱橫，行道不便。第四站從阿爾帕勒克至開子（清代驛站名，當(dāng)為今阿克陶縣克孜爾達坂），全程約70里地，道路陡險，人須步行，但一路有山泉。至開子后，下一站為八海，再一站為塔希代客，第三天到切里貢拜孜（40座墳?zāi)梗?，全?00多里。由于這一路未親歷，經(jīng)向塔什庫爾干縣郵運工人調(diào)查，其路線走向應(yīng)該是：過克孜爾達坂后，沿山溪向南行，經(jīng)卡爾隆，到達切里貢拜孜，其得名實際是這里存在一片古代廢墟，也包括古代墓地。⑩斯坦因在穿行這條路線時，對這里的廢墟也曾有過記錄。11過切里貢拜孜再走70里，至托魯布倫（吐爾布?。?，又70里至塔爾巴什，再70里至奇恰克，再80里至申底里，抵塔合曼。這一路，除塔合曼與今天地名一致外，余均有異。其實際走向是離吐爾布隆后翻越奇奇力克達坂，斜向西南，至塔合曼。這一過程中，最困難險阻的地段是翻越奇奇力克達坂一途。最后一站，從塔合曼至蒲犁（今塔什庫爾干），行程80里。全驛路程共需12天，而且只能晚春夏初通行，盛夏洪水，嚴冬冰封，均無法穿越。12這也是按正常情況估算，稍有風(fēng)雪，道路即被阻斷。因此，這一路程往往須半月左右才能到達。

其二，自葉城縣至塔什庫爾干。1972年在葉城、同年在塔什庫爾干均曾注意及此，在群眾中進行過調(diào)查。據(jù)稱，自葉城沿提孜那河谷西南行，至卻普，可通塔什庫爾干縣的布倫木莎，進抵葉爾羌河谷（這只能在枯水期進行）。自葉爾羌河谷西南走，進入與塔什庫爾干河平行的一條南北向河谷，皮勒、馬爾洋、皮羌牙爾特、肖依墩、瓦恰、班底爾、興迭等村落在山谷內(nèi)成一線排列。這一河谷北半段的興迭、班底爾、瓦恰、肖依墩，筆者1982年調(diào)查中均曾走到，也發(fā)現(xiàn)過一些古址、古墓。河谷不寬，最寬處不過二三公里。這一條路線也是相當(dāng)難行的隘道，而且路線迂回，作為一條主要通道，可能性不大。

其三，自莎車經(jīng)塔什庫爾干大同公社至縣城。此線至今仍然通行。路線是自莎車縣卡群、和什拉甫（地圖上或標海散勒巴格），至塔爾山。自此，可分南、北兩條支道，一走塔爾山之南，二走塔爾山之北。

從塔爾山南緣走，自和什拉甫西南沿葉爾羌河支流行，經(jīng)達木斯喀拉克、翁古洛克、庫干翻阿爾帕勒克達坂，經(jīng)潘特尼、下蘭干，跨越?jīng)坝康娜~爾羌河谷，抵達塔什庫爾干的大同。沿一小河谷西行，至特其可滿。越米拉甫達坂，至阿勒馬力克、很祖鐵熱克、興迭、提孜那普入塔什庫爾干縣，后一段路在塔什庫爾干河谷內(nèi)，塔什庫爾干河即循此入葉爾羌河，成為其上游干流之一。也可自特其可滿斜向西南，翻山至瓦卡、班底爾，入塔什庫爾干。

大同公社這一線，高山惡水，極難行走。這是塔什庫爾干縣境內(nèi)交通最困難的一段路。熟悉路情的同志介紹：全程有三處石棧道。在峭壁懸崖上的石縫中橫楔較粗木桿，其上鋪樹枝、石板，傍峭壁、臨懸崖，望之心驚膽戰(zhàn)。部分石板經(jīng)長期磨擦，可見顯明的蝕痕。在沒有電鉆的情況下憑人力在如此峭壁上建設(shè)成這樣的棧道，是難以想象的艱巨工程。穿越蒙干河、葉爾羌河谷也是十分艱難的路段。在急流中，人們擇大塊漂石而前行。由于地勢高寒，一年中不少時間冰封雪蓋。雪坑同樣是人畜通行的隱患。

從塔爾山北緣走，自和什拉甫、興迪爾力克向西北至英阿瓦提、卡爾?。ㄟ@就避開了大同前后的險山與急流）至庫爾奇力克、興迭、提孜那普到塔什庫爾干。此線后半段與前面介紹的第一條路走向路線相同。全程馬力快行6天，距約300多公里。但實際要走10多天才能到達。

這里，附帶較細致地說明一下自英吉莎（地理位置居古疏勒王國）至塔什庫爾干的通道。在喀什至塔什庫爾干公路未修前，喀什綠洲入帕米爾，主要都走英吉莎這條路線。建國初，塔什庫爾干少年學(xué)生要進一步升學(xué)，必須到喀什，來去均取此途。少年隨騾幫、馬隊即可行走，從一個方面反映出通路還不算十分艱難。

