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市業(yè)余作者江楠在一個下雨的早晨坐車去了縣城。這個縣城在行政區(qū)劃上隸屬于本市,但他卻從來沒有去過。不過,市區(qū)與縣城的距離不是很遠,江楠在中巴車上只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就抵達了終點。
一跳下中巴車,雨突然下得大了,江楠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他慌里慌張地鉆進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自達”,但還沒等他把腦袋縮進車廂,那個開車的老板就急匆匆地向后撞上了側(cè)門板。江楠的眉角一下子被撞出了血,眼鏡也掉在了車外。他大聲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但是,車已經(jīng)飛速地奔馳起來,除了轟鳴的馬達聲,江楠什么也聽不見。
“馬自達”老板仿佛知道他要去哪里似的,只顧拉著他在雨霧里往前沖。車里的江楠只好忙著從背包里翻出面巾紙壓住眉角,在換了三次紙后,眉角的血止住了。這時他才用力敲打著前窗玻璃,朝老板喊道:停一下,停車!
“馬自達”停在了路邊,老板拉開玻璃小窗回過頭說,你到了?
江楠說,我根本就沒說要到哪里,你悶著頭往哪兒開?
老板兀自說,那你現(xiàn)在到哪兒?
江楠說,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嗎?
老板左右看了看,然后手一指說,這里面就有。
于是,江楠貓著腰鉆出狹窄的車門,把包頂在頭上,朝老板指的方向跑過去。那兒有個大門,江楠跑近了一看,寬大的門臉上有幾個燙金的大字——縣批發(fā)市場。他想,這批發(fā)市場里會有住宿的地方?他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fā),習慣性地想推眼鏡,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眼鏡早就丟了。
為什么不找“馬自達”老板索賠呢?更何況眉角現(xiàn)在也隱隱作疼起來。下車的時候自己怎么把什么都忘記了呢?這樣想了一會兒,他還是原諒了自己,繼續(xù)把包頂在頭上朝大門里面走去。
進了大門后,江楠看見路兩邊全是三層的小樓,整齊劃一,一個店鋪挨著一個店鋪,很有點四合院的味道。他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兒,沒見著什么人,只有幾條狗無精打采地伏在滴水的屋檐下。他覺得這里的整個布局和批發(fā)市場一點都靠不上邊,但是旅社倒是有幾家,便找了一家小巷深處最為偏僻的旅社,推門走了進去。
由于丟了眼鏡,江楠的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湊近服務(wù)臺他才發(fā)現(xiàn)桌子前趴著個女人。他咳嗽了一聲,女人沒動,接著他又大聲咳嗽了一下,女人才瞇著惺忪的眼睛,抬起頭看著他說,什么事?
江楠拿出身份證說,有空房間嗎?住宿。
女人根本就沒看他的身份證,而是看了看他,然后從抽屜里掏出一串鑰匙,拆下一把遞給他說,自己上去吧。每天30元。
江楠接過鑰匙,見鑰匙上貼著個用膏藥裁成的小條,湊近了看見上面用圓珠筆寫著301,他心里想著縣城的小旅社真是隨意,連身份證都不需要,一邊就上了樓。
打開房間門,見里面擺放著兩張床,床單和被套都是白色的,好像剛剛換過,江楠湊上去聞了聞,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這讓他心里有了一點點溫暖的感覺。他把背包扔在一張床上,然后推開了窗戶。
窗戶一推開,潮濕的風立刻拂面而來。他點了支煙,胳膊撐在桌上看著窗外的雨。這里非常安靜,除了雨打窗沿聲,就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響,他暗自慶幸自己來對了地方。過了一會兒,他掐滅香煙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只風箏。
那只斷了線的風箏纏繞在電線上,當有風經(jīng)過時,它會吃力地不停扭動著,似乎要掙脫電線的羈絆,重新回到天空。
本市業(yè)余作者江楠看到這里,就急切地拉開背包,取出一疊稿紙,拔掉筆帽,在第一行寫下了一篇小說的標題——《電線上的風箏》,接著又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2
江楠來到這個陌生的縣城,其實并不是刻意想要完成一篇什么小說。他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清靜清靜,遠離喧囂的城市和熟悉的人。其實他知道這種遠離只是暫時的,他終歸還是要回去的,所以他選擇了不遠的縣城而不是更遠的地方。
江楠31歲了,才31歲他就覺得自己活得很累。他有正式的工作,生活也非常有秩序,他的累來自于毫無新意的平庸的生活,一如他干了10年的工作一樣,每天都在重復(fù)著相同的內(nèi)容。更要命的是他根本無力去改變這種平庸單調(diào)的生活。他曾試圖著回憶過去,想在記憶里搜尋到一點點曾經(jīng)溫暖的東西,然而過去和現(xiàn)在一樣的平庸。
在寫下了眼前的這個小說標題后,江楠就陷入了煩躁和不安中,他不知道這個標題后面會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他一會兒看看紙上的標題,一會兒又盯著電線上的風箏。整個上午他都趴在窗前,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時間很快就溜到了午后。
