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之感
2009-01-01 00:00:00傅露佳
安徽文學 2009年5期
上部佑嘉
今天，又是一年當中的9月11日。天空中，有一大片銀白的背景，散亂間，飄著一縷縷淺灰的浮云。春天，已經開始了，我卻感到陰冷依舊。
早上九點起床后，我仍然沉浸在異常的傷感中，雖然已意識到那只是個夢而已。
在夢中，左嘉死于車禍，她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他的老公斯汀開的車，斯汀自己則昏迷不醒。我非常緊張也非常傷心，不知如何向爸媽交代。
左嘉去美國有六年了，時陰時雨的消息從聽筒那邊傳來，總是讓我嚇得連呼吸都縮了回去，而每一次，都會有化險為夷的轉機?？蛇@次，看著左嘉在特大號的黑鏡框里面微笑，周圍挽著鮮花，我知道我無法再跟她說話了。
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擔心，在萬般困惑的翻騰中后悔，我的身體也開始扭曲起來……在焦慮當中，在沉重里面，我輾轉反側，情緒激烈，就在快要接近崩潰的時候，突然聽到老公的聲音：“怎么？又做惡夢了？”
我醒了，顧不上刷牙也顧不上洗臉，第一時間就撥通了左嘉的手機。左嘉聽起來還是那樣，不興奮也不暗淡，總之還活著，我就放心了。
一
六年前的九月，悉尼也是迎春時節(jié)。那個迷人的城市，張開她那美麗的臂彎，朝我微笑著。海灘大橋、和風祥云和天真的花苞們一起迎接我這個來自中國上海的女孩子。人們看我的娃娃臉都叫我小女孩，聽得我心里像打翻了一壇蜜，其實，我早已是已婚之人了。
第一次出國，而且有一年沒有見到親愛的老公，當然，我們雙方都特別地興奮！
我稍稍休息調整后，就和老公不顧一切不知疲倦地粘在了一起。我們有整整404天沒有見面，老公特地為我請了兩天假。平時，他一個人睡在小臥室，大臥室的新床新被是特意等我到來后才開始啟用的。
就那樣，從午夜到凌晨，從黎明到天明，從午后到傍晚，我們饑渴地吮吸著對方的肌膚，緊貼著對方的裸身，不厭其煩地把玩著取暖游戲。塵世在我們身邊數(shù)度消失，我們一次次墜入空谷，又一次次直沖藍天，時而在彩虹中穿梭，時而在黑洞中旋轉，任自然神力把我們的瘋癲帶到一個個山顛……享受著夢幻又真實的極樂無邊的感覺。其時，當我們又一次歡愉在彼此身體里面的時候，有兩架飛機插入了美國最高的兩座大廈。
晚上，我和老公看著電視上那不可思議的鏡頭，那叫人目瞪口呆的場面……
回想那令人震驚的一刻，幾千個無辜的生命在瞬間化為烏有，而我倆卻沉湎在個人的感官刺激中，心里，涌上了難以名狀的內疚。以后，因著那份內疚的綿延和影響，每一次，當我們的身體感覺要爆發(fā)的時候，總有一股神奇的迫降力量在制高點的前沿打壓下來——對我們來說，以后的日日夜夜，所謂的性高潮就像千年鐵樹開花一樣難以遭遇。
從此，世界的一角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陰影。
二
對我而言，來悉尼才兩天，就那樣從幸福的巔峰跌到了悲傷的低谷，隨后的陰霾一直籠罩在我的心頭。紐約，那個我特別向往的地方，剎那間變成了一座危險的城市。能夠想象，當時住在紐約的人，不管本地的，還是外來的，在心靈上或多或少都受到很大的沖擊。我最擔心的就是，我親愛的左嘉剛開始在那里醞釀她的美國夢，她的人生會不會受此影響？這樣想，有點悲觀甚至脆弱，可我無法控制自己。一直以來，感覺左嘉是我的一半，我也是左嘉的一半。誰讓媽媽在同一天生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我們，而我們，又被命運之舟在同一年帶到了國外。從前，我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孩，大家都把我當作寶貝一樣對待。來到國外，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十歲，我把十年來沒有開發(fā)的潛力在短短幾個月中全部挖掘了出來。
到悉尼四個月的時候，我給紐約的左嘉打電話。那時，左嘉在努力工作，也在努力造人。工作方面，左嘉是很優(yōu)秀的。她讀的是心理學，在一個心理診所當實習醫(yī)生。所以，每當我心里有什么疑難雜癥，總喜歡先聽聽她的分析。造人方面，他們不是很成功。看到我們伊娃日漸可愛，她總是說：“我要是有個女孩，一定也很可愛。”這點我相信！別說左嘉自己的漂亮（耶！有點沾沾自喜，感覺在夸自己似的，）只要看看斯汀那張拉美風格的臉，就可以想象他們的混血小孩將是如何的完美。但上天呢，似乎還要多多考驗他倆為父為母的資格。
斯汀曾是空中少爺。那一次，左嘉和兩個大學女友飛阿根廷旅游時，左嘉的女友在機上生病，受到斯汀的百般照顧，就此結下了友情。斯汀告訴左嘉，他對她是一見鐘情。兩個人通過網(wǎng)絡和電話戀愛，不久就決定結婚。斯汀是美籍西班牙人，家在紐約。他們結婚不久，斯汀就開始轉為機場地勤人員。左嘉和斯汀，在我看來是非常般配的一對異國夫婦。
左嘉說：“唉，讓我們?yōu)樽约浩矶\。”那是第一次，在左嘉赴美五年多后，她告訴我，她感覺她的人生有不少挑戰(zhàn)。“有些事，”她說，“我們刻意去避，是可以避免的；有些事，我們再努力，也是難以擺脫掉的?！?/p>
什么事呢？
原來，一年前，左嘉在紐約華人中秋聯(lián)歡會上遇到了她前男友杜達的弟弟杜觀。左嘉知道杜達也在紐約某處，赴美之前曾設想過聯(lián)系杜達，目的就是為了告訴他，當年你無情拋棄我，現(xiàn)在我靠自己也出來了。后來真正到了美國，左嘉覺得那個念頭很幼稚。那么多年都過去了，人生舞臺，人人各自精彩，為何要到別人臺上去唱插曲呢？
但偏偏不想見的還是碰上了。只不過那時，杜達和妻子、兒子已經移民去了加拿大，留下弟弟杜觀在紐約做生意。杜觀生意做得很成功，錢也賺得鼓鼓的，就是沒有女朋友。從前在上海一起玩的時候，杜觀的人緣非常好。很多難忘的活動，大多是杜觀發(fā)起和主持的。當時，我感覺我若是左嘉，寧愿挑杜觀做男朋友。杜觀比之杜達，更聰敏、更英俊，當然還年輕。我曾經對老公說過：“當初若你沒追我，我是可能考慮杜觀的?！?老公說：“杜觀，杜觀，嫁那樣的人，可要考慮渡過難關啊。不像嫁我，平福平福，一生平安幸福?！卑ρ?，老公怎么就那么輕易地把他那個俗名給公布了呢？我倒是有點不好意思，感覺還是叫老公更加親密。