路線走向是：縣城北向10公里左右，沿塔什庫爾干河谷東行，可到興迭、名新地探溝（狹的溝谷），翻越奇奇力克達坂，經(jīng)切里貢拜、克孜爾塔爾，沿依格孜也河直向東北，抵英吉莎，馬程六七天可以到達。一路有水、草，每天息宿地均可得以補給。除翻越奇奇力克達坂稍有困難，其余路段在山谷小道中，穿行不難，全程約300多公里。這條路線，穿峽谷、翻達坂，與《唐書·地理志》中所提“劍末谷”、“不忍嶺”，是同樣可以聯(lián)想的。從古代以牲代步的情況分析，這當(dāng)是較蓋孜峪谷更方便的一條通道。疏勒與朅盤陀之間政治、經(jīng)濟關(guān)系密切，聯(lián)系往來不斷，蓋孜峽谷艱難的條件是難以承擔(dān)起這一交通任務(wù)的。這一線除切里貢拜孜曾見過有古代遺址的報道外，其他未深入進行過研究。這是擺在我們考古工作者面前的一項具體任務(wù)，沿這條路線踏查，肯定會有發(fā)現(xiàn)、有收獲。唐代疏勒與朅盤陀之間的主要通道，會在此基礎(chǔ)上得到最后論定。

三

絲綢之路南道止于莎車綠洲后，穿越喀喇昆侖、蔥嶺東緣，深溝谷險，可以通達塔什庫爾干河谷；北道止于疏勒后，也有山道可以南行進入帕米爾，到塔什庫爾干地區(qū)。塔什庫爾干谷地是東部帕米爾的交通樞紐地帶，具有很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地位。

而從塔什庫爾干出發(fā)，前往中亞廣大地區(qū)如罽賓（克什米爾）、大月氏（阿富汗及其附近）等，也都有天然谷道可行，有地勢較低之山口可以翻越。我們在塔什庫爾干地區(qū)工作時，曾以塔什庫爾干為基地，踏查過一些比較有名的山口，它們是進入一些中亞古國的天然孔道。

塔什庫爾干地區(qū)，抬頭是山，開門見嶺。所謂平川，只不過是崇山峻嶺中相對比較寬平的一塊谷地。據(jù)實地勘察，在這片崇山峻嶺之中，共有大、小山溝70多道，其中有40多道可以通達巴基斯坦、阿富汗、前蘇聯(lián)中亞地區(qū)。但大部分形勢險惡，通行艱難。在有數(shù)的自然條件較好、沿途有水草可資補給、適于通行的谷道中，最主要是翻越紅其拉甫、明鐵蓋、瓦赫基里達坂的幾條谷道，可以通達巴基斯坦、印度、阿富汗境。經(jīng)塔合曼、蘇巴什達坂，至喀拉湖，前去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也是較為便利的坦途。

（一）紅其拉甫達坂道

紅其拉甫達坂道就是目前國際知名的中巴公路所行路線。自塔什庫爾干至紅其拉甫達坂我國邊界，全長100多公里。

離縣城后，順塔什庫爾干河谷南行，16公里至阿克塔姆，有小塊草地。戈壁上見石堆一區(qū)，每個石堆略呈圓丘形，高出地表七八十厘米。最大一座圓丘形石堆，四周有約長4米的石圍。據(jù)在塔什庫爾干地區(qū)發(fā)掘的經(jīng)驗，這是古代墓葬的一種形式。表明這里曾是古代人居住的地區(qū)。

南行18公里，至吉爾阿勒（意為驛站）。西傍塔什庫爾干河，東為低山。谷地內(nèi)有一片二三百畝面積的草場，但并無固定居民。在這里一處晚更新世地層內(nèi)，曾發(fā)現(xiàn)三處燒火堆，灰燼中有少量木炭屑、燒骨。傍近，發(fā)現(xiàn)一件砍砸器：石英巖，兩面交互打擊，刃緣呈曲折狀。從地層分析，為1萬年以前的遺存。公路兩旁還見到時代稍晚的古代渠道遺址、建筑遺跡、古代墓葬。古代渠道傍山，成南北走向，地表痕跡寬三四米，是塔什庫爾干地區(qū)有名的法里亞提大渠的一段。12山前高臺地上有兩處8×10平方米的方形石圍。石圍內(nèi)外見古代夾砂陶片，有盆、缽類器型，火候較高。傍近河谷，有圓穹形土屋一處，底座近方形，4×4.5平方米，門東開。古墓系石棺、石蓋，覆土極淺，其上或布小塊石。由于地處公路邊，來去人們翻動、窺視，部分石棺已經(jīng)破壞，尸骨暴露。我們曾清理這類墓葬二座，系南北向豎穴，石棺四壁貼石板，人骨架完好，仰身直肢，頭北腳南，未見任何殉物。