午后,雨下得更加細密了。江楠從旅社出來想找點兒吃的,借這個機會,他把整個批發(fā)市場逛了個遍。他縮著脖子貼著廊檐,往一個又一個的巷子深處鉆去。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市場里開門營業(yè)的店鋪并不多。這里有外觀豪華的酒店,也有燒著煤球爐的小排檔,有超市也有小煙酒店,還有兩家浴室和三家藥店。但是,更多門面的卷閘門都是關(guān)閉著的,江楠對這些關(guān)閉著的卷閘門充滿了好奇。最使他驚訝的是,在一條巷子的最深處他看見了一家新華書店,遠遠望去,“新華書店”四個字被雨水沖刷得異常清新,江楠激動地朝它走去,但是等走到跟前,他才發(fā)現(xiàn)那四個字背后的房子竟然是一個公共廁所。
這些不倫不類的店鋪雖然錯落有致,但是在江楠看來跟“批發(fā)市場”一點都靠不上譜。后來,他隨便找了個排檔,要了碗牛肉面湊合吃了了事。
吃完面,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了自己住的旅社,這些巷子都是相連的,而且四通八達,恍若迷宮一般。他在進旅社時,想很認真地記住它的名字,但是,任憑他上看下看,也沒能搜尋到旅社的名字。或許它根本就沒有名字,他想。
下午3點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江楠站在窗前玩了一會兒手機游戲,然后就看著對面的房子發(fā)呆。這時,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
女孩好像剛剛起床,正對著鏡子收拾著臉,一絲不茍地梳完頭,又抹了口紅。這一切都做完后,她走到陽臺上拉開了一扇窗戶,當然,她也立刻看見了對面的江楠,她朝他笑了笑,就退回房間里去了。
江楠的窗戶和女孩的陽臺相距不過10米,在女孩退進房間后,他下意識地朝外邊伸了伸手,對面的女孩似乎觸手可及??墒怯捎跊]有眼鏡,他看不清楚那女孩的面容,更無法準確判斷出她的身份,他只知道這個女孩剛起床,至于為什么會下午3點之前還在睡覺,他不得而知。
夜晚很快降臨了。江楠的肚子又餓了,他不得不從巷子深處鉆出來覓食。此時,夜幕籠罩下的批發(fā)市場一下子暴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街邊白天緊閉著的卷閘門都打開了,清一色都亮著紅燈,雨霧中那些紅燈顯得非常曖昧,市場里的汽車和閑人也明顯多了起來。在江楠找小飯店的路途中,濃妝艷抹的女子在紅燈里不停地朝他招手。雖然江楠看不清她們的面孔,但她們舉手投足之間卻是十分地色情,這讓江楠很不適應(yīng),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走進一家小飯店,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啤酒。整個小飯店里就他一個食客,他邊喝邊看著馬路消磨著時間。行走在市場里的大都是男人,他們?nèi)齼蓛?,從一家竄進另一家,不是淹沒在這家紅燈里,就是消失在另一家紅燈里。他們表情自然,一路說笑,絲毫看不出有心虛的感覺。這讓旁觀的江楠非常詫異。
吃完飯,江楠往旅社踱去。巷子里不停地有女子從黑暗中沖到他跟前,拉起他的胳膊就往紅燈里拽,江楠何曾經(jīng)過這等架勢,急忙掙脫她們的包圍,慌忙逃竄,背后傳來一片笑聲。
一路上他沒看見下午的那個女孩,這使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了些許寬慰。但是,等他回到旅社房間,走到窗戶前時,他看見對面的房間里亮著一盞瓦數(shù)很低的紅燈。
旅社的走廊上不間斷地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隔壁房間發(fā)出的做作的呻吟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直至深夜。這一夜,江楠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無眠。
3
第二天早上,江楠灰頭土臉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看見對面的紅燈已經(jīng)熄滅了。洗漱完畢后,他去縣城配副眼鏡。
下樓的時候,江楠看見了旅社的老板娘,她看著他疲倦的臉色,竟然詭秘地笑出了聲。
戴上了新配的眼鏡,江楠重新又把批發(fā)市場仔細打量了一番,折騰了一夜的批發(fā)市場終于在早上又昏睡了過去。此刻,市場的路上看不見什么人,街邊店鋪的卷閘門幾乎都關(guān)著。天空中又稀稀拉拉地飄起了雨,江楠回到旅社的房間,看著桌子上的那篇小說的題目,想寫但心卻怎么也安靜不下來,只好煩躁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也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手機屏上顯示著他女朋友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按了掛斷鍵。他知道她還會再打來,就握著手機等著,果然,手機鈴聲如期而至,這次他聽見了女友的聲音。
她說,今天是我媽生日,你晚上到我家來吃飯吧。
他說,哦?不行,我現(xiàn)在在外地,一時趕不回去。
她說,你在外地?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什么時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哪里?