再說那個杜觀，竟然一門心思看上了左嘉。他知道她已婚，也知道她對他沒感覺，但就是要做好朋友，保持適度的聯(lián)系。對左嘉來說，這點要求幾乎不能算作是要求。當年杜達負了她，跟杜觀也沒有任何關系。大家本來就是老朋友了，在異國他鄉(xiāng)，一起回憶往事，笑談人生，這種友誼就顯得更加珍貴。那種約會三番五次后，杜觀的心開始不安分了。在他看來，明明自己已經找到了真心喜歡的人，為何不繼續(xù)乘勝追擊？
左嘉則感覺，對于固執(zhí)的男人，還是躲為上策。
那段時間，她一回家，就把大把精力放在斯汀身上，做好吃的中餐，制造浪漫氣氛。可斯汀好像和從前不一樣了，不再熱情，也不再贊美左嘉的廚藝。這些小小的變化，讓左嘉很敏感，也很擔心，似乎斯汀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經過一番細心的觀察，左嘉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和我一樣，左嘉是傳統(tǒng)的，也是現(xiàn)實的。
三
“我出軌啦！”左嘉直截了當告訴我。我覺得她用“出軌”那個詞非常好笑，但沒能笑出來。
我和左嘉之間沒什么保留的，我知道她和杜觀也開始玩真的了。不知該祝福她，還是該勸勸她?？傊?，覺得她是學心理學的，想她一定懂得如何把握。
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左嘉告訴我，那天是情人節(jié)。斯汀特地把她約到一家豪華的飯店，不僅送上美味的海鮮大餐，還送上怡人的香水玫瑰，仿佛求婚一般的陣勢。左嘉心想，大家都已經紅杏出墻了，還假扮什么恩愛夫妻？但是沒想到，西人的直率卻是我等含蓄之人所不曾想到的。
斯汀對左嘉說: “親愛的，前一陣，我鬼迷心竅，被一個在超市認識的女子所吸引，我們有了短暫的一段情，在此我向你深深地道歉。這個女子不是我所喜歡的類型，我很后悔自己的愚蠢舉動，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如果你不能原諒我，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處罰。左嘉，我的心告訴我，我還是真心愛你的！” 說著說著，眼睛里居然泛著誠懇的淚光。
左嘉突然很受感動，到底是多年夫妻了，才會那樣坦誠。忽然間，左嘉覺得自己很小人，如果不是因為斯汀出軌，自己也不會隨后出軌的。那樣的話，夫妻之間重歸于好，是最好的結局了。
自然而然地，左嘉和斯汀和好如初了。但是，杜觀那里，并不是說結束就結束那般容易，反而衍生出一系列抽刀斷水的煩惱。杜觀，一個謹慎的男人，在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當口，被告知所謂的愛情其實有時候也叫做一夜情，實在是不知所措，進退兩茫茫。杜觀懷疑，難道左嘉只是和自己逢場作戲？執(zhí)著的杜觀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而不想陷得太深的左嘉已經不想再給他任何機會。
左嘉告訴我，杜觀的影子總在她的腦海中時隱時現(xiàn)，伴一種隱隱的恐俱感。左嘉開始害怕杜觀的來電，每一次的接聽都是那樣地難纏，連說再見掛機都要耗上很長一段時間。
白天的時候，在心理診所，左嘉聽一個又一個病人說工作壓力強，夫妻關系不和，她差點要崩潰，差點要對著他們叫出來：“我的情況不比你們好！我遇到一個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卻讓我感覺到威脅?！?/p>
左嘉開始吃藥麻痹自己，那些她常常開給病人的藥，那些被病人們視為寶貝的藥。左嘉自己以前從未試過，不料一試竟讓她非常喜歡。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很快就上了癮。
左嘉看看病例，她的病人們，杰克、蘇珊、米雪爾、老吳、漢斯 、勞倫斯、杰奎琳……原來他們都在服用這些藥，怪不得他們的狀態(tài)都比以前好多了?？墒?，病人奧斯蒙好像是很久沒來了。記得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半年以前，他說要移居到其它城市，他還在本市嗎？
診所失去病人，也直接損失經濟收益。當然，更多的是被醫(yī)生的職責所驅使，左嘉給奧斯蒙家撥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女人低沉地回答：“奧斯蒙死了，你是誰？”
“哦，真對不起！我是奧斯蒙的醫(yī)生，請告訴我他怎么死的？” 左嘉記得奧斯蒙似乎才40歲的年紀。
“你是他醫(yī)生，你應該知道 ！”對方的口氣冷酷而又堅決。
“我，我……”左嘉一時語塞，帶點安慰地，“我是他的心理醫(yī)生，我們約個時間，我來看你，怎么樣？奧斯蒙是個好人哪！”
“不必了！都是你們醫(yī)生害的！”對方“哐啷”一聲掛了電話。
四
左嘉問我，最近她常?？吹胶谪垼欠裼惺裁磯倪\跟著她？聽說，黑貓是巫婆和魔鬼派來監(jiān)視人們的行為的，只要人們有什么不良舉動，黑貓都可以看見。這讓我突然間想到“慎獨”。一個人不論處在何時何地，不論是否有人看見，都要做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而有時候，對某些人，無論再怎么“慎獨”，災禍也會像閃電一樣突如其來。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左嘉，除了隱隱的擔心還是擔心。有時候，一個人可能會碰到一連串倒霉的事。偏偏不愿見的人，不愿意提的事，會在不恰當?shù)臅r候冒出來，就像一不小心開錯一個瓶蓋，那一股邪惡的煙霧會徐徐噴出，散發(fā)不停，再怎么蓋也是無濟于事。事實是，有的人就是好運連連，有的人就是背運頻頻。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腦電波，在思想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發(fā)射自己的波源，同時也在接收別人的波源。所謂的交流，就是波與波之間的感應。波段的長短和波源的位置，決定波流的情狀。波在發(fā)射的時候，也發(fā)射其副產品，包括思維的內容和當時的心情等等。如果碰巧，有天我們的波段可以接受到魍魎世界的波源，我們就可能在瞬間通靈。這個聽起來有點神秘，我卻可以接受它，甚至，真的聽說過某些人對此會有所感應。因此，我一直努力洗滌腦海中的不良元素，努力壓制低落的心情，盡量把負面的情緒因子統(tǒng)統(tǒng)趕走。