自吉爾阿勒南行26公里，至達不達爾。這里谷地較寬闊，最寬處有4公里。草場也較好，居民比較集中，均為塔吉克族，目前為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由于地勢較高（海拔3477米），氣候較冷，農(nóng)作物只有青稞、油菜。牲畜有羊、馬、牦牛等，山地有熊、豹、雪雞等獸禽。傍塔什庫爾干河之臺地，同樣見到散布之石堆墓，直徑一般二三米，微微高出地面。河西岸有皮斯嶺達坂隘道，可通塔吉克斯坦境。

自達不達爾南去，沿塔什庫爾干河西岸走，約10公里，至克孜庫爾干，即國內(nèi)外知名的公主堡遺址。古堡所在山頭名“克孜庫爾干吉力克”，海拔約4000米，除東面為臨河之峭壁陡巖外，南、北、西三面為高山峻嶺，北側(cè)山溝可通皮斯嶺達坂。南來之紅其拉甫河、西來之喀拉乞庫爾河至此匯流向北，成塔什庫爾干河，河面寬闊，水勢湍急。自克孜庫爾干城堡下視河谷，水流如帶，相當(dāng)大一片范圍可以盡收眼底，形勢十分險要。實際控扼著南去克什米爾、西南去阿富汗的兩條徑道，古堡在軍事上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

古堡遺址的現(xiàn)狀是：南面為一道東西向土墻，長約150米，堡墻高約10米，頂寬2.5米，底寬約6米，用一層土、一層樹枝砌筑，土層厚約10厘米，樹枝為橫、豎交叉疊壓。堡墻外側(cè)，山頂有巨石一堆，似礌石類防御設(shè)施。

堡墻依地勢構(gòu)筑，西端稍北折，東端見土坯，說明堡墻不是成于一時，而是在不同時代有過增筑、修補。

堡墻內(nèi)共見建筑遺跡13處。見土墻基，穹頂式、半地穴式土房等，墻厚達2米，是很好的防寒設(shè)施。遺址范圍內(nèi)見古代陶器殘片，厚1厘米，當(dāng)是儲水大缸之殘片。石磨盤長50厘米、寬40厘米。

我們1972年調(diào)查時，曾取土墻上層樹枝送文物保護技術(shù)研究所碳十四實驗室進行年代測定，結(jié)論是距今不到300年，當(dāng)為清代遺物。但有關(guān)公主堡的傳說，唐代已十分流行。玄奘在《大唐西域記》所錄關(guān)于“朅盤陀國”起源于“漢日天種”的故事，危嶺孤峰上的公主堡古城，又正當(dāng)西去波斯的孔道，真好像是目前所見古堡遺跡的歷史說明。13斯坦因在塔什庫爾干地區(qū)活動中，對此深信不疑。而且提出古堡的建筑特點，同于“公元前2世紀的漢代長城邊塞，也是用同樣的中國古法筑成的”。14

從所處地理形勢分析，古堡主要是一種軍事性質(zhì)的工程，可以控制通克什米爾、阿富汗的幾個主要達坂（紅其拉甫、明鐵蓋、瓦赫基里）。其最晚延續(xù)到清朝還在使用，頗可以理解。由于使用中不斷維修，上層有清朝的遺跡，自然也不奇怪。但由于這些谷道早在漢代或漢代以前就是自塔什庫爾干通達大月氏、罽賓的古道，唐代在中亞地區(qū)的幾次重大軍事行動也都與這些古道密切相關(guān)，保衛(wèi)道路的軍事堡壘當(dāng)不會只從清代起，唐代流行在這片地區(qū)的“漢日天種”故事，從另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著這一歷史的真實。

自公主堡南行2公里，地名克切克巴依，為喀拉乞庫爾河（其上游為火石壁河）與紅其拉甫河交匯處。有牧民氈帳三五，另也有用石塊與草被土塊砌就的小屋（所謂草被土塊，是切取草被上層，草根密如蛛網(wǎng)，將土夾結(jié)成塊狀，晾干后既可筑屋，也可作柴）。這里河谷寬闊，草場面積大，是一處交通咽喉。

自克切克巴依去紅其拉甫山口，可循紅其拉甫河谷（即塔什庫爾干河）向南稍偏東行。6公里至庫吐蘇尼底，又5公里到塔什庫爾干縣種畜場，再3公里至哈里沙尼地，又3公里到沙熱依克，25公里后吾甫浪溝來匯，路線折向西南沿紅其拉甫溝行，20公里即可抵達紅其拉甫達坂。

