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屬舵柄呈丫字形,像三張伸開的槳葉;液壓系統(tǒng)隱藏得很深,仿佛存在于冥冥之中,卻在掌控一切。船長老黑伸出食指輕輕撥轉(zhuǎn)某個槳葉,并沒有怎么費力,笨重的貨輪就異常馴服地改變了航向。操縱貨輪,就像支配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一樣靈活自如,隨心所欲。老黑轉(zhuǎn)動了幾十年舵輪,是通過鏈條的機械傳動控制舵的角度;改用液壓舵后,玩起來也得心應(yīng)手,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轉(zhuǎn)動大舵輪時的那種氣勢、力度和手感。凡事習(xí)慣也就自然了。有一點沒有改變——每當(dāng)將貨輪平安離開磕磕碰碰的碼頭,駛向廣闊平坦的大海,老黑就有一種駕馭、征服、操縱、支配的欲望又一次得到滿足的感覺。這種感覺從他的全身涌向手臂,集中到幾個粗短的指頭上,把成就感轉(zhuǎn)化為驅(qū)動力,沿著隱藏的液壓系統(tǒng)向后傳遞,以改變舵的角度,修正貨輪的航向。
此時,袖珍貨輪“威顯”號機艙上方的排煙孔里有規(guī)律地噴吐出一團團灰色濃煙,傾斜著向上升騰,逐漸淡化,悄然無聲地消逝在湛藍的空中。海面鋪滿陽光的色彩,晴朗的天氣增添了航行的愜意。小城懷抱著的毛口港已經(jīng)錯移到身后,大洋深處的平山島還被群島阻隔著,聳立在人們美好的想象中。
“威顯”號的這個航次,是前往平山島運送建筑材料,有空心磚、水泥,還捎帶了水果、飲料等雜貨;回來,要裝載相大下巴在那里加工的扇貝丁,雖然只有50噸,但運價高。行船必須“鐘擺式”,從A地將甲貨運往B地,再從B地將乙貨運往A地,來回有載,不跑空船,才會效益最大化。當(dāng)然業(yè)務(wù)都是老板聯(lián)系的,黑船長只負責(zé)跑船。
但是今天的這個航次有點懸。老黑是一忽兒心花怒放,一忽兒憂心忡忡,概括起來就是喜中有憂。高興的是這個航次額外收獲頗豐,只要安全到達平山島,就大功告成;擔(dān)心的是船上載客太多,一旦出現(xiàn)意外……這樣的喜憂參半,還真是折磨人啊!
同樣心神不定的還有平山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居亦然。他這個時候正在大通艙里心不在焉地玩著撲克,眼皮突然遭襲擊似的猛跳了幾下,別別別,仿佛彈跳有聲,完全不由自主。眼皮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跳?分明是心里不踏實。不踏實什么呢?艙里這么多人哪,和偷渡別無二致!
船長老黑和副鄉(xiāng)長居亦然,一個在舵樓里,一個在艙下。兩個人的擔(dān)憂卻不謀而合,在同一根懸空的鋼絲上重合了……
上午十點多,“威顯”號裝載完畢準(zhǔn)備起航時,毛口港陸續(xù)擁人大批乘客,發(fā)現(xiàn)藏在碼頭下面的這艘貨輪,又聽說要開往平山島,就蜂擁而來一定要上船。老黑慌了,相大下巴湊近老黑說:“打上次我跟著你們船從平山島出來,快一禮拜了,平山島不僅沒通客船,連貨船也沒通,要了命了。”“是嗎?”黑船長有些吃驚,“因為殺人案?”這期間,“威顯”號又跑了一趟海盤車島和大山島,老黑不知道平山島不通船,但平山島發(fā)生了殺人案。倒是聽說了。相大下巴搖頭:“聽說是客船壞了,上塢維修?!崩虾谠掝}一轉(zhuǎn):“那個殺人犯逮住了?”相大下巴還是搖頭:“說是藏在山里,哪那么好逮?!崩虾趶亩鏄堑膫?cè)門望一眼碼頭上面黑壓壓的人群:“這些人怎么整?太多了?!毕啻笙掳瓦至诉肿?,下巴顯得更大:“都挺可憐的。你看,還有子弟兵呢?!?/p>
碼頭邊散亂地立著一片人,大包小裹,有的在焦急等待,有的大聲吵嚷,他們也來得正是時候,貨輪已經(jīng)裝載完畢,正待起航!相大下巴說的子弟兵,是一個穿海軍藍大衣的年輕人,站在碼頭邊向下望了幾眼,又退回到人群后面去了。因為是半架子潮,船舷與碼頭有一米多高的落差,情形有些險惡。老黑的船,以前并不是沒有載過客,三五個,七八個,雖然違規(guī),但方便了旅客,港上即使發(fā)現(xiàn)了,也多是睜只眼閉只眼。都知道平山島偏僻,班船經(jīng)常斷航,老黑的船常跑平山島,幫忙捎腳自己也增加一點收入的事沒少做。但是突然擁出這么多人。老黑還是嚇住了……
老黑把黑乎乎的一顆腦袋從舵樓側(cè)門伸出來。沖碼頭上的人群喊,別過來別過來,我這是貨船!一條壯漢卻擠過來說,船長!那么多貨都能裝,差這么幾個人啊?
這叫什么話!老黑生氣了。他知道今天弄不好會出事,就果斷地搖響車鐘向機艙發(fā)出指令,讓大車開動機器,又朝前面揮了揮手,示意大副趕緊解纜。機器轟然作響。大副和小伙計一前一后,把纜繩抓在手中。猝不及防間,壯漢神兵天降一般,從碼頭上跳了下來。老黑只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黑影,“呼嗵”一聲,他就扎扎實實落到了遮蓋水泥包的墨綠色尼龍苫布上,紋絲不動,像是練過的。老黑火了,正要喝斥,又一道黑影閃過,又跳下來一個戴黑色禮帽并且臉上有刀疤的瘦漢。老黑臉上的胡子顫抖了一下,細看時,刀疤臉已經(jīng)背過身去,叉開兩腿,穩(wěn)穩(wěn)地立在貨堆中央,仿佛在看遠海的風(fēng)景。老黑慌了,心想是自己看錯了?他那臉也許是涂花了?也許是打上了帽檐的暗影?那人雖不再回頭,背影還透出騰騰殺氣!
老黑的懷疑和擔(dān)心不無道理?,F(xiàn)在很少有人戴帽子,尤其是禮帽,而且還背朝人群。影視劇中的某些鏡頭在腦海里閃過,老黑的腿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正在收纜的大副和小伙計手抓纜繩,瞅著船上莫名其妙多出的兩個家伙,不知如何是好。
效仿者緊接。幾個年輕力壯的家伙像武打影片里的俠客,飛身從碼頭跳下,一個接著一個,有人摔倒苫布上,有人還差點滾到海里。高聳的貨堆之上多出的這一小撮人分外顯眼,稍有不慎,就會掉下海去。碼頭上還有人比量著不敢跳,就爭先恐后地順著嵌入碼頭邊緣的臺階往下挪蹭。殘留臺階上的冰碴霜層已經(jīng)被太陽烤化,有污水洇下來,腳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更有甚者,張開雙臂,要往舵樓上撲,被老黑及時喝住。一般貨輪都是腹部鼓凸,艏艉收斂,腹舷貼住碼頭的陡壁。艏艉與碼頭必有間隙。此時尾纜已松弛,舵樓的外側(cè)離碼頭有一米多空間,下面是令人眼暈的海!
局勢相當(dāng)不妙。老黑的臉更加黑了。船已經(jīng)超載,考慮天氣晴好,航行時間不過六個小時,不會出事,但是增加幾十個活物,雖然重量不是太多,卻增加了不確定因素,老黑哪敢大意?老黑讓大副阻止臺階上的人往下出溜,并驅(qū)趕已經(jīng)跳到船上的,讓他們從臺階爬回去。大副朝那一小撮人喊:“上去!都上去!怎么下來的怎么上去!聾了嗎?!”
那一小撮人腳踩苫布,分散開來且互相抓扯。占領(lǐng)了幾乎整個貨堆。這樣的好處一是不至于有人失足落水,二是占滿了地碼頭上也不會有人再跳下來,他們不可能回去,嘴角因此浮起一點點勝利者的微笑。
正亂著,一陣鈴聲響,港上的安全員小童騎著自行車風(fēng)馳電掣而來。小童穿一身制服,很英武。車沒剎穩(wěn),就紅頭漲臉地吼:“黑船長!你想千什么?!’-
船長老黑求救道,小童啊,他們起了哄往下跳,招架不住啊!你自己看看!
“太不像話了!”小童說著,伸手拽住一個正要往臺階上挪騰的老太太,“大娘!危險!”
老太太抹著眼淚:“孩子!你就放我上船吧!我上島里看閨女,在毛口這鬼地方都憋三天了,還遇上騙子。說是幫我買船票,拿了錢,人沒了……”
小童說:“不行啊大娘,這是貨船!”
老太太說:“客船我也坐不起,我沒錢買船票了……”
這時,另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臉色悲戚:“行個方便吧年輕人!我和老伴……也在這憋了兩天了……”
小童對著船上的人喊:“你們,怎么上去的,怎么下來!別找麻煩!聽見沒有?!”