只是有一點，我很難把控，似乎如影相隨一般，我越擔心左嘉，左嘉的事就越麻煩。我刻意不去想，但這些念頭就在那里，趕也趕不走。我不知別的雙胞胎是否有相同的情況，我似乎有一部分是活在左嘉身上，但左嘉并沒有類似的感覺，她總是對我說：“佑嘉，你是很幸運的！老公好，女兒乖，工作也不錯，怎么好事都攤在你身上了。”其實，我只是沒有告訴左嘉而已。雖然我和左嘉之間沒有秘密，某些負面的內容，某些讓人心情不好的生活瑣細，我還是有所保留的。
老公人好，不錯！
我們家平福是一個十足的工作狂，他除了建筑設計，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平時，再轟動的好萊塢大片，再精彩的電視節(jié)目，都是我一個人在看，看后也沒人和我議論一番，于是常常留到夢里面再重新組合放映。當然更別談旅游了，我在國內是個旅游迷，來到澳洲幾年，一直是家和公司兩點一線，唯一的一次黃金海岸游玩還是我們公司組織的呢。
女兒乖，也不錯！
伊娃非常懂事，也非常聰明，可前陣查出她有弱視。天哪，我自己已深受近視眼之苦，沒想到伊娃這么小也有了視力問題。這個消息困擾我和平福有些日子了，一直沒有告訴左嘉，一來她自己的煩惱已經夠多，二來她視力一直正常，恐怕難以真正體會什么叫視覺模糊。不過，醫(yī)生會制定計劃幫助伊娃。醫(yī)生的樂觀漸漸打消了我們的顧慮。凡事來了就要面對，人生沒有十全十美。我們有伊娃，左嘉他們還沒有自己的寶寶呢。
工作也不錯，是算還不錯！
我至少是坐著上班而不是站著上班?？墒?，這么多年來，一直是個小會計，比我晚來的都得到了提升的機會。是我工作不夠認真嗎？我想不是，按我的資歷做經理助理是完全夠格的！也許就因為我是我們部門里唯一一個黃皮膚的緣故吧，所以工資水平一直宕在底部，所以禮拜天我還要到超市去做收銀員，這樣，才能夠把家里的收支給做平衡。
不過，我的生活總的來說是很平靜的，不像左嘉那樣充滿著未知，也不像清清那樣飽藏著秘密。
當晚，我看了一部很特別的動畫短片，叫《脆弱的機器》（Fragile Machine）。靈魂和軀體糾纏在情感的哲理中，動畫和音樂交融在唯美的藝術中，歡快中撒滿無奈，麗音中游出傷感。
人的脆弱，機器的脆弱，隨機疊加變成雙倍的脆弱。一出所謂的動畫小歌劇，讓我記住那個無辜的小女孩，那個童音，那雙大眼睛，那些重生的愛。也許，我現(xiàn)在變得多愁善感了，看到小女孩美麗的眼睛，無論是生活中還是電視上，就會想到我們伊娃，想到伊娃的視力一定會康復的！
這樣想這樣地入睡，明天起來該是明朗的一天吧？
五
第二天，果然是晴朗天，可是聽筒那端左嘉的聲音，不僅和平時不一樣，還變了嗓門，聽起來像是老奶奶一個。原來，她感冒了。
美國那邊的天氣漸漸變冷，隨著季候變化的還有左嘉那顆心，那顆對杜觀的心，曾經一度灼熱如火，如今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她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依然是斯汀。和斯汀的婚姻，是沒有負累的婚姻，左嘉覺得自己在婚姻里面也完全可以做一個真正的自己。不像很多情感專家所推崇的，婚姻需要經營；也不像很多嫻淑妻子所倡導的，女人應該溫柔。左嘉有一份不錯的收入和一個獨立的人格，她從來不刻意做些什么，她和斯汀平時就像室友一樣，各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也是相互尊重。據(jù)說，斯汀最討厭吵嘴，所以兩個人基本上也沒有什么機會吵架。從某種角度來說，我覺得斯汀比平福更懂得生活，而左嘉卻更羨慕我們平福的廚藝，雖然他只是在節(jié)日的時候才會大顯身手一番。這幾天，左嘉身體不好，心情就更不好。加上杜觀非常纏人，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讓杜觀放棄。
我知道左嘉處理不好的事一定是棘手的事，她理應比我更懂得人心。但我從杜觀的角度為他想，也是可以看到一個男人的心路歷程的。首先，杜觀不是花花公子，他不像某些有錢人，用金錢換來一批紅顏圍在自己身邊，自我感覺像皇上一般。其實，他更像一個認真的紳士，等待著自己的淑女。他看到淑女后也不是立刻飛身上馬，急起直追，而是草地漫步，猶抱琵琶。隨后，草地上輕輕走來兩匹馬，一匹白色，一匹金黃色。因為白馬性烈，紳士選了白馬，隨后把溫順的金黃馬留給淑女。紳士淑女在馬背上散步，在我看來，也算是真正的愛情。只是有的愛情開花、甚至結果，有的愛情則是無花之果。然后，有一天，天空特別純凈，所有真的愛的夢的念的都可以融化到那份純凈中。紳士、淑女看到有一只小鹿歡跳著奔進森林，兩個人將馬栓在樹上，跟著小鹿跑進了樹林。野草舞蹈、野花搖曳，恣意而生動；野蜂嗡嗡、野蝶翩翩，挑逗又撩人。濕漉漉的雨林，濕漉漉的鞋；濕漉漉的渴望，濕漉漉的心……如果放下，一切都可以變成美好的回憶；如果探索，未來將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紳士的手在淑女無數(shù)個紐扣間尋游、探索，淑女輕啟朱唇，任由紳士在探索中變得狂野……兩片濕潤的橙色花瓣飄然落下，停在淑女激蕩起伏的胸前，紳士的無聲細語溫柔地在花瓣間滑過……猶如沐浴在珠風沙浴中，淑女仰靠在老樹身上，任由紳士在歡欣中變得無所顧忌……在幸福中，淑女看到更多的花瓣紛紛揚揚，飄過眼簾……
所有的愛情，無論以什么樣的方法展示，都是美的。我相信左嘉和杜觀的一日真情，是杜觀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以為那是人生玫瑰夢的開始，卻不料戛然而止。我也怪不得左嘉，誰讓斯汀先無故出軌的呢？只是女人的出軌，似乎更難收拾殘局。雖然大家都在國外生活很多年了，或多或少也沾染了某些西人的習氣，但我們曾經都是那樣的傳統(tǒng)，那樣的執(zhí)著，那樣地相信真愛……如果我是杜觀，我一定也會很痛苦的。
我問左嘉，杜觀現(xiàn)在到底要怎樣？左嘉說他還是希望保持他們之間的交往，盡管他已經知道左嘉根本不會離婚。這的確有點麻煩，就像愛情和婚姻的中間段，除了曖昧還是曖昧。當然，選擇不再交往是好的，但老朋友說斷就斷也似乎太絕情了。更何況，大家都在中國城附近上班，即使不約也會有邂逅的機會。我忽然想起我們從前做的一個游戲，似乎還是杜觀讓大家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十指用自然舒服的方式交扣在一起。
結論是，右手大拇指在上的那種人屬于理智型的，左手大拇指在上的那種人屬于沖動型的。