紅其拉甫達坂山口地勢平坦，海拔4733米。谷道寬1公里多，翻越甚易。在塔什庫爾干工作期間，曾詢及自巴基斯坦通過紅其拉甫山口入境者，據(jù)稱，在紅其拉甫山口中國一側(cè)，地勢上升較緩，交通稱便。但越紅其拉甫達坂進入巴基斯坦后，山勢峻險，高山深谷，人馬行走視為畏途。沿洪扎河上游谷地向西折南行，經(jīng)過帕蘇、坎巨提（罕薩）、至吉爾吉特（大、小勃律），進入印度河上游，至塔克西拉（坦叉始羅）、白沙瓦（犍陀羅首府）。這即是今天中巴公路的走向，因受山勢、達坂、谷道等自然因素的局限，同樣是古代絲綢之路南道通向中亞的徑道之一，堪謂古道今用。人們稱中巴公路為“亞洲的新奇跡”，是不無道理的。

（二）明鐵蓋達坂通道

自塔什庫爾干縣城至克切克巴依，即紅其拉甫河與喀拉乞庫爾河匯流處，路線、走向均同前。只是至匯流處后，轉(zhuǎn)沿喀拉乞庫爾河谷西行，經(jīng)庫依尼沙拉木到排衣克檢查站。至此，在河北岸小山梁上，見不規(guī)則方形土堡一處，堡墻依地勢鋪展，周長200多米，墻高近3米，頂寬1米，堡墻由泥、石、樹枝交疊而成，南臨懸崖峭壁，俯視喀拉乞庫爾河，正好控制了喀拉乞庫爾河谷。堡墻內(nèi)遺跡保存不多，見紅色碎陶片，壁厚達1厘米。古堡時代，曾取城內(nèi)采集之木板一塊，進行碳十四測定，時代結(jié)論與公主堡近同。清代，在排衣克設(shè)有卡倫，或與此有關(guān)。但同樣不能據(jù)此排斥這里更早就有軍事城堡的存在。

自土堡向西，沿河谷前進。河谷不寬，山前有草。水流比較湍急，夏日，騎馬亦不能涉越。經(jīng)恰特爾塔，至排衣克河入喀拉乞庫爾河匯流處，河谷比較開闊。在河南岸一稍高石崗上，有古堡遺跡一處。堡墻近方形，每邊寬約4米，殘高3米，未見其他遺物。古堡正好控制河口谷道，也正好成了古道具體路線的說明。

由此更西行20公里，羅布蓋子河自南來匯。道路至此，沿羅布蓋子河向南稍偏西行，明鐵蓋山雪峰傲然聳立。羅布蓋子河谷不寬，一些地段只一二百米。地勢愈來愈高，但一路青草如茵。再行20公里，抵達明鐵蓋達坂，達坂海拔為4709米，地勢較紅其拉甫稍高，但路況較好。據(jù)曾經(jīng)穿越達坂的人們反映，越明鐵蓋達坂進入巴基斯坦后，道路比較平順。建國前，塔什庫爾干與巴基斯坦地區(qū)間的交通往來，均取此途。這條路線，也是中華民國政府規(guī)定的英國駐喀什總領(lǐng)事由印度進入塔什庫爾干地區(qū)時“正式、經(jīng)常路線”。足見在有關(guān)通道中，這是比較利于通行的一條。進入巴基斯坦境內(nèi)后，沿明鐵蓋河谷西南行，經(jīng)古爾根帕契、波布爾、木庫什、帕特，沿河谷轉(zhuǎn)向正南，谷地較為開闊，順山勢直下，至米斯加爾、帕蘇、坎巨提，與中巴公路路線合。更前，進抵吉爾吉特。國學(xué)大師、著名紅學(xué)家馮其庸先生研究判定，玄奘返國，進入國門走的就是明鐵蓋達坂道。

在中巴公路修建過程中，沿途發(fā)現(xiàn)過不少古代遺跡，如巖刻畫、磨崖刻石（包括漢文刻石）及佉盧文資料等，可以作為自紅其拉甫、明鐵蓋達坂進入克什米爾地區(qū)古道走向的生動說明。

（三）瓦赫吉里達坂通道

此道是通達阿富汗瓦罕走廊的天然孔道，在古代交通史上，是值得注意的一條重要路線。

自塔什庫爾干縣至瓦赫基里達坂，前段公路路線與翻越明鐵蓋達坂的道路一致。分道處在羅布蓋子河口。至此，前往瓦赫基里達坂，是沿海拔4000米的喀拉乞庫爾（這一段，亦稱火石壁河）繼續(xù)西行。河谷較寬，達2公里左右，沿途草場頗佳，路線沿河南岸行。距離羅布蓋子約5公里處，臺地上見一座巨型墳丘，底周約40米，圓丘形，高2米多?；鹗诤幽习兑惶幐吲_地上，還見到土堡一座，是中華民國政府時期守衛(wèi)這條古道的一處據(jù)點。