船上抱成團的幾個人背過臉去,沒聽見一樣。碼頭上的人把小童團團圍住,央求,說錢都花光了,說那邊真的有急事,十萬火急啊,說無論如何,幫幫忙啊……
幾十張嘴在動,小童招架不住,但不能動搖。他說:“有規(guī)定的,貨船不許載客,我不能違反規(guī)定啊!這船不能發(fā)!”
有人咬牙切齒:“規(guī)定?規(guī)定干部不許腐敗。規(guī)定醫(yī)生不許收紅包,規(guī)定老板不許拖欠農(nóng)民工的工資。規(guī)定……他媽的管用嗎?”
相大下巴有些著急:“黑船長!再不開船,到平山島天就黑透了。那邊飯店我都訂好了……”
老黑聲嘶力竭地吼叫著,驅(qū)趕著,沒見人上岸,但那一小撮人明顯見少,禮帽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前面的艙口,溜進去了。老黑無奈,對小童說:“你趕緊幫我想個辦法!我急著走船!”
小童正被圍攻著,也明白老黑的意思,但搖了搖頭:“人太多了!肯定不行!”
有人回了一句:“人少就行,是吧?”
小童意識到說走了嘴,臉色更紅了,說;“人少也不行!一個也不行!這是規(guī)定!”
相大下巴對小童說:“我是貨主,我例外!”
小童看看左右,冷冷地沖相大下巴說:“不是船員,一律不行!”
“哎哎……”相大下巴傻了,拍著自己的一頭好臉——光禿禿亮晶晶的頭頂,暗自埋怨不該在這個時候多嘴,又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老黑。
老黑的一臉好頭發(fā)——幾日沒刮的絡(luò)腮胡須,異常惱怒地抖了抖。
他們兩個,一個船長,一個貨主,最初的合作就是從互補開始的——相大下巴說:“哎,老黑,我的頭發(fā)都長到你的臉上去了!”大副聽了,打趣說:“可也是,黑船長的臉,什么時候跑到老相的頭頂上了!”
眼下可不是打趣的時候。相大下巴和大家站到了同一個起點。相大下巴說:“我聽天氣預(yù)報了,今天北風(fēng)四到五級,就是五到六級,也沒事;你看這海面,這天氣,別說這么大的船,就是一只舢板。也不怕。”
小童說:“相大下巴,誰敢保證沒事?你?”
相大下巴求情說:“領(lǐng)導(dǎo)啊!高抬貴手啊!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既要有原則性,也要有靈活性嘛?!?/p>
老黑急得直跺腳,再次求助:“小童啊,我都快急彪了!……”
小童也無法收拾這個局面,只好打電話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問。多少人?小童說好幾十呢。領(lǐng)導(dǎo)說不行。說你小子可給我看住了,堅決不能放行!
有人說小童:“你真是死心眼兒!這事能請示領(lǐng)導(dǎo)嗎?”
老黑急了:“小童!快想辦法!當(dāng)機立斷!現(xiàn)在退潮。再磨蹭,船就擱淺了!”
碼頭上的人圍外。站著海軍少尉和穿紅色呢絨外套的姑娘,還有悲傷欲絕的老兩口和一群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妹。他們焦急,但不鬧,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僵持了至少半個時辰,一輛黑色轎車無聲地滑進碼頭,滑向船邊,停住。有人竊喜:“來官了!”
是平山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居亦然。有平山島人跟他打招呼:“居鄉(xiāng)長!你也要坐這船?”居亦然微笑:“哈!媳婦要生了,能不急嘛?!?/p>
“媳婦要生了,你也要生(升)了吧?”老黑也打著哈哈套近乎,一臉的陰云消散了大半。居鄉(xiāng)長一定有辦法!
眾人放過小童,向居亦然圍過來,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居鄉(xiāng)長!你有面子,幫大家一把吧?!?/p>
居亦然朝老黑笑笑。鄉(xiāng)人代會馬上要開,他是縣委確定的鄉(xiāng)長候選人,年終歲尾了,他有好多事情要趕回去處理,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掉鏈子。
居亦然說:“我也急,可是……”他對安全員小童說,“平山鄉(xiāng)的情況比較特殊。好多天了沒通船!今天呢,”仰面望望天,“風(fēng)平浪靜,不會有事,就通融一下嘛。我們呢,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說是不是?”
小童口齒伶俐地說:“居鄉(xiāng)長是管安全生產(chǎn)的?那更應(yīng)該重視和支持我們的工作啊?!?/p>
居亦然說:“是啊是啊!一定要確保安全!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在確保萬無一失的前提下,打個‘擦邊球’,是不是也可以考慮?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你說呢?”
小童一副很失望的表情:“鄉(xiāng)長啊!這是多少人啊?別說我,誰也沒這么大的膽兒?!?/p>
也是啊!居亦然望望黑壓壓的人群,也覺得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苦笑著轉(zhuǎn)身,打算向黑色轎車走去。
突然,坐在臺階上的老太太飛快地爬起來,又順勢撲下去,揪住了居亦然的褲腿:“孩子啊!可憐可憐我吧,嗚嗚嗚……”
居亦然趕忙扶住老太太:“老奶奶別哭啊!港上有規(guī)定,我哪里幫得了啊!……”
有人說:“你怎么幫不了?你是干部,你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當(dāng)官的,不能太官僚了呀!……”
又有人央求:“當(dāng)官要為民做主啊!這一大幫子人,今天能不能走成,可就全看你了!,’
居亦然反復(fù)說,我也著急啊,我媳婦一天好幾個電話催我回去,鄉(xiāng)里還有一大攤子事,我不急嗎?可是人家有規(guī)定啊。眾人不依,一定要居亦然出面,為民辦實事。還有的指責(zé)他說,你這就是打官腔!你不回去,有小車坐,有賓館住,有飯店吃,恐怕還有小姐服務(wù)吧?我們呢?困在這里,風(fēng)餐露宿,流落街頭……眾人憤怒地呼喊著,形成滾動的浪潮,都喊叫了些什么已無法準(zhǔn)確分辨,似乎在說腐敗,在說干部沒有好東西,只知道拼命撈,往上爬,哪還管老百姓的死活。
居亦然非常氣惱,又不能發(fā)作,只好選擇沉默。他不能再丟人現(xiàn)眼下去了,必須盡快離開!必須迅速從碼頭上、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
但是,他的小腿被老太太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一頭散亂的白發(fā)和溝壑縱橫的老臉也整個貼在他的膝蓋上。居亦然面紅耳赤:“老奶奶!不是我不想……我說了不算啊!……”
老人哭嚎道:“你不幫我,我就跳、跳……海!反正也不能活了啊……”
眾人聞言,都一驚!有人指著居亦然的鼻子說:“你是冷血動物嗎?這么大年紀(jì)的老人,就差給你下跪了,你也無動于衷,見死不救?你是不是爹媽養(yǎng)的?你有沒有老人?”
居亦然對眾人的指責(zé)只有氣惱和無奈,他蹲下來慢慢掙脫老人家的雙手,低聲說:“老奶奶,您別急,別上火,別傷了身子。我也急得沒轍!”又冷眼對正圍攻的一幫人說:“你們不要鬧了!以為我會有多大的面子嗎?你們也太看得起我了!好,我現(xiàn)在就掛電話,找他們領(lǐng)導(dǎo),行了吧?”
碼頭上突然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變得茫然和困惑。
居亦然問船長老黑,你覺得呢?
老黑期待地等在舵樓的側(cè)門那兒,手扶欄桿,一張黑臉綻出花來:“沒事兒!今天這天氣要是能出事兒,我把腦袋擰下來倒安著!”
居亦然知道他是很愿意順便載客撈點外快的。他又問,你這船……
老黑說,一個月前才上塢大修,經(jīng)過船檢,鋼鋼的,就像我老黑這身板!說著,還拿拳擂了擂胸脯,又如數(shù)家珍,說船上的設(shè)備儀器有多么先進,雷達啊GPs啊?!翱癸L(fēng)浪等級七級!”老黑頗為自豪地說:“但是,我們?yōu)榱税踩鹨姡呒壖耙陨巷L(fēng)力絕對不開,六到七級以下風(fēng)力才開航!今天……最多四到五級風(fēng)?!?/p>
居亦然從貨輪雪白的舵樓和鮮綠的欄桿上就看出是才上過塢的。這就基本上排除了途中出現(xiàn)機械故障的可能。只是貨物堆得太高,苫布撐得鼓鼓囊囊,船艙上面像摞了集裝箱,看上去有些險。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嚷嚷著,快啊,快聯(lián)系啊!居亦然還是有些猶豫,但最終做出了決定。
居亦然的神色有些悲壯,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問小童:“你們站長,是老喬,喬老爺吧?”
小童有些發(fā)愣。居亦然也就不再理他,打開手機,撥動號碼,轉(zhuǎn)到一邊去說話。聲音不高,卻故意讓大家,尤其是小童,能夠聽到。
“老喬啊?你好喬老爺!我是居亦然……”一會兒,他表情痛苦地合上手機。
眾人都面露喜色:“同意了?”