我清楚記得杜觀和我都是理智型的，左嘉和我雖是雙胞胎，她倒是沖動型的。
“嗨，左嘉，不用太擔心啦！我記得杜觀這個人是理智型的，估計應該沒問題，或許就是他沒什么朋友，以后出去帶幾個朋友一起去，或者也給他介紹一些朋友?！?/p>
“我也想到帶一批朋友，可是杜觀不愿意，他每次都說要單獨見面，還說若我再不見他，他就來心理診所看病，作為病人，我就不得不見他。” 左嘉接著說，“你知道他很有錢，這點實在很容易做到?！?/p>
“天哪，這么執(zhí)著！如果我沒有結婚，還真被他感動呢！”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哦，對了，你準備圣誕節(jié)前過來還是圣誕節(jié)后過來？機票要早訂，節(jié)日期間很難買的，而且很貴！”
“我第一次去美國，當然要看看冬天的圣誕節(jié)是怎樣的一片白雪皚皚！過慣了盛夏里的圣誕節(jié)，我都不知如何應對呢？哎，告訴斯汀這個我從沒見過的妹夫，一定要他請我吃圣誕大餐啊，而且一定要紐約最貴的！”
“你要我們寅吃卯糧啊，我們的家當都在股市里耗著呢。嗨，斯汀也是好奇那個跟他妻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說看照片，你比我好看！我問哪個部位，你猜他說哪里？”
“鼻子？”我一直覺得自己鼻子比左嘉稍微高一點，如果用游標卡尺量的話，呵呵。
“NO！這家伙居然說胸部！而且還說實事求是嘛！”
“哇……” 羞得我居然語塞。
“我為自己辯護，我說我沒生過小孩，人家佑嘉生過小孩了，當然不一樣咯！”
“哈！哈！哈！”
“哈！哈！哈！”
這通電話就在哈哈聲中收線了。
其實，我和平福想去美國很久了。一來左嘉斯汀在那里，二來大家都說美國和澳洲的確不一樣。
悉尼馬路的車道吧，我們開慣了，也不覺得太緊湊，似乎正好，但比起美國的大馬路，聽說，我們這里就被叫做狹窄了。還有很多風土人情，好玩的地方，還有國際大都市紐約……我們一直很神往。
第一年，我們被“9·11”恐怖襲擊事件嚇傻了；第二年，我懷孕了；第三年，伊娃還小，以后是工作忙，以后還是工作忙，終于到今年第六年，我們可以去游美國，去看左嘉和斯汀了！可就在我訂機票的當口，平福接到要去新加坡設計的任務，我只好決定和伊娃兩個人去。也好，試試我一個人帶著女兒闖北半球的能力。
我們把機票訂在了圣誕節(jié)之前。
終于要去美國了，我和伊娃都很激動。對伊娃來說，她是第一次出國；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去美國。大人小人都有自己的第一次，心里面同樣充滿了期待。
六
第二天是平福的生日，平淡之人真的是有福了。
一個小小的生日，原本一個三口之家小規(guī)模慶祝一下已經夠隆重的，沒想到這下變成了大聚會，紫棠和大鵬、清清和迪米、我們一家，還有大鵬的秘書和兩個助手，整整十個人！生日蛋糕也有雙份，一個是我訂的，一個是紫棠和大鵬送的。大家時不時碰杯祝賀，觥籌交錯，叮當有致，歡聲笑語，樂不可支。
“哈哈，像過圣誕節(jié)一樣！” 平福也許覺得光是慶生的名義似太奢侈了一點。
“那么，就算我們提前慶祝圣誕吧！為圣誕節(jié)干杯！” 大鵬提議。
又是一長串叮當作響，在國外很多年，這樣的場面實在是有些久違了。
大家?guī)е稽c醉意各自回家，平福在車里告訴我：“這是我到澳洲以后最熱鬧的一次聚會，恰恰又是我的生日！難忘！難忘！”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輕輕的鼾聲從后面?zhèn)鱽?。還好，今晚是我開車！
回家打開電子郵件，有一張左嘉給平福的電子生日賀卡，一看我們這里午夜，就給她撥個電話道聲“早安”！她那邊懶懶地說：“哎呀，我還沒起床呢，這么早！干嗎？”
我說：“剛聚會完呢，還興奮著呢！詳情下次再告訴你！你那邊好嗎？”
她說：“不怎么好，總是很煩心，前兩天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下次電話里再告訴你！總之，等待著假日，等你和伊娃，你們快點來玩吧！”
我說：“我們也是很期待。這不，還有兩個禮拜，我們數(shù)著日子盼呢！好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也再多睡一會兒！”
“哎，好的，晚安！” 左嘉說。
我是急著要和左嘉分享我們聚會當中的一些趣事，特別是大鵬兩個助手講的笑話。我也急著要聽左嘉發(fā)現(xiàn)的秘密，所以，第二天午休的時候，我又給左嘉撥了電話。
“嗨，左嘉，先告訴我你發(fā)現(xiàn)的秘密，好嗎？” 電話里我開門見山，午休只有半小時。
左嘉幽幽地說：“好像斯汀和那個女人還是有牽連，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事情比較復雜。前幾天我們去超市，我挑好蔬菜，見斯汀在角落里和一個美國女人說話，樣子很激動。女的比較高傲，斯汀有點低三下四的樣子。當時我沒有走過去，回家路上我問他，他也直言不諱，說那個女人就是曾經出軌的情人。我說不是分手了嗎，為何又碰面了呢？斯汀說，大家都在這個社區(qū)，超市購物總有碰面的機會。我說看樣子你在求她什么？他說，老實告訴你，她是很有吸引力的一個女人！一開始就是她主動，我都不清楚當初她為何不明不白就斷交了，是不是在耍我，只是問個好，求證一下而已。我問，她怎么講？他說，那個女人說看來你老婆比我更有魅力啊，然后就揚長而去。”
左嘉繼續(xù)說：“我聽著奇怪，覺得有點不相信斯汀。雖然他一直很誠實，這件事好像有貓膩似的。那個女人，我雖然站得遠遠的，但我看得出她的確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不像本地不少西方女肥嘟嘟的，她很高挑，有一流的好身材。我問斯汀，她叫什么？斯汀說，她叫奧莉薇亞。又問他怎么拼法？他說Olivia！不好意思，我隨后就去斯汀的通訊錄里面找，看到有個叫OliviaO'Donnell的。一看就覺得名字很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仔細一想再一查，我以前的病人奧斯蒙，他的名字叫Osmond O'Donnell。記得填表的時候我還開過玩笑說他和他妻子名字的簡稱都是OO，很有意思！奧斯蒙說，的確，我們兩個很有緣分的?！?/p>