自羅布蓋子西行30公里后，至克克吐魯克。這是一處交通要隘：西北行，越克克吐魯克達坂，可抵塔吉克斯坦；斜向東南行，越基里克達坂，可至克什米爾；自北向西偏南行，約15公里，翻越瓦赫基里達坂，即進入阿富汗的瓦罕走廊。這條路線具體情況是：上溯瓦赫基里河谷，約行7公里，路面平坦，人、馬行走均便，谷道寬約1公里，有草。7公里后，山勢陡險，馬、牦牛雖可通行，但跋涉艱難。8公里處，有一不大的高山湖泊，橢圓形，長約400米，寬約100米，水色青碧。據(jù)向當(dāng)?shù)厝罕娏私?，這一通道，除冬日大雪，基本可通行。尤其是夏日，交通堪稱便利。

翻越瓦赫基里達坂后，道路順勢直下，進入瓦罕走廊。南為興都庫什山，北為瓦罕嶺。這是一條東西走向、水草均佳的優(yōu)良谷道，沿途居民點如良加爾、羅宗、良加爾基什特、伊?？ㄏＤ肪晒┬腥搜芈沸菹?。由此經(jīng)薩朗山口翻越興都庫什山，可至貝格拉姆、喀布爾，沿途古跡不少。自喀布爾斜向東南，通過開伯爾山口，可進入巴基斯坦、印度。自喀布爾向南，可入坎大哈。由喀布爾西去，經(jīng)巴米揚、赫拉特，即可進入伊朗。這些都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名邦。有人說，絲綢之路進入瓦罕走廊之后，堪謂全線皆活，這是有道理的。公元727年，慧超自印度求法回長安，走的應(yīng)該就是這條古道?！锻逄祗脟鴤鳌酚涗浰?jīng)過這段路的情況是“從胡密國（瓦罕）東行十五日，過潘密（帕米爾），即至蔥嶺鎮(zhèn)。此即屬漢兵馬，見今鎮(zhèn)押……外國人呼為渴飯?zhí)磭瑵h名蔥嶺”，與經(jīng)過瓦罕走廊翻瓦赫基里達坂至塔什庫爾干的走向完全一致。馬可·波羅來華，也曾經(jīng)通過瓦罕走廊，只是后半段路線與慧超有異。

四

絲綢之路南道，從塔里木盆地西緣穿越帕米爾，不論自莎車或葉城出發(fā)，受達坂隘道的局限，均必須首先到達東帕米爾的塔什庫爾干；絲綢之路北道，自喀什噶爾至費爾干納盆地、阿富汗、巴基斯坦，也有多條路線穿越塔克墩巴什帕米爾抵達目的地，但同樣必須先抵塔什庫爾干縣城所在河谷。交通地理上的這一特殊位置使東帕米爾的塔什庫爾干縣在絲綢之路交通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從自然地理條件看，在東帕米爾地區(qū)，塔什庫爾干縣所在河谷是谷地最寬闊（寬達六七公里）、草場最廣大（3萬畝左右）、地勢較低（海拔只3000多米）的地區(qū)。自此南抵達不達爾，北及塔合曼，沿塔什庫爾干河谷，草場連片，適宜于牧業(yè)發(fā)展，也可以進行少量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是帕米爾地區(qū)自然條件比較優(yōu)越、人口比較集中的一處所在。

這樣的自然條件、交通地理位置，使塔什庫爾干縣在歷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根據(jù)考古調(diào)查資料，結(jié)合歷史文獻中的有關(guān)記錄，有根據(jù)認為目前塔什庫爾干縣城所在地區(qū)，就是唐代朅盤陀國都城所在，亦即唐代蔥嶺守捉置鎮(zhèn)處。

“塔什庫爾干”為突厥語，漢意為“石頭城”?？h城附近，也確實保存一處石頭城廢址（不少文章、圖件均把清朝蒲犁廳城與石頭城相混同，這是一個明顯錯誤。石頭城范圍較大，蒲犁廳城坐落在石頭城東隅，它們是兩區(qū)時代不同、性質(zhì)各異的遺址）。我們先后兩次曾對這一石城廢墟進行過仔細調(diào)查。1982年還在城內(nèi)進行了試掘。

石城遺址處于目前縣城北部一處石崗上，與縣城居民點緊緊相連。經(jīng)緯位置是37°6′×75°13′，海拔3100米。石崗西依薩雷闊勒嶺，東臨寬闊的塔什庫爾干河。河谷至此十分開闊，可分叉為四五道支流，自河灘至山前，均為草場。夏日綠草如茵，牛、馬、羊散處其間，極富草原生活情調(diào)。

古城遺址依石崗形勢構(gòu)筑。石崗西高東低，南北城墻下為崗巒，中部為凹溝。高下相差達二三十米。受地勢局限，城墻為起伏曲折的不規(guī)則形象，但略近方形。北、南、西三面墻垣仍非常清楚，東面為陡巖峭壁，而且大部分為清代蒲犁廳城疊壓。