居亦然板著臉說:“瞎嚷什么!喬站長并沒同意!”
居亦然把小童扯到一邊,小聲說:“小老弟啊!喬站長說就當(dāng)他不知道這碼事?!?/p>
小童疑疑惑惑的,拿出手機,要打電話核實。
居亦然急忙阻止:“你這么不會干工作啊?你這不是難為領(lǐng)導(dǎo)嗎?喬站長能說放行嗎?”又說,“就當(dāng)這事誰也不知道,不僅喬站長不知道,連你都不知道。嗯?你得學(xué)會成熟一點兒!什么時候你和喬站長到平山島,我請客!”
小童笑了:“謝謝居鄉(xiāng)長!……”
二
船開出一個小時左右,要從大山島的南側(cè)經(jīng)過時,手機們有了信號,底艙里,接電話的,往外打電話的,亂成一鍋粥。船過大山島,手機們的信號像突然被蒸發(fā)掉了。一艘船迎面駛過,幾排浪拱撞擊左舷,船身向右偏去,久久未能復(fù)原。老黑的心臟猛地一提,急忙吩咐大副,快!快把貨往艙里搬一些!
大副臉色陰沉地罵著胡杠子。在毛口港裝貨時,港上姓胡的裝卸隊長圖省事省力,不肯往艙里多裝,只把空心磚全部下艙,水泥包全都垛在甲板上,說裝高一些,到了平山島好卸?,F(xiàn)在,船已經(jīng)超載,又頭重腳輕,還裝了這么多人,大副明白利害關(guān)系,沒好氣地喊了船上除船長和守在機艙里的大車之外僅有的一個小伙計,兩個人踩著封船的苫布,解開繩索,搬動水泥包,一袋一袋往艙里送。水泥粉塵大,一搬動就揚塵,嗆;落到艙里又揚塵,惹出一片驚叫聲。象征性地搬了沒幾袋,小伙計嫌累,大副也不愿意干了。拍了拍滿手的灰塵,指揮小伙計把苫布封好,扎牢。
艙是通的,本很寬敞,現(xiàn)已經(jīng)裝滿蔬菜水果空心磚,空余部分近似三角形,有一間屋子大小,已經(jīng)人滿為患,又搬進一些水泥包,艙里連插腳的地方都沒了。這艘貨輪除了上面有駕駛室、船員室(年已八十的老太太因腿腳不便被安排在那里)和伙房,就只有這一個大通艙了。因為經(jīng)常捎帶載客,大通艙里有簡易木頭椅子,硬,坐著不很舒服,人多了就更擠得難受。
海軍少尉正和穿紅呢絨外套的姑娘嘮扯。姑娘很文靜,很苗條,很秀氣。上船的時候,見姑娘拿的包裹多,海軍少尉幫了忙。姑娘也對那身軍裝很信任,現(xiàn)在想著很快就能到達平山島,就嘮得很是愉快。
姑娘說,她是南方一個縣城的中學(xué)老師,到島上是和對象、一個陸軍中尉連長完婚。
海軍少尉眼睛一亮:“是嗎?那我得叫你嫂子!”
姑娘羞赧地笑笑,臉龐飛過一朵紅暈。她問你姓什么?
少尉說姓過。
姑娘很意外:“我姓果,果樹的果”
“哈!”少尉笑出了聲,“我們的姓很相近啊!”
小果——果湘梅也笑了笑。船輕輕地晃了一下,果湘梅裹緊了外套。
海軍少尉問,以前坐過船嗎?”
果湘梅說沒有,這是第一次。
少尉又問,是不是覺得不好受?今天天氣好,一般不會暈船的。要多想些開心的事。
果湘梅是有些難受,但依舊微笑著。她已經(jīng)在毛口滯留了四天,住在離海港最近的破舊旅店,為了打聽船訊方便,房費也便宜,但門窗透風(fēng),衛(wèi)生間很臟,飯菜差而貴。再沒有船,她就只有打道回府了。這艘貨船就像一場及時雨,滋潤著她干渴的心田。就算暈船,她也豁出去了。果湘梅在貨船經(jīng)過大山島時,給平山島上的準(zhǔn)丈夫小杭通了電話。小杭很吃驚:“你坐貨船?安全嗎?”她說,還有一個戰(zhàn)友呢,也是平山島的,只不過,他是海軍?!芭?。那好。在船上不要隨便走動,注意安全!什么時候能到?”熱心腸的相大下巴湊過來:“這條船往常是跑六個點兒,今天重載,也許要晚,得六點左右能到吧?!蹦沁呅『颊f,“我領(lǐng)幾個戰(zhàn)士去接你。用不用全連都去?”果湘梅說:“你要是營長,還要帶一個營去啊?我也沒拿什么東西……”口吻中透著自豪和炫耀。
在果湘梅和小過旁邊,是五六個女孩子擠在一起。描眉涂唇畫眼影的一張張臉涂抹得很夸張,長發(fā)遮面或短發(fā)齊耳;穿戴呢都鮮艷奪目,卻各不相同,有紅色羽絨服、黃色絲棉服、黑色皮上衣,毛茸茸的立領(lǐng)、翻領(lǐng)或連衣帽子;下身牛仔褲或皮裙,一色高簡皮靴,總之在一些人眼里是時髦,在另一些人眼里是俗氣。一看而便知,她們到平山島不會是去打工而是去做某種“生意”的。她們開始還保持低調(diào)和收斂,盡量躲閃著不和陌生人的目光相碰。但逐漸開始浪聲浪氣地嘟噥了,一個說這啥破船呀?真倒霉!另一個說,早干啥了?顯擺得你!這樣,相大下巴就有機可乘了:“小妹們,你們是哪兒人啊?以前來過嗎?”
紅衣小妹有所警惕地斜了相大下巴一眼:“千哈呀?”
相大下巴急忙說:“不干哈,我呢,是平山島的???我對那兒熟啊!”
紅衣小妹眼睛一亮:“那請大哥多關(guān)照哦!”
相大下巴說:“沒問題!今晚,我要請幾個朋友吃飯,肯賞光嗎?”
紅衣小妹眼睛睜得更大了,目光中透出幾分向往和疑惑。
相大下巴說:“平山島的海參鮑魚絕門了好,咋?不信?”紅衣小妹看看自己的姐妹:“那……我們幾個,你都請嗎?”
相大下巴瞄瞄身邊一圈期待的目光,非常得意:“那是啊!一個都不能少!”
小妹們抑制不住興奮,一個個喜形于色,謹慎地雀躍著。
相大下巴又問紅衣小妹:“請問小妹,你的芳名?”
紅衣小妹想了想說:“我啊?我叫蘇丹。大哥!你呢?姓啥?是干哈的?”
“我啊,姓相,相信的相。做點生意?!?/p>
蘇丹憋不住笑了:“一看你這光輝形象,就值得信賴。阿晶,是不是啊?”
叫阿晶的黃衣小妹說:“是嘛,這么能顯擺,還有這大的皮箱,肯定是大老板哦!我們沾光嘍!”
相大下巴開心了。他問蘇丹:“你們……和島上的誰有聯(lián)系嗎?我是說,你們撲著哪個去的?”
蘇丹暖昧地一笑,說阿晶認識在平山島做生意的一個老板,阿晶,是不是姓別?
阿晶說,是,別總經(jīng)理!
相大下巴吃驚不?。骸敖袆e什么?”
阿晶拿出一張名片,遞給相大下巴:“這個字……你認得?……”
相大下巴接過名片,湊近艙口光亮充足的地方反復(fù)看了,果然是別字愷:“你咋認識他的?”
阿晶的臉色立時緋紅:“是。在沈陽的一個酒店里哦。相老板,你和他熟嗎?”
“啊,不!啊,當(dāng)然?!毕啻笙掳湍樕兞?,喘息也有些粗重,“最近。我是說,這兩天,你們和他聯(lián)系過嗎?”