左嘉清了清嗓子：“不過，知道奧斯蒙已經去世我很傷心。奧斯蒙本身有病，當時來我那兒看憂郁癥，最后不知怎么走的。他妻子現(xiàn)在和斯汀纏上，是來找安慰寄托？還是來找麻煩？佑嘉，你記不記得有次我打電話給奧斯蒙，當時不知道他已經去世，就是他妻子接的電話，很兇的，好像觸動她的某根神經，說我們醫(yī)生害死了她丈夫，隨后就掛了電話?！?/p>
左嘉提的那件事，我是依稀記得的。我說，那不如主動約奧莉薇亞出來，了解一下情況，或許像她那樣的人的確需要安慰呢。
左嘉表示贊同。
又過了幾天，左嘉來電告訴我，奧莉薇亞來過診所了。左嘉介紹說，她們談了大概有兩小時，其中有一半時間，奧莉薇亞是在哭泣。
奧莉薇亞和奧斯蒙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那種青梅竹馬，兩個人是中學同學，后來又同在電話公司任職。結婚以后，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不久，奧斯蒙因為工作出色，被提升調到公司總部，舉家從加州遷到紐約。因為奧斯蒙有了更高的收入，奧莉薇亞就辭職做全職太太，男主外女主內，女兒聰明伶俐，一家人和和氣氣開開心心。可是，當奧斯蒙的老板道格拉斯退休、一直屈居老二的迪克變成新老板后，作為助理的奧斯蒙的日子就明顯不好過了。迪克和奧斯蒙在很多場合持有不同意見，道格拉斯很多時候是支持奧斯蒙的，迪克因此耿耿于懷。現(xiàn)在，翻身的機會來了，迪克總是給奧斯蒙的工作設置障礙，使其陷入尷尬的境地。老實的奧斯蒙曾經想換一個工作，卻因為在這一行干了很久了，別的行業(yè)也都不熟不會，只好忍氣吞聲。但忍氣吞聲也不是辦法，最終，迪克找到了一個新助手，還想法設法要把奧斯蒙逐出公司。中年的奧斯蒙承擔著一家人的生計，無法想象突然失業(yè)會帶來什么后果。在重重壓力之下得了憂郁癥，其時又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心臟病。而且心臟病和憂郁癥相互影響，使奧斯蒙感覺心力交瘁。那時，他去診所，左嘉總是滿足他的要求配出各種抗憂郁藥和一些鎮(zhèn)靜藥。最后一次見他，奧斯蒙說要離開紐約了。其實，他那個意思的潛臺詞是他要離開世界了。
后來，奧斯蒙就自殺了。
奧莉薇亞在瞬間失去了親密愛人和生活來源，以她從前只當過電話客戶服務的經驗，沒有技能的她要支撐起這個家可謂難上加難。她一下子垮了，天天以淚洗面，連自己都無法照顧，根本沒有心思照顧女兒，她就把女兒交給了在加州的媽媽看護。
很快，奧莉薇亞也得了憂郁癥，對任何事都沒有了興趣，再美味的食物放在她面前也提不起她的食欲，晚上則常常失眠，人一下子老了很多。后來，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奧莉薇亞開始到一個社團聚會，那里有很多同病相憐的人，他們相互鼓勵的口號是，用正義擦干眼淚！
奧莉薇亞開始追根溯源，覺得本來一個好好的家完全毀在他人手里。她認為，造成奧斯蒙自殺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主犯迪克，一個是幫兇，他的心理醫(yī)生，那就是左嘉。奧莉薇亞認為，因為左嘉開出越來越多的處方藥給奧斯蒙，導致他依賴藥物而不能自拔，最終加重自殺傾向。
左嘉對沒能留住奧斯蒙的生命表示遺憾，但對于處方藥一說，她說他們醫(yī)生有自己的職責和道義，實在沒法和奧莉薇亞細談。
在社團人員的鼓動下，奧莉薇亞開始只身尋求正義和公平。
左嘉說，不知道她對迪克或迪克的家人做了什么，奧莉薇亞沒有說。但奧莉薇亞說，是她主動找機會勾引了無辜的斯汀，企圖破壞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左嘉問她這樣做是否心理就平衡啦？她說，當然！誰害死我的奧斯蒙，誰也不能逍遙自在！我一個人受煎熬不公平，你們也都要受受這煎熬的滋味！左嘉說她這樣說已經很威脅人了，難道不怕法律的麻煩？奧莉薇亞說，我是豁出去的人了，連死都不怕，怕什么法律麻煩！
左嘉一下子意識到奧莉薇亞這種心態(tài)很麻煩，唯一能做的是像朋友一樣設身處地幫助她。左嘉答應她每兩周來看一次心理輔導，在左嘉的業(yè)余時間，全部免費。并且希望她少去那個所謂的社團，左嘉的潛意識告訴她，那不是一個思維健康的社團。
奧莉薇亞一開始還有點感激，但很快就轉變了情緒：“你能幫我什么？還不是開藥給我，慢慢地把我引到我丈夫走過的路上。你說你能幫我什么？”她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左嘉看出她不成熟也不穩(wěn)定，但不知如何作答。左嘉試圖和她做朋友，說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以理解你！奧莉薇亞說，理解？不要虛偽了！你是有丈夫的人，怎么會理解我這種失去丈夫的人的心情？
左嘉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就問，奧莉薇亞，你要我怎么做？奧莉薇亞說，我不知道要你怎么做，我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再見！奧莉薇亞就那樣甩門而去。
我聽著忽然覺得那個女人蠻危險的，不知左嘉怎么想？我試探著問，左嘉，你覺得這個女人對你有危險嗎？左嘉說，感覺應該不會啦。不過，我覺得那個迪克先生會很危險，因為奧莉薇亞最恨的人其實是他。
哎，人與人哪，為何要相互制造麻煩？為何不能多些相互援助呢？每個人都只求一方小小的生存之地，為什么有的人就要置他人于死地呢？這個問題，我是永遠也想不明白的。有時候，我們能做的，除了祈禱還是祈禱！今天，我為左嘉祈禱，愿奧莉薇亞的心能夠得到安寧！愿她遠離左嘉的生活。
這幾天，我們仍然在積極地準備行李，也保持和左嘉的頻繁通話，感覺人在悉尼，心已經飛到了紐約。
倒計時開始啦！
還有三天！
我們的行李箱己經準備完畢，我和伊娃一個大一個小。我的是灰色的，伊娃的是桔色的，上面還貼了很多可愛的卡通粘貼紙。我還幫平福裝好了他去新加坡的行李箱。
今年我們不買圣誕樹了，左嘉那里會準備的。
還有兩天！
我已經不用去上班了，哈哈，真好！下午燒了滿滿一桌子拿手好菜，還做了一些圣誕餅干，晚上請清清和迪米過來吃飯，算是提前和他們一起慶祝圣誕。飯后，兩個人把我做的餅干統(tǒng)統(tǒng)卷走，說要讓朋友們嘗嘗世界上最好吃的圣誕餅干。我說好吃，那就頒個什么獎給我吧？清清拿出一張證書，哇！那才是真獎呢！清清獲得學校論文比賽第一名的證書，這可是清清給我的最好的圣誕禮物了！