城垣全長1300多米。塊石夾土、土石相間疊砌成墻，殘高6米上下，頂部寬1～3米，每層土石厚約20厘米。北墻、西墻仍保存有馬面，共見14座，彼此間距40～50米。測其完整者，頂面矩形，6.8×4.5平方米。馬面與城垣構(gòu)筑辦法不同，是用土坯修砌，土坯規(guī)格有兩種。四角有角樓，西北角樓臺基高6米，頂面4×4平方米。其余三處坍塌成高大土石墩，規(guī)模遠過于城垣的寬度。

隨崗巒起伏布局的不少房址仍然可以見當(dāng)日情狀。建筑主要集中分布在南、北兩塊地勢稍高的石崗上。居室一般略呈矩形，長邊一般4米上下，短邊3米上下。部分居室隨崗勢高下互相錯落，房址內(nèi)見灶坑。

從古城址現(xiàn)狀分析，出入古城的通路，主要在面向河谷的東部，依地勢順巖溝出入。城內(nèi)用水來源于西面高山雪嶺的新甘溝，溝水曲折，自西北角流貫城中，形成深溝。出東城后瀉入塔什庫爾干河。這一自然形勢，至今仍然清晰，貫穿城中的小溝仍然流水不斷。

為探明古城年代，我們曾在城中偏北一處石崗上稍事清理，見集中分布的20多間居室，試掘其四。出土了部分陶片、一枚乾元重寶，文物較少。與之同時，于蒲犁廳城內(nèi)地面，也曾開一深溝，面積3×2平方米。試掘表明：蒲犁廳城坐落在碎石基上，碎石表明這里早期曾經(jīng)有人居住活動，其中雜有碎毛布、樹枝、獸骨等，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疊壓在清城下的早期文化層內(nèi)，出土了一件梵文文書，是克什米爾地區(qū)3～8世紀時期流行的一種書體。15此層巨石縱橫，清理工作相當(dāng)艱難，受開拓面積、工力之局限，并未清理至底。在試掘點稍南，居古城東偏南部位，有古代佛教寺院遺跡，見塑像殘部。由于蒲犁廳城整個坐落在早期的石頭城東部石崗上，部分地段疊壓關(guān)系顯明。早期地層中文物（如毛織物、絲織物、樹枝、獸骨等），從剖面斷層中也清晰可見。我們曾利用這一自然疊壓關(guān)系，取早期地層中的木炭送請文物局文保所碳十四實驗室進行年代鑒定，結(jié)論為：早期地層（亦即石頭城活動階段）的年代為距今1390±70年，經(jīng)樹輪較正，其年代為距今1325±75年，相當(dāng)于唐代。

古城所在地理形勢背山面河，具有明顯的漢式筑城技法特點（馬面、角樓），它們與本地土石相間筑城技法相結(jié)合，馬面、角樓用土坯，明顯是在原城墻上增修補建等。而且古城又廢棄在唐代，結(jié)合前述這片地區(qū)在交通史上的地位，比較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等因素，使我們得出具體結(jié)論：它就是原為朅盤陀國都城，后為（唐）蔥嶺守捉治所遺跡。

《新唐書·西域傳》關(guān)于蔥嶺守捉事，曾有比較明確的記錄：“朅盤陀，或曰漢陀，曰朅館檀，亦謂朅盤陀。由疏勒入劍末谷、不忍嶺六百里，其國也（按：自疏勒西南行六百里，正當(dāng)塔什庫爾干河谷）。距瓜州四千五百里，直朱俱波西、南距懸度山、北抵疏勒、西護密、西北判汗國也（按：其四至，東葉城、南喀拉昆侖山、北為喀什噶爾，西通瓦罕，西北至費爾干納，這都與塔什庫爾干十分切合）。治蔥嶺中，都城負徙多河（按：塔什庫爾干河為葉爾羌河上游之一，故同樣可稱徙多河。還有一點值得一說的：在向當(dāng)?shù)厮巳罕娫兗八矌鞝柛珊拥姆Q謂時，有稱此河為“沃西多”的，與“徙多”同音）。勝兵千人。其王本疏勒人，世相承為之。西南即頭痛山也（按：指興都庫什山）。蔥嶺俗號極嶷山，環(huán)其國。人勁捍，貌、言如于闐……貞觀九年，遣使者來朝。開元中破平其國置蔥嶺守捉（按：公元8世紀初葉，朅盤陀國王降附吐蕃，國亡，唐為阻抑吐蕃勢力進入塔里木盆地，于此置蔥嶺守捉。足證蔥嶺守捉置在朅盤陀國，并取其政治、軍事、經(jīng)濟中心所在的都城為置鎮(zhèn)之所，自然是情理中事。石頭城原來用石塊夾土砌城墻。土、石建就之城垣上，后增了唐王朝以土坯砌就的馬面、角樓，使軍事防衛(wèi)職能更加完整，頗可以作為這一歷史事件的具體說明）。安西極邊戍也?！边@一記錄，頗為準確地說明了今塔什庫爾干地區(qū)，唐代確為朅盤陀國之所在，而蔥嶺守捉置鎮(zhèn)之所也在這里。