蘇丹說:“我們剛到毛口聯(lián)系過的,別老板很熱情啊!他說他就在島上等我們。這幾天一直沒船,打過兩次電話,關(guān)機?!?/p>
阿晶說:“這幾天沒有船,他肯定還在島上哎。我們想等快到了時,再給他打電話,給他一個意外驚喜吔?!?/p>
相大下巴哆嗦著手,怕沾上穢氣似的把名片遞還給阿晶,“據(jù)我所知,這個別老板,現(xiàn)在可能,有點麻煩,你們還不如跟我走……”
阿晶說:“你不會是挖墻腳吧?看你勁兒勁兒的,叫別老板知道了……”
相大下巴正要辯解,突然手機振動了。相大下巴嘟噥一句,又有信號了?趕緊接聽:“啊,是你啊!快了!想我了?這才沒幾天嘛!……瞎扯!我是那樣的人嗎?今晚不行……我得先辦正事啊!……”
小妹們都聽著,臉上露出含意不明的笑。阿晶撒著嬌說,蘇丹說,餓死了,相老板有吃的吧?相大下巴忙不迭地說,有啊有啊,還有喝的呢。
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誰都沒有吃午飯,相大下巴除了隨身攜帶密碼箱,還帶了糕點飲料,是給他自己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都拿出來討小妹們的歡心了。有人發(fā)現(xiàn)空心磚垛附近有方形紙殼箱,打開一看,是黃瓜,再看看,還有的紙殼箱里裝了西紅柿、青椒、頭菜、山藥……挑出能吃的“共產(chǎn)”了,一片吃喝的吧唧聲咕嘟,“有開水就好了?!碧K丹打了個冷戰(zhàn),說。相大下巴果然殷勤地爬上鋼梯,不見了。過了沒幾分鐘,相大下巴的光腦袋又在方方正正的艙口出現(xiàn),一只紅色塑料暖瓶非常誘人地伸了進來,同時在艙口亮相的還有相大下巴咧開的大嘴。小妹們“哇”地一聲,幸福極了。
居亦然副鄉(xiāng)長和幾個人在艙的另一端靠近貨物的地方,就著混濁的光線打撲克,聽著艙里的南腔北調(diào),心里發(fā)笑。海島每年都有大批外來勞務(wù),居亦然對各地的口音也算大體了解,不用看面相,一張嘴就知道你是哪里人。島上的人說話“土”,不會卷舌,“說話”說成“雪話”,“吃飯”說成“起飯”,“豬肉”說成“居右”;大連人說話一口海蠣子味兒,“血好”、“絕門”、“開了”,比較難聽;遼北、吉林一帶口音特別,“啥呢?”、“咋的了呢?”倒是簡約;沈陽話“干哈呀?”、“臭顯擺”、“勁兒勁兒的”……說方言是一地的文化符號,多少也有些道理。這個季節(jié),操天南海北口音的人去平山島,干什么呢?探親?訪友?做生意?肯定不會是去旅游的吧?……居亦然忽然覺得內(nèi)急??赡苁强吹接腥嗽诤人木壒省K啻笙掳湍沁呁艘谎?,忽然想到,這個航次要六個小時左右,“方便”問題怎么解決?他提醒相大下巴:別讓她們喝太多水,暖和暖和就行了,在船上,想“方便”可是不方便。相大下巴猛然省悟,說船上有一個衛(wèi)生間,小得磨不開身子,還在船后面。想去衛(wèi)生間,得從貨堆上翻過,危險得狠。
誰知這樣一解釋,等于是提醒,小妹們仿佛受到什么傳染,全都內(nèi)急起來,水不喝了,都要“方便”。相大下巴好像比自己內(nèi)急還難受,說這可怎么辦?這下子麻煩了!你們女人啊,就是麻煩!真麻煩!居鄉(xiāng)長!你給想個辦法啊!
小妹們急了,有一個甚至顧不得體面,說,操!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可是,畢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解決吧?居亦然說,別急,辦法也有,算不是辦法的辦法吧。眾人急問什么辦法,居亦然說,只好在艙口附近解決。他進艙時注意到,船頭三角區(qū)的甲板略微傾斜,兩側(cè)是漸漸收攏且高出甲板的護舷。他說,一定要兩個人一組,速戰(zhàn)速決。蘇丹難為情地說,上面,駕船的人,會不會看到啊?相大下巴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怕……阿晶白了他一眼,一副良家婦女的表情,說,憑什么讓人白看啊?眾人大笑,按什么標(biāo)準(zhǔn)收費?阿晶羞紅了臉。居亦然說,上面看不見的,不是有貨堆嗎?那是天然屏障。誰的視線能拐彎兒?你們緊貼貨堆“那個”,那兒是死角。
小妹們先有兩個堅持不住的,一前一后爬上鋼梯,高筒皮靴顫顫巍巍地踩在踏板上,令人捏一把汗;而她們因為驚恐,嘴里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居亦然急忙說:“拉開距離!腳心踩準(zhǔn)梯板!”鋼梯的橫踏板很窄,踏板之間的縫隙又大。一旦踩“突魯”,后果就嚴(yán)重了。相大下巴張著大嘴,半真半假地說:“用不用……保駕護航啊?”阿晶拍一下他的光頭:“做夢娶媳婦吧你……”
兩個小妹從艙口消失,然后是輕微而急切的水聲,令人想人非非。蘇丹在下面喊,快點!快點兒啊!兩個小妹磨蹭了好久,才順著鋼梯退下來,凍得牙齒直磕打,臉色也發(fā)紫,沒等坐下就要開水喝。然后是蘇丹和阿晶很有尊嚴(yán)地攀上鋼梯……她們在“方便”時,為了安全,離艙口很近,在艙里的某個角度,可以看見她們的頭,或者上半身子,映在藍天白云中的剪影十分清晰。還有發(fā)絲在風(fēng)中的飄揚,隱去的當(dāng)然是最隱秘的部位,但聲音又把最隱秘的內(nèi)容宣示出來。
等到居亦然出來“方便”時,發(fā)現(xiàn)艙口兩側(cè)的甲板上大面積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碴,泛著寒冷的青光。因速度而生成的風(fēng)迎面襲來,面向船頭“方便”是不可能的。只好面向舵樓,這多么令人尷尬啊!即使略微側(cè)偏身子,也還是不雅,卻叉顧不得這些了。他的一泡長尿,冒著騰騰熱汽,將甲板上大片冰碴沖化流走,他同時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天空飄著潔白的云朵,成群的海鳥在云朵下面嗚叫著盤旋;淺藍色海面很平靜,近處有收港的漁輪在馳騁,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天海之際有幾艘淺灰色驅(qū)逐艦和獵潛艇編隊在巡邏,非常地英武雄壯。群島中的大山島、海盤車島及其屬島散亂地靜臥海面,光光禿禿的灰黃色輪廓顯得慵懶放松。腳下的貨輪“威顯”號犁開波浪,悠悠前行,兩側(cè)的白色浪拱翅膀一樣張開,徐緩地向前推進,滾動有聲。貨輪航行在詩情畫意中。
居亦然仔細察看了這艘貨輪的裝載情況,發(fā)現(xiàn)墨綠色尼龍苫布倒是封得很嚴(yán),四周有若干金屬環(huán),繩索穿過金屬環(huán),繃緊并固定在船舷的一些環(huán)上。但是貨物高聳,棱角方正,比起這一垛沉重的水泥。艙里的空心磚簡直就不算什么了。船的重心在甲板以上!這可是潛藏的重大隱患啊!
都“方便”過了,艙里又恢復(fù)了平靜,居亦然他們?nèi)耘f玩撲克。戰(zhàn)至酣處,聲音就有些大了。蘇丹噘著猩紅的嘴唇:“鬧死了呀!真不文明?!毕啻笙掳驼f:“大家都不容易,相互包涵點嘛。”蘇丹嘟噥著:“還得多長時間啊?這破條件,太難熬了?!毕啻笙掳驼f:“沒看報紙上說,有人組織偷渡,上百人擠在船艙里,幾天幾夜啊,那罪遭的?!?/p>
“偷渡!”居亦然的眼皮反復(fù)跳了幾次,望著擁堵不堪的一艙人,突然心煩意亂。想到剛才在艙外的發(fā)現(xiàn),居亦然心里像長了毛,亂糟糟的。
那邊,相大下巴繼續(xù)和小妹們熱乎著。似乎這幫小妹原本是投他而來的。是啊。那個別字愷她們是見不著了,我可以成為她們的救世主啊!看她們哪個還不乖乖的。這樣想著就心花怒放了。
蘇丹說:“相大哥,講個故事行嗎?”旁邊的阿晶跟著起哄,相大下巴撓了撓光禿禿的亮腦袋,說:“你們還要聽什么故事,知不知道平山島上的殺人案啊,現(xiàn)在還沒破呢?”
居亦然耳朵豎了起來,他也非常關(guān)心這個案子。案犯藏在山上,終歸是隱患,而且還影響平安鄉(xiāng)鎮(zhèn)考核。就在他愣神的時候,感覺船在晃動,擺動幅度很大,并且頻率極低!是船的重心過高,平衡有問題!太危險了!他的心已懸空了。
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你是坐的‘威顯’號嗎?”原來是海盤車鄉(xiāng)一個知道他打算今天回島的朋友,坐另一艘船迎面經(jīng)過,給他打來了電話。剛才的船晃,是那艘船掀起的波浪所致。
他說是。
“你真敢!”
他問怎么?
“你們那船,你們自己是看不到,吃水多深啊,都快淹到甲板了!水面以上只剩下貨物了!肯定超載!……”
艙里的另一側(cè)還在討論殺人案。蘇丹說:“知道有這事,我們就不去平山島了。多嚇人啊!”