和左嘉通話。她說為了節(jié)約費用，房間已經為我們整理出了一間。左嘉又輕輕補充說，杜觀好煩，說節(jié)日期間一定要見面，吃頓飯！左嘉說，我覺得你來一個月太短了，我們兩個連說話的時間都不夠呢，怎么會有時間給杜觀那個家伙。我跟杜觀說了，過了圣誕節(jié)再說吧，他還是不罷休，天天發(fā)來短信。
還有最后一天！
我去超市買些新鮮和速凍的食品，變著花樣做了好幾天的菜，然后標上日期和名稱，存在冰箱的上下層，讓平福一周之內不用擔心做菜的事。這樣，他就有心思準備他的新設計項目了。
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到社區(qū)里最好的餐館美美地享受了一頓。
七
出租車、拉桿箱、行李車、信用卡、機場、登機牌、照相機、轉機、安檢、起飛、著落……所有這些和旅行有關的詞，在視覺里面全部變成立體的實物，讓我們上上又下下，在半夢半醒之間，跨了洋過了海，在地球上空繞了一個漂亮的S形。
我們，我和伊娃，我們的雙腳終于踏上了美利堅的大地。
走出機場國際出口，沒有看到我熟悉的左嘉的臉。伊娃和我對著接機的人群掃來掃去好幾遍，伊娃說：“媽媽，我沒有看到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阿姨?！?/p>
我們再耐心等待了半小時，還是沒有！怎么回事呢？澳洲出發(fā)的時候還通過電話，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再等一會兒，我實在沉不住氣了。我到公用電話處給左嘉撥了手機，沒人接，再拔，還是沒人接，鈴聲三，沒人接……直到鈴聲七，響起熟悉的左嘉的留言。
我掛斷，再打，還是如此！鈴聲響說明手機開著，我繼續(xù)撥，一撥再撥，大約打了十次，聽筒那端響起左嘉的聲音：“姐姐，我們出事了！”
“你們出車禍了嗎？你們人怎么樣？” 我突然想起我曾做過的那個不祥的夢。
她帶著哭腔說：“我人沒什么，不是車禍！是斯汀，他昨天遭到了槍擊，他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p>
“怎么發(fā)生的，誰干的？”
“就是那個女人奧莉薇亞，不過她自己也已經自殺了。”
“哦，天哪，太糟了！太不幸了！你們現(xiàn)在在哪家醫(yī)院？我們馬上過來！”
“姐姐，這樣的事發(fā)生在這時候真是不巧。你們剛來，要倒時差，還是先到家附近找個賓館住下吧，我后這里完了再來看你們！”
“左嘉，不要考慮我們，請一定告訴我醫(yī)院的地址！”我堅持道。
拿到醫(yī)院地址，叫了出租，一路上紐約的景色在我模糊的雙眼中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是不是我們不該到這里來？為什么我們來的時候竟是妹夫遭槍擊的時候？雖然這些事，在此刻還無法理出一個前因后果來，但我已經開始有點后悔了。好端端待在悉尼的盛夏里，為何要跑來這紐約的冰天雪地？我的腦電波又在無意間竄到了一處陰暗的地方。我開始害怕自己的思路信息，真希望在某些時刻我可以停止思維，停止波的發(fā)射，保持大腦一片空白。
趕到醫(yī)院，看到雙眼紅腫的左嘉，給了她一個長長得不想分開的擁抱。
那是怎么的一次再見，在這多年以后的今天！
之前的記憶全在上海，我們的青春，我們的歡樂，一去無影無蹤。不說我們都有點老了，在這里要面對的，是我們從來沒有設想過的，連伊娃都是那么敏感地、謹慎地、靜悄悄地繃著一臉的肅穆，一言不發(fā)。當左嘉抱她的時候，她也沒有笑。
考慮到伊娃還小，我們把她寄放在醫(yī)院休息室。
我和左嘉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斯汀的病房，那是一張包裹著白紗布的臉。光從露出的眼睛來看，雖然閉著，卻有濃密的睫毛，底下，一定是一張好看的臉。斯汀借助各種各樣的管子微弱地呼吸著，不知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斯汀的大腦不幸遭受到槍擊，手術已經做了。醫(yī)生說，目前還在觀察中，看何時能夠醒來。但這樣的傷，最怕的是昏迷不醒，最后可能變成植物人。
“斯汀，你一定要醒過來！我千里迢迢來這里看你，你總得和我打個招呼??！” 我?guī)е耷?，心中默默地為他祈禱。
我們回到休息室，看伊娃有點睡眼蒙眬的樣子，左嘉說：“ 你們也很累了，我們等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還是相信醫(yī)生。我先給你們安排一個附近的賓館吧！本來考慮住在家里，現(xiàn)在這樣子，還是住賓館更方便些。我待會兒還要跟調查官員做筆錄?！?/p>
“好吧，也只能先這樣了。你照顧好自己，不要管我們。我暫時先不告訴平福，這事一定會把他給嚇壞的?！?/p>
“姐姐！” 左嘉突然拉住我的手，“如果斯汀死了，我該怎么辦？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才造成的?！?/p>
“你看斯汀不是還有呼吸嗎？不要往壞里想，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好的。” 我再次給左嘉一個擁抱，“ 哦，對了，那個女人，奧莉薇亞，跟斯汀是沒有仇的，是不是她本來要想傷害你？”
“我估計不是，那是昨天的事。奧莉薇亞特地找什么理由約斯汀去她家，我事先不知道，斯汀也沒有告訴我。后來，看了他的手機記錄才猜測的。女人自殺前打了‘911’，后來警察就趕到她家?！?/p>
“看來她就是狠下一條心報復，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這種人最危險了！不知她是否還傷害過其他什么人？” 我問。
“警察也在調查中，但愿她沒有失去理智，傷害更多的人。上回，我翻看她丈夫奧斯蒙以前的就診記錄，其中他談到生活壓力的另一面其實是來自奧莉薇亞。奧莉薇亞好吃懶做，還愛好享受。一度在他們經濟不順的時候，奧斯蒙要求奧莉薇亞也打些零工，她非但不肯，還經常和一批女友到餐館消費，使得家庭經濟狀況日漸惡化，使得奧斯蒙差點離開她。其實，對她丈夫的自殺，她本身也有一定的責任。記得我曾經問過奧斯蒙，如果你不幸失業(yè)了，你妻子又沒有工作，你會怎么辦？奧斯蒙說，離婚！我說，你難道不管妻子和孩子了嗎？他說，奧莉薇亞愛我的錢！如果我變成窮小子一個，她又不工作，看來我們也是無法過下去的。”