江楠一聽她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心里的別扭勁就涌上來了。他說,你媽過生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說完就掛了電話。
掛掉電話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他想,他完全可以用溫柔的語調(diào),耐心地一一回答那些問題的,怎么一脫口就成了那句話呢?但是,但是她媽過生日,和自己究竟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江楠是不會多去想的,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發(fā)現(xiàn)那只風箏只剩下了骨架,但它依然沒能擺脫電線的牽制,此時正孤零零地蕩在半空中。看了一會兒,他百無聊賴地掀開被子,摘掉眼鏡,爬上床沉沉睡去。
下午,雨下得大了,雨水砸在雨棚上噼啪作響,江楠醒了。他一直很喜歡雨,在他看來,雨會給他帶來安全感,他甚至希望此時的雨能夠下得再大一些。
他起床走到桌子前,戴上了眼鏡。一戴上眼鏡他的世界就變得清晰了,他看見昨天那個女孩這會兒正站在鋁合金窗戶后面,不停地往下看。江楠也順著她看的方向望去,但樓下連條狗都沒有,只有雨水拍打在積洼里不時鼓出的氣泡。女孩把頭發(fā)往后捋了捋,接著就推開了窗子。江楠見她推開窗,本能地想避開她,但是,最終又仿佛惡作劇般地迎住了她的眼光。這樣他就更加清晰地看見了女孩的容貌。應(yīng)該說這個女孩比她的女友要漂亮一些,也嬌小一些。女孩并沒有因為江楠盯住了自己而轉(zhuǎn)過頭去,她居然還朝他招了招手。
江楠無法判斷出她招手的準確含義,他不知道她這是純粹的無目的的招手,還是對他的某種暗示。因為昨天晚上他已經(jīng)飽覽了無數(shù)的招手姿式,現(xiàn)在他偷偷垂下了眼皮??墒?,女孩并沒有因為他的不吱聲而放棄招手,她邊招手邊朝他說,你是住在這里的嗎?
江楠一聽她的口音,就知道她是個東北女孩。
女孩又提高嗓音說,嗨,跟你說話呢。
江楠這才抬起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我是住在這里,暫時的。
4
在接下來的3天里,江楠每天吃完晚飯后都會在沸騰的紅燈群里轉(zhuǎn)悠一番,雖然他什么也不想做,但他喜歡聽那些女人們之間偶爾的談笑,她們親如姐妹,而且與旁邊的飯店、雜貨店的鄰居們相處融洽,而他們也沒有因為她們的身份而露出鄙夷之色。
有一次,他在紅燈里看見了那個女孩,當時她正盤著腿坐在沙發(fā)里,臉正對著店門。當她看見江楠走過時,一下子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說,喲嗬,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快回去。她的動作和表情就仿佛江楠是她的男朋友似的。
第6天晚上,江楠又站在窗前,但這次他沒有看見對面的紅燈,心里正在高興與納悶時,他聽見有人在敲他的門。拉開門,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眼前。
她笑嘻嘻地說,我能進來不?
江楠說,當然當然。
進屋后女孩徑直走到窗前說,你整天都趴在這兒看啥呢?