相大下巴說:“怕啥?殺人犯躲藏在山上,不敢下來?!?/p>
蜷縮在船艙一角的老兩口,明顯地一直聽著他們說話,老太太突然張開大口,“哇”地一聲嚎哭起來。大家都驚了。
“怎么還沒抓住啊?老天啊,你怎么不長眼啊!瓦(我)兒死得慘啊!兒啊……”
老漢阻止她:“哭什么哭!這都哭了多少天了,還沒哭夠?!孽種啊!……”說著,他自己也抹開了眼淚。
原來這是被殺那老板的父母。他們是去處理后事的。
小妹們噤若寒蟬。相大下巴瞟一眼凄凄慘慘的老兩口,小聲嘀咕:“被殺的那老板在平山島發(fā)展多年了,也算個人物,就是太惡,太苛刻,沒有人性!”他盯住阿晶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阿晶有些發(fā)毛,才又接著說,“他自己花天酒地,包‘二奶“三奶’,卻欠工錢不給,都拖好些年了?!?/p>
一個角落里,突然有人惡狠狠地脫口而出:“該殺!……”
這一聲吼很是突然。人們把目光從不同方向投射到那里,黑暗中只見一頂黑色禮帽的輪廓。
正哭著的被殺者母親瞪著淚眼,沖黑色禮帽吼:“你說誰?你才該殺!瓦看你就像個殺人犯……”
黑禮帽像被點了穴不吭聲了,在他一扭頭的時候,相大下巴瞥見了一張刀疤臉。
被殺者的父母還在鬧著,相大下巴出面調(diào)解:“我說老哥啊。你也別不樂意聽。你那兒子,也是‘作’到了??茨愣线@穿戴,你那兒子,也是不孝吧?別太傷心了,就當(dāng)沒養(yǎng)……”
被殺者的父親慚愧地低下了頭。
相大下巴起身走了兩步。盯住刀疤臉:“你不會是……不會是……”聲音有些顫抖,“我可告訴你,想到島里躲藏,可就是自投羅網(wǎng)了?!?/p>
刀疤臉有些緊張,但還是逼視相大下巴:“你也是老板?你有沒有欠工錢?欠錢賴賬,讓人活不下去,就該殺!殺一個是一個!統(tǒng)統(tǒng)殺絕了才好!……”
相大下巴急忙辯解:“我可沒欠工錢,我從來不干那缺德事兒?!焙孟竦栋棠樥殖掷兄赶蛩?。
艙口上方黑影一閃,艙內(nèi)光線暗了。大副順著鋼梯下來,后面跟著小伙計。大副因一時不能適應(yīng)暗淡的光線而覷起眼睛:“收錢了收錢了!每位五十!”
刀疤臉抬了抬帽檐說:“貨船還收錢啊?”
大副橫過臉來:“你想白坐?你以為我愿意拉你們?嘔吐物還得收拾,還怕被港上罰,上船下船提心吊膽……”
蘇丹動作優(yōu)雅地拉開挎包的拉鏈,噘著嘴小聲嘟呶:“什么破船啊?!?/p>
大副猥瑣的目光掃過來,肆無忌憚地在蘇丹的臉上腿上逗留著,怪著腔調(diào)說:“坐這船是不比‘上床’舒服,可我也沒八抬大轎請你來坐啊?!?/p>
刀疤臉說:“五十,也太多了吧!條件這么差。”
大副說:“你打聽打聽。這比普通客船從毛口港到平山島的票價,便宜四成?!?/p>
相大下巴說:“是啊是啊,我常去我知道的。”經(jīng)相大下巴這么一說,都紛紛掏錢,舉著搖著,大副倒有些應(yīng)接不暇了。
不知誰提出要船票。大副說,貨船哪有船票?你還能報銷怎么的?大副今天心情很好。記賬的小伙計也樂得合不攏嘴。這么多鈔票收上來,想不高興都沒門兒。
收到打撲克的那幾個人,大副說:“居鄉(xiāng)長,就差你們幾個了。一人五十!”
居亦然遲疑了一下,說:“上面那個老奶奶,我替她交了吧?!?/p>
大副言不由衷地說:“那老人也挺可憐,錢被騙光了,免了也行啊。”嘴上這么說著,還是面露喜色,接過了票子。
大副收了一圈。問記賬的小伙計:“還有沒有誰漏收?”
小伙計用目光指了指蜷縮在一角的老兩口。
相大下巴小聲說:“平山島上的殺人案,知道嗎?被殺的那老板,是他兒!” 啊!大副有些吃驚,也有些猶豫。 被殺者的父親紅著眼睛,舉著一張彤紅的百元大票,說:“瓦們……”嗓子岔了,他內(nèi)心被痛苦煎熬著。他不想被人注意,也不希望博得同情。兒子從小就渾,靠歪門邪道起家,有錢了,幾年不給人家開工資,自己狂賭,嫖,無惡不作;人家上門要錢,還讓保安把人家打了。犯眾怒了,死有余辜啊。可是,兒子再渾,也是自己的啊,聽說被連捅十幾刀。殺人犯也太狠了……
刀疤臉見大副猶豫著沒去收錢,哼了一聲:“他兒子是老板,能沒錢嗎?沒錢的是殺人的那人!當(dāng)牛做馬,分文不得,才用刀子說話!……”
艙里頓時鴉雀無聲。人們投向老兩口的目光很復(fù)雜,既憎恨那被殺的老板,又同情和可憐兩位深受喪子之痛的老人,想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
用刀子說話!居亦然吃驚不小,銳利的目光射向那頂黑色禮帽。他與刀疤臉之間隔著傾斜的鋼梯,透過鋼梯踏板的縫隙,能隱約看到裹在破舊皮茄克里的一個人影。朦朧中,茄克的臂膀處有劃開的三角形口子,想必是下艙時慌張。被鋼梯的毛刺刮的。居亦然本來沒有注意這個不聲不響的陌生人,艙里擠著形形色色四十多人,有必要注意哪個嗎?但是從刀疤臉脫口而出“該殺”二字,居亦然就打了個激靈。這聲音惡狠狠的,充滿了深仇大恨。居亦然又盯了刀疤臉一眼,心里更加不安。
三
居亦然副鄉(xiāng)長緊皺眉頭,琢磨著朋友的電話,想象著貨輪的航行狀態(tài)。他仔細地感覺著,自朋友乘坐的那艘船迎面經(jīng)過之后,貨輪就沒再大幅度晃動,一直悠悠的,穩(wěn)穩(wěn)的,機器聲音細密,音高和節(jié)奏都無異常。四到五級風(fēng),是海面較低的風(fēng)力等級,令人聯(lián)想到風(fēng)和日麗,風(fēng)平浪靜,遙遠的海平線……是多么美妙的畫面啊。但是居亦然越想越覺得可怕:超載,重心上移,吃水太深,快淹到甲板…·-,畢竟船上有這么多人啊!現(xiàn)在是風(fēng)平浪靜,過了海盤車島,往平山島去的那一段是大洋深處,無遮無攔,風(fēng)浪也許要大些,出了問題怎么辦?
居亦然坐不住了,穿過滿地豎著的膝蓋和橫著的腿腳,來到艙口,順著鋼梯~節(jié)~節(jié)往上爬。高聳的貨堆像一座山,橫在面前。他攀到貨堆上,踩著苫布,貓著腰奔到船尾,爬上舵樓,問老黑:“你這船,貨物超載了多少?”船長正目視前方,見居亦然如此嚴(yán)肅,愣了,說,建材一百二十噸,正好啊!居亦然問:“你這船的噸位。有一百二十噸?”老黑肯定地點點頭,并從抽屜里翻出一個藍皮本子:“這不都有登記嘛!”居亦然沒看:“你這船上,一百二十噸,絕對不止!--黑船長說:“再就是多裝了些水果飲料,十噸八噸撐死了!還有……你們這四十幾號人?!闭f劉人,居亦然更覺得責(zé)任重大。他事先根本不知道超載,更不知道重物都垛在甲板以上,艙里只裝著比重較小的空心磚!如果不是已經(jīng)開出了這么久,他說不定會讓船開回毛口!當(dāng)然那樣一來,老黑不干,一船乘客也絕對不會答應(yīng)!可是。眼下真的是太危險了!
居亦然說,黑船長,隱患是明擺著的,你看怎么辦?
黑船長罵:“操他媽‘胡杠子’這個驢操的!……我叫大副弄人把貨物往艙里移,他說艙里人太多,沒地方擱……”
居亦然從舵樓的窗口朝左前方望去,一坨暗影聳立海面,海盤車島越來越近;過了海盤車島,風(fēng)浪會增大。他說:“黑船長!一旦出事,你我都跑不了!你還是把水泥包往海里扔一些,減輕負荷!”
黑船長古怪地笑了一下:“扔海里?我說居鄉(xiāng)長,這損招虧你怎么想得出!',
居亦然嚴(yán)肅極了:“損招也得用!減掉十幾噸重量,再下艙一些,增加底載,這樣既不超載,也不上晃。保持船體平穩(wěn)……”
黑船長反問:“損失誰負責(zé)?”
居亦然說:“損失多少,我鄉(xiāng)里負責(zé)!不能舍命不舍財!”
黑船長猶豫:“居鄉(xiāng)長!我可是當(dāng)了一輩子船長!是退休后,他們聘我來的,這個你知道。我跑了幾十年的船,有時超載百分之二三十也沒事。關(guān)鍵看天氣,今天……”
居亦然說:“問題是,你的載,都在甲板上!重心太高!再看你這船的吃水深度,超載絕對不止你說的那個數(shù),指定是叫貨主給‘忽悠’了!”
黑船長吃了一驚!超載多少,他心里清楚,想不到讓居亦然戳穿了。老黑用對講機喊來大副:“我叫你把貨物往艙里送,你打馬虎眼啊?”
大副說:“艙里人擠人啊!”