為更好地理解現(xiàn)存石頭城遺址確為朅盤陀國之都城，還可以玄奘《大唐西域記》中的有關(guān)記述作印證：“朅盤陀國，周二千余里。國大，都城基大石嶺，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山嶺連屬、川原隘狹，谷稼儉少，菽、麥為多，林樹稀，花果少。原濕丘墟，城邑空曠。”這段文字，除說都城“周二十余里”一句，失之過大外，其余記錄，真可以說是十分準確的描述：石頭城正處一大石嶺上，臨徙多河。從總體觀察，帕米爾地區(qū)確實也是川原隘狹、谷稼儉少。由于地勢高寒，直至今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仍以青稞、豌豆為主。一二十年的樹木，山下早已成材，在這里卻才只小碗粗細。這一切，玄奘的描述實在非常貼切。都城處在臨河的大石崗上，正是我們今天所見石頭城遺址。

朅盤陀國存在時間頗長，其境域為漢蒲犁國地。但作為蔥嶺守捉城，存在的時間卻是相當(dāng)短暫的。開元中始設(shè)蔥嶺守捉，“安史之亂”以后，河西、隴右為吐蕃所據(jù)，新疆大部分地區(qū)也都一度在吐蕃的統(tǒng)治之下。蔥嶺地區(qū)是吐蕃進入新疆的重要隘道之一，蔥嶺守捉之置，就有阻抑吐蕃自蔥嶺進入塔里木盆地之目的在內(nèi)。在這一形勢下，蔥嶺守捉城很快沒于吐蕃是并不奇怪的。

蔥嶺守捉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其政治意義卻不應(yīng)輕估。它是唐王朝政權(quán)在我國西部邊境直接設(shè)鎮(zhèn)、派兵戍守的一個邊遠地點，說明了蔥嶺所在地當(dāng)時是唐直屬版圖。我們通過考古調(diào)查、試掘，明確了蔥嶺守捉的所在，通過考古資料進一步論證了這里原是朅盤陀國的都城，對研究帕米爾地區(qū)的歷史、地理，研究中西交通情況，也有很大意義。今后應(yīng)加強對塔什庫爾干石頭城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弄清楚城的始建時期，進一步通過考古資料，分析這一遺址與漢蒲犁的關(guān)系，意義是不能輕估的。前面曾經(jīng)談到的香巴拜古墓區(qū)，出土了金、銅、骨質(zhì)珍貴文物。墓葬主人已經(jīng)進入文明、處于奴隸制發(fā)展階段。16這些考古資料，具體表明塔什庫爾干河谷的這一地區(qū)，很早即已得到了開發(fā)；進入戰(zhàn)國時期，已有了相當(dāng)發(fā)展的古代文化。在這些資料的基礎(chǔ)上，再作深入一步的工作，古代蒲犁國的考古文化是不難得到澄清的。

五

自塔什庫爾干縣城過河而東，翻越坎達爾山，經(jīng)興地到下班底爾、阿克塔木、瓦卡、肖依墩，再翻越一不大高的達坂，到馬爾洋。這是一條與塔什庫爾干河谷走向平行的南北向山溝。河谷不寬，只一二公里。沿一道小河順坡而進，沿途見到石堆墓、土城堡，大都分布在河谷兩岸低山地上，古墓地表均為石堆，每一區(qū)墓葬數(shù)量不多，墓葬分布中的這一特點與存在定居、農(nóng)業(yè)的地區(qū)形成很鮮明的對照。

班底鄉(xiāng)所在山溝溝谷很狹，谷底一水中流，草場不大，全鄉(xiāng)人口才1000稍過。入班底溝不遠，近鄉(xiāng)政府所在，低山坡上見一小土堡，長方形，東西長80米，南北寬40米，地面不見更多遺跡、遺物。墻垣構(gòu)筑方法是底部為石基，上層為土坯夾泥，層層砌壘，現(xiàn)高只2米左右。古堡外見古墓葬，同樣是表面堆石?？脊潘嚲蚱湟?，豎穴土室，人架仰身直肢，隨殉一件陶器，飾刻畫之三角紋，明顯具有早期特征。古堡下，近河灘之臺地上有石棺，上部為石蓋板，部分已暴露于地表。從形制分析，與塔什庫爾干縣城南34公里處吉爾阿勒墓葬近同。此土堡俯臨班底河谷，控制著去班底、瓦卡、馬爾洋的隘道。堡塞雖不大，但形勢十分險要。

班底峽谷，寬不過一二公里，兩側(cè)禿山屏列，不見樹木，只河谷底部有小塊草場。至瓦卡，峽谷較此稍寬闊。瓦卡溝內(nèi)，河西岸第二臺地上，亦見土堡、古墓，外部形制與班底近同。古墓數(shù)量較多，亦較集中。由于河谷狹、地勢坡度大，夏日每天下午至第二天上午，山上雪水流瀉至此，形成洶涌急流。不諳有關(guān)地勢、道路，不敢隨便行走。