左嘉的這些資料，我估計對警察的調查會有幫助，至少人們可以從側面了解奧莉薇亞是怎樣一個女人，她可以連自己的女兒都不顧，是悲傷過度？壓力過大？還是不負責任？能力有限？似乎都有些吧。雖然她有可恨之處，但也有可憐之處。
我和伊娃住進了附近的一家 “假日酒店”。
安置好伊娃，把自己扔在床上平躺了十分鐘，手腳開始感覺放松些，心情卻怎么也放松不了。時差在催我快點睡覺，思維卻逼著我保持清醒。
經過這么多年的期待，我，終于和伊娃一起來到了紐約。然而，就在昨天，斯汀，我從未見過面的妹夫，被一個女人開槍打中了腦部，這個女人自己也已經消逝人世。
八
清早醒來，迷迷糊糊的視覺里有一幅陌生的大油畫。哦，我在賓館！在紐約的賓館里。
我?guī)鸵镣蕹肯春?，就給左嘉掛了電話：“早上好！情況好嗎？”
“還是老樣子，你們自己先弄些吃的。我基本沒怎么睡過，等我稍稍休息后，再給你們電話。” 就那樣，掛了。
我和伊娃在賓館的早餐室隨便吃了橙汁和三明治。
今天，外面氣溫很低，但是陽光很溫暖。我知道，外面有一片祥和的天地，正在迎接又一個美麗的圣誕節(jié)。大街上的節(jié)日氣氛一定是悉尼沒有的那種熱鬧；櫥窗里的圣誕裝飾一定是豪華驚艷的那種別致，以前只在網(wǎng)上看到過圖片；而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定是歡顏的喜悅的，不像我們，在焦慮重重之下的人，怎么還有心思上街去看風景。
紐約在于我，是機場、賓館和醫(yī)院……我們在賓館用餐，我們去醫(yī)院看斯汀。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同樣的模式，重復了幾天，最后連日記都只需要兩個字就可以表述，同上。
斯汀和我第一天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據(jù)說醫(yī)生不太樂觀，也就是未來的斯汀很可能變成植物人。左嘉天天在斯汀的床頭說話，重復無數(shù)遍的“我愛你”，輪番播放他以前最喜歡的音樂光盤，什么披頭士（The Beatles），什么槍炮與玫瑰（Guns N' Roses），U2樂隊等等，其中有一首歌據(jù)說是斯汀最喜歡的歌之一，反反復復播放，是“瘋狂的世界”（Mad World），這首歌后來也作為電影《死亡幻覺》（Donnie Darko）中的片尾曲。
《死亡幻覺》我也很喜歡，電影中很多歌曲我都喜歡，但就是不喜歡片尾那首，原因是太傷感了。
我的周圍全是熟悉的面孔
破舊的地方，疲倦的面孔
清晨就開始一日的奔波
卻無處可去，到處徘徊
他們心中的淚水在不斷地溢出
卻難以言表，無話可說
低下頭，我想掩飾自己的悲傷
卻發(fā)現(xiàn)沒有明天，看不見未來
我覺得有些可笑
卻又感到憂傷
我死去的那個夢
竟是我所做過的最好的一個
我覺得很難告訴你
卻也很難承受
當人們不停地陷入輪回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瘋狂的世界
在斯汀小小的病房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聽，以致于滿腦子都充滿了相似的旋律，全天候都在縈繞。那種感覺，是絕望的，帶著撕心裂肺的痛，在麻木中承受著煎熬，欲哭無淚。
“左嘉，讓我們換首歌吧？這首，太傷感了，好像看不到希望似的?！?我終于忍不住地請求。
“這怎么行？這是斯汀最熟悉的樂曲之一，是讓他聽的！要不，你帶著伊娃到外面散散心吧？圣誕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外面一定非常漂亮！”
“哎，斯汀這樣子，我們怎么有心思去散心呢？”
“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悉尼？” 伊娃偏偏在這時插上這么一句。
“瞧，小孩子要玩的呀！斯汀這情況，我們著急也沒用，只有靠耐心和信心，希望好運會出現(xiàn)！斯汀的哥哥已經從西班牙出發(fā)，明天可能會到。佑嘉，要是斯汀的父母還活著，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向他們交代，因為嫁給了我，他們的兒子遭到如此命運?！?/p>
“好了，左嘉，不要自責了，很多事、很多人是我們無法控制的，再多想也沒用的?！?/p>
“哦，對了，警方查出奧莉薇亞先準備去殺迪克的，但是因為對方的公司和家里安全措施都很好，她都沒有機會下手。這樣，斯汀就倒霉了?！?/p>
奧莉薇亞若殺了迪克，就不會傷害斯汀了嗎？我對此完全沒有答案。
“這樣吧，姐姐，你和伊娃乘出租車先去時代廣場看看，等明天斯汀的哥哥來，我們一起接待他，你幫我安慰安慰他。他們兄弟兩個也有很多年沒有見面了，從小感情都很好的！”
“好吧，不過，我和伊娃還是先去休息室，我還有這些天的日記要整理一下。”
九
我們回到休息室，我給伊娃點了一個水果小匹薩，讓她吃了。然后準備哄她睡一會兒，她卻吵著要出去玩，我被她弄得有些心煩意亂，就把她送到了左嘉那兒。
再回休息室，我才感覺清靜很多。
終于，可以給平福發(fā)一封郵件，告訴他這幾天發(fā)生的事。
其實，我們夫妻之間沒有什么事可以瞞過三天的。超過三天怎么過怎么都不自在，這件事在我心里已經不舒服有好幾天了，我本來想打個電話告訴平福，但又不知如何表述，才能不讓他太吃驚。想來想去還是發(fā)電子郵件吧！在郵件內容欄里先提個醒，讓他有個思想準備，然后把真實的情況都放在附件里面，這樣他可能更容易接受些。
我想好了措辭，讀了三遍，覺得還算平靜，就給平福發(fā)了出去，我也想提早結束我們在這里的假期，只要斯汀依然昏迷不醒，大家每天都面面相覷的，實在是很尷尬，再加上伊娃也開始失去耐心了。
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的世界，是冰涼陰冷的醫(yī)院一角，那里有一些白大褂走來走去，也有一些裹著棉裝的病人，拖著歪歪嘰嘰的步履，慢慢地移動著。
這樣的情景，無論如何與我心中將要到來的圣誕節(jié)不相吻合。
我來到走廊盡頭的窗前，想從不同的角度看一些不同的景致。
這里更冷，暖氣似有似無。我呼出的熱氣打在窗玻璃上，很快出現(xiàn)了冰凌花一樣的東西，又很快消失了。
這么冷啊，突然想起好久沒有喝過熱咖啡了，走廊的那一端是熱咖啡機。
小心地盛了一杯，捧在手里，哇，好香！久違了，這么好聞的味道，一小點點浪漫和一小點點小資情結在瞬間閃現(xiàn)了一下。
原來，自動咖啡機的咖啡也可以這么好喝！是很久沒有喝咖啡的緣故？還是？我忽然意識到，我這是在紐約呀！
這樣想，我覺得我應該再喝一杯！這杯就算是為平福喝的，讓他也嘗一嘗紐約的咖啡！
下部左嘉
那時，佑嘉姐姐在休息室整理她的日記。
伊娃在我身邊陪著我，一起對著斯汀說話。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杜觀的號碼，我沒好氣地故意不接，不予理睬。
響了一次又一次，真是煩人！我想關機，又想到很多人用這個號碼聯(lián)系我，還是接了！
“你好！杜觀，我最近心情很煩，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有什么事等過節(jié)以后再說！” 我開門見山地說。
“我打擾？只是請求你能否在節(jié)日期間一起吃頓飯?！?他口氣很溫和。
“這是不可能的！最近我家出了點事，我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見面！” 我斬釘截鐵地說。
“出了什么事，或許我能幫你?！?他還是很誠懇的口氣。
“斯汀受傷了，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這樣的新聞瞞也是多余的，很快中國城很多人會知道，還不如告訴他。
“植物人，危言聳聽吧？不過，我們倒可以再續(xù)前緣了。對吧。你不會是騙我吧？” 他有點調侃的口氣悶得我一下子眼冒金星。
“杜觀，你太沒有良心了！不說幾句安慰的話，反倒幸災樂禍，你到底還算不算是朋友？我從沒見過朋友會這樣說話的！”我開始有點語無倫次了。
“我們當然不是一般的朋友，我們是特殊的朋友。你心里也明白，你我都是真心實意喜歡對方的，至少我是！若你不是，你就是在甩我。如果斯汀不行了，我是真的會幫助你的。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M醫(yī)院陪斯汀。我告訴你，杜觀，你現(xiàn)在不要趁人之危，我也不可能在斯汀未醒來之前見你的。雖然我們好過一場，但我們都是成年人，也容許我改變主意，對吧？” 我?guī)缀跏且哉勁械姆绞阶柚顾膱?zhí)著。
“你是說你再也不想見我了嗎？”
“是的，至少是在斯汀醒來之前！”
“那如果斯汀不醒來，真的變成植物人呢？”他毫不放松地緊緊追問。
“杜觀，你現(xiàn)在不要問我這樣的問題，這簡直有點無理取鬧！求求你了，讓我掛機吧。”
“好吧，你不見我，我來看你，也來看看斯汀。我馬上過來！”
“杜觀，你千萬不要過來，求你此刻讓我清靜一點好嗎？” 我?guī)缀醢笾f。
“待會兒見！”
“別過來，否則我要報警告你騷擾了?！蔽彝{道。
“隨你的便！”“咔嚓——”他掛了機。
他會不會真的過來？我的心理分析法開始像計算機高速演算一樣在大腦中跳躍。根據(jù)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一個言多過行的人，很多時候只是說說而已。我的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杜觀不會輕易來醫(yī)院的。為了穩(wěn)住杜觀，我還發(fā)了兩條短信。大致祝他節(jié)日愉快，并說過了中國春節(jié)，我會再聯(lián)系他，考慮到那時候，斯汀可能也已經醒了。
佑嘉說得對，這首“瘋狂的世界”太憂傷了，或許斯汀越聽越墜入深谷呢。
于是，我請伊娃唱幾首她拿手的兒童歌曲給斯汀聽，看看小孩子會不會創(chuàng)造出奇跡。小女孩的聲音真好聽，連我都聽得很入迷。我觀察斯汀的眼球，左右轉動著，似很欣賞的樣子。那一時間，我有些激動，幾乎要叫護士來看看。伊娃的聲音一停，斯汀也就恢復了老樣子，多么令人失望啦。不知道那個叫做奇跡的東西，會不會出現(xiàn)在斯汀身上？
伊娃唱得累了，我也有點累了。這幾天忙得一塌糊涂，作息時間都亂套了。借著舒適的暖氣，我們都困了，短短地打了個瞌睡。
醒來的時候，看了看表，也不過睡了半小時的樣子，伸個懶腰，做了個深呼吸，聞到空氣中飄來一絲咖啡的清香。佑嘉還在整理日記嗎？我來到走廊上，過道地上有誰潑翻的一些咖啡。
來到休息室，門虛掩著，推開門，只有一臺筆記本電腦開著，佑嘉沒在！她去哪里了呢？
佑嘉的手機也在桌上，沒法聯(lián)系！真急人！
十
時間定格在那一刻，那恐怖的一刻！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改變了！
錄像顯示，杜觀帶著怒氣來到醫(yī)院。
上到兩樓，杜觀看到走廊上端著咖啡的佑嘉正慢慢走向休息室。
杜觀前后一打量，見走廊上沒人，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化學噴劑朝佑嘉臉上亂噴一氣，把她弄昏后就推進了電梯。
隨后，據(jù)杜觀交代，他開車到了一個荒僻的公園，在寒冷的林子里，對佑嘉進行了性侵犯。隨后發(fā)現(xiàn)，佑嘉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杜觀開始害怕，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丟下佑嘉，駕車離開了現(xiàn)場。
后來，過了兩個小時，杜觀良心發(fā)現(xiàn)，到警察局投案自首……
十一
作為雙胞胎，我和佑嘉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同之處僅有兩個，她是近視眼，我不是；她有嚴重的哮喘病，我沒有。
那天，在化學氣體、寒冷空氣和身心遇襲的三重打擊下，佑嘉的哮喘突發(fā)，并導致猝死。
杜觀為此后悔異常，痛哭不止。然而，以杜觀一生的牢獄，都無法彌補我失去佑嘉的巨大傷痛。我想，佑嘉本該屬于悉尼的。那里的溫暖陽光不會刺激她的哮喘，更不會奪走她的生命。她來紐約，卻留下我茍且偷生。爸媽生下一模一樣的我們，難道是天妒佳人？佑嘉為我而死，我要為她而活。我要為佑嘉照顧好伊娃，一輩子！明年，我還要為佑嘉去參加清清的婚禮……
總有一天，我和佑嘉的波會在空中的某一點相遇。然后，我們可以感應我們曾經感應過的和我們未曾感應過的……
每天清晨，我默默祈禱，祈禱斯汀晚上醒來；每天晚上，我繼續(xù)祈禱，祈禱斯汀明天醒來……
作者簡介傅露佳，作家，現(xiàn)居海外。新聞專業(yè)畢業(yè)，曾在上海市政府機關、項目公司和國、內外媒體集團任職。偶有文章發(fā)表及獲獎，2005年底出版散文集《彼岸心地》。
責任編輯蔣建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