老黑說:“水泥下艙,人擠到水泥包上。”
居亦然說:“超載的部分,必須減掉!紅軍長征時,為了輕裝急行,大炮都推到河里了!”
大副說居亦然:“你居鄉(xiāng)長真是沒見過天兒!往海里扔錢?笑話!,t
居亦然說:“要對一船乘客負責(zé)!扔錢叉怎么樣?!不扔錢。扔命嗎?!”
大副軟了一下,說:“現(xiàn)在貨物裝得正好平衡;要減,弄不好會打破平衡;船在航行,往海里扔?xùn)|西是犯忌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落水呢?”
居亦然斷然說:“沒時間磨蹭。就這么定了!’’他沖出舵樓,翻上貨堆,奔到艙口喊:“撲克暫停,有任務(wù)!你們幾個上來!”
于是上來了人,攀上貨堆,兵分兩路,一舷兩人,解開繩扣,掀起苫布,往海里丟水泥包。大副急了,跑過來。居亦然以為是來阻止的,做好了回擊的準(zhǔn)備;大副卻是來點數(shù)袋數(shù),怕弄差了。船一邊航行,兩舷一邊往海里丟水泥包。大副一邊點數(shù),一邊提心吊膽,說你們可加點小心,別把自己扔海里!
兩個人抓住水泥包的四個角,輕輕一掀,水泥包就滾到海里,“呼嗵”一聲,濺起一片浪花。動作連續(xù),浪花四起。丟掉一百多包。有五六噸了,都累得夠嗆,還弄了一身的水泥粉塵。居亦然說,咬牙堅持一會兒!過了海盤車島,浪有可能大。
大副卻急忙喊停,說不能再扔了;你看,前面有標(biāo)志——這海底是人家承包的底播區(qū),養(yǎng)了海參、扇貝、海膽,水泥沒有污染嗎?死了人家的苗,你打不起官司!
居亦然一聽只好下令暫停。放眼望去,航道兩側(cè)的盈盈碧波之上,浮筏仿佛鋪到了天際。在浮筏的邊緣,白色浮漂上高高地搖蕩著分辨不出顏色的三角旗。猶豫愣怔之間,那作為底播區(qū)標(biāo)志的三角旗已經(jīng)快速朝后退去。貨輪確實進入海珍品底播區(qū)域了。誰知道水泥在海底是不是馬上凝固?會不會造成污染?即使不會造成污染,壓著了人家的海珍品也是不好玩的,一旦被賴著。打起官司來,麻煩就大了。
丟掉一百多包水泥后,貨堆的斷面由長方形變成近似凸字形。船舷有所升高。居亦然靈機一動,想讓船長把船開到不是底播區(qū)的海域卸載。剛要張嘴又猶豫了,怕不僅船長大副不同意,更會遭到所有乘客的反對。誰不想盡快趕到平山島啊。居亦然想了想說,這樣吧——再往艙里搬一些。叫艙里的人,往里擠擠;往艙里搬時,盡量別摔,減少灰塵。
于是一等人又開始流水作業(yè)。往艙里搬運水泥包。這時。大副記了一張單子,讓居亦然簽字。居亦然遲疑:“怎么,你還不相信我?”
大副面無表情:“操!政府賴賬的事太多了,你過后不認賬,我找誰去?就算你簽了字,認不認賬、什么時候給錢還不好說呢!”
居亦然說:“既然這樣,我得弄準(zhǔn)了。一包水泥算多少錢?”
大副想了想說:“這個我不管,在平山島上賣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反正是讓貨主找你們算,要錢,還是要水泥,得由人家選。”
居亦然可是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這扔到了海里的水泥賬怎么處理?如果自己當(dāng)不上鄉(xiāng)長,會不會有麻煩?
“快簽字啊居鄉(xiāng)長?”大副不耐煩了。
四
“威顯”號從海盤車島南側(cè)經(jīng)過時,手機又有信號了,平山島出現(xiàn)在視野之內(nèi),本次航行終于見到曙光了。出去“方便”的人回到艙里,把快要到了的消息傳遞給大家,都高興得一塌糊涂。各種各樣的手機鈴聲紛紛響起來,哭的笑的唱的鬧的,船艙里突然開起了不協(xié)調(diào)的音樂會。接聽和撥打電話的聲音嚷成一鍋粥。相大下巴這時候不僅興奮,還有些緊張,畢竟皮箱里裝著一百多萬現(xiàn)金啊。他告訴島上負責(zé)的:“我很快就到,價格不能再提,質(zhì)量差半點也不行!你給我聽好了,出了問題,我拿你是問!還有,明天必須裝船!后天撤離!還沒收的,不收了!停!……”
果湘梅的手機也突然響起來,是準(zhǔn)丈夫小杭焦急的聲音:“到哪兒了?”果湘梅說:“就快了,得六點多吧!你們已經(jīng)到碼頭了?那么急啊?哎呀,真是的……”果湘梅心花怒放,秀氣的臉龐飛起一層美麗的紅暈。放下手機見海軍少尉小過很羨慕地望著,就說小過有對象嗎?嫂子給你介紹一個?小過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了。
居亦然有些坐立不安。他交待身邊的人:“船到碼頭,你先下,維持好秩序,千萬不能一路上沒出事,靠岸了出事!”又說:“現(xiàn)在潮漲半架子,船又是重載,和碼頭的落差會很大,下船有困難,我們幾個不要急,要注意保持船體的平衡。”又對船艙的其他人說,“大家都聽好了!——船靠穩(wěn)了再下,一個一個地出艙,千萬不要擠?!比缓?,爬出船艙,來到舵樓,對老黑說:“天黑了,光線不太好,傍船時得注意啊?!?/p>
老黑不屑地說:“別說是傍晚,就算夜里,我也沒出過差錯?!?/p>
居亦然說:“我擔(dān)心,下客時出問題?!?/p>
平山島的影子越來越近,夜幕降臨,突然就出現(xiàn)了滿天星斗;前方燈火閃爍,像一些幽默的眼睛在神秘抑或調(diào)皮地眨動。近了,碼頭上閃耀著零星燈火,港灣倒映著悠長的火柱,一些車輛停在燈光下或者暗影里?!巴@”號漸漸駛抵平山島碼頭。老黑全神貫注,嫻熟地轉(zhuǎn)動舵柄,搖響車鐘,前進,倒退,只一個回合,靠傍成功。大副和一個小伙計把船頭和船尾的纜繩拋到高高的碼頭上,有人接了,拴上碼頭邊的T形鐵樁,纜繩繃緊了。船長老黑通過對講機,讓大副告訴艙里的所有人,不許亂動!
天氣好得異常。本來,大洋深處的平山島周圍海域無風(fēng)也有浪。今天卻平靜得令人難以置信,海面像湖一樣。倒映著的燈火在顫抖著伸縮,一派燦爛輝煌。居亦然恍惚如在夢中。
有人陸續(xù)從艙口冒了出來,相互攙扶拉扯,站到苫布上,有的因為疲勞和眩暈,直趔趄。潮水才漲到半架,海面很低。居亦然提心吊膽地瞅著船舷和碼頭之間近兩米高的落差和碼頭上躍躍欲試想上船接人或取貨的人們。沖堵在乘客前面的一個人喊:“你先上去!阻止碼頭上的人上船!……”又沖碼頭上喊:“往后撤!都堵在那里,怎么上人?……”
碼頭的立面像一堵懸崖絕壁,比人還高啊,誰能上去?
大副和小伙計把鋼梯從艙里提上來,而這時艙里還窩著不少人。大副對艙里焦急地亂喊亂叫的人們說,你們先別急,都上來,沒地方站也不安全!等他們先下了你們再上來!船都靠岸了,還差這點時間!
大副畢竟有經(jīng)驗啊!人都上來,的確麻煩。
梯子剛從貨堆的苫布斜搭到碼頭上,人們就迫不及待地往鋼梯上攀。大副吼,不要亂!不要亂!一個一個上!還沒等船上的人往上爬,碼頭上卻有人捷足先登,順著梯子下來,尋找隨船捎來的他的飲料水果。大副吼,干什么?!你媽的誰讓你下來的……朝那人捅了一拳。卻不想此時更多的人踏上了鋼梯,連滾帶爬地落到船上。他們是怕自己的貨物被人順手牽羊,哪里知道船上的人正在為超重提心吊膽。下來的和要上去的兩股人流匯集,貨堆上人山人海,一時間局面嚴(yán)重失控!
居亦然吼:“大副!把人往左舷趕!船偏了沒看見嗎?”