他說,看下雨。
女孩沒搭理他,而是拿起桌子上的那本稿紙,看著上面的小說標題和署名,她說,你叫江楠呀?
江楠嚇了一跳,連忙說,哦,那是我的筆名……你叫什么?
她說,我叫捷達。
他笑了,捷達?你為什么不叫寶馬呢?
她說,什么寶馬?我就是叫捷達呀。
他說,好好好,捷達,你是哪里人?
她說,我是呼蘭的,就在哈爾濱附近。你肯定也不是本地人吧?
他說,我就是縣城的。
她說,你既然是縣城的為什么會住在這里呢?
江楠正想著怎么回答她時,手機又響了,他朝女孩做了個不要出聲的動作,然后接了電話。電話是女朋友打來的,她在電話里直截了當?shù)刭|(zhì)問,你究竟在哪里?
他還是那句話,在外地。
她立刻說,我知道你在哪兒!
江楠莫名其妙地問,我在哪里?
她說,我的一個同事看見你了!你就在縣批發(fā)市場!你以后就跟妓女過日子吧!
他看了看女孩,然后說,你胡說什么?我的確是在縣城,但我什么也沒做。你怎么不去問問你那個同事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她說,別解釋!我告訴你,江楠,我們的關(guān)系到此為止!說完就掛了電話。
江楠很平靜地合上了電話。分手就分手吧,他早就不再認為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女人需要自己千辛萬苦地去尋找了,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喪失了激情。他經(jīng)常像個旁觀者似的,讓自己的目光越過她們的身體,到達前方。
女孩小心翼翼地問江楠,是誰呀?惹你發(fā)火了?
江楠說,女朋友,現(xiàn)在不是了。
她問,為什么呀?
為什么?因為我住的地方不對唄,莫名其妙。
哦……
唉,我們談了3年了,她一直催著我結(jié)婚。可是,即使大家都想結(jié)婚也還是有人不想結(jié)婚的,對吧?算了算了,不說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你還沒說,怎么就知道我不明白呢?女孩說。
算了,以后再跟你說,以后講今晚的故事一定很有意思,就像今晚如果講過去的事情一樣。江楠說。
5
已經(jīng)22點了,江楠想讓女孩回到自己的住處去,但心里隱隱地又不想讓她馬上就回去。這時候天又下雨了,雨點斜打過來,使四周變得一片模糊。江楠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的那只風箏,后來,雨下得大了,他關(guān)上窗,看著雨水撞在玻璃上后再散開,然后順著窗縫鉆了進來,他的思緒也像外邊的雨水一樣茫然起來。
江楠點了支煙,坐在女孩身邊,坐在可以擁她入懷的位置,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說,你的確長得挺漂亮的。
她朝他來了個媚笑,他覺得她的笑靨既嫵媚又狂蕩,心底便漾起一陣異樣的溫情,他壓抑的心漸漸快活起來。她說,你別取笑我了。你在這里轉(zhuǎn)悠了好幾天,難道你就一個都不喜歡?
他說,我只喜歡你一個。由于這句話說得太快太突兀,來不及吐出的煙讓他產(chǎn)生了劇烈的咳嗽。女孩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又說,小樣,一說假話立刻就付出了代價吧?
江楠這時突然說,我說的是真話。
沉默了一會兒,女孩問,我們倆好像很熟似的?
江楠說,是嗎?也許我們真的很熟,誰知道呢。對了,你能告訴我你多大了嗎?
我是八五年的,屬牛,她說,你一定比我大,但你怎么好像跟我一點障礙都沒有呀?
他說,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如果你覺得生活他媽的沒有意義,那么你就會百無禁忌,一切都將是合理的。
她沒吱聲,然后忽然說,你們男人真是奇怪,做那個事情真的很快活嗎?
他說,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奇怪。
她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說,我對男人似乎就沒什么感覺,我看著他們忙上忙下,覺得奇怪極了。不過我知道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
他側(cè)過頭問,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應(yīng)該回東北,回家去。
女孩怔了一下,說,我是準備回家去了,我媽媽捎信給我了,說是讓我回家談對象結(jié)婚。
江楠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其實……男女交往應(yīng)該是單純愉快的,而不應(yīng)該是折磨人的……
女孩很長時間沒說話,忽然她笑出聲來,說,我知道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楠問。
她說,你自己還不明白?你是在為自己不愿負責任,又想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而找的一個借口。是吧?