由于這里地勢高寒，農(nóng)作物只有青稞、豌豆、油菜。河谷狹窄，水草局限，牲畜數(shù)量也不多。

去馬爾洋翻越達坂途中，因汽車故障，中途折返。但在高山坡上卻又見到一片野蔥，漫布在一條較淺凹的泄水溝內(nèi)，蔥高40厘米，葉扁平，每株有六七片葉，對稱展開。時在7月底，野蔥的紫色球狀花成簇開放，遠望成帶，在荒山頂上成為顯目景觀。據(jù)老鄉(xiāng)講，這類野蔥，在地勢較高的高山夏牧場內(nèi)，隨處可見。生長較低處者，見者采食，逐漸少了。《漢書·西域傳》稱帕米爾為“蔥嶺”?！段骱优f事》云：“蔥嶺，其山高大，上悉生蔥，故以名焉?！鳖H為正確地說明了漢代所以名“帕米爾”為“蔥嶺”的由來?！笆[嶺”，這是一個典型的漢式地名。絲路早開，并越蔥嶺而西行。從“蔥嶺”之名早在漢代已見之于史籍，清楚透示了絲路的歷史消息。

在介紹有關(guān)塔什庫爾干地區(qū)考古文化情況時，還有一處值得一提的線索?，F(xiàn)屬塔什庫爾干縣達不達公社三大隊熱斯卡木是一處十分值得注意的地區(qū)。它地處葉爾羌河谷，自達不達騎馬四天可以到達。不大的熱西卡木河是葉爾羌河上游的一條小支流，溝谷不寬，七個小居民點沿?zé)嵛骺竞庸确植?，河谷寬不?公里，約300多畝面積的平地，成東西向展開，海拔4000米，俗稱“窮托卡依”。從地理位置看，這里與馬爾洋谷地相去不遠，河谷可以相通。關(guān)于熱斯卡木的遺跡遺物，塔什庫爾干地區(qū)不少人曾從各個角度反復(fù)強調(diào)，相當(dāng)豐富。在阿克迭列克見過古代城堡，玉素坎有銅礦，古文物、陶片、金銀飾物等，常有所見。目前由于山高谷深，交通不便，一般情況下，與外界聯(lián)系十分稀少。如從葉城西行，順葉爾羌河谷走，可以通達熱西卡木地區(qū)。從熱西卡木翻越西巖達坂（海拔4900米）可以進入塔什庫爾干河谷，這樣，與紅其拉甫、明鐵蓋、瓦赫基里達坂通道可以相連通。因此，它也是一條值得注意的交通孔道。這一古道，結(jié)合熱斯卡木地區(qū)已見的古堡、古址，對我們分析自莎車西入帕米爾的路線、帕米爾的古代文化遺存，均不失為重要線索。由于時間不宜，交通條件局限，我們兩次均未能前往，頗以為憾，但愿近年可以得機會實現(xiàn)此行。

［注釋］

①《前漢書》卷96上，列傳第66上。

②筆者在帕米爾踏查中，多處見到漫山野蔥，“蔥嶺”之名，是與此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

③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理校釋》，中華書局1981年版；馮承鈞原編、陸峻嶺增訂《西域地名》，中華書局1980年版。

④新疆博物館考古隊：《新疆疏附縣阿克塔拉石器時代遺址的調(diào)查》，《考古》，1972年第2期。

⑤古城址坐落在烏帕爾公社烏布拉提村。筆者1972年曾進行試掘，出土文物特征及碳十四測定資料（結(jié)論為距今1605±85年）均表明古城毀于魏晉時期。資料現(xiàn)存新疆考古所。

⑥16新疆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帕米爾高原古墓》，《考古學(xué)報》，1981年第2期。

⑦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理校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3～339頁。

⑧自莎車至和田，今天公路里程300多公里；自莎車至喀什，公路里程近300公里。

⑨《大清一統(tǒng)志》卷419。

⑩筆者兩次塔什庫爾干調(diào)查，馬達爾汗均全程一道工作，他是當(dāng)?shù)厮俗逯械拇笾R分子，對有關(guān)地理、民俗十分熟悉。他小學(xué)畢業(yè)后至喀什讀中學(xué)，走的就是這條路，沿線情況，娓娓道來，如在眼前。

11斯坦因：《在通過帕米爾的古道上》，《喜瑪拉雅學(xué)刊》，第4卷，1932年4月，第1～24頁。轉(zhuǎn)引自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研所編、吳澤霖譯：《帕米爾及其附近地區(qū)歷史、地理、民族英文參考資料匯編》。

12法里亞提大渠，筆者曾進行調(diào)查，對源頭，走向，渠道平、剖面情況均作了觀察、分析，將另文介紹。

13《大唐西域記》“朅盤陀國”條。

14向達：《斯坦因西域考古記》，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34頁。

15此件文書承庫爾班·外力幫助鑒定，特此說明，并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