大副別說聽不見,就算聽見了,也得先撤掉梯子,防止碼頭上面的人再順梯子下來。他撤掉鋼梯后順手揮動它,讓船上的人往左撤,可是人們瘋了似的,縮頭縮腦躲避著鋼梯,卻紛紛擁向右側(cè),伸手向上爭先恐后往岸上爬。
乘客都擁到右側(cè),那兒恰好是往海里扔水泥包形成的凹處,顯得個頭更矮了。船體明顯傾斜,貨物貼近了碼頭。攢動的人頭擠向碼頭直立的外壁。居亦然嗓子都喊破了,老黑也破口大罵,都被碼頭上和船上的吵鬧聲給淹沒了。即使大家昕到他們的呼喊,也絕對不會響應(yīng)。這時候不知誰把鋼梯又伸到艙里,下面的人迫不及待地爬上來,在三角區(qū)的冰面上摔得四仰八叉,又瘋狂地躥上貨堆,沖向碼頭外壁,仿佛遲一步就沒命了。而碼頭上,還有人紛紛往船上跳!兩股人流沖擊碰撞。在貨輪右側(cè)形成合力。
船體嚴(yán)重傾斜!居亦然眼睜睜看著船上的混亂,腦海里閃過“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的情景。完了……“泰坦尼克號”出事之后,秩序多么井然;而現(xiàn)在,本不該出事的,是人們的無序和盲目,是不聽從統(tǒng)一指揮的慣性狀態(tài)和超級自私的狹隘心理導(dǎo)致事故發(fā)生的可能。完了,死人的事隨時可能發(fā)生;只要死人,哪怕一個,也是事故!一個一個地撤離,都有安全保證;而瘋狂地擁擠,使一些人被踩踏而死,另一些人被堵在里面,逃生者寥寥……他在心里吼:你們,為什么就不聽招呼啊!為什么那么急呢?不知道是在奔向鬼門關(guān)嗎?!
人們更加慌亂和盲目,更加像一群沒頭的蒼蠅。因為這時不僅是爭著上岸了,他們都發(fā)現(xiàn)問題的嚴(yán)重,都想逃離死亡陰影的籠罩。罵已不能解決問題,大副竟揮動拳頭。開始打人了!往死里打。打也無濟于事。乘客中也有人意識到局勢的危急,呼喊著別擠別擠,往后退!可是完全失控的局面使那喊著的人也只好加入到擁擠的逃生行列……居亦然很清楚,自己出去,也維持不了秩序。只會加重右舷的擁擠。他看見,那個海軍軍官和穿紅外套的女士,拎著兩個包裹,沒有加人到瘋狂擁擠的人群中,而是向左舷移動。但此時船面的坡度已經(jīng)很大,他們彎下腰,吃力地往高處爬。腳下不時地打滑。居亦然油然而生崇高的敬意。但是,靠你們兩個,能挽回已經(jīng)注定了的慘局嗎?
居亦然望著那兩個身影,心里說:這個時候,如果動作快的話,說不定擠向右舷,人踩人上去,才是逃生的最佳選擇;在絕大多數(shù)人處于無序狀態(tài)時,海軍軍官和紅衣女士,選擇的只能是死亡……
果湘梅完全驚呆了!人們怎么會瘋狂到歇斯底里的程度!這不是自尋絕路嗎?前面有人被壓在下面。沒命地呼喊;后面還在不停地擁擠,仿佛世界末日來臨。她看見小杭站在碼頭上,張開大嘴,五官都變形了。可是,她上不了岸了!她下意識地抓緊小過的胳膊:“怎么辦,怎么辦啊?”小過也早就嚇呆了,但還保持著軍人的鎮(zhèn)定:“別怕!那邊的人上去一些,船體還能恢復(fù)平衡……”果湘梅說:“你看,船那邊更低了,人上去更難了……再過來一些人就好了……”
居亦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他聲嘶力竭地喊:“快l都往左舷撤!就像他倆那樣,往左舷撤!快!船已經(jīng)很危險了!……”
一切都是徒勞的。
右舷栽進水里,海水漫上甲板,漫上水泥垛。更無法阻止的是,船體傾斜到一定程度,甲板上的貨物滑坡!封苫布的繩索繃斷,左舷的貨物連滾帶滑,連同苫布,連同果湘梅和小過倆人一道“突魯”下來,撞向右舷,把人撞到了船體因為嚴(yán)重傾斜而與碼頭之間的縫隙里。有人落水了!一片驚呼!一片叫罵!腳下的地板仿佛直立起來,居亦然站不穩(wěn)了,感覺舵樓橫著搭上碼頭,發(fā)出“喀嚓”聲響。舵樓被擠癟了,木頭斷裂,金屬變形,居亦然和老黑雙手死死地扳住駕駛臺前的扶手,呈半懸狀態(tài),才不至于摔倒。
貨物滑坡,是居亦然沒有想到的。他只顧關(guān)注人們的動態(tài),忽視了一個基本常識——船體傾斜到一定程度,那些埋伏在苫布下面陰險的水泥包會如同神兵天降,落井下石的。駕駛室里的燈亮著,臺面上那些紅、黃、綠、藍色圓形按鈕,像一片悲哀的眼睛在眨動。是同情?是嘲諷?雷達的屏幕還在掃描刷新,綠色的斑點有些模糊……居亦然把住扶手,穩(wěn)住了。急忙朝有人落水的地方看去。海軍軍官和紅衣女士都不見了!很多人都不見了!剛才還人擁人擠的右舷,已經(jīng)被裹在苫布之中猙獰的貨物取代了。
是沉重的一邊倒的貨物,導(dǎo)致了更加沉重的災(zāi)難!
居亦然腦中飛快閃動:如果自己堅持讓貨輪繞開底播區(qū)再往海里扔一些水泥,把上面高出的部分削平,也許眼前情況就不會發(fā)生了吧?這么大的一艘船,如果不是超載和重心太高,不會承受不住幾十個人偏離中心,當(dāng)時為什么不再果斷一些、徹底一些啊?……
一念之差!又是一念之差!自己在毛口港給“喬老爺”打電話,不也是一念之差嗎?如果說還有什么疏漏的話,就是應(yīng)該提前通知島上的公安人員,到碼頭維持秩序!那樣就不會有人盲目從碼頭往貨輪上跳,也就不會出事了……
這時候,居亦然如果從另一側(cè)門出去,順著舵樓就可以爬上碼頭。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人沉著鎮(zhèn)定地做出正確選擇。他們跌跌撞撞地從左舷繞到船后,攀上機艙,把傾斜的舵樓當(dāng)做橋板,居然成功地爬上碼頭死里逃生!但居亦然沒動。居亦然把腦袋伸出左門,喊:“過來!快過來!——”他想讓大家都走舵樓這一條路,雖然很危險,但此時已別無選擇。居亦然吼著,卻沒有人聽他的,不知是滯留在右舷的人們沒有聽見,還是嚇呆了,都成了木偶泥塑。
貨物大量滑坡之后,船體就不可恢復(fù)地大角度傾側(cè)。接著,更慘的,居亦然更沒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上百噸重的張力,向纜繩傳遞;前纜劇烈地絞勁兒,喀嚓!繃斷了;后纜也喀嚓!繃斷了。鋼殼貨輪“威顯”號徹底解脫了,邊側(cè)翻邊脫離碼頭的約束,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頃刻之間,“呼隆”一聲,沒了。碼頭邊的海面,瞬間旋起渾濁的巨大漩渦。
啊!……
陸軍中尉連長小杭明明看見他的新娘果湘梅第二撥從艙里上來,只是沒有加入到擁擠的行列。小杭看見果湘梅朝他喊,從口形判斷。是讓他別著急。小杭也看見果湘梅身邊一個海軍軍官拿著兩個包裹。還朝他揮手,估計包裹是果湘梅的。小杭感覺到船要出事。焦急萬分,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隨他一起來的幾個凍得直跺腳的戰(zhàn)士,再回頭時,船就不見了……
居亦然在聽到纜繩繃斷的喀嚓聲時,就知道這回是更加徹底地完了。從人們瘋狂地擁向右舷導(dǎo)致船體傾斜到貨物滑坡到纜繩繃斷,只有不到一分鐘時間!就是這看似虛幻的瞬間,擊碎了居亦然所有的夢想!四合的夜幕中,幾顆顫抖的星星閃爍著混濁的光芒,像眨眼睛一樣,呈弧形,從他能夠感覺到的九天劃過!他拼命推了老黑一把,兩個人憋住氣,沖出舵樓狹窄的左門,一起栽到海里,幸好沒有被重物壓住。居亦然的水性是沒問題,但穿了厚重的棉衣,又是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感覺像刀子亂扎般的難受。他在船體還沒有落人海底之前,成功地游離了危險區(qū)域,冒出海面看看,什么都不見了,只聽到碼頭上一片呼喊和哭叫。居亦然向碼頭游來,遇到一個落水者頭發(fā)披散著在海面掙扎。他順手薅住那人飄散在海面的長發(fā),讓那人的面部露出水面,別嗆著。一看,是那個蘇丹。
居亦然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海面徹骨的寒氣,一手拽著連人帶衣服都灌足了水的蘇丹,一手大幅度劃著,笨拙地沖向碼頭,在喘息的間隙,早有人垂下帶套的繩索。居亦然把繩索從蘇丹的脖頸套下,把蘇丹的兩條胳膊從繩套中取出。讓繩套勒緊蘇丹的胸部。上面的人輕輕拉扯,居亦然在下面托著后背,托著屁股,托著雙腿……落湯雞似的蘇丹在沒有知覺中被救了上去。
居亦然抹了一把臉,回頭看看,海面很平靜,連漂浮物都還沒有來得及浮上來。上面有人朝居亦然喊:“居鄉(xiāng)長!快上來!……”繩索再次垂下。居亦然想到趕緊上去組織搶險啊!就上來了。
手機已經(jīng)灌水不能用了。居亦然上了碼頭,立即奪過一個人正打著的手機,給鄉(xiāng)值班室打電話:“快!”他牙齒咯咯響著,渾身止不住地抖,喉嚨里滾動著哽咽之聲,“通知所有機關(guān)干部,到碼頭,搶險救災(zāi)!……快!通知潛水隊,輕潛全部來碼頭,救人!……通知公安所,來維持現(xiàn)場秩序,救人!……什么殺人案?在乎這會兒嗎?通知衛(wèi)生院,還有救護車……”
夜里降溫,碼頭上冷風(fēng)嗖嗖,一身精濕的居亦然快凍成了冰棍。他發(fā)現(xiàn)那個陸軍中尉連長要往水里跳,比量了好幾次。沒有跳下去。居亦然一步邁過去:“你要干什么?理智點兒!別添亂!”小杭沒哭,表情卻比哭還難看。居亦然對他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慘案已經(jīng)發(fā)生,能救一個是一個,你和你的戰(zhàn)士,看住碼頭,凡是非專業(yè)人員,一律不得下海救人!……”又讓碼頭管理人員快喊吊車司機。船已經(jīng)沉底,是翻扣過去的,要扶正了。船艙里還有人……
碼頭上亂哄哄的,哭鬧,沖撞,呼喊,像山洪暴發(fā),江河泛濫。一個婦女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媽呀媽呀!……”碰頭撒野要往海里撞,被幾個人又拽又抱,才沒掙脫,哭喊聲卻一路走高,真是悲痛欲絕。這就是那八十歲老太太的女兒了!船靠岸時。居亦然恍惚看見老太太從船員室往外探出半個身子,見船上人多,又縮回去了。在那一瞬間,他在內(nèi)心里對老太太充滿了怨恨。他給喬站長打電話那一念之差,就是因為被她抱住了腿生出的。他根本不認識喬站長,只是聽人說管事的姓喬,人稱“喬老爺”。當(dāng)時怎么就靈機一動,做了傻事呢?但此刻他只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老太太在毛口港被騙光了錢,臨死也沒能見閨女一面,太慘了……居亦然渾身顫抖,心頭刀絞一般。
海難事故!居亦然參與過幾次海難事故的善后處理,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兩條漁船失蹤,二十多名漁民葬身大海!全島哭聲一片!其情其景慘不忍睹!可那是在狂風(fēng)巨浪之中,因為不可抗力,漁船才出事的。而今天,有著嚴(yán)冬里多么明媚的陽光。怎么會發(fā)生如此慘案!