他有一種被別人一眼就看穿了的尷尬,但嘴上還是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她說,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你總不能說愛上我了吧?
江楠沒有吭聲。
她說,在這個雨夜,你不能說不想和我做愛吧?
江楠還是沒有吭聲。
她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說,你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
她說,其實你可以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我知道,我不會覺得有多失望的……她一邊說著兩只手就反到背后去解胸罩的扣子。
江楠有些窘迫,他說,我恐怕不是……我的意思是……
她將長袖T恤和胸罩一起往上掀去,掀到一半的時候,她又停下來先脫去了長袖T恤,然后把一根手指豎在嘴前,示意江楠不要說話。
她裸露的身體并不是江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也不如她穿著衣服時的嬌小與勻稱,一剎那間他都想讓她立刻穿好衣服。不過她的皮膚很光滑,乳房細白,小巧,由于結(jié)實,仰臥時形狀依然挺拔。他把臉埋在她的胸上,一只手從后面繞過去勾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下面托起了她的臀部。
他們很快就接吻和做愛了……對江楠來說,接吻起初只是敷衍性的,但不一會兒他就控制不住了。她的口中沒有異味,嘴唇是冰涼的,好像還有一點淡淡的薄荷味,像是剛嚼完了一片口香糖。他們的動作都很大也很夸張,似乎急不可耐,她閉著眼睛,嘴里不時發(fā)出哼哼的聲音,臀部不停地扭動著,兩腿一會兒伸直,一會兒纏在他的身上。江楠行進得很快,根本就沒有對自己的動作進行適當?shù)恼{(diào)整,當然他也沒充分留意她面部表情的變化。
這仿佛不是一次做愛,而是一件事情的終結(jié)。最后江楠下意識地壓抑住自己的呻吟,一口長氣分三次呼了出來。當他平靜下來后躺在她身邊時,他對她身體突然排斥起來,這也使他感到自己的污穢和可怕,并且對自己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恥和丑惡。
之后他們幾乎都沒有再說話,只是簡單地抱在一起。這時江楠轉(zhuǎn)過頭去,沒有看見窗外的那只風箏,他不知道那只搖曳的風箏,是否依然還纏在電線上。
雨,還在下著。
早晨,江楠醒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女孩不知什么時候已不見了蹤影。他看著床上身邊空著的那塊地方,心里有些空蕩蕩的。枕頭上還殘留著她的幾根淡黃色的頭發(fā),江楠瞇著眼睛看了看頭發(fā),然后把枕頭翻轉(zhuǎn)過來,接著又睡著了。
晚上,那個叫捷達的女孩再次敲響了他的房門。
進房間后,女孩說,上午我去買了車票,后天我就回東北了。本來我也是準備回家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就下定了決心。
江楠說,哦,那我后天也回去,順便可以送送你。
當月亮出現(xiàn)在天空時,江楠又看見了那只被天空拋棄的風箏,他木木地看了一會兒,然后突發(fā)其想地對女孩說,明天我們?nèi)シ棚L箏好不好?
放風箏?女孩愣了一下說,好啊。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知道再說些什么才好。女孩默默低著頭,燈光下江楠偷偷瞥了她一眼,竟看見她的睫毛下有淚濕的痕跡?;艁y的江楠不知道女孩這淚水表達著什么,只能沉默著。
最后江楠說,如果明天早上天能放晴,我就在樓下等你,咱們?nèi)シ棚L箏。
6
第二天果然是個晴天,天上一層薄薄的白云飄浮著,這讓江楠感到有點不自在。那個叫捷達的女孩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早晨的陽光透過樹葉斜落在她的臉上,宛如一層迷蒙的輕紗,江楠看見她此時的眼睛里蕩漾著一絲微笑。
他們坐上了一輛“馬自達”,朝縣城中心廣場駛?cè)ァ?/p>
此時的廣場上人還不是很多,只有一些剛結(jié)束了晨練的老人三三兩兩地踱著步。江楠和女孩繞著廣場四周慢慢地兜了一圈,直到看見了一個賣風箏的攤點才停下了腳步。這時廣場上的人聲漸漸鼎沸了,馬路上的車也漸漸多了起來。
江楠花了30塊錢買了一個蝴蝶形狀的風箏。風箏很大很漂亮,但江楠抓在手里卻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在這之前他從來就沒有放過風箏。
江楠拉著女孩的手往廣場中央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留心著別人放風箏的動作,等走到人群中間的時候他已經(jīng)基本掌握了放飛的要領(lǐng)。
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幾只風箏,然后把自己手中的線軸打開,迎著風向前跑去。可是手中的尼龍線還沒放出幾米,那只蝴蝶就一頭栽在了地上,風突然停了。江楠朝女孩笑了笑說,這不能怨我技術(shù)不高,是風停了。
女孩也笑了,她說,風停了那為什么別人的風箏還在天上呢?
