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標(biāo)題,源于我們常常聽到這樣兩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與“不明真相的群眾”。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體意思是說,群眾心中有數(shù),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瞞騙得過群眾。“不明真相的群眾”,則是說,群眾的眼睛未必是雪亮的,他們會被假象蒙蔽,常常陷入無知中,容易被哄騙。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非某個偉人的獨(dú)到發(fā)現(xiàn),歷史上的明君圣賢們也清楚得很。有一回,齊宣王問孟子“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也就是孟子請教如何識才,如何把那些庸碌甚至禍害百姓的官員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撤下來。
孟子告訴他一個十分可行的辦法:“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孟子的意思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個人賢與不賢,群眾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您老人家要想任人唯賢啊,就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正因?yàn)槿罕娙绱藚柡?,得罪不起,有人就拼命恭維、抬舉群眾,說群眾是能載舟的水,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說群眾最可愛,群眾最可親,群眾最可敬,群眾最可怕……
值得玩味的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從官家或領(lǐng)導(dǎo)之口說出,“不明真相的群眾”也出自官家或領(lǐng)導(dǎo)之口,而意思又截然相反。如此。被這兩句話描繪的群眾豈不成了一個自相矛盾的群體,他們既是眼睛雪亮的,又是兩眼迷瞪的?既是騙不了的,又老是上當(dāng)?shù)?或者說,群眾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到底哪一種更接近真實(shí),哪一種狀態(tài)是我們生活中的群眾?真是讓人犯迷糊。
其實(shí),這兩句話的使用是有具體語境。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在恭維群眾,而恭維之時往往是需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之時。說“不明真相的群眾”,那是帶有某種責(zé)備和“哀其不幸”的憐意,這個時候,群眾雖然還是要相信和依靠的,但由于純真可愛的群眾容易被“一小攝別有用心的不法分子”所利用,因此,“不明真相的群眾”,時常出現(xiàn)在群體性事件的報道與報告之中。
一向眼睛雪亮的群眾怎么就突然間不明真相起來了呢?一向被恭維、抬舉的群眾怎么突然又成了責(zé)備與哀憐的對象了呢?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背后是怎樣一種心理機(jī)制?結(jié)合到兩句話的具體使用語境,不難看出,“態(tài)度決定一切”,群眾跟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密切”時,一好百好,給群眾更高的評價都不算過譽(yù);要是群眾突然間從可以相信、依靠、發(fā)動的對象,變成了“對著干”的對象,可是又不能統(tǒng)統(tǒng)地拿去“法辦”,氣憤與惋惜就混雜成一種怪味的感情,以一種很含蓄的表達(dá),就是“不明真相的群眾”了。
由是觀之,群眾眼睛雪不雪亮,明不明真相,不在群眾本身的智識,關(guān)鍵看群眾的態(tài)度立場,如果“站在我們這一邊”,為我所用,就眼睛雪亮,絕頂聰明,站在對立面,跟我過不去,就不明真相,傻蛋一群。
以此為軸心,被恭維成“眼睛雪亮”的群眾,隨時都可能“不明真相”,原先清醒的群眾,隨時都可能糊涂??傊?,你是雪亮還是糊涂皆由我說了算,說到底,“群眾”只是一些可資利用的物件,并不是具有獨(dú)立權(quán)利和人格尊嚴(yán)的人群。
問題還在于,筆者也確實(shí)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因?yàn)槊總€人心里有桿秤,人心自能準(zhǔn)確度量輕重;而又確然相信群眾“不明真相”,試看南宋的岳飛死的時候,圍觀而憤怒的群眾何曾眼睛雪亮過,明末袁崇煥被凌遲的時候,群眾爭食其肉,眼睛又何曾雪亮了呢?
人都是渴望聰明的,希望自己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并非不想探究真相,但往往并不具備、不敢擁有明白真相的能力,他們曾為想探究真相的愿望付出了大到殺頭的代價后,于是習(xí)慣了昏昏地做順民,哪里還有獨(dú)立思考的能力,哪里還能明白什么真相,哪里還眼睛雪亮?在一個信息被掌控、真相被玩弄的社會,群眾糊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對岳飛、袁崇煥的憤恨就全在情理之中了。
余生也晚,余生多幸,在信息時代,網(wǎng)絡(luò)讓世界變平,也變透明了很多,人們了解真相的渠道多了,公開公平公正的呼聲一浪又一浪,信息封鎖的難度加大。在這些條件下,群眾的眼睛定然要雪亮很多,不明真相大大減少,這個時候仍然用落后老套的牧民辦法,動不動說群眾不明真相,就像掩耳盜鈴。如此,倒底誰眼睛雪亮,誰又不明白真相,還用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