公安所長和幾個干警騎著三輪摩托,以最快的速度趕來。面對慘狀,都手足無措。
居亦然說:“你們負責(zé)維持秩序,防止有人不冷靜,做傻事?!庇址愿馈盎鹚賵蟾婵h政府!……”
這時候,被救上來的船長老黑哆嗦著晃了過來,牛一樣哭吼:“罪孽啊!……真是罪孽啊!……”主動伸出雙手,讓公安干警給戴手銬。
所長說:“手銬先免了,”對一個警察,“帶他到有爐子的屋里,烤一烤?!?/p>
居亦然愣了一下,很費力地對所長說:“你要拘留我,還得先等幾天;書記在外地,搶險救災(zāi),得有人組織指揮?!?/p>
所長愕然:“居鄉(xiāng)長!……”
居亦然雙眼很空茫,大腦更是一片空白,覺得整個身體連同靈魂都在沉向無底的深淵。漸漸地,想起了在毛口港的那一幕,想起了上船的經(jīng)過。媳婦不知生了沒有,他“升”是不可能了;他是全縣最被看好的年輕干部,還不到三十歲,就要當(dāng)鄉(xiāng)長了,他的遠大抱負也有望實現(xiàn)了,卻因此而不僅前途沒了,還成了罪人……一片憤怒的聲音響徹他的耳畔:罪人罪人罪人!……“罪人”兩個字呈立體變幻著,在居亦然的腦海里遠了又近,大了又小,變成鐵窗,變成鐐銬……自己受懲罰事小,這么多條生命瞬間消逝,有多少家庭慘遭不幸啊!這樣一起重特大安全生產(chǎn)事故,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受到牽連!他萬分悲愴,想到即將分娩的妻子會怎樣痛不欲生,想到即將誕生的孩子……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可是,說什么?
這時,有民警跑來報告,說殺人犯抓住了!
所長不信:“我們布控的警力都撤了,怎么就抓住了?”
民警說:“從山上看見有船進港了,想試探蒙混過關(guān),他也餓得不行了,熬不下去了,抓住他時,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
所長說:“現(xiàn)在沒功夫擺弄他,先關(guān)起來吧,可千萬別讓他跑了!”
居亦然沒想到,鬧騰了多日的殺人案,就這樣破了。可此時他對這件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居亦然的腦子亂了一會兒,就有些清晰。岸上的吊車開了過來,海面有漁政站的小摩托艇在搜尋。被救上來的,不管死活,都被抬到了救護車上,鳴著笛聲往醫(yī)院馳去。行動都夠快的,而且有條不紊。如果在船上也能這樣秩序井然,就不會發(fā)生如此慘案了。居亦然忽然想到相大下巴。他是先一步上岸溜了,還是抱著皮箱和船同歸于盡了?抱著那么沉的一個皮箱,他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上岸。
居亦然跑步到碼頭對面的小商店,要一小瓶二兩半的白酒:“錢先欠著?!北皇鹿蕡雒骟@呆了的小姑娘說:“都這時候了,還錢不錢的……”居亦然擰開瓶蓋,咕嘟一口,全進去了,頓覺五臟六腑熱辣辣的,暖和多了。他要下海救人!他感激地望一眼小店窗口內(nèi)的小姑娘,忽然發(fā)現(xiàn)窗口旁邊有一張顯然是剛貼上不久的通緝令,上面模擬畫出的那個人,臉上有刀疤!
居亦然吃了一驚!
刀疤臉哪去了?是上岸逃了。還是落水死了?他真的是殺人犯!他,殺了什么人?
居亦然回到碼頭邊,對公安所長說:“船上的人當(dāng)中,有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很像通緝令上的那個人!……”
所長大驚:“是嗎?在哪?”
居亦然說:“如果沒有在死者遺體中發(fā)現(xiàn)。就是已經(jīng)逃到島上,藏了起來!”
“島上的殺人犯往外跳,外面的又想躲進來!”所長鎮(zhèn)定了一下,“來吧,來了,就跑不了!”
“還有,”居亦然說,“別宇愷的父母來了,可能還窩在艙里。”
所長搖了搖頭:“那完了!別宇愷作孽,死了活該!還連累了父母……”
居亦然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乘客逃離了沉船,又有多少乘客落水?乘客的數(shù)量,只有大副知道,而大副也下落不明。落水者中,不光是乘客,還有岸上接人接貨盲目下到船上的。這個數(shù)字只有把人全部救起,或者尸體全部打撈上來,才能確定。
潛水員下水了。海面的移動浮吊也開了過來。電管站工人從附近的變壓器接出電線拉過來,臨時架起大功率燈泡,碼頭和海面都亮如白晝。漂浮物在漩渦里轉(zhuǎn),有還活著的僥幸者被打撈上來立即送往醫(yī)院,更多的卻是尸體了。居亦然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發(fā)現(xiàn)海面剛浮上來一個人影,好像還在掙扎,這人還活著!居亦然身體前傾,雙腳一蹬,借助彈力,從碼頭邊騰空而起,一個猛子扎到海里,游向那個起伏不定的人影!這起事故,他居亦然是元兇,是罪魁禍?zhǔn)?,是千古罪?大錯鑄成,悔之晚矣。
居亦然本來還想以后有機會當(dāng)面向喬站長賠罪?,F(xiàn)在看來,不僅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了……
潛水員在海底看到的情景相當(dāng)恐怖——“威顯”號像一口長條怪鍋,扣在離碼頭根部一兩米遠處,一些尸體被水泥包和空心磚壓住了,搬動十分困難。水下的能見度很差,艙口雖然已經(jīng)找到,但人不能進去,怕出不來,何況憋在艙里的人,根本不可能生還。潛水員的任務(wù),就是不斷地從海底堆積的貨物里翻找尸體并送上岸。碼頭和海面的吊車,都暫時無法將倒扣著的船體撥正過來,只有等次日再做打算了。
公安所長到處喊居亦然:“居鄉(xiāng)長!居鄉(xiāng)長!……”他不是說要現(xiàn)場組織指揮嗎?怎么自己一下躍入水中救人去了?是不是居亦然覺得,整個搶救行動已經(jīng)有條不紊了,他沒有繼續(xù)指揮的必要了,而只想著多救一個是一個?
潛水員打撈到小半夜,最后找到的是居亦然的遺體。沒有人知道他最后潛下海底,最想找到那個紅衣女士,也就是小杭的對象。不管是死是活,他都要找到她!她穿的紅外套是長筒大衣,應(yīng)該不難辨認……還有那個海軍少尉……他憋足了一口氣,扎到海底,在水下搜尋,不幸被漁網(wǎng)之類的東西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