江楠說,嘿嘿,看來我們的這只風箏不太聽話。咦,又有風了,再試試。
說完他就舉著風箏朝前快速跑去,這次借著風勢,他終于把蝴蝶送到了半空,而且在他的牽引下,它正慢慢向上爬升。他興奮地朝女孩喊道,快過來,過來!瞧,上去了,它上去了。女孩也很興奮,和他一起拉著風箏線,不停地扯動著。
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江楠甚至都看見了她臉上細細的絨毛,他忍不住想去摸一下,可就在他剛騰出一只手時,女孩卻叫道,怎么回事?快,風箏要掉下來了,眼鏡,來幫我。江楠懸在空中的手只好去抓緊尼龍線。由于廣場上空的風箏太多,他們的風箏線與別的風箏線纏在了一起,江楠費了半天的勁也沒能把它們分開,他倆眼看著蝴蝶晃晃悠悠地落在了不遠的地上。
女孩有點失望。江楠撿起風箏,把線重新繞好,然后對女孩說,你噘著嘴的樣子不太好看啊,來,這次你來放吧。
女孩接過風箏說,好呀,我來試試。
江楠點了支煙抽著,對女孩說,你去吧,在這兒等你。放的時候注意腳下啊。
女孩說,沒問題,我一定放得比你高。不信你就看著呀。
江楠坐在草坪上看著眼前的一切。此時,廣場上出現(xiàn)了幾對結(jié)婚的新人,新郎新娘和他們的朋友正圍成一個圈子做著老掉牙的游戲。他遠遠地看著他們興高彩烈的表演,看著看著,竟然看得非常投入了。突然他看見遠處的新郎解下了褲帶系在頭上,并且把新娘的皮鞋抓在手上唱起了歌,新娘在一片笑聲中也跟著傻乎乎地笑著。江楠看到這里就把目光挪開了,嘴里說了一句——無聊!
他又點了支煙,然后躺在了草坪上。天空中的風箏高高低低地飛著,此時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一個是他剛分手的女友,一個是放風箏的捷達。他很奇怪這兩個人怎么會同時在腦海里出現(xiàn)呢?他想,如果,如果……他最有可能與她們中的哪一個結(jié)婚呢?
想到這里,他禁不住笑了笑。
于是,他起身去尋找那個女孩,天空中沒有那只蝴蝶了。
他從廣場的東邊繞到南邊,就看見了女孩。女孩白色的連衣裙在陽光下很是耀眼,他看見她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然后托著風箏繼續(xù)往前跑去。江楠笑了。
女孩越跑越快,眼看著就要跑到大馬路的邊上了。江楠突然擔心起來,他朝女孩大聲叫道,注意!別跑了。
但女孩依然在跑,根本就沒聽見他的喊叫。這時他看見她的風箏“忽”地一下離開了她的手,升上了天空,女孩沖他吐了一下舌頭,接著就更快地向前跑去。
也就在這一剎那,江楠突然看見女孩的前方開來了一輛小車,而女孩也正越過了路沿。
7
江楠的臉慘白了。
江楠只覺得那女孩飛起來的身體,像一條濕漉漉的魚,在太陽底下泛出耀眼的白光,她的墜落變成了一圈一圈的虛線,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就連她墜落的聲響也同時被空氣瞬間吞沒了。馬路上的一切都像是突然凝固了。
直到這時,他才瘋了似的奔跑起來,向圍觀的人群跑去,快接近人群時,江楠停下了腳步,他氣喘吁吁地把雙手支在膝蓋上,然后抬起頭,看見了他們那只蝴蝶風箏已經(jīng)纏繞在了路邊的高壓線上。
他突然放聲哭起來,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此時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們臉上都掛著奇怪的表情。
責任編輯趙宏興