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修長,素雅,隨風(fēng)飄散,使美成為一種香氣。它的芳香仿佛是蘭花、蓮花、松香和青茶的混合氣味,既濃稠又清遠,既熱烈又含蓄,柔韌中隱伏著不露聲色的極端。
化燦爛為單純,它是緬桂之花。那疏影橫斜的象牙色花身,藏在橢圓的翠葉間,手如柔荑,領(lǐng)如蝤蠐,端莊如處子。當(dāng)黃昏時,我從樓下經(jīng)過,婆娑的繁枝掛滿了華麗而高潔的“玉墜兒”,一些骨朵在葉掖下青若蓮子,上下翻飛的幽香搖曳著一句宋詞:“暗香浮動月黃昏?!?/p>
緬桂花,是云南老家的叫法,蜀人把它叫做“黃桷蘭”,江南人叫做“白蘭花”,北方人則奇怪地叫“把兒蘭”。我猜云南緬桂是從緬甸傳人的,又有白緬、黃緬之分,黃緬較少,但更為馥郁。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汪增祺在昆明的時候,住在若園巷二號,“院里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50多歲的寡婦)和她的一個養(yǎng)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緬桂是云南最常見的香樹之一,據(jù)傳佛陀釋迦牟尼降生在無憂樹下,悟道于菩提樹下,圓寂于娑羅雙樹下,所以云南的小乘佛教寺廟,大都極為注重栽種植物,這當(dāng)中,“五樹六花”是必不可少的,“五樹”即菩提樹、大青樹、貝葉棕、檳榔、糖棕或椰子,“六花”即黃緬桂、荷花、文殊蘭、黃姜花、雞蛋花和地涌金蓮。
緬桂花使夏天現(xiàn)出安詳、現(xiàn)出明澈。我流寓西蜀的十余年,每個夏天都可看到這種美麗的花兒大量出沒于街市,通常情況下,它們被一些老婆婆盛在提籃、鋁飯盒及芭蕉葉里沿街?jǐn)[賣,提籃內(nèi)往往以一塊藍布或是一些緬桂葉襯底,玉顏輕啟的花兒兩朵并蒂地被細白棉線拴好了,整齊地碼在上面,有的還拴了綠亮亮的緬桂葉,異常純雅。然后,這些凝脂般的香花便俘獲了滿街的女人,使她們回歸自然,并在自然主義風(fēng)尚中成為“香妃”。緬桂花大量上市之時,賣花的老婆婆們每天早晨云集于青石橋花鳥市場,稱斤論兩地買上一大堆,接著便“攻占”全城有利地形,一朵一朵地兜售。緬桂花鮮醇的芳華在青石橋經(jīng)久不散,有天下午。我花1元錢就買了一大把,回去后對老婆發(fā)動了一場“獻媚運動”。
當(dāng)歲月流失,一棵緬桂將一個華麗家族汲向自己。去年五月,我在洪雅縣柳江古鎮(zhèn)的曾家大院,見到四川最大的一棵緬桂。重門深鎖的曾家大院是恭親王奕新的老師曾壁光之孫曾藝澄設(shè)計建造的,大宅院占地數(shù)畝呈“壽”字型,中西合璧風(fēng)格超卓,內(nèi)含兩座花園,三座戲臺,六個庭院,一幢洋樓。青山、綠水、綺窗、雅閣、戲臺、雕磚、瑞獸,這一切拱衛(wèi)著一棵需數(shù)人合抱的緬桂樹,豐偉的樹干猶如歷史的銅柱,王座般的樹冠,閃動著蒼天的大片影像。暮春時節(jié),大樹尚未起營,但能想象花枝繁茂時的盛景。大樹與戲臺相隔不遠,舊時,逢仲夏夜演戲,一輪明月下,那戲臺、烏瓦、舞衣、川曲、賞客、燭光,全泡在緬桂花濃郁的香波里,可謂是“人間蓬萊夜”。據(jù)說,曾藝澄的大小姐特別喜歡緬桂花,花開時,她每天像頭小鹿低著香腮在大樹下踱步,揀拾那每朵有十二香瓣的落花,往閨閣里置一些,往綢衣和云鬢上佩一些。鄧友梅在《那五》里寫道:“賈鳳魁今天沒涂脂粉,只淡淡的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發(fā)松松的往耳后一攏,用珍珠色大發(fā)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這幾句,讓我記起與緬桂花為伍的曾大小姐來。
緬桂,原產(chǎn)于印度尼西亞的爪哇森林,我查高濂的《遵生八箋》、張岱的《夜航船》和李漁的《閑情偶記》,未見有關(guān)于此花的記述,而康熙帝游幸江南時,對之極為鐘愛,將其移至北京盆栽,并題詩日:“瓊姿本自江南種,移向春光上苑栽,試比群芳真皎潔,冰心一片曉風(fēng)開?!庇纱送茢啵嘶ㄋ圃谇宄跄陚魅胫袊鴥?nèi)地。緬桂花是優(yōu)良的窨茶香花,用緬桂花窨制而成的白蘭花茶,是僅次于茉莉花茶的大宗花茶產(chǎn)品,湯色黃亮,滋味醇厚。本來,緬桂花是窨制茉莉花茶時用來協(xié)調(diào)香氣的,后來便單獨窨制,時間大約在1937~1939年之間。姑蘇人甚愛緬桂花,虎丘一帶是白蘭花茶的著名產(chǎn)地,姑蘇人喝綠茶而不喝花茶,所產(chǎn)花茶主要行銷北方。昔日我在姑蘇求學(xué)時,常去距虎丘不遠的閭門和山塘街,這一帶曾被曹雪芹的《紅樓夢》稱作“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那時早已沒落,溫婉古雅的遺風(fēng)猶可尋覓,許多朦朧的亮光,濕漉漉地從朱欄層樓和斑駁的鴛墻上冒出來,把煙波、舟楫、花橋、石階、石欄、酒旗、水榭、楊柳、青苔全都映在青灰色的天影中。夏秋之季,不時可看到載有茉莉花、緬桂花的小船在山塘河上搖過。閭門外有個叫楊安浜的小弄巷,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這里是窨制花茶的重要基地,花開時每天都有大批花農(nóng)把茉莉花和緬桂花運來,賣給大大小小的花行茶行,一船一船,一擔(dān)一擔(dān),濃膩的花香到處泛蕩。
緬桂在夏天的淵面上綻放,那奶黃的花身轉(zhuǎn)為深紫,一去不返。當(dāng)我拈住記憶的錦線,把一朵云南緬桂、一朵西蜀緬桂、一朵江南緬桂串起來,感到時光是疼痛的,這種空性之花,讓